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好後的第十天,帝國軍真正面臨了困境。
現在只能按每兩個人一天發一張餅了。事實上,我們也只能把發下的餅匯聚在一起,和偶爾才能弄到的蛇人肉混在一起煮成一大鍋湯,再灌進肚子裏。每天吃那麼一鍋湯湯水水,雖然剛吃過也有些飽食的快意,但連走動時好象都可以聽到肚子裏發出的聲音。
坐在帳篷裏,聽着雨打在帳篷上的聲音,我喝了一碗吳萬齡送來的這種湯,擦去額頭冒出幾點汗珠。湯煮得火燙,可我喝下去時好象根本感覺不出來了。還好城裏至少水源不缺。南疆本來多雨,城裏也到處都有井,這總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喝了一碗後,我道:“蘇紋月,這一碗你喝吧。”
龍鱗軍每人每天兩碗湯,吳萬齡給我的兩碗大概是特意是最後盛的,比較厚,肉末和麪粉糊在一起,一碗似乎並不比以前的一張大餅少多少,我這兩碗起碼也有一張半大餅在裏面。儘管我和吳萬齡説過,我要和龍鱗軍上下同甘共苦,但看着蘇紋月日益清瘦的樣子,我實在無法拒絕吳萬齡的好意。
蘇紋月正縫着龍鱗軍上下的破衣服,聽到我叫到,她回過頭來,淡淡笑了笑,道:“將軍,你先吃吧。”
“我吃飽了,你吃吧。”
我雖然這麼説,但看着這一碗冒着熱氣的湯,實在很想再吃一點。蘇紋月道:“我吃不了那麼多,將軍你多吃一些吧。”
我遲疑了一下,道:“那我再吃一點吧。”
我把那隻碗裏的東西倒了些到我剛吃完的碗裏。因為怕擱得久了,湯裏的東西都沉下去,在倒以前我晃了晃。但這麼一倒,才發現我倒得有點太多了,幾乎倒走了一半。我想了想,把自己碗裏的東西又倒回去一些,一口把倒出來的喝光了,道:“好了,你吃吧。”
她放下手裏的針線,走到桌前,看了看碗,道:“將軍,你真不要了?我還有點吃不下。”
我心頭一疼。她話雖如此説,但看着這一碗湯眼裏放光,實在不象吃不下的樣子。我道:“快吃吧,吃乾淨些,不然涼了。”
我倒了碗水,把自己碗裏的一些殘渣也吃了個精光。她這時端起碗,不緊不慢地喝了起來。
她在喝時一點聲音也沒有,很是有趣。我看着她喝湯,心頭又是隱隱作痛。
她在城中受了多少苦?大概從我們圍城以來,她就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共和軍在絕糧後以人為食,首先是殺老弱,後來殺婦孺。如果我們再圍下去,只怕不用破城,城裏自己也要相互吃光了。
她喝了兩口,放下碗呼了口氣,對我笑了笑道:“真好吃。”
好吃麼?那種東西如果在和平時期,大概連餵狗都不會吃的。我把腿盤起來,道:“當初共和軍守城時,你們吃什麼?”
她的臉色沉了下來,眼角也滴下淚水。我看着她,有點後悔問她這個,她忽然道:“開始,我們吃陳米,後來吃樹皮,草根,還有士兵的馬匹。再後來,實在沒東西吃了,到處有士兵衝到人家裏找東西吃,實在沒有就殺人,我們躲在家裏,一步也不敢出去。”
我嘴角抽動了一下。共和軍標榜什麼“民權為重”,到了最後關頭,恐怕也沒人會再想起這個。我道:“那你們吃什麼?”
她的臉微微一紅,道:“我有個未婚夫在共和軍裏做軍官,他還偶爾送一點吃的來,我和爹媽靠這才支撐到最後。”
“後來呢?”
她茫然地望着天空。外面還在下雨,在帳篷裏,只看得到帳篷壁。她好象在看着極遠的地方,眼裏的淚水淌在臉上。
“那天城破了,到處都是混亂。我們一家人躲在屋裏不敢出來,直到你們……你們的人衝進屋來。”
我沒再説什麼。高鷲城裏,象她這樣遭遇的人可以説比比皆是。我嘆了口氣,道:“如果沒有戰爭,那該多好。”
蘇紋月看了看我,有點膽怯,似乎不知我説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也許象我這種盼着沒有戰爭的軍人實在太少見了,也讓她不相信。我又道:“你吃吧,至少我在這裏時,你總可以不要害怕。”
她低下頭,又喝了一口,道:“將軍,你要帶我回帝都麼?”
