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聰不由怔住了!他雖然沒有親眼目睹靈使此時的神情,但由這番話中,晏聰所感受到更多的顯然是一種超越常人的慨然之意,而不是惺惺作態。
這讓晏聰有些糊塗了。
若是在這一戰之前聽到靈使這番話,晏聰絕不會感到有什麼意外,但經歷了這一戰,目睹了靈使種種舉措之後,籠罩在靈使身上的光彩早已退去,這時再聽靈使這麼説,卻是出乎晏聰的意料之外了。
“你對你師父的過去知道多少?”靈使忽然轉變了話題。
晏聰無言。
“相信你一定知之甚少,因為像他這種人的過去本就是不能讓他人知道的,包括他身邊的人都不例外!而不二法門在世人心目中如何,你應心知肚明,本使與你師父之間孰是孰非不難想象。”
晏聰當然相信師父,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正面向中着靈使,大聲道:“若是靈使心中坦蕩,那麼何不讓我師父與不二法門把一切都説出來,讓世人來評判孰是孰非?”
一口氣説完這些話,晏聰只覺得自己的肺腑猶如被抽乾了空氣,沉悶無比,胸口一陣接着一陣地抽搐着劇痛。
“可笑!”靈使斷然喝道:“這些年來,顧浪子有無數機會可以將所謂的真相公諸於眾,為何卻從不見他的蹤影?”
晏聰一時無言以對。
但同時他又忖道:“他為什麼要與我爭論這些事?我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無名之輩,能不能説服我又有什麼區別?”
既想不明白,晏聰索性不去理會,靜等靈使有什麼新的手段。
靈使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左手一揚,一道白影向晏聰這邊飄然而來,在離晏聰二丈遠的地方墜落於地。
是那幅人像畫卷!
“此畫像你是由何處得來?將它帶在身上又有什麼用意?”靈使沉聲問道。
晏聰心道:“你終於沉不住氣了。”表面卻毫不在意地道:“畫像是他人交給我的——怎麼,難道靈使覺得這幅畫像有什麼非同尋常的地方?”
靈使目光逼視着晏聰,像是在審視晏聰是真的不知情還是假裝糊塗。半晌,他聲音略顯低沉地道:“沒有人能夠在本使面前耍花樣,你若不知趣,我自有辦法能讓你開口!你是一個很不簡單的年輕人,但你的缺點也正是自視太高,以為憑自己的心計可以把握一切!嘿嘿,你完全錯了,真正能把握一切的是實力!若不是你自視太高,自作聰明,我又怎能通過你找到顧浪子?但願今日你不要再重複同樣的錯誤!”
靈使不愧是凌然眾生的人物,其智謀也絕非常人可比。無論是晏聰還是顧浪子、南許許,其實心中都有一個疑惑,那就是靈使是如何追蹤至此的?此時,靈使忽然指明問題出在晏聰的身上,換而言之便是晏聰行事不慎留下隱患,這對晏聰的自信心顯然打擊不小!自信血受打擊之後,晏聰的心理難免會受到影響,靈使便將有機可乘。
果然,靈使的話讓晏聰的心頭大吃一驚,他將近些日子的行蹤回憶了一遍,卻並未發現有什麼重大紕漏會讓人懷疑他與師父顧浪子有什麼聯繫。
莫非,這只是靈使的手段?
靈使像是猜透了晏聰的心思,索性點明:“你可記得你曾殺了幾個坐忘城的人?”
晏聰神色微變,心道:“難道那幾人中有人活下來了?”
