當十八名玄流道宗弟子在伯頌父子的陪同下到達南尉府時,石敢當尚未入寢,聽着道宗弟子來拜見他,他並未自恃老宗主的身分擺足架子,而是迎出了門外。
乍見包括白中貽在內的十八名玄流弟子,石敢當感慨萬千,在這十八名玄流弟子中,他竟只識得其中兩人,其中就包括白中貽。
當年石敢當尚在天機峯時,白中貽只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弟子,若不是他下頜處有一塊明顯的胎記,恐怕石敢當連他也不認識了。二十年過去了,白中貽已由一名年輕弟子變成了道宗的一名旗主。
另一個石敢當能認出的人就是在十八人當中格外顯眼的拄雙枴者,此人雙鬢已斑白,一臉的滄桑勞苦。他的右腿自膝蓋以下蕩然無存,一截空蕩蕩的褲管在無力地擺動着。雙枴是用精鐵鑄成,扶手處被磨得幽幽發亮,可見這對鐵枴已不知伴隨着他多少年了。
此人一見石敢當,立即拋開雙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緊接着雙肘着地,跪爬着伏行至石敢當面前,只喊了一聲:“宗主……”便再也説不下去了,抱着石敢當的雙腳,整個身軀不由自主地顫慄着,兩行濁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石敢當長嘆道:“書山,你我能再次相見,便應感念造化了,你不必如此……”説着,他的眼眶中卻已濕潤了,躬身將“書山”扶起,一名道宗弟子忙遞上雙枴。
這時,白中貽率先向石敢當跪下,恭恭敬敬地道:“屬下白中貽見過宗主!”
其餘的十六人隨即也齊刷刷地跪下叩拜。
石敢當忙沉聲道:“起來起來!你們切莫再稱我為宗主,二十年前我獨自離開天機峯,置道宗大業於不顧,已不配再做道宗宗主,今日道宗宗主是藍傾城,而非石某!”
白中貽道:“石宗主永遠是道宗的老宗主。”言罷恭恭敬敬地施了禮,方才起身,其餘的人也一一施禮。
被石敢當稱作“書山”的人名為黃書山,在石敢當為道宗宗主時,黃書山就已經是旗主,而他的右腿則是在道宗與術宗的衝突中所傷。五十年前玄流分裂為道宗、術宗、內丹宗三宗後,三宗之間的紛爭並未因此而中斷,在持續不斷的衝突中,玄流的實力日漸消弱。
除了黃書山、白中貽之外,其餘十六人年歲都在三旬左右,石敢當是一個也不認識。
二十年的時光,能夠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
伯頌適時將眾道宗弟子引進南尉府中。
因為此刻坐忘城在為城主胞弟殞孤天行七祭之禮,所以南尉府只為客人送上了清茶素點。
相談之中,石敢當發現白中貽顯得頗為機敏,言談得體,面對他這位“老宗主”時在恭敬之中自有其從容不迫,心頭暗忖藍傾城以此人為旗主,很有眼光。
雖然二十年來石敢當一直隱身於隱鳳谷中,但對玄流道宗的情況卻一直暗中關注,所以交談中並不顯得生澀。
但在言談中,石敢當也留意到黃書山一直顯得很沉悶,極少開口。石敢當猜測黃書山在道宗一定不甚如意,但這卻也很正常,黃書山右腿被斬斷之後,本已不適合留在旗主的位置上,是自己念他勞苦功高,才沒有換用他人。
但二十年過去了,自己又早已不是宗主,瞭解黃書山當年的人已越來越少,即使瞭解,也會慢慢淡忘,只會覺得他早已不濟於事,卻還佔着旗主之位很不識趣,如此一來,他的心境鬱悶自是在所難免。
石敢當決定擇一時間單獨與黃書山細談。
漸漸地,話題不知不覺中轉移至卜城大軍進發坐忘城一事之上。石敢當對坐忘城現在的境況頗為清楚,所以他想看看藍傾城對此事態度如何,道宗是與坐忘城相距最近的武門,道宗的態度如何,對整個局勢頗有影響。
但因為有伯頌及其他南尉府的人在場,若是直接向白中貽詢問藍傾城的態度如何,恐怕白中貽將不便措詞,石敢當正斟酌着該如何旁敲側擊委婉相問時,白中貽卻已主動提及這件事,只聽他清咳一聲,道:“我等今日前來坐忘城,除拜見老宗主之外,也為卜城兵發坐忘城一事而來。”
伯頌正端茶欲飲,聽到此言,又將茶杯輕輕放下了,微微一笑,很聰明地暫保沉默。
果然,白中貽接着道:“道宗與坐忘城相距不過一日行程,可謂是唇亡齒寒,卜城與坐忘城若真的難免一戰,其中的利害關係不言自明。此事關係重大,宗主得知老宗主在坐忘城中,大喜過望,一喜老宗主隱於世外二十年,今日重涉武界;二喜正好可以向老宗主討得錦囊妙計,既可為坐忘城助薄帛之力,又可使道宗不至於陷入危亡邊緣。”
“危亡邊緣”四字讓石敢當為之一震,疑惑地望着白中貽,心道:“此言未免太誇大其辭了吧?”