我不禁苦笑。現在有可能回到帝都麼?我們已是在城裏死撐了,我甚至懷疑我們還能不能撐到文侯的援軍來到的那一天。我道:“別想這些了,戰爭結束後,你想去哪裏,我就送你去。還有親戚麼?”
她的面色一陣黯然,道:“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她的未婚夫八成已死在戰場中了。我又嘆了口氣,道:“不要想那麼遠,以後你願跟着我,便嫁給我吧。”
她手裏的碗一下失手落到案上,還好碗裏所剩無幾,倒沒晃出來。她道:“將軍,你説什麼?”
“我説,你願意的話,以後嫁給我吧。”
她眼裏一下又湧出淚水來,低下頭拼命喝着那碗剩下點碗底的湯。我笑了笑,道:“別嗆着了,慢慢喝吧。”
她抬起頭,又看了我一眼。一接觸到她的目光,我心頭不由一顫。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啊,帶着感激和痛楚,可是,我卻看不出有什麼愛意。
象蘇紋月這樣的女子,在和平時期即使不是名媛,也是很讓人愛慕的小家碧玉。如果那時我帶着這種近手憐憫的口吻説要讓她嫁給我,只怕會被她嗤之以鼻。可現在説來,她聽在耳中大概和恩賜一樣。
只是因為戰爭。
我站起身,道:“你吃吧,吃好後收拾一下,別幹得太累了。”
我走出門去,蘇紋月這時已喝完了,放下碗道:“將……楚將軍,你要去哪裏?”
“我去看看生病的弟兄。”
我撩開門簾,走了出去。
也許,只是愧對她那種感激的眼神吧。在帳外,我淡淡地想。
雨還在下着,雨水打在我的戰甲上,發出輕輕的聲響。南疆雨季中期,雨總是下得細細密密,好象什麼東西都潮透了,很不舒服。
這時,虞代從一個帳篷裏走了出來,一見我,道:“統領,天正在下雨,快進來吧。”
我走了過去,道:“生病的弟兄們現在怎樣?”
蛇人每天必來攻擊一次,但一擊即走,都是在佯攻。可這種攻擊法,我們也疲於奔命,儘管知道蛇人明明在佯攻,可每一次都不敢大意。
虞代道:“不是很好,體温還不曾退下去,最嚴重的一個已經有三天不退了。”
這十幾天來,龍鱗軍中也有近十個人生了病,病症和我差不多。如果能得到好好調養,那多半馬上會痊癒的。可是我還有武侯特別賜下的白米熬粥喝,他們有什麼可吃的?無非喝的湯稍多一些罷了。我道:“請醫官來看過了麼?”
虞代道:“葉醫官看過了,他説他營裏有些草藥,讓我今天去拿,吃了後會好些。”
我道:“我去吧,你看着他們。”
葉台的醫術很高明,但現在這樣,可能四門的帝國軍都有生病的,他未必還能管得過來。我讓一個小軍帶過戰馬來,道:“虞將軍,你和金將軍、吳將軍在這裏守好,別出差子。”
虞代答應一聲,我拍馬出了營盤。
西門的守軍士氣還算高昂。儘管經歷了沈西平戰死,欒鵬兵諫這些事,但嶽國華繼任以來,對右軍頗採取了些懷柔之策,那些曾因欒鵬兵諫受牽連的軍官都沒再有什麼追究,而柴勝相也仍是萬夫長,故軍心尚定。
走出了營盤,雨下得更密了些。我回頭看了看連綿的營房,眼前有一陣模糊。
剛走近醫營,便聽得一陣呻吟聲。
我跳下馬,一個士兵迎上來道:“楚將軍,你也來了。”
那是輜重營的一個士兵。輜重營從上次北門撤退遇伏以來,也是元氣大傷,好在他們現在事情不多,沒什麼影響。我道:“你們德大人呢?”
“他在裏面換藥呢。”
我把馬拴好,走了進去,那個士兵從一邊拿過一塊毛巾道:“楚將軍,你擦擦。”
我擦了擦被雨水淋濕了的臉,看着營中。醫營已坐滿了人,倒有一半身上並沒有傷。那種病已經在全軍中漫延開來了,我有點憂心忡忡地想。這時,只聽得有個人叫道:“楚將軍!”