“雖然你出手乾淨利索,無一活口,但本使卻從他們身體上的傷口推斷出取他們性命的是‘大易劍法’,畢竟這樣獨特的劍法並不多見,本使又恰好曾見識過,而且我還知道普天之下會‘大易劍法’的只有你一人了。”
“所以你就暗中追蹤我?”晏聰道。他的確曾殺過幾個坐忘城的人,那是他與戰傳説在坐忘城外那片林中相遇後的事。當他與戰傳説定下了稷下山莊外“無言渡”之約後,兩人便分開了,戰傳説直接返回坐忘城,而晏聰因為要取走假冒戰傳説的劍客的首級,所以遲走了片刻。就在這時,數名坐忘城正好遇見了晏聰在以利劍取下白衣劍客的首級,晏聰心知此事絕對不宜外傳,否則自己將很難向世人解釋此舉的用意,無奈之下他只好將幾名坐忘城戰士殺了,沒想到靈使竟能由被殺的幾名坐忘城戰士身上發現線索。
沮喪懊悔之餘,晏聰忽然想到就算靈使看出幾個坐忘城戰士是死在大易劍法之下,但師父顧浪子與大易劍法並無關係,就算靈使知道殺人者是自己,也絕對不會推理到自己是顧浪子的弟子,照此看來,靈使追蹤自己的初衷並不是為師父顧浪子而來,而是另有目的。
難道他這一目的是為了替被殺的坐忘城戰士討還公道?
思及此處,晏聰立刻又否認了這一點,忖道:“雖然我有不得已之處,但那幾個坐忘城的人也的確死得有點冤,若在平時,靈使要為幾個死得不明不白的人討還公道也並非不可能,但這事的蹊蹺之處並不在這一點,而在於靈使為什麼要返回那片樹林中!”
想到這裏,晏聰再聯想到畫像中人的容貌與靈使酷似這一點,他已徹底明白了。
於是,他道:“當時戰傳説已被陳籍所殺,此事已了,你為什麼要重返那片樹林之中?莫非,你還有未了之事?”
“住口!”看似一直胸有成竹的靈使忽然勃然大怒,連五官都有些扭曲,大家風範蕩然無存。他近乎咬牙切齒地道:“小子,老夫的事,還輪不到你胡亂猜測!説!這幅畫卷是不是南許許那老賊頭交給你的?!”
晏聰倒抽了一口冷氣。
靈使何等人物,立時由其神情變化看出真相,他“騰”地霍然起身,人影微晃,已逼近晏聰咫尺間,一字一字地道:“果——然——是——他!”
左掌一揚,地上的那幅畫像飄入他的手中,靈使卻不再看畫像一眼,他的眼睛瘋狂而陰戾,讓人難以正視,在他的目光籠罩下,晏聰只覺得自己的身軀、靈魂都在一點一點地變冷,如墜無底的冰窖。
“你們一定在猜測死於陳籍那小子劍下的戰傳説並不是真正的戰傳説,而是由人易容而成,並且你們還窺破了真相,發現亡於陳籍劍下的人與老夫有關……”
説到此處,靈使的臉部肌肉在抽搐,並擠出了生硬而可怕的笑容:“聰明!你們都很聰明!不錯,被殺者的確不是真正的戰傳説,而且確實與老夫有淵源……”
他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且隱含絲絲寒氣:“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老夫什麼人?嘿嘿,恐怕你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是我惟一的兒子!”
當南許許為畫像更改了眼神後,晏聰終於將畫像中的人與靈使聯繫在一起了,當時他便感到極度的震愕。
有誰會想到讓整個樂土為之不安、被不二法門全力追殺的會是與靈使有特殊淵源的人?更勿論説是靈使的兒子了。
此刻,這不可思議的事卻由靈使親口説出。
晏聰、戰傳説、爻意、石敢當、顧浪子等人一直想知道的謎底此刻終於揭曉了。
但晏聰此時的感受卻不是欣喜,而是極度緊張!靈使把這個天大的秘密向他透露,絕不是好兆頭。
晏聰全神戒備——但他亦知道面對靈使這樣的高人,此舉其實毫無意義。
“陳籍殺了我兒子,他死定了!而讓我兒死後仍不得安寧的人,也要付出慘重代價!”
