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易浪説到這兒,他的眼中流露出極度痛苦之色,聲音更為低啞:“六道門的人懷疑是我所為,因為我四師兄之妻本是我同門師妹,當年我與四師兄皆鍾情於她。為此我與四師兄一向不和,並有幾次爭執。雖然誰也沒有將……心中對我的懷疑説出,但我卻能感覺到,而我,卻難以申辯,因為不知為何,那一夜我很早就入睡了,而且之後發生了廝殺我竟一直未醒來……”
戰傳説眉頭微微一跳。
“……若説四師兄一家被殺時我正在沉睡中,又有誰會相信?無怪乎同門中人會對我起疑心了。只是因為沒有證據,他們才未把話挑明。從那時起,我便開始學會了喝酒,因為……咳咳……因為同門中人每個人都對我冷眼相視,除了酒,一切……都是冷的……”
戰傳説有些同情騰易浪了,他打斷了對方的話,道:“最終這一切真相大白了,對不對?”
“不錯,我一直在追查真相,所幸蒼天有眼,終讓我查出真正的兇手就是戰傳説!他亦親口承認了此案,我六道門自半年前開始便一直追殺此人,但……終未能如願!”
戰傳説皺了皺眉,道:“但既然他能將此事隱瞞了一年多,為何卻要在半年前説出真相?若是他一直對此緘口否認,那豈非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此事與他有關?難道,這其中會另有蹊蹺之處?”
騰易浪道:“此事的確透着古怪,但若非這是事實,又有誰會愚蠢到把如此禍端主動引至自己身上?”
戰傳説幾乎脱口而出:“因為他並非真正的戰傳説!”但終還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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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客棧店內響起嘈雜人聲,少頃,便有腳步聲在木梯上響起。
一直閉目似睡似醒的騰易浪忽然睜開眼來,低聲道:“是掌門師叔來了。”
戰傳説心中一動,道:“你如何能斷言?”
騰易浪道:“本門掌門左腿有疾,故腳步聲與眾不同,只要是本門弟子,皆能分辨得出!”
戰傳説留意細意,果然有一人的腳步聲輕一聲,重一聲;急一聲,緩一聲。
羅三推門而入後,便退至一側了,門外立着七八人,皆是麻衣草鞋,裝束並無不同,顯然皆為六道門中人。縱是如此,戰傳説仍是一眼便認出居中留有清須者定是六道門門主蒼封神,此人並不高大,但渾身上下卻透着惟有絕世高手才有的卓絕氣勢,讓人難以正視。
他的眉骨甚高,這使得其目光似乎總是微微低垂,偶爾目光閃動之際,便如陽光突然穿透層層烏雲,奪人心魄。
當他出現於門外時,臉上並無任何表情,倒是他身後有三人同時撲至騰易浪的牀前,其中一人右臂蕩然無存,另外兩人則比如今的戰傳説還年輕。
那斷臂之人正是自“喜來客棧”脱身離去的倪易齋,顯而易見,是他引來了同門中人。
倪易齋悲喜交加地道:“五師弟,你還活着?你還活着!”
騰易浪微微點頭,面向那眉骨高聳之人道:“師叔,易浪無能,讓戰傳説走脱了,自己卻苟活下來……”
那人果然是六道門門主蒼封神!
蒼封神目光微抬,略略打量了戰傳説一眼後,道:“想必是這位少俠救了蒼某師侄?”
戰傳説第一次被他人稱作“少俠”,頗不習慣,忙道:“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這時,騰易浪悲愴地道:“師叔,大師兄、二師兄皆是被戰傳説那小子殺害的,戰傳説在六道門已欠下五條人命了,我……我……”由於太過激動,他竟難以成語。
蒼封神聲音低緩地道:“你太累了,關於戰傳説的事,師叔會放在心上的。”説着,他已走近騰易浪,握住了他的手,輕聲道:“你安心休息養傷,戰傳説死有餘辜,六道門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騰易浪低低地似乎又説了些什麼,卻已無法聽清,少頃,他竟就此沉沉睡去。
蒼封神這才放開他的手。
六道門眾弟子神情中皆有憤恨之色。
戰傳説忽然感到極不是滋味,因為他本是真正的戰傳説。
就在這時,有一六道門年輕弟子快步而入,對蒼封神附耳以細如蚊蚋的聲音低聲耳語了一番。
蒼封神眼中精芒倏閃即逝,淡淡地道:“這隻怕是戰傳説的障眼法,他們二人慘遭毒手,門中弟子聞訊無不悲慟,惟有讓他們早日入土為安,方可略慰六道門三百弟子之心!”