白中貽苦笑一聲,接着道:“術宗、內丹宗對我道宗一直虎視眈眈,自道宗得到‘九戒戟’後,術宗、內丹宗更是念念不忘對付道宗,為此他們甚至摒棄了以前的仇怨,形成二宗結盟,道宗面臨的壓力是前所未有的。”
石敢當還是第一次聽説“九戒戟”已落在道宗,吃驚非小。“九戒戟”即是與“長相思”、“斷天涯”齊名的四大奇兵之一,又是玄流最高權力的象徵,歷來為玄流宗主所有,但自從天玄老人死後,玄流三宗便分道揚鑣,玄流內部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動亂,“九戒戟”也不知去向,沒想到現在已重回道宗,無論如何,這對道宗而言也是一件喜事。
沒想到白中貽接着又道:“其實‘九戒戟’一直在術宗手裏,他們卻詐稱‘九戒戟’不知去向,並口口聲聲誣陷道宗私藏‘九戒戟’,引得內丹宗也一併仇視道宗。”
石敢當點點頭道:“當年術宗的確一口咬定道宗私藏了‘九戒戟’,嘿嘿……我道宗乃玄流正宗,擁有‘九戟戒’乃天經地義,又何必藏藏掖掖?卻沒想到他們如此狡詐!”
伯頌見石敢當一臉忿色,心中暗笑,忖道:“老兄弟諸事豁達,但在玄流三宗的紛爭上卻無法突破樊籠,其實玄流三宗無一不是認為自己才是玄流正宗,這樣的爭執,永無平息之日。他能遠離天機峯二十年,應當可以超脱於玄流三宗紛爭之外了,沒想到一旦白中貽提及此事,他仍是念念不忘舊事。”
白中貽也流露出憤憤不平之色,略略提高了聲音:“老宗主言之有理,可恨術宗、內丹宗的人從不死心……”
話未説完,忽聽得一聲冷笑,彷彿就在每個人的耳邊響起,清晰無比,眾皆一愣之際,聽得“咔嚓”一聲,屋頂忽然破開一個窟窿,一道紅影倏然落下。
定睛一看,落在地上的赫然是一個用竹節拼制而成的小竹人,高約半尺,有手有足,落地之後竟在地上翻起跟斗,彈躍之間顯得靈活協調。
如此詭異情形讓南尉府的人既驚且奇,見那小竹人仿若有靈性般靈動自若,一時都呆住了。
石敢當的心卻倏然一沉!
白中貽等道宗弟子亦神色大變。
石敢當大喝一聲:“小心!”同時雙掌在扶手處一按,人已如一抹輕煙般掠出,卻非衝出屋外,而是向小竹人所在的方向掠去。
小竹人亦於同一時間倏然彈掠而起,其速快不可言,氣勁飛速穿過小竹人的諸多竹節,發出如鬼哭神泣般淒厲無比的聲音,此聲如具魔力,伯頌眼前突然幻現出一個猙獰魔鬼頭像,挾滅世殺機向他悍然撲至。
“啊呀……”伯頌一聲驚呼,腳尖一點,反向倒掠。
幾乎在同一時間,他聽到了一聲極為痛苦的嘶喊。
隨即只聽得“嗆啷”之利刃脱鞘聲響起,幻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驚魂甫起,伯頌只見石敢當手執一劍而立,他的腳下散落着幾截竹節,顯然,小竹人被他以劍擊散了。
同時,一名道宗弟子痛苦地倒於地上,雙手捂胸,殷紅鮮血自指間不斷湧出。
再看南尉府的人,個個目瞪口呆,驚魂未定!他們的修為尚在伯頌之下,定是更為不濟,連伯頌都心升幻魔之象,何況他們?