那正是德洋。他身上倒沒穿戰甲,戰袍解開了,露出半邊身子,一個醫官正給他換包紮的紗布。我走過去道:“德大人,你好。”
“好什麼,”他呲牙咧嘴道,“那些怪物好狠,我都十幾天了,這傷還沒好全。”
我笑了笑。他的體格遠沒我好,我只消七天便差不多痊癒了,他的傷和我差不多,但看樣子傷口才開始癒合。我道:“你放心吧,葉醫官醫道高明,很快便會好。對了,葉醫官呢?”
這時德洋的繃帶已經綁好了,他把戰袍披上身,道:“剛才還在這兒,那不是,在給人包紮呢。真是見鬼,屋漏偏逢連宵雨,現在軍中到處都有生病的,若這般下去,只怕全軍會失去戰鬥力。”
龍鱗軍的比例,三十個裏有一個生病,那麼全軍大約九萬人,有三千人生病吧。這個比例倒還不算大,可若是生病的人再多起來,的確會影響軍中戰鬥力的。我自己一場大病,兩天里人事不知,那些士兵的病未必有我那麼重,但在病中肯定也無法執械上陣了。
我看着那些生病的士兵,道:“德大人,軍中還剩多少餘糧了?”
我不過是順口一問,德洋卻似聽到什麼恐怖之極的話一樣,小聲道:“楚將軍,別説啊。”
我才猛地一驚。現在軍中缺糧,再説這些,只怕有不少人會喪失鬥志。我道:“好吧。我去找葉醫官,德大人你先坐着。”
德洋道:“楚將軍,你那舊部祈烈可還挺想你啊,你不去看看麼?”
我笑了笑,道:“他現在如何?好些日子不見了。”
“他在帳中養了個女俘,兩人倒是恩恩愛愛。這小子只怕也是色字當頭,把你這老長官也忘了。”
我不禁菀爾。德洋不曾見蘇紋月,若他見了蘇紋月不知又會有什麼話了。我辭別了德洋,向正在給一個前鋒營士兵包傷的葉台走去。
還不曾走近他,忽然我跟前有個士兵猛地站起來道:“醫官,我等了半天了,怎麼還不輪到我?”
正在包紮的士兵道:“你有什麼大礙?我的傷可比你重。”
那個前鋒營士兵大概是新來的,我並不認識。他的胸前有條長長的刀傷,這人倒也硬朗之極,葉台撕開沾滿血的舊紗布時,他眉頭也不皺一皺。和他爭執的士兵道:“呸,前鋒營有什麼了不起,我們虎尾營在戰場上哪點落後了,他媽的,吃的你們分得多,連醫營裏還要搶先。”
那前鋒營士兵這時已包好了,站起身來道:“虎尾營的人,每次戰陣上你們還不是躲在我們身後,居然還有臉來爭什麼功。哪天你們也如前鋒營一般能建下大功,那你們便吃得多吧,前鋒營定無一句怨言。”
這些話依稀有點象蒲安禮的口吻。我聽得有些不快,正待説什麼,那虎尾營士兵已暴跳起來道:“媽的,你們前鋒營有什麼臭屁的,老子當兵時,你小子只怕還在吃奶。”
虎尾營建功自沒有前鋒營多,前鋒營是武侯的親兵,一路上衝鋒陷陣,都是前鋒營打頭,立下的功勞有近一半在前鋒營。那個虎尾營士兵説起功勞也沒什麼話好再説,便拿年紀做文章了吧。他比那前鋒營士兵大了近十歲,説吃奶云云自是胡扯,但這話一出口,前鋒營的士兵也有點怒氣,道:“媽的,你又算什麼貨色?”
