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邵真發現母親不時的為明毓秀夾菜送肉,使得明毓秀有些兒突兀不安,該說是受寵若驚。
邵真看在眼裡,可是樂在心裡。
可是,他也發現父親卻出奇的沉默,他有些兒擔心,是不是剛才自己把話說錯了?。
不過,這頓飯吃得相當愉快,不是麼?
已是好一段漫長的日子,邵家沒有這麼多人在一塊吃飯了。
收拾完畢,茅桂珍偕明毓秀入房寢息去了。
廳堂上,邵真父、母、子三人環桌而談……
顯然,他們是接著吃飯以前的話題——
只見邵天發低著嗓子道:“孩子,你說得好,女人也有女人的自尊,哦,爹,爹過去一直忽略了這一點。”
望著乃夫,“回春仙子”說道:“天發,玉蘭被你無情的趕出家門,迄今已二十一年了,而你從未去找她,為著是維護你所謂的‘男人自尊’,相對的,玉蘭為著維護‘女人的自尊’,也不敢回來了。一個家,就在你們的自尊之下,而告支離破碎。”。一直凝心細聽,邵真忽覺“玉蘭”這兩個字好生熟悉,心念電轉,不由得脫口道:“娘,你說的玉蘭是誰?”
邵母轉向愛子道:“真兒,那就是你二孃。”
話未完,邵真整個人突地站了起來,驚異道:“娘,是不是封玉蘭,外號又叫‘玉大夫’?”
邵天發夫婦猛是一驚!
邵天發詫異道:“孩了,你怎知道?”
睜大眼,邵真興奮至極的道:“爹,娘,孩兒已見過二孃了!”
“當真?”邵天發夫婦也站了起來。
“真的,是真的!”
邵真語音夾含著喜悅的顫抖:“二孃還救過真兒吶!”
“回春仙子”的眸角已有些微兒溼潤了;“孩子,坐下來,慢慢講,慢慢講給你爹孃聽。”
於是,邵真以極為驚喜的口氣將自己墜落深崖,被侯愛鳳救起開始,講述自己失去記憶和失明,“玉大夫”仗義為侯愛民治傷,和“玉大夫”之女——小琴,為自已治療眼疾,直到“玉大夫”將小琴帶回來去為止。
當邵真說完時,邵天發夫婦已含著微微的喜悅淚光
用衣袖沾了沾眼角,“回春仙子”哺哺的說道:“真太好了真太好了,總算有了下落。”
回憶著,邵真這時方才恍然大悟——原來“玉大夫”早知道自己是誰了,怪不得她一看到自己的時候曾經大吃一驚,自己的面貌酷似家父,尤其在與“雙頭蛇”對決,自己曾使用父親所授傳的“大龍手”和“大幻手”的武功,“玉大夫”懂武學,對家父的武功自然熟悉——哦,就在那時候,“玉大夫”業已完全知道自己是誰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的言語,神情一直令人奇怪——她指名“回春仙子”能使自己恢復記憶,她不準小琴愛自己
一切,一切明白了,原來“玉大夫”就是二孃啊!
邵真業已茅塞頓開,他啼噓著:“二孃,你也未免太倔了,當時為什麼不認真兒呢。”
閉閉溼了的眼角,邵天發沙聲道:“只怪,只怪爹當初太過於無情了,以致你二孃不敢認你。”
“亡羊補牢猶未晚,天發,事情還不到挽不回的地步。”“回春仙子”很是激動,“我們應該即刻去接玉蘭,縱算你仍不願饒恕她,也應該顧念小琴,她是你如玉蘭的親骨肉啊!”
“是的,我是應該這麼做的。”
邵天發哺哺的說著,旋神色一黯:“但,孩子,你二孃不是說不要你再去看她,她已經搬走了麼?哦,太遲了,一切太遲了,她還恨著我的。”
“不。”邵真低聲說道,“爹,二孃不會搬走的,她和妹妹,一定還在‘金安藥鋪’,殷切的盼望著你去哩,一定是的!”
苦澀的浩嘆著,邵天發的笑容很是悲悽:“你二孃的性格,爹最清楚不過了,她既然不肯認你,她就決不會再留在那裡的。”。“回春仙子”不以為然道:“天發,不管怎樣,你務必親往一趟,說不定玉蘭並沒有搬離呢?”
無力的搖搖頭,邵天發悲啞道:“沒有用的,沒有用的,好馬不吃回頭草,玉蘭她就是這種人啊。”
沉默了半刻,邵真道:“爹,難道說你不去接二孃和妹妹?”