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散落地上的竹節上,心中有種説不出的不適,隱隱間總覺得有些竹節會突然彈掠而起。
白中貽的臉色有些蒼白,他向石敢當道:“老宗主,是術宗的人!他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脱身離去的……”
石敢當擺了擺手,將劍交還給一名南尉府府衞,這才道:“不必追了,此人深諳‘守一大法’,一定是術宗數一數二的高手。術宗推崇異術,行蹤猶如鬼魅,要想在偌大的坐忘城找到他,猶如大海撈針!就算僥倖尋到,也根本無法形成合圍之勢,反會引起混亂。”
頓了一頓,他接着又道:“救人要緊——不過,他沒有性命之憂,偷襲者似乎只是為了警告我們,並沒有下毒手,否則……唉……”
他沒有再説下去,但每個人都明白他的未言之語。
看來,白中貽説的不假,道宗的確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壓力,若捲入卜城、坐忘城之戰中,將會十分危險。道宗與卜城素無怨仇,讓道宗與卜城為敵毫無理由,何況卜城是奉冥皇之命而行。
當年為了對付九極神教,不二法門傳出“真如法檄”,號令達十萬之眾的法門弟子,共同以九極神教為敵,在誅滅九極神教的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不二法門與大冥樂土的關係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融洽。在大冥樂土看來,九極神教乃樂土最大的禍害,將其連根拔除,實是解除了心頭之患。
為此,當時的大冥冥皇——即今日冥皇之父與不二法門元尊在祭湖共立盟約,約定大冥樂土可任由不二法門吸納弟子,包括樂土將士,同時不二法門應約束弟子,世世代代不與大冥皇室為敵。
祭湖之盟以後,不二法門在樂土發展更為迅猛,同時由於不二法門弟子廣佈,甚至不少樂土武界門派的掌門人也是不二法門未修持弟子。但在祭湖盟約的約束下,極少出現武界中人與大冥皇室作對的現象,樂土因此而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正因為如此,樂土萬民對祭湖之盟可謂是津津樂道。
如果道宗與卜城為敵,雖然石敢當知道道宗內並無不二法門的弟子,算不上破壞當年的祭湖之盟,但卻無形中與不二法門有了矛盾,此後道宗的處境可想而知。
白中貽所説的話,再加上方才的經歷,使石敢當、伯頌都明白若要讓道宗與坐忘城共擋卜城的人馬,實在有些強人所難,當下兩人都打消了這一念頭。
這時,一府衞匆匆而至,不顧有外人在場,便向伯頌稟報道:“稟南尉大人,北尉大人領五百人馬自北門出城,去意不明,貝總管請大人速去宮中相議此事!”
“什麼?!”伯頌大吃一驚,立知不妙!重山河想在馳道伏擊卜城人馬,遭到殞驚天的拒絕,沒想到他現在竟擅自出城。
誰都能想到此事預示着什麼,城主殞驚天力求避免決戰的佈署恐怕要完全落空了!
伯頌強自定神,向石敢當、白中貽、黃書山及眾道宗弟子匆匆施禮致歉:“伯某有事不能相陪了,恕罪恕罪!”
眾人趕忙還禮。
石敢當望着匆匆離去的伯頌,心頭悄然浮起了一抹陰雲,他預感到坐忘城即將面臨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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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白中貽、黃書山等人都留宿南尉府,石敢當特意讓人將黃書山安置於自己居室隔壁。
當他叩門而入時,正如他所料想的,黃書山毫無睡意,此時正獨自坐在榻前,望着桌上的燭光發怔,見了石敢當,他的眼中流露出喜色,忙扶着桌子站起身來,道:“宗主,你還沒有休息?”
石敢當淡淡笑道:“二十年沒有見到道宗的人了……恐怕今夜我難以入眠。對了,你不要再稱我為宗主了,你的師父曾與我同為當年道宗三旗主之一,就稱師伯吧。”
“在屬下心裏,道宗宗主永遠是你老人家!”
石敢當斂起笑意,有些不悦地道:“此言差矣!若是道宗的人都如你這般愚頑,恐怕我將不敢再踏上天機峯一步!”