晏聰倏覺勁風襲至,未等他做出任何反應,整個身軀已被一股奇大的力量撞得高高拋起!身在空中,他清晰地聽到自己軀體內傳出的骨骼折斷聲,以及如泉水噴湧般低低的汩汩聲,似乎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用力地攪動着他的五臟六腑。
晏聰似乎聽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而事實上這只是他的錯覺,他根本沒能叫出聲來,急速噴湧的熱血迅速充盈了他的喉管,狂噴而出,淹沒了他的呼叫聲。
如同一隻被折了翅膀的鳥兒一般,晏聰在無助地飛出足足十幾丈遠後,頹然墜地。
在無可形容的劇痛襲來時,晏聰料定這一次自己必死無疑。
但墜地之後,他卻發現自己還活着!只是整個身子的每一個部分似乎都不再屬於他自己。當他好不容易將被鮮血迷糊了的雙眼睜開時,首先看到的就是一隻在有節奏抽搐着的手,那應該是他自己的手,但他已感覺不到手的存在,雖然那隻手仍與他連作一體。
甚至,此時晏聰已不再感到疼痛,代之而起的卻是疲憊,極度的疲憊,好像整個身子很快沉入到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洞中。
他的視野中除了自己那隻依舊在抽搐着的手之外,又多出了一雙腳。
他很想抬頭看一看這雙腳的主人,但卻無力做到。
靈使的聲音在他的頭頂上響起:“陳籍殺了我兒子之後,還當着老夫的面提出疑問,他懷疑被他殺了的人並不是真正的戰傳説。雖然老夫當時打消了他的疑慮,但現在看來,其實他根本沒有真的相信,所以他要與你攜手查明真相。你與此事並無關聯,我兒被殺的時候你也不在場,按理並不會捲入此事,我兒子的畫像也不應該出現在你身上,肯定是陳籍指使你這麼做的。由南許許那兒得到這幅畫像後,你就應該去與陳籍相見了——告訴老夫,你們約好在什麼地方相見?”
無論晏聰想説出什麼,都已吐不出一個字了。
靈使嘆息一聲,道:“你又何必維護陳籍?他終究必須以命償命的。既然如此,我就要讓你親手將陳籍引向死路!非但如此,我還要讓你心甘情願地替我取了顧浪子、南許許的狗命!”
晏聰在心裏大叫着:“這絕不可能!絕不可能!”卻依舊無法開口,他內心本能地抗拒着靈使所描述的可怕後果,但同時他又知道,以靈使的絕世修為,以及失子之後的極痛極恨,這一切並非絕不可能出現。
莫可名狀的恐懼佔據了晏聰的心靈,這種驚懼比面臨死亡更可怕。
他感到靈使的手已輕輕地搭在了他的後背,他頓時有一種眼看要被這隻手引向地獄,引向魔劫,卻又無法掙脱的絕望感覺。
一股氣流由靈使掌心處滲入晏聰的體內,並以不可抗拒之勢向他全身蔓延開來。晏聰感到自己的軀體正一點一點地與靈魂駁離,其靈、肉相離的痛苦竟比萬刃加身更難熬百倍。
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黑洞飛速吞噬着他的意識,與此同時,晏聰感到自己的肉體在無限膨脹,極速消亡與極速增長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同時作用於他身上,終於使他完全崩潰。
一聲仿若來自阿鼻地獄的狂嘶之後,晏聰一下子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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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山莊外的“無言渡”一片寧靜。
對於知道卜城三萬大軍已直撲坐忘城的戰傳説來説,“無言渡”的寧靜非但不能讓他的身心享受這份清閒,反而更增添他心中的焦躁。
此時太陽已開始西斜,這一天眼看就要過去了,戰傳説真不知若是晏聰在天黑之前還不來,自己是否還應該繼續等下去。
就在他漸漸失去耐心時,忽見八狼江上游出現了一艘船影,向下遊飄來。有船就有人,這還是戰傳説自到“無言渡”後第一次看到希望。
雖然沒有一躍而起,但戰傳説的目光自那隻船出現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始終追隨着船隻,眼見那船越來越近,漸漸地連船頭劃開水面的聲音以及“嘰嘰咕咕”的操櫓聲都能聽到。
戰傳説站起身來。
船並不大,約三四丈長,船艙由蘆葦所編成。戰傳説見那船在離渡口還有三十幾丈距離時,船頭略偏,竟是直奔“無言渡”而來,心中更喜。想到與晏聰之約畢竟是不宜張揚的事,才按捺性子沒有上前招呼。
船,終於靠岸了,江水被船衝得一蕩一漾,洗刷着渡口的石堤。
一隻手伸出了船艙,扶在了艙的側壁,戰傳説一見這隻手便一下子泄了氣:來者絕不會是晏聰,因為晏聰的手不會這麼清瘦而蒼老。
正當他大感失望之際,那人已自船艙中走出,立於船頭,迎着戰傳説這邊望過來。
乍見此人,戰傳説心頭不由為之一怔,一時回不過神來。
他萬萬沒有想到來者竟會是不二法門四使中的靈使!