邵天發的臉上,業已是一片憂傷之色,他低哺著道:“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及此,東方業已透出一抹魚肚白,拂曉了。
一夜長談,邵真發現雙親已露出些微兒的倦意,尤其是父親,他在精神上似乎已要支持不住了——
於是,邵真及時結束談話,他恭謹道:“爹,娘,你們過慣了山居的規律生活,真兒這趟回來,又擾了你們的作息,爹,娘,你們快請去歇寢吧,免得過份勞累,好麼?”
當邵真目送雙親雙雙離去之時,他忽然發現了爹的背影,已有些微兒的佝僂了。
截至目前為止,邵真業已是整整三天兩夜沒睡過——只在與“黑鷹”對峙內功,而致內創邃發,曾昏迷了半個時辰,但那不能算是睡眠,是以,此刻他呵欠連天,倦極了!
可是,當他躺在床上去,卻翻來覆去,眼皮兒硬是閉不下,“玉大夫”,不,是二孃,二孃和小琴和人影在迴繞著他的腦際,尤其他想到了父親那悔恨的眼神,他又想到了邵桂珍,哦,不,不,是茅桂珍,他更想到了那下落不明的侯愛鳳,他又想到。
想,想,他想得太多了!
索性,邵真也不睡了,就在床上打起坐來。
須臾,他已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只覺體內真元繞走三十六大穴,氣湧如山,澎湃如河,尤其他將真元提至“玄”,“督”二脈之時,他整個人就像是羽化登仙一樣,飄飄然了。
一坐打下來,邵真不僅睡意全消,毫無倦怠,而且精神煥發,體力充沛。
當他盥洗完畢之時,全家人仍然在熟睡著,練武之人,就好在這地方啊——不容易累倒。
冬天的黎明,似乎較往季長了點,天色依然朦朧,將亮未亮。
踏著石砌道,邵真意態悠閒的散步著。
忽然,他發現有人比他更早起來,哦,前頭松樹下,只見明毓秀正倚著樹幹,出神的欣賞破曉之影。
她相當凝神著,以致於邵真躡手躡腳的步到她背後之時,她渾然不覺。
猛不防的,邵真一個餓虎撲羊般的張開兩臂,朝明毓秀抱去——
誰知,明毓秀機伶的一閃身,邵真一個撲空,卻叭的一聲,抱住村幹了!
大概是用力過猛,邵真哼喲了一聲,“砰”一頭撞上了樹幹!
彎腰嬌笑,明毓秀笑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皺眉,齜牙,邵真一面哭喪著臉,一面揉著額角:“好“丫頭,膽敢戲弄你家少爺!”
格格嬌笑,明毓秀好不快樂:“活該,這叫偷雞不著蝕把米,哈!”
“休得神氣!”叫著,邵真業已閃身撲去。
“小不點兒,憑你還早吶!”
香肩一晃,明毓秀機敏的凌飛而去!
“惡婆娘,你插翅也難飛了也!”
“鬼!老孃在這哪!”
兩條身影,矯健的飛躍著,嬉逐著。
一山翻過了一山,一坡越過了一坡。
終於,邵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追上了明毓秀,一把揪住她的玉腕,邵真得意非常;“煮熟的鴨子飛得去?”
嬌喘著,明毓秀顯得無力似的投進邵真的懷裡。
當然,邵真享受了他的勝利品。
吻她!
欲迎卻拒,明毓秀嗯哼著。
不過,當邵真熟練的,有力的樓住她盈盈可握的水蛇腰之時,明毓秀業已意亂神迷的閉上眼睫,吹彈得破的粒腮兒亦已泛上一抹嬌豔的紅潮,慢慢的,一隻腳跟也踮了起來。
良久,兩人才分開來。
依然嬌俯無力的偎在邵真的懷裡,明毓秀睜著美眸,羞澀的,也是喜悅的:“真,伯母答應了麼?”
眨眨眼,邵真一副茫然狀道:“答應啥的?”