他們一吵,醫營中的傷病員幾乎都開始對罵起來。中軍大概仍不象右軍那樣平均發放口糧,前鋒營和鋭步營要稍多一些。以前前鋒營和鋭步營出擊次數多,多發點別人也無怨言。如今都是在城中守備,這樣只怕有不少人在心底不滿了。醫營中登時亂成一片,以前諸營的矛盾都爆發出來,一片亂嚷中,有人在罵着路恭行,有人在罵虎尾營統領朱天畏,甚至有個人在罵前鋒營時連帶我也罵了兩句。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知諸營中的矛盾竟已到這等地步。我待維持一下秩序,但此時人人都在氣頭上,我喊了兩聲,哪裏有人聽得到?這時,忽然那個虎尾營士兵“嗆”一聲抽出腰刀。
在醫營裏,雖然沒人帶長兵器進來,但腰刀還大多帶在身邊。他一抽出腰刀,登時有不少人也抽出刀來,看樣子,竟是馬上便要火拼。我心中一急,大聲哼道:“住手!”
我的聲音不太大,但也讓他們怔了怔,這時,門口也傳來了一聲大喝:“住手!”
一個四十來歲,長得很高大的軍官大踏步走了進來,身邊跟着一隊親兵。這人正是虎尾營統制朱天畏。
中軍五營,人數雖則不一,都是精鋭。虎尾營雖比不上前鋒鋭步兩營,但身處中軍,豈有弱者?朱天畏當初也是前鋒營中出來的,從下級軍官做起,因戰功一直做到虎尾營,一向也有智勇雙全之稱。他一進來,那些虎尾營的士兵都垂下頭,刀也不自覺地收回了鞘中。
朱天畏走到那個首先爭吵的士兵跟前,猛地一個耳光。“啪”一聲,那士兵半邊臉登時紅腫起來。這時,門口又傳來路恭行的聲音:“快住手!”
他也前腳後腳地衝了進來。一進門,見我和朱天畏都在裏面,他怔了怔,又大聲道:“兵刃一律入鞘,不得妄動!”
他走到朱天畏跟前,行了一禮道:“朱將軍,我的部下太過失禮,請朱將軍原諒。”
朱天畏露出一絲嘲諷之色,道:“路將軍客氣了,虎尾營的人豈敢與你們前鋒營爭執,我定要重重辦他。”
他的話裏,隱隱的也含着對前鋒營的不滿。路恭行道:“朱將軍,如今全軍正值多事之時,萬萬不可自相火拼,朱將軍,還望你原諒我營中這等無知之徒的無禮。”
他的話很是誠懇客氣,朱天畏臉上抽了抽,似乎也不無所感,道:“路將軍,我將我營中的弟兄帶去了。”
他來得快,去得也快,向葉台告辭後,將幾個爭吵的虎尾營士兵帶了便走。等他走後,路恭行也命人將剛才與虎尾營爭吵的那士兵押回營去,才向我道:“楚將軍,你也在這裏啊。”
此時我已問葉台要了草藥來,道:“路將軍,現在中軍五營的矛盾如此之大麼?”
路恭行點了點頭,和我一起走出營去,道:“是啊。五營中,前一陣子前鋒營和鋭步營的待遇最好,便很受另幾營嫉妒。現在雖然待遇一樣了,但另三營的不忿之氣未消,很易摩擦。”
我嘆了口氣。離開前鋒營不過也十幾天吧,沒想到中軍已成了這樣。我道:“現在君侯還有什麼策略麼?”
“東門也被封死,插翅難飛了。唉,我真的擔心,我們只怕支撐不到文侯的援兵。”
我道:“對了,信使已經回來了?”
他也長嘆一口氣,道:“若是回來了,那還好一點。可是到今天為止,仍是渺無音信。説不準,那些信使根本沒能回到帝都,半路便已被蛇人捉住了,文侯還在京盼着我們班師後慶功呢。”
我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如果信使未能到達帝都,那我們便真的是在等死了。現在進也進不得,退又退不得,武侯一世英名,難道真要毀在這裏麼?
路恭行這時道:“楚將軍,我要回營了。你也回去麼?”
