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傳説與爻意離去時,那設下露天賭局的“美女”一直望着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於拐角處,她才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向仍圍在四周的人一拱手道:“時辰不早,就此打烊散局,兩日後再見分曉。”
言罷,她自顧負手離去。站在她身後的鐵塔般的漢子變戲法似地自門板上掏出一個布袋,將銀兩、兵器、雜物以及那隻瘦瘦的黃貓全一古腦兒裝入布袋中,再往肩上一扛,便緊隨那年輕女子而去了。看他動作如此嫺熟,做這事定非一日兩日了。
眾人這時亦一鬨而散。
那年輕女子似有心思,目不斜視,徑直前行。
壯漢趕上她後,一聲不響地緊隨她身後。
走了好一陣子,壯漢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道:“小姐……”
“住口!忘了我的吩咐了嗎?”少女喝止了他的話。
壯漢忙道:“是,大……大龍頭,這些賭資當如何處置?”
“老規矩,全都換成碎銀,讓人散發給城內缺衣少食者。”少女看都不看壯漢一眼。
“是,不過……這一次恐怕未必能……能贏太多吧……”壯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似乎對這古怪少女頗為忌憚。
“你是想説恐怕我這一次會輸,是也不是?”那少女道。
“不敢!”壯漢立即道,依舊一步不離地跟在少女的身後。
“有何不敢?不瞞你説,我也感到那戰傳説十有八九會被靈使在明日前除去!不過,既然世人都這麼認為,我就偏偏要賭‘戰傳説’能活過明日!即使最終我輸了,嘿嘿,難道你還怕我爹不能為我賠出這些銀兩嗎?”
壯漢陪着笑臉道:“小的豈敢這麼想?”
“諒你也不敢!”説到這兒,她忽然似記起了什麼,道:“你説方才那人為何要與眾不同地押‘戰傳説’能活過明日?”
“這……小的就不得而知了。”壯漢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少女自言自語地道:“難道,他也是與我一樣的心思,不肯與太多的人做出相同的選擇?可這不太可能……那又會是什麼原因?難道他是‘戰傳説’的朋友?抑或他只是隨意之舉,全無深意?奇怪,奇怪……”
她索性止住腳步,在原處來回踱了幾次,苦思冥想,卻終一無所獲,抬頭望了望天空,月已當頭。
壯漢不失時機地道:“小……大龍頭,回去吧,時辰不早了。”
少女忽然想到了什麼,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她道:“本來我也希望那作惡多端的‘戰傳説’早一日被擒殺,那人把劍押在‘生’位上時好不自信!若是他人全都贏了,惟獨他一人輸了,看他還有沒有這般自信!”
她猛地記起一事,急忙道:“對了,把那柄值半兩銀子的劍留下,不要將它折換成銀兩。畢竟最終極可能惟有他一人能收回賭本,我可不希望到時交不出此劍,美女大龍頭絕非不守信之人……”
“小姐,到了。”鐵塔般的壯漢一不留神,稱謂又説錯了。
這次,少女倒沒有責備他。
他們已來到一座極為恢宏壯觀的殿閣前,圓拱形的屋頂上高高矗立着一根高達十丈的鐵旗杆,旗杆頂端有一閃閃發亮之物,狀如怒衝雲霄的雄鷹,正是坐忘城的城徽!
這座殿閣,當然就是坐忘城城主的殿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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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傳説回到南尉府後,石敢當幾人仍未就寢。戰傳説在沒有第三人的情況下,將自己在街上的一番巧遇告訴了石敢當。
石敢當捻鬚沉吟道:“連不二法門都不知‘戰傳説’的真假,他人更不可能知道真相,甚至當你説出真相時,恐怕也有不少人不會相信。由此看來,這人不會是因為知道靈使要追殺的人不是真正的戰傳説,才會設下賭局。同時,由她的言行來看,似乎也不可能是為了贏取銀兩。依我之見,這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此人生性詼諧,家資甚厚,此舉實屬戲鬧之舉;另一種可能則是,她要借這種方式讓更多的人對靈使追殺假戰傳説一事予以關注。”
頓了頓,他又善解人意地接道:“我們是否在坐忘城多逗留一日,後天再起程?”