“不來了!”嬌嗔了一聲,明毓秀用力推開邵真。
連忙攬住她,邵真陪笑道:“好,好,告訴你丫頭就是了。”
有點兒緊張,明毓秀捏緊了邵真的衣襟:“快說啊,別賣關子。”
“毓,你聽了別。”
話落一半,邵真黯然神傷的垂下頭去。
睜大了眼,明毓秀嚶嚀一聲,掙開邵真的懷抱,伏在樹幹上呼噓啜泣。
忍著笑,邵真走前去,輕輕撫著她的香肩,明毓秀迴轉身來撲進他的懷裡,傷心的淚水,一串一串的,像斷了線的珍珠。
不過,明毓秀很快的停止了哭泣,她拭拭淚痕,咬牙道;“真,我,我不怪伯母,但不管怎樣,你不能去。許道她老人家,反正,反正我們雖不能正式在你邵家拜天地,但我們依然可以在一起,我不在乎名份,不在乎禮教,不在乎別人的恥笑,不在乎,什麼都不在乎!真,我在乎的只是你。”
她緊緊的,緊緊的抱住邵真,彷彿邵真就要飛去了似的:“真,我們到外面另外建立一個屬於我們的家,哦,對了,還有宋戀真,我們不會苛求你天天來陪伴我們,只要你有空的時候就來,我就很滿足了。”
竭力忍著笑,邵真一副道貌岸然狀,他咳了一聲:“哦,那不成露水鴛鴦了嗎?會叫人瞧不起呀。”
“管他露水鴛鴦還是露火鴛鴦,反正我只要能和你湊成一對鴛鴦就好了!別人瞧不起,那是他人的事情。其實我們雖沒夫妻之名,那無所謂,我依然會為你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憧憬著,明毓秀捧著邵真的臉龐,痴迷的呢哺著:“真,我們會很快樂的,還有戀真。”
忽然,她停下來了,她終於發現邵真的臉上竟然沒有一點悲慼或失望之色,而且,而且嘴角還漾著一絲,不,是一片即將跳出來的笑意!
一向慧黠加上刁靈的明毓秀,只稍腦筋兒一轉,她立刻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被要啦!
好,將計就計,看他怎麼樣?——明毓秀暗暗想著,臉上可是不動聲色,依然夢囈般的道:“真,待我們打垮‘黑旋風’之後,你就和小珍成親,我就和戀真在城裡買幢房子,做我們的香巢。”
忽然推開了邵真,明毓秀若有所悟的低聲說著:“哦,不行呀,萬一日後小珍知道了怎麼辦?她對我這麼好,明姐姐長,明姐姐短的,我,我怎能忍心橫刀奪愛,破壞她的幸福呢?。”
嘴角的笑意,一忽兒變成了驚異,邵真連忙上前去,張口詫聲道:“毓,你。”
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明毓秀使勁的搖搖頭,煞有介事的說道:“不行,我不能成為千古罪人!真,我們不能再感情用事了,我必須理智的離開你,成全你和小珍!”
急急的拿開她的手,邵真啼笑皆非的道:“毓,我是騙你的呀,家母已經答應了咧!”
淡淡一笑,明毓秀低聲道:“真,謝謝你安慰我。”
一頓,明毓秀裝著肝腸寸斷,痛不欲生的模樣兒:“真,別了,今生無緣,但願來世我們能比翼雙飛,珍重!”
說著,作態的香肩一晃!
大驚失色,邵真也顧不得說,一撲身,雙手一張,抱嚮明毓秀!
蓮足斜蹬,明毓秀業已極為巧妙的閃去了矣!
一時心慌意亂,邵真那煞得住身子?叭一聲,正巧,又抱住了一枝樹幹!
再也忍不住,明毓秀已捧著肚子,大笑特笑了矣!
恍然大悟,邵真始知受騙,他一時好笑又好氣,只抱著樹幹瞪眼。
明毓秀拍額稱慶:“現世報是也!”
“看來,我一輩子出不了頭了。”
邵真沒好氣的坐了下來。
“戲弄人者,人恆戲弄之。”
明毓秀走前來偎著他,嬌嗔道:“小子,老孃這句話你可得用紙包起來啊。”
“死丫頭,少爺非好好整你一頓不可。”
一把將她拉入懷裡,邵真暖香滿抱,自然又是一陣溫存…
一陣溫存之後,邵真這才將她和父母親所談之話,講述給明毓秀聽。
“原來‘玉大夫’是你的二孃!”
明毓秀聽完之後,甚感驚異:“哦,她也委實太可憐了,不過區區小事,就被你爹趕出家門。”
’“我爹他現在也知道那時太過份了。”邵真苦笑著道,“但他現在後悔也太晚了。”
“怎麼會晚呢?”明毓秀頗感迷惑,“現在將二孃接回來一家團圓,還來得及呀!”