但見靈使在船頭負手而立,青衣飄揚,看到戰傳説時,他那古拙的容顏並未像戰傳説一樣顯露出驚訝之色,彷彿他早已料到戰傳説會在這兒出現一般。
戰傳説有些不知所措,定了定神,方向靈使施了一禮,有些尷尬地笑道:“陳籍不曾料想會在此巧遇靈使前輩。”
靈使從容躍上岸來,嘿嘿一笑道:“也算不得巧遇,因為老夫來此本就是為見你而來的。”
戰傳説暗吃一驚,心道我與晏聰在“無言渡”約見,知道的人並不多,難道靈使是從坐忘城那邊知曉這件事的?
想到靈使的聲望如日中天,備受尊崇,就算是爻意和石敢當前輩將這件事告訴靈使也不足為奇。
這麼一想,戰傳説心中頓時釋懷,便道:“不知靈使前輩有何指教?”他料想靈使急着要見自己,一定有要緊之事。
“會不會是靈使得知那白衣劍客的屍體失蹤,而且後來又有幾名坐忘城戰士在那兒被殺,所以靈使要向我詢問?”戰傳説心中如此思忖着。
靈使的臉上不露喜怒,他緩步向戰傳説走近,道:“你來此處是為等晏聰而來,是也不是?”
戰傳説心道:“難道是晏聰告訴他的?若真是如此,自己如否定此事,那便是對前輩的大大不敬了。”
思緒飛速轉念,於是他點頭道:“正是。”
“你們相約在此見面是為了什麼事?”此時靈使與戰傳説相隔已只有四丈距離了。
“這……”戰傳説一時難以回答。
他之所以感到為難,是因為在他殺了白衣劍客後,曾當着靈使的面指出那人並不是真正的戰傳説,沒想到卻沒能從死者的臉上揭下人皮面具,也不能以其它方式證明死者是易過容的,當時靈使似乎很是不悦。如果自己此時對靈使以實相告,説與晏聰在此相見是為了查清被殺的白衣劍客的真面目,那豈不是對靈使、對不二法門陽奉陰違,有意作對嗎?
何況到現在為止,自己根本不知晏聰所説的方法能不能成功,若萬一失敗了,那將更為棘手。
因此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説出真相!
正當戰傳説尋思着該以何種藉口把這件事情搪塞過去時,卻聽靈使道:“事實上你與晏聰一直在懷疑那白衣劍客並不是真正的戰傳説,而是由人易容而成,所以試圖想方設法查清死者的真實身分,是嗎?”
靈使的聲音頗為平和,但戰傳説卻如聞晴天霹靂。
他只覺得腦中“嗡”地一聲,思維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他怎麼對此事知道得如此清楚?看來我已不可能再對他有所隱瞞了!”略略定神後,戰傳説決定把真相告訴靈使。
他有些不安地道:“前輩智謀過人,什麼事也無法瞞過前輩。不錯,我們的確堅信被我所殺的白衣劍客不是真正的戰傳説,而且這一點我已得到初步的驗證。我與晏聰此舉並不是有意欺瞞前輩,只是想在所有真相都一清二楚之後,再告訴前輩。”
靈使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嘆道:“真是後生可畏啊!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他一連説了三遍“後生可畏”,戰傳説忽然由此感到氣氛有些異常。
不!不是氣氛有些異常,而是靈使的言行舉止有些異常!雖然戰傳説無法具體説出異常在何處,但這種感覺一旦萌生後,就再也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