我道:“是啊。龍鱗軍裏現在有不少人都生病了,我是來向葉醫官取草藥的。”
“都一樣啊。”路恭行有點頹唐,他望着在風雨中的箭樓,那裏,幾個士兵有點無精打采地注視着城外。“軍中瘴疫橫行,若再這樣下去,文侯的援兵便是來了,只怕也要來不及。”
這種想法我也有,但是從路恭行嘴裏也聽到這等想法,更是讓我覺得心寒。路恭行雖然一向是未料勝,先料敗,很是持重,但卻向來不曾喪失信心。可現在,他好象也已沒什麼全身而退的信心了。
如果我要死在城中,那該如何呢?以前在戰場上偶爾也想到過死,但那時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我沒什麼親人了,便是戰死,無非讓輜重營在紀錄簿上添上一個戰死的有功之臣,大概連撫卹也不用。如今想想,依然如此。
但是,我心底已有了些牽掛。
不是因為白薇紫蓼,也不是蘇紋月,而是她。
如果我要戰死,我死前最想看到的,還是她。
雨打在我額頭上,讓我微笑着搖了搖頭。隨着我搖頭,頭髮上的雨水被甩開了,額頭也一陣冰涼。我道:“路將軍,你對葉醫官的醫術也太沒信心了吧。”
“不是沒信心,”他淡淡地道,“記得我們剛碰到蛇人時我對你説過的話麼?”
我道:“記得,你跟我説過,若共和軍馴養了一隊蛇人,我們不知該如何應付。”
他點了點頭,道:“正是。那時只是對城中零星出現的蛇人覺得奇怪,只以為那是些共和軍馴化未成的野獸。但如今看來,蛇人絕非是被人馴養的,那些蛇人如此聰明,和人幾乎沒什麼兩樣,共和軍絕沒這個本事來馴化它們。那麼,蛇人只怕並沒有什麼背後的人物,而是自己出現的。”
我道:“那又如何?”
他這時反倒笑了笑,道:“楚將軍,你的勇猛,我也一向佩服。但為將之道,需有智有勇,你勇則有餘,智未免不足。”
他突然説起這些來,我也笑了笑道:“是吧。”
“蛇人若有什麼人馴化,那麼那背後之人必是要擊敗我們,也最多是將我們趕盡殺絕而已。若是自行出現的,那麼它們擊敗我們後又會有什麼目的?”
他的話讓我猛地一震,我喃喃道:“是啊,難道,它們是要把所有人都殺盡了?”
共和軍縱然想消滅我們,但我們若投降後,也能有一條生路的。可蛇人如果是想要把所有人都殺光,那麼投降後也無非是死路一條。而一旦我們敗亡,那麼蛇人趁勝出擊,世間會是如何一副景象?
我打個了寒戰,都不敢再想了。這是,路恭行道:“楚將軍,我先走了。”
我道:“好吧,再見。”
我跳上馬,向城西走去,想的卻仍是路恭行的話。
我病好後的第十四天。
這一天是難得的陰天,偶爾還有點陽光照下。我仍是去醫營取一批草藥。葉台的醫術當真高明,那些草藥雖然煮出來又臭又苦又難吃,卻很是有效。
當我拎了兩大包草藥,剛走出醫營,想要上馬,哪知那兩包藥太大,掛在馬鞍上便很難再上去。我正想讓什麼人來幫一下手,一支兵馬正從路上走來,我一眼便看見那隊兵馬帶頭的正是巡官苑可祥,大聲道:“苑將軍,麻煩你幫一下手。”
苑可祥扭過頭,看見了我,笑道:“楚將軍,是你啊,好久不見。你來取藥麼?”
我點了點頭道:“來幫我遞一遞。”
他跳下馬,我把藥交給他,自己跳上馬,他又把藥遞給我,我掛到鞍上,道:“苑將軍,多謝你了。”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他跳上馬,忽對身邊的幾個士兵道:“弟兄們,這位將軍便是與前鋒營路將軍並稱為‘龍鋒雙將’的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將軍,你們看看吧。”
我苦笑了一下。這個名聲倒好象纏着我了,連苑可祥也知道。苑可祥這般一説,他的手下齊齊行了一個禮,道:“楚將軍。”
他們的喊聲整齊劃一,儘管那些士兵都面有菜色,但士氣還是很高,龍鱗軍雖在吳萬齡整頓之下頗見長進,便比起苑可祥這一小隊人馬來説,軍容還是鬆懈了些。我在馬上回了一禮,道:“苑將軍,你們今天輪直麼?”
他道:“是啊。銅城營現在該換崗了,朱將軍命我先去通知一聲。”
我看了看他的隊伍,不由讚歎道:“苑將軍,你是怎麼帶兵的?帶得很有章法啊。”
他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無常規。將兵者,當如臂使指,令行禁止。”
我咀嚼着他這段話的意思,嘆道:“苑將軍,你這話很有道理啊。”
他笑了笑道:“這可不是我説的,是我從小讀慣的一部《勝兵策》的話。”
“《勝兵策》?”我回想着軍校中有誰提過這部書,不過好象誰也沒提過。“這部書是誰寫的?”