那年輕弟子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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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蒼封神力邀戰傳説前往六道門以答謝其對騰易浪的救命之恩,但戰傳説卻婉言拒絕了。
在花鎮打聽了龍靈關的方向後,他便離開花鎮向東北方向而行。
此時,他已知道如今距父親與千島盟刀客千異一戰確實已有四年,除非整個花鎮的人都在對他説謊。
天下之大,卻似乎並無戰傳説可去之處。既然如此,他便決定前去龍靈關,至少,那兒曾留下他父親的足跡,還有一柄與他的家族有着莫大關係的“龍之劍”。
一路上,戰傳説無意中聽到有人提及龍靈關一戰以及“龍之劍”,每個人提及千異挑戰樂土高手時,都説是在四年前,如此看來,戰傳説在戈壁古廟中暈迷後有四年時光悄然而過已是不爭的事實。
而提及龍之劍的人越多,説明戰傳説越來越接近龍靈關。
想到四年時光在不知不覺中灰飛煙滅,化為烏有,戰傳説心中之感慨可想而知。正因為如此,他愈發急於見到龍之劍,也許他感到惟有見到了龍之劍,才能使他因時間的斷層而飄泊無定的心沉靜下來,所以他步履匆匆,少有停歇。
第三天黃昏。
因為急着趕路,戰傳説已一日未曾停歇。當他見到前方山腳下有一面自樹林間挑出的幌子,寫着“茶”字,迎風飄揚時,頓時感到口乾舌燥。未作遲疑,戰傳説加快了步子,向那茶鋪走去。
茶鋪是設在一小片柏樹林中,有三棵並排的柏樹被斬斷上半部分,砍去枝丫,便成了茶鋪一側的三棵支柱。鋪內除了在灶間忙碌的茶博士及一名夥計外,只有一個客人,正背向戰傳説這邊而坐,腰桿挺得筆直,如同一杆標槍。
戰傳説飛步走入茶鋪,目光無意中掃過那茶客時,先是一怔,隨即臉上有了甚為奇怪的表情。
那茶客似乎也察覺到戰傳説注視他的目光,緩緩地轉過身來,望着戰傳説微微一笑,清俊爾雅,戰傳説失聲道:“是你?……沒想到這麼快便與你重逢了。”
那茶客赫然是六道門一年輕弟子,此人曾向六道門門主蒼封神低聲細語,故戰傳説對此人有些印象。六道門弟子衣着獨特,戰傳説從背影便能看出對方是六道門的人。
孰料那人卻道:“在下丁聰,其實此次你我並非偶逢,丁某是有意在此等候你。”
戰傳説大惑不解,怔怔地望着丁聰,一時難以明白其中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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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足於此山崗上,可將遠處茶鋪四周的情景一覽無遺。
戰傳説與丁聰相隔丈許,並立于山崗之巔。沉默了良久,戰傳説忍不住開口道:“不知丁……丁兄為何要在此等我?”他本欲稱對方為“丁大哥”,忽然間記起四年時光流逝,今日自己已十八歲了,丁聰未必比自己年長,當下及時改口。
丁聰的目光投向遙遠不可知的地方,半晌方才長吁了一口氣,收回目光,直視着戰傳説,道:“我是為殺你而來的。”
戰傳説的表情頓時凝固,但丁聰神色平靜,眼中更無絲毫殺機,戰傳説暗吁了一口氣,道:“丁兄説笑了。”
丁聰緩緩搖頭,道:“這並非戲言,我是奉門主之命前來殺你的。”
戰傳説心中劇震,脱口道:“怎會如此?”