戰傳説明白他的意思,道:“不必了,其實也許這件事本無關緊要,我也只是一時興起,才摻雜其中,大可不必為此事耽誤了行程。”
“既然如此,我們便早些歇息吧,連日奔波,總算能睡個安穩覺。”石敢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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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忘城城主所居住的殿閣名為“乘風宮”,既然是一城之主居住之地,自是戒備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更有高手在黑暗處遊弋巡視。
那自稱“美女大龍頭”的少女旁若無人地徑自直入乘風宮中,一路走來非但沒有人阻攔,反而不時有人上前向她恭然施禮。少女只是隨意點頭示意,自顧抱着戰傳説押下的那把劍向乘風宮縱深處而行。
直到她走到一座相對獨立且掩於高大樹木枝葉中的樓閣時,終於有人自暗處閃身而出,立於少女一丈之外,聲音低沉地道:“小姐請止步,城主正在批閲宗卷。”
此人身材高頎,衣飾平常,卻收拾得乾乾淨淨,五官透出一股英氣,整體予人一種精幹利索的感覺。他的腰間佩有一柄刀,刀無鞘,顏色黯淡,與他樸素的衣飾相仿,因此顯得似乎與他整個人完全融作一體了。
少女微微一驚,這才止住,她的神情告訴對方方才她一直是在沉思之中,直到此刻才回過神來。
少女回過神來後,立即道:“我才不是去見我爹!他不讓我見他,我就謝天謝地了,免得又被他教訓……”
一邊説着,一邊已折向另一條通道。
“站住!”她的身後傳來一個威嚴而略顯蒼老的聲音。
少女非但沒有停下來,反而加快了步子,邊走邊道:“奇怪,好像有人叫我站住,大概是聽錯了……”
“小夭,你給爹站住!”聲音並未加大,卻更顯威嚴。
被稱作“小夭”的少女腳步戛然而止,轉過身之前,她悄悄地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待轉過身來之後,已換作一臉無辜與茫然。
小夭陪着笑臉道:“原來真的是爹喚小夭,小夭還道是聽錯了。”
獨成一體的樓閣本是掩着的門已開啓,有一高大的人影立於門前,光線由他身後屋內射出,被他的身軀遮攔大半,頓時襯出此人的非凡風采與強者霸氣。
藉着燈光,可見此人鬚髮皆白,但看年紀卻應是在四旬至五旬之間,氣度沉穩,目光深邃。
此人正是坐忘城第一人:坐忘城城主殞驚天!
殞驚天一沉臉,道:“休得與我裝瘋賣傻,你這模樣哪裏還有半點像女孩子家?”
小夭笑道:“整個坐忘城的人,除了爹身邊的人之外,都稱為小夭為美女……”
殞驚天道:“油嘴滑舌,成何體統?”頓了頓,向她招手道:“你過來。”
小夭陪笑道:“天色不早了,爹日夜操勞,應早些休息才是。”
“你能讓爹少操心,爹就不會操勞了,過來!”殞驚天道。
小夭一步三磨蹭地向殞驚天那邊走去,邊走邊道:“爹,你不會是又要與小夭‘談心’吧?其實爹的心意小夭早已領會,談得再多,也是浪費時間,小夭寧可再學爹的一套武學……”
“咣噹”一聲,殞驚天連拖帶拉將小夭扯入屋內,反手將門掩上了。
小夭喪氣地一屁股坐在一張椅子上,懷抱着那把劍,耷拉着腦袋,在“露天賭局”中一呼百應、意氣風發的神情已蕩然無存。
此地是坐忘城城主殞驚天日常審批宗卷、決斷城中大小事務之所,亦是坐忘城權力樞紐所在。屋內北向橫置一張長案,案上擺滿了四大尉將呈上的宗卷,長案後面是一張酸木交椅,覆以白色虎皮。
殞驚天在這張酸木椅上穩穩落座,在他的身後牆上高懸着數十件兵器,眾多兵器呈環狀如眾星捧月般指向最中間的一件兵器——這是一杆長達一丈四尺的槍!槍身通體幽黑,惟有一點槍尖卻是銀光炫目,讓人難以正視,足見此兵器絕非尋常。
殞驚天輕咳一聲,道:“小夭,今天乘風宮內整天不見你的人影,是不是又有了什麼驚人之舉?”