“不知。那是我家傳的半部兵書,看目錄有七章,不過傳到我家只剩三章了。文字很古奧,也不知是哪一朝的將領傳下來的。”
我道:“那庭天《行軍七要》中也有類似的話,説‘為將之道,令行禁止。’不過,你那部兵書中説得更細一些,那書在身邊麼?我想看看。”
苑可祥道:“這部書在我家中,沒帶在身邊。不過我背得熟了,什麼時候我寫給你吧。”
我喜不自勝,道:“多謝苑將軍了。那兵書中還有什麼話?”
苑可祥淡然道:“倒也沒什麼驚人之處,不過有些話倒切中當今軍中之敝。象書中説:‘夫欲戰勝者,定謀則貴決,行軍則貴速,議事則貴密,兵權則貴一。’現在我軍中上下,各軍編制不一,有以伍為基,也有以什為基,令出多頭,上有命,下多有不從,頗有混亂,唉。”
他最後的一聲長嘆嘆得很是愴然。苑可祥年歲不大,官階也低,在等級森嚴的中軍只怕也受夠了氣。我想起了當初在前鋒營中,兩千人的前鋒中,各百夫長很有些勳臣後人,連路恭行也不太能指揮得動,象蒲安禮、邢鐵風這等人,如果是我當前鋒營統制,只怕別想讓他們聽我指揮。苑可祥説的那一連串“貴”字,説到底便是那“兵權貴一”。而軍中便是君侯也無法完全指揮住下面,不然當初也不會明令沈西平不得擅自行動了。
這時,已到了岔路口。我在馬上拱了拱手道:“苑將軍,我得告辭了,麻煩你馬上寫一段出來,晚上我便來取,可好?”
他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道:“楚將軍,你以統領的身份來向我一個連軍校也不曾上過的小小巡官討教,傳出去豈不是惹人恥笑?”
我正色道:“苑將軍,能者為師,豈在人言。”
他臉上抽了抽,也向我拱了拱手道:“多謝楚將軍。今晚我便將第一章先默寫出來,奉上楚將軍。”
他説完,加了一鞭,向南門跑去。他手下那三十來個士兵雖然都是步卒,卻仍是跑得整整齊齊。
我也加了一鞭,向龍鱗軍營中跑去。那庭天的《行軍七要》是軍校中的必讀書,我讀得也多了,但那庭天的書中偏向於講述攻守之道,這一類領兵方略講得很簡略,而當初十二名將裏治軍最嚴的駱浩卻沒有兵書傳世,若能得到苑可祥這部兵書以做補充,當真可取長補短。
走了一半路,忽然從身後傳來一聲巨響。
那正是火雷彈的響聲。現在火雷彈所剩無幾,每軍中的火雷彈都明令非到緊急關頭不可使用,南門用上了火雷彈,難道蛇人又攻來了?我吃了一驚,加鞭向營中跑去。
一近西門,卻見仍是一派平靜。我衝進營帳,虞代已在等着我。他拿下草藥,我道:“虞將軍,蛇人剛才有沒有攻來?”
虞代搖搖頭道:“沒有啊。”
難道南門出了什麼事了?
我道:“去那望遠鏡前看看去。”
到了箭樓上,我將望遠鏡對準了南門望去。看過去,南門倒沒什麼異樣,只是人很多,幾面旗子招展,隔得太遠了,也看不清是誰的旗號。我放下望遠鏡,跟着我上來的虞代有點擔心地問道:“將軍,出了什麼事麼?”
我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希望沒事吧。”
這時,一騎馬飛馳而來,衝進營中。我吃了一驚,道:“虞將軍,快去看看。”
進來的是一個傳令兵,倒不是雷鼓。他沒有雷鼓那麼大的嗓門,一進營房,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右軍上下注意,加強戒備。”
我跑下箭樓,道:“出什麼事了?”
“虎尾譁變,衝出城去了!”
他剛説得一句,又跑了出去,大概去通知後軍去了。我大吃一驚,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天畏雖不是一線大將,但他也是統中軍一營之眾,武侯一手提拔上來獨擋一面的大將了。要説他也和高鐵衝一般,是蛇人的內奸,那我可死也不信。可他的虎尾營為什麼會突然譁變?