邵真搖頭道:“我爹他可不這麼想,他說二孃性情倔強,決不願回來的。”
“那可說不定,誰不願享天倫之樂?”明毓秀頗不以為然道,“就算你二孃再強的性格,二十年來的孤寂日子怕也把她折磨夠了,我敢打賭,你二孃一定沒搬走,她一定在盼望著你爹去接她哩!”
“我就是這麼想,連我娘也這麼說。”邵真聳肩道,“但我爹的性了也是怪怪的,有時候他很開朗,對每一件事都有很精闢的見解,偏偏對這件事,他硬是轉不過腦筋來。”
“這也不能怪你爹。”明毓秀道,“所謂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局外者清,當局者迷,誰都是這樣啊。”
“這我也沒辦法了。”邵真一副莫可奈何,“總不能叫我這個做兒子的硬逼著我爹去接二孃呀!”
心中一動,明毓秀忽道:“真,你爹不去接,咱可以去呀!”
“是啊!”邵真忽亮起星眸,大叫道,“丫頭,虧你說出來,對,爹不去,我們可以去呀!去!”
說著,拉起明毓秀就要走!
一愣,明毓秀吃驚了,說道:“說走就走?”
“不錯,說走就走!”邵真已拔身而起。
明膩秀忙不迭迎頭追去。
回到樓閣,邵真匆忙的將坐騎牽出來,明毓秀急急的說道:“伯父,伯母和小珍都還沒有起床,咱總不能不說一聲就走呀。”
將鞍具都配好,邵真說道:“不,小珍已經起來了,她正在廚房裡做飯燒菜。”
“那我去告訴她一聲。”明毓秀說著,就要進屋去。
不想,茅桂珍似已聽到馬嘶聲,已自裡頭趕出來,她有些驚異的道:“哥哥,明姐姐,你們一大早要到哪兒去?”
“小珍,告訴爹和娘說,哥哥去接二孃回家過年。”邵真已牽著馬朝山下走了。
“二孃?”呆住了,茅桂珍疾步跟上來道:“什,什麼二孃?”
回過頭來,邵真大聲道:“還有,小珍,以後別再叫我哥哥,叫我的名字好了!”
茅桂珍已經跟不上了,她呆呆的站在那裡。
等她想問清楚一點,業已見邵真和明毓秀成了兩個小黑點。
一路急趕,也不過花了兩天多一點工夫,邵真和明毓秀業已趕到“三水鎮”。
邵真發現,三水鎮似乎是因為“六魔煞”那些毛雜子被清除了的緣故,而顯得安寧,清靜得多了。
兜了一圈,邵真便帶著明毓秀到侯大再和侯愛鳳祖孫倆曾經住過的那座小木屋。
由於當時邵真兩眼瞎盲,而且事隔一段頗長的日子,是以一時不能記憶路線,還是經過了東問西問,費了一番周章,才找到那座小、舊、破的木屋。
邵真的感觸頗多,他自然的想起侯愛鳳——那曾救他一命與他共患難,而且對他一往情深的美麗女孩。
當然,他也想起了侯大再——侯愛鳳的爺爺,怪僻而顯得冷峻,最後死於“閃箭魂鈴”之手的老人。
這地方,可以說是邵真生命的轉折點的地方,他瀏覽著小木屋,雖然它已破舊,而且荒蕪,他坐在小河旁的牛官石上,凝視著徐徐而流的河水,雖然它已快乾涸了。
久久,邵真墜入了回憶的深處,一直不忍離去。
“真,似乎該走了,否則天黑以前我們趕不到‘金安鎮’的。”
明毓秀一直默默的陪伴著他,她望望天色,不早了。
“要是,要是侯愛風有個三長兩短,我一輩子,也不會心安的。”邵真嘆息著。
體貼的拍去他袍衣上的草屑,塵泥,明毓秀柔聲的安慰著:“只要救他那個蒙面黑衣人對她沒有壞意的話,相信愛鳳一定還活在世上的。”
“四個多月了。”邵真黯然神傷,“我在二孃那裡停留過三個多月,她為啥一直沒來找我呢?她要是安然無羔的話,她應該到‘金安藥鋪’來的,這世上,她唯一的爺爺早已死去,除了我,她還能依靠誰呢?”