但憑直覺他又感到對方並非虛妄之言,不由多看了丁聰幾眼,忽然間,他發現丁聰看似平靜中的眼神,竟隱藏着無數的痛苦、彷徨、矛盾、困惑……只是這一切都隱藏在眸子的最深處。
丁聰道:“賀易風乃我六道門四旗旗主之一,論武功、品行皆令門中弟子敬服,我發現賀旗主的致命傷口並非劍傷,而戰傳説所用的兵器是劍,這其中必有蹊蹺之處。我仔細察看了賀旗主的傷口,發現傷口外的衣衫完好無損,而傷口裏外皆有如被烈火熾燒!若由此推測,殺了賀旗主的真正凶手,極可能並非戰傳説。但我對門主提及此事時,他卻並未深究,初時我不明白一向極富智謀的門主這次為何如此大意,直到他暗中吩咐我將你殺之時,我才明白也許他早已留意到賀旗主傷口的異樣,但為了某種原因,他並不想讓他人察覺,更不能讓外人知曉此事!”
戰傳説輕嘆一聲,道:“丁兄是覺得殺害賀旗主的兇手另有其人?”
丁聰點頭道:“眾所周知,戰傳説所用的兵器是劍,所擅長的亦是劍法,雖然最初是戰傳説與賀旗主等人相戰,但這僅僅是憑倪副旗主在脱身離去前所看到的情景。在此之後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知。”
戰傳説道:“並非如此。我親眼目睹自始至終,並未有他人介入其中。”
丁聰緊接着戰傳説的話道:“我相信你所説的話。照此看來,剩下的可能便是戰傳説除了世所共知的劍法外,還另有一種更可怕的武學。他正是利用這種武學殺了賀旗主,而我家門主其實能從賀旗主的傷口看出端倪,但因為某種原因,他卻願把它掩蓋下來。”
説完望了戰傳説一眼,眼中有了無奈之色,接着道:“換而言之,我家門主已從武功看出兇手戰傳説與某一門派或某人有着非同一般的聯繫,他卻假意懷疑你是除戰傳説外另一兇手,要我伺機將你殺了!”
戰傳説忽然笑了。
笑罷方道:“為什麼你不依貴門主之言而行,反而將一切對我和盤托出?難道你對貴門主有所疑慮,對我反倒深信不疑?”
丁聰毫不猶豫地道:“道理很簡單,我家門主真正要除去的人其實是我。”
戰傳説頗有些意外地看了丁聰一眼。
丁聰神情顯得有些激動了,他道:“因為門主的掩蓋,所以在此之前,極可能惟有我與他二人知道賀旗主傷口的蹊蹺疑點。門主對我終有些不放心,於是他便有意讓我設法阻殺你。事實上,他定是看出你的武功在我之上,最終只會反而被你所殺,藉此他便可以解除心頭之患,隨後六道門便可以借我被你所殺之由,將你除去,那麼門主從此便可高枕無憂!”
戰傳説心中之震驚難以言喻。
讓他震驚的並非丁聰所推測的可能存在的計謀,而是丁聰身為六道門弟子,何以會對自己的門主有疑心?
丁聰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當我將賀旗主傷口處的異常告之門主時,我並未想到太多,直到門主對此事的態度異乎尋常時,我才對此細加思忖。即使在六道門中,我的武功亦是泛泛之輩,見識亦甚少,所以並不知賀旗主異常的傷口預示着什麼。於是我尋機向門中另一位旗主詢問,他並不知我問的事與賀旗主有關,因為知曉賀旗主傷口異常的只有我與門主兩人。於是他便如實告訴我,普天之下,惟有六道門的‘六道歸元’達到第二層境界,方會造成如此傷口!”
戰傳説極度驚愕,以至於久久不能言語。
丁聰緩聲接道:“樂土幫派林立,武學繁雜,所以除了六道歸元之修為外,未必就沒有其他武學會形成與賀旗主相類似的傷口。但既然身為門主,在得知這一情況後,按理應設法查個水落石出才是,但他的所作所為,卻恰恰與此相反,這才是最大的可疑之處!”