小夭嘟着嘴道:“爹一定是早已讓人查清了我一天所做的所有事,卻有意試探我説不説實話。”
殞驚天一笑,並不否認道:“別忘了你的身分是城主的女兒,一言一行都應鄭重謹慎,免得讓坐忘城平添不安氣氛。不二法門靈使追殺戰傳説一事,與你這小丫頭有何關係?何必去招惹事端?昨日貝總管向爹稟告説上個月庫房有二百多兩銀子的賬目對不上號,想必又是你做仗義疏財的‘大龍頭’所花費的吧?”
小夭見父親雖然神色凝重,卻並無怒意,便放下心來,轉換話題道:“若是要爹爹下注,是會賭戰傳説‘生’,還是戰傳説‘死’?”
殞驚天苦笑着搖了搖頭,道:“為父沒有少管教你,為何你卻比一個小子還要頑劣?為父乃一城之主,又怎能理會這等兒戲?”
小夭道:“正因為爹是一城之主,才應博聞天下之事,豈可對這樣的頭等大事也不聞不問?”
殞驚天輕哼一聲,道:“這算得了什麼大事?而且也是毫無懸念可言,你設下這種賭局,不知又要讓爹賠上多少。”
“如此説來,爹也是認定明日戰傳説必死無疑?”小夭為自己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把話題引開而暗自得意。
“只要不是白痴,就不會把賭注押在戰傳説能活過明天!此人雖是戰曲之子,但與戰曲捍衞樂土,力戰千異的壯舉相比,卻是相去太遠。此人先是殘殺六道門的人,在不二法門靈使已揚言要將他除去之後,竟仍敢潛入九歌城,連殺數人,且傷了蕭九歌惟一的兒子蕭戒,堪稱冒天下之大不韙。單是不二法門的力量,已足以讓他無路逃遁,何況還有九歌城、六道門的勢力?他是插翅難飛啊!”
小夭道:“幾乎每個人都是如爹爹這麼想的,不過……”
她有意頓了頓,以引起父親的注意。果然,殞驚天眉頭一擰,臉現意外之色。
小夭這才接着往下説道:“……不過,卻至少有一個人不是這麼認為的,他賭戰傳説能活過明日!”
殞驚天“哦”了一聲,愕然道:“竟有此事?”
小夭不由有些得意。
殞驚天沉吟片刻,忽而笑道:“也許此人只是尋個開心而已,反正你的露天賭局也是猶如兒戲。”
小夭心道:“爹説得也許不錯,但那人説他的劍只值半兩銀子,而僅值半兩銀子的劍豈非等同於廢鐵?不過我若説實話,爹一定更瞧不起我的露天賭局,我便把這把劍説得名貴一點。”
想到這兒,她有意壓低了聲音,道:“恐怕不會這麼簡單,此人押的賭注是一把劍,我將他的劍折價為三千兩銀子……”
殞驚天眉頭一挑,沉聲道:“三千兩銀子?”
小夭只有硬着頭皮繼續往下説道:“不錯,這可是一柄不同凡響的劍,折算三千兩銀子決不過分!”
越往後説,她越感到自己實是不該把話説得這麼大,若説三十兩銀子,也許父親就不再過問,但説成三千兩銀子,父親一定會擔心自己上當受騙,要查看自己手中這把劍,那豈不是立即會露出了馬腳?
果然,殞驚天神色凝重地道:“讓為父看看,究竟是什麼劍能值三千兩銀子!”