黃書山道:“宗主仍在,豈能又另立宗主?當年我一直主張繼續尋找宗主下落,直到找到宗主為止……”
“你若再如此説,以後我便永遠不與你相見!”他的話一下子被石敢當打斷了,黃書山呆了一呆,見石敢當的神色不像戲言,他便泄氣地坐了下來,竟忘了給石敢當讓座。
“二十年前我離開天機峯,誰也不知情,也不可能查出我的行蹤,在這種情況下,道宗大局必須有人操持,藍傾城能出面擔當此任,可謂很有‘捨我其誰’的勇氣與膽識。據我所知,當時並無幾人反對由藍傾城接任宗主之位,由此可見大家對他還是十分信任的。他敢揹負可能會加諸於他頭上的罪名,為大局着想,我很佩服。如今道宗又得到了‘九戒戟’,足見他成為道宗宗主之後頗有建樹。事實上,誰為宗主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能光大道宗!若只是因為顧念昔日小恩小義而惦念我一介老朽,才是真正可笑可悲。”
黃書山沉默了。
但石敢當卻看出黃書山其實並沒有心服口服,不由在心裏暗歎了一口氣。黃書山的表現使石敢當意識到今日的道宗恐怕有些複雜,他太瞭解黃書山的性格了,知道黃書山就算真的在天機峯過得不順心,若沒有其它原因,也是絕不會在他面前提及對藍傾城繼宗主之位一事的不滿。
石敢當寧可自己的直覺是錯誤的。
但他的希望落空了。
黃書山猛地抬起頭來,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連聲音都變得有些嘶啞:“我懷疑道宗得到‘九戒戟’一事另有蹊蹺——其實不僅僅是這件事,道宗的許多事都透着古怪!”
石敢當身子微微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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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殞驚天,坐忘城中沒有人能阻攔重山河做任何事。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重山河在坐忘城一向是橫行無忌的。恰恰相反,對於義父重春秋把城主之位傳與殞驚天,重山河自己也覺得是在情理之中,並未因此而妒恨殞驚天。甚至由於自己是昔日城主義子,重山河一直有意約束自己的言行,儘量減少與殞驚天意見相悖或發生爭執,他不願讓他人覺得他因為未得到城主之位而有意刁難殞驚天。總之來説,兩人之間共處得頗為默契。
但這一次重山河卻已是忍無可忍!他心中的怒焰越來越熾烈!
這種憤怒其實並不是針對殞驚天,重山河能理解殞驚天的苦衷,知道殞驚天是欲竭力避免與卜城決一死戰,才不允許他在馳道上伏擊,但理解這一點並不能緩解他的憤怒。他的憤怒是冥皇的背信棄義,使義親重春秋的一番努力付諸東流,還有卜城兵馬毫無顧忌的步步進逼!
他覺得冥皇是在利用坐忘城息事寧人的心態,事實上無論坐忘城如何容忍退讓,都無法改變必須面臨決戰的命運,而忍讓只會使坐忘城陷於不利之境。
既然最終難免一戰,那又何必成全對手的如意謀算?
重山河無法忍受卜城肆無忌憚的進逼,在他看來,那顯然帶有挑釁與戲弄的意味。
重山河知道只要等到天亮時分,坐忘城與外界的聯繫就將被切斷,而對手卻不需付出任何代價,他們只要利用坐忘城的退讓態度,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兵臨城下!
不!這絕對是重山河無法接受的!
在殞驚天拒絕他於馳道設伏的要求後,重山河就感到自己的心、自己的血液都在燃燒,當憤怒衝破了他忍受的極限時,他立即召集自己北尉府的五百人馬,衝出坐忘城北門!
當隊伍如旋風般衝出北門,沿着百合平原馳出一里多路時,冰涼的夜風讓重山河終於冷靜了一些。
他猛地拉住了戰馬。
緊隨其後的五百名坐忘城戰士趕緊也止住去勢。
重山河調轉馬首,兜了一個小小的圈子,正面向着五百坐忘城戰士,沉默着。在如此快速的推進中,五百人馬沒有出現異常的情況,這讓重山河頗為滿意。
隊伍中衝出一騎,靠近重山河後顯得疑惑又恭敬地道:“北尉大人……”
此人是重山河視為臂助的祖年,他知道重山河一定有重要訓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