戰傳説忽然感到即使丁聰的武功真的如他自己所説的那樣,在六道門內也只屬泛泛之輩,但至少他的智謀卻絕對非比尋常。
如果説蒼封神真的要借自己之手除去丁聰,那麼促使蒼封神這麼做的原因,多半就是因為忌憚丁聰的智謀。
但如此有心計的丁聰,又怎麼會蠢至將自己對賀易風之死的疑點,一五一十地告訴蒼封神?難道真是如他所説是因為事先並未想到此事或許會與門主蒼封神有關?
以丁聰的身分,作如此想法倒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他只是六道門中的普通弟子,而蒼封神卻是名震武界的六道門門主。
正當戰傳説思緒聯翩之際,丁聰接着道:“六道歸元武學,惟有門主或即將接任門主之位的人方能習練。如我這般非門主嫡傳弟子者,絕無可能有此機會。故對六道歸元並不瞭解,只知它是本門至高武學,玄奧莫測。賀旗主已被定為門主之位的繼承人,如果他的死真的與門主有關,那麼門主既然連賀旗主這等身分的人也可下手,何況是我?”
戰傳説雖然亦覺此事疑雲重重,卻並不苟同丁聰之言,他道:“世間又豈會有處心積慮對付自己部屬的人?”
他的腦海中閃過“喜來客棧”中發生的一幕幕,想到了賀易風最後被殺時與白衣劍客的對話。此時憶起,不難發現當時賀易風亦已察覺到某種異常,只是他未能有機會將之説出而已。
丁聰略顯急切地道:“賀旗主被殺時,你是客棧中惟一一個武道中人,而我顯然是六道門中惟一一個知道賀旗主傷口異常之人,所以,你我的處境都很不妙。”
戰傳説不無譏嘲地道:“難道丁兄是希望在下與你一道先發制人,對付貴派門主?”
丁聰一臉凝重地道:“其實這一切僅止於直覺與推測,而且合你我之力,亦是處於下風,要使我們擺脱即將面臨的危機,惟有一計!”
戰傳説淡然一笑。
丁聰並不在意他的不屑,而是繼續道:“那便是向不二法門求助,只要有不二法門出面,就一定能查明真相,而且你我絕不會受到威脅!”
他的眼中有光芒在閃動——那是期望的光芒!
當他提及不二法門時,原有的絕望彷彿忽然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似乎“不二法門”四字具有神奇的魔力,可在瞬間予他以無窮勇氣。
戰傳説懷着異常的心情看着丁聰,他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不二法門在世人眼中的無尚尊嚴。
未等他開口説什麼,在他們的身後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腳步聲一重一輕,一急一緩,有着某種獨特的節奏。
戰傳説與丁聰同時神色劇變。
戰傳説的後背一陣陣發涼。
他知道這獨特的腳步聲是屬於誰的。
丁聰的臉色一點一點地變得蒼白,他與戰傳説的身軀都顯得有些僵硬。
一輕一重、一急一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戰傳説和丁聰終於很艱難地轉過身來,站定。
六七丈外,蒼封神正以他獨特的步伐慢慢走近,身着麻衣草鞋,目光沉靜得讓人感到絲絲寒意。
六道門的追蹤術獨步武界,丁聰能準確追蹤戰傳説,那麼蒼封神能準確追蹤至此處並不奇怪。儘管為了安全,丁聰有意選擇了這遠離大道,而且可以鳥瞰四周的山崗上,但蒼封神仍是在他絲毫未察覺的情況下接近他們了。
誰都明白,蒼封神在此時此地出現,意味着什麼。
顯然,丁聰的推測與預感並沒有錯,只是他不曾料到蒼封神比他所想象的更為縝密,也更為可怕。
此時,戰傳説、丁聰同時發覺天色已在不知不覺中黯淡了不少,三十丈之外的景緻,就已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