“這……”小夭呆住了,怔了怔神,她忙站起身來道:“女兒答應此人在輸贏未定之前,既不看此劍,也不將它損壞。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就算此劍值三千兩銀子,但與爹的‘神虛槍’相比,也是不值一哂,就不必看了吧……”
殞驚天的目光已落在她手中那柄用布卷裹着的劍上,將手一伸,不容拒絕地道:“拿來!”
小夭恨不能自掌一個嘴巴,無奈之下,她只有苦笑道:“這劍模樣乍一看,頗為尋常,必須是行家方能看出它其中的神韻所在。”
殞驚天瞪了她一眼,道:“難道説你的眼力還強過為父不成?”
小夭啞口無言,惟有把劍遞上。
殞驚天將劍放在長案上,緩緩展開。
劍,終於出現在父女二人面前!
只看了一眼,兩人便同時到吸了一口冷氣,神色齊變!
但見此劍通體泛着不同尋常的幽幽黑芒,在幽黑的深處,赫然有十三顆骷髏形的暗印清晰可見,一股邪氣籠罩着劍身,讓人頓生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殞驚天喃喃自語般低聲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道為何忽然心神不寧……”
小夭見父親神色極為古怪,竟顯得有些蒼白,心中隱隱感到不妙,但她仍強提勇氣,道:“此劍……該……該值三千兩銀子吧?”
殞驚天以異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聲音低沉地道:“也許,它值三萬兩黃金;也許,它值無數條性命!”
小夭從未見過父親有如此不安的神色,不由暗感忐忑,而父親最後那句話更使她心頭一震,一時説不出話來。
屋內出現讓人呼吸不暢的沉寂!
半晌,小夭方輕聲打破沉寂道:“莫非,爹知道此劍有非比尋常的來歷?”
殞驚天並未回答她所問的,反而問道:“小夭,你知不知道將此劍交與你的人現在在什麼地方?”
小夭搖頭道:“小夭沒有向他打聽這一點。”
殞驚天顯得有些焦躁地道:“那麼你應記得此人體貌有什麼特徵吧?”
小夭回憶着不久前的情形,邊想邊道:“此人年約十八歲左右,身材高大,很是……英武。”她搔了搔頭,接道:“對了,與他在一起的年輕女子異常美麗,整個坐忘城也絕不會有比她更美的女人!”
殞驚天相信小夭這次一定沒有説謊,她應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而且,要讓一個年輕女子承認另一個女人的美貌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夭也不例外。她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定是因為那女子的美貌確實已無可挑剔,不可否認!
而這一點,顯然是一條極好的線索。
殞驚天鄭重其事地將“苦悲劍”重新以布包裹得嚴嚴實實,這才轉向小夭道:“從現在起,你不得向任何人透露關於這把劍的事,無論此人是誰!更不得離開乘風宮半步,為父會派人對你嚴加保護,若有違抗,爹絕不輕饒!至於這劍,暫時放在為父這兒。”
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可記住了?”
小夭由父親殞驚天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殞驚天這才重新緩緩落座。
他的身軀在酸木椅中挺得筆直,如同他那杆懸於身後牆上的“神虛槍”。他的目光又投注在那已包於布中的苦悲劍上,眼中閃動着深不可測的光芒!
小夭連大氣也不敢出,父親並未責備她,反而使她更清楚此事非同小可。
足足過了一刻鐘,殞驚天才移開眼神,輕輕擊了兩掌。
很快,方才曾阻攔小夭的人便推門而入了,向殞驚天施禮道:“城主有何吩咐?”
殞驚天道:“自此刻起,你選幾個人時刻守在小姐附近,不得讓她踏出乘風宮半步!還有,我要靜休,任何人不得入內驚擾,違者格殺勿論!”
領命者是殞驚天最得力的心腹昆吾,對殞驚天忠心耿耿。領命後,他肅然應“是”,隨後對小夭道:“小姐是否即刻回房休息?”
小夭破天荒地在知道自己要被嚴加看管的情況下沒有百般拖延,而是向父親施禮道:“小夭告退了,爹不要過於操勞。”
殞驚天身了微微一震,勉強展露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