“吉人自有天相,真,事到如今,咱也只有祈求上蒼保估了。”
明毓秀把絲韁交到他手上。
跨鞍上馬,邵真逐與明毓秀二人之騎急馳而去——拋下了一股濃深的傷感和一絲惘悵。
離開三水鎮,急如電掣,快似流星,飛也似的朝金安鎮奔馳。
但,在未到金安鎮以前,邵真還有一個目的地——“鬼谷”。
記得邵真被“六魔煞”打落“鬼谷”之時,兩眼瞎官不能睹物,是以他雖去過“鬼谷”,但卻無法記起那個地方。
所幸“鬼谷”是“武林禁地”,在江湖上頗為知名,邵真只消向路人略一探詢,便知道了它的走法,而且很輕易的到達了。
“天,這地方怪陰森恐怖的。”
明毓秀在谷口立馬打量,她發現遍野磷石懸崖突峙著,既荒涼又陰肅。
“別說它是禁地,就算是樂園,也沒人願意來啊。”
翻身下馬,邵真邊解下鞍頭上掛著的布包木盒,邊低聲道:“誰又知道這荒僻森涼的地方,有一個身懷血海深仇的老人?”
將坐騎放到谷口邊,明毓秀踢散了一塊小雪堆,露出了一個業已破碎而且發黃轉黑的骷髏,她凝聲道:“真,他明明是個殘酷的殺人魔,狠毒的劊子手,幹嗎你還幫他忙?”
“不錯,他是死有餘辜的。”邵真淡淡一笑,“不過在某種角度看來,他是情有可原的。他遭到了七大門派的作弄,他失去了他唯一所愛的女人,而他的女人卻是被他的師父‘邪神’汙辱而死,而且他學得的武功是帶有嗜殺的旁門左道武功,他是身不由主的,哦,我並不替他說話,我依然認為他是死有餘辜,不問青紅皂白的殘殺生靈,誰都一樣是罪不容誅的!但若果你我換成了他,說不定也好不到哪兒去,我想。”
“我同情這種人。”明毓秀冷漠道,“但我不原諒這種人。”
“我不反對你的看法。”邵真無意識的笑了一下道:“十幾年來,他一個人關在這鬼地方,孤苦伶訂的一個人,連一個朋友也沒有,業已是受夠折磨的了,何況他捱了‘邪神’那一掌,身患怪疾,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這種非人生活,如果說是懲罰報應的話,也已很夠了。”
話聲中,兩個人業已緩緩的進入了“鬼谷”。
可是,當他兩方不過達入谷口沒兩步,忽見一條人影急射而來!
那人的身法好快,一忽焉便已到了跟前。
眼前之人,叫人看了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
天,那還會是人麼——一身骯髒黑汙,破爛不堪,而且透著一股子濃重強烈的穢臭氣,整個人瘦得皮包骨,彷彿只剩下了骨骼架子,要晃呀晃的,頭髮已是落光了,但頭頂卻不是光亮,而是黑汙了一片,單看這,就叫人懷疑他是幾天,哦,是幾年沒洗過澡了!然而儘管眼前殭屍也似使人不堪入目,但那深陷著的兩眼,卻是唯一可取之地——炯炯有神!
那人面無表情的注視著邵真和明毓秀,他生硬而冷漠的開口了——聲音不僅蒼老,而沙啞得彷彿嗆進了一把泥巴的道:“年輕人,你們大概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吧?走,快走,雖然老夫已不殺人了,但你們要是不走的話,老夫的手就要癢,就要忍不住了!”
實在熬不住那刺鼻的味道,明毓秀皺著眉微退了幾步,她似乎有些訝異:“你怎不殺人了?你不是‘鬼谷子’麼?”
“不錯,老夫就是‘鬼谷子’。”那人凝目道,“老夫殺孽太重了,不再殺人了,但是你們不走的話,我就要忍不住了!走!快走啊!”
心頭翻湧著莫名的辛酸,邵真吸了口氣,低聲道:“為什麼?”
“老夫曾向我的朋友說過不再殺人了。”“鬼谷子”的聲音已愈來愈尖,他似乎在竭力的剋制自己:“好了,年輕人,你們已問得太多了,快,快離開這裡啊!別逼我吶!”
輕輕嘆息了一聲,邵真悲啞道;“‘鬼谷子’,你不認得我這個朋友了麼?”
“鬼谷子”一愣,他睜大眼睛往邵真身上瞧,他忽地叫了起來:“啊,你就是吳知?”
“是啊!我就是吳知!”邵真笑了,笑得很淒涼。
一抹強烈的興奮在那張晦暗骯髒的臉上湧溢出,“鬼谷子”忽上前抱住了邵真,口中嘶嘶嚷著道;“老弟是你啊!瞧你一身華麗,而且兩眼復明,和你當初來這兒的模樣,完全兩樣了,叫老夫完全認不出來啦!”
他雀躍著,吼叫著,好生高興啊。
“老哥,我是來告訴你一項好消息的。”邵真解下布巾,將手中的木盒交給他。
狐疑的接過了木盒,“鬼谷子”打開盒蓋一看,先是一怔,旋忽仰天狂笑:“哈哈哈!老鬼,老鬼啊!哈哈哈,你終於來了。”
歇斯底里的叫著,“鬼谷子”那陰晦的臉上忽罩上一片錯綜複雜的怪異神情——怨,毒,恨,喜,樂。
“繡惠!你可以安息了,我已啃下了毒鬼的肉!”“鬼谷子”老淚縱橫,仰天哺哺說著。
竟真的將“邪神”那顆頭顱提起來就哈!啊!那副樣子——明毓秀已嚶嚀一聲轉過臉去,捂住兩眼。
邵真果愕驚瞠於地。
噢,這是一個恐怖的場面——“鬼谷子”瘋狂的啃著“邪神”的頭顱,一口一口的,碎肉橫飛,咔嚓之聲,不絕於耳,那副景象,任誰看了,都要嚇破膽兼嚇爛了腸!
“鬼谷子”原本就夠猙獰可怖的了,再加上啃噬一個人頭,簡真和惡鬼沒有兩樣!
嚓!嚓嚓!嚓嚓!
那聲音和野狗啃噬骨頭的聲音沒兩樣。
明毓秀業已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捂眼又捂耳,驚慌的奔出谷外去!
邵真這才回過神來,待他想阻止“鬼谷子”之時,只見他正將“邪神”那最後兩顆如死魚眼般的眼珠子放入口中猛吃!
轉眼。“邪神”那顆不算小的腦瓜子,已叫“鬼谷子”吃得一乾二淨!
他獰笑著,像一頭飢餓的瘋獸享受著它的美餐,意有未竟似的猛舔唇角,舔指節上的碎肉、碎骨、腦漿和已是發黯的瘀血——就像一條野狗吃完了它的獵物一樣,戀戀不捨的用舌尖去舔嘴畔唇邊和兩爪上的“餘味”。
吃吧,舔吧,“鬼谷子”忽又仰天大笑,那如梟鳴鬼號的笑聲裡——滿足!
良久,他方停住格格笑聲,他轉身緩緩走向邵真,他那黑汙的臉上是看不出表情的,只有他兩顆明亮的眼睛,和微顫的聲音裡,才能讓人知道他心中此刻的感激。
“朋友,老夫業已五六十年不曾說過這句話了——謝謝你!”一頓,他那深陷的眼眶裡忽閃著一片淚光,他仰天哺哺低道:“繡惠,你將不再孤獨了,我就來了。”
說著,一舉掌朝自己的天靈蓋拍下!
大驚,邵真猛一探手,及時扣住了他的腕脈,驚聲說道:“朋友,你想做什麼?”
似乎有點詫異,“鬼谷子”瞪著邵真吼道:“放手!你知道你這是在做什麼嗎?”
緊扣著他的腕脈,邵真只有迷惑不解。
悽悽一笑,“鬼谷子”的聲音忽然低啞下來的道:“朋友,讓老夫去吧,這世上,業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支持老夫活下去了,我終將要死的,我能挺著,就是等待今天啊!老弟,難道你忍心要我活著再過著這種非人的生活,你不認為老夫已經受折磨夠了麼?”
鼻尖泛酸,邵直搖了搖頭。
淚水已孺溼了眸眶,“鬼谷子”已伸出瘦骨磷峋的手掌,顫抖著按在邵真的肩上,他微笑著,含著淚,說:“朋友,求求你,讓老夫去,老夫將會心安理得的。從此,老夫可以長伴繡惠,可以不再受毒發的痛苦,可以不再受我殘殺無辜的生靈的譴責。”
眸角已泛起一層淚光,邵真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泛起了一陣悲意,他沙聲道:“朋友,路上好好走。”
話沒完,邵真已鬆開“鬼谷子”的腕脈,他猛地轉身縱去,射出谷外!
在他轉身的一剎那,他將一滴淚滴到了“鬼谷子”枯瘦的手背上,望著那滴淚,“鬼谷子”心中陡地一陣悲慟!
他珍惜的舔去那滴淚水,目送著邵真遠去的身形,他悲啞低道:“朋友,下輩子再見,只要,只要老夫能再轉世。”
說著,一抬手拍向天靈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