我滿腹疑團,虞代這時湊上來道:“將軍,這是怎麼回事?”
我道:“上城吧,叫個人去南門打聽一下,我們去防範蛇人攻城。”
蛇人倒沒有異動。我們守到天黑,才由右軍接手。下得城來,那個去打探消息的龍鱗軍也回來了。聽他説,今天下午,在銅城營和虎尾營換崗之時,朱天畏忽然派騎軍劫奪了一庫餘糧,又搶奪了一架天火飛龍車開道,要開城出去。銅城營不敢阻攔,被朱天畏搶出城去,等武侯得知消息命路恭行的前鋒營衝出來時,虎尾營七千餘人已衝出南門,在衝出一里地後被埋伏的蛇人盡數殲滅,路恭行也只來得及關上城門,沒讓蛇人趁勢攻入城來。聽説朱天畏留書一封給武侯,説他“多謀寡斷,似勇實怯”,諸軍在武侯指揮下,戰無勝機,守必自絕,他的虎尾營要自尋出路。
自尋出路的虎尾營敗亡得比在城中諸軍更快。現在,只怕沒人會再象朱天畏那樣,自以為可以殺開一條血路衝出蛇人的重圍,但朱天畏一軍敗亡,使得中軍元氣大傷。如今中軍兵力已不到三萬,而且糧食也更少了。
苑可祥也夾在虎尾營中,沒於戰陣。
朱天畏敗亡後又過了三天。
失去了銅城營,連另外諸軍的守備也顯得更吃力了。以前前鋒營進常可以收到諸門助守,但自朱天畏死後,中軍自顧不暇,只抽出數千人助守損失最大的北門,對東西兩門,再難照顧了。
擊走了一批蛇人的攻擊,我只覺渾身痠痛。現在每天都有種精疲力盡之感,好象過了今天便不知道明天。
剛退入營中,正好碰上雷鼓過來傳令。武侯緊急招集諸將議事,這一次,只招諸軍的最高軍官,而我是武侯特許要我參加的。
向中軍走去時,我沒有一點重獲武侯重視的欣喜。一路上,殘垣斷壁間,時不時可見一兩具死屍。城民自放出城後,城中所剩無幾的人也時有餓斃的。此時輜重營也再沒精力去搬運死屍焚燒,若不是城民總數已不到兩三千,只怕現在已經引起一場瘟疫了。
看着那些斷牆,我的戰馬也步履沉重。
一天天,彷彿看得到末日逼近,全軍上下開始瀰漫着一股絕望之氣。向文侯告急的特使仍然沒來,據説後軍和右軍有人偷偷趁夜去斬殺城中很少的一些城民來充飢,這等駭人聽聞的事雖沒被證實,但我看到好幾具屍首都身體不全,只怕這傳聞也不全然是假。
到了武侯的中軍帳,帳門口的傳令兵也有點無力地喊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到。”
帳中坐的,已是各軍的主帥和萬夫長,我是官級最低的。我看了看,參軍裏,只有張龍友和伍克清在座。我進去後向武侯行了一禮,坐到路恭行身邊。
武侯蒼老了許多,他面前居然還放着一杯酒。他啜飲了一口,等後軍的胡仕安也來了,他才放下杯子,道:“諸位將軍,先請輜重營德洋大人説個壞消息。”
德洋站起身,道:“君侯,到今天為止,軍中只剩幹餅兩千張。”
營中一片譁然。現在全軍還有近八萬人,若只有兩千張餅,豈不是要四十人才分得到一張?這等如不分。柴勝相跳起來,叫道:“怎的到今天才説?”
路恭行小聲道:“早説豈不是早亂軍心。”
他的話不錯,也只有柴勝相這等莽夫會那麼亂叫。武侯也沒有理他,道:“向帝都求援的特使仍無迴音,如今要做好最壞的打算,無論如何,我們總還要再堅守一個月。不知哪位將軍有妙計獻上?”
我看了看路恭行,他沒在看我,只顧低着頭沉思。這時柴勝相站起來道:“君侯,柴勝相有話説。”
武侯看了看他,道:“柴將軍,你有何妙計?”
柴勝相道:“共和軍被我們困在城中時,守了三個月。那時城中的人數比現在還多,連共和軍也能守上三個月,我們又如何守不到的?”
有人道:“當初高鷲城裏存糧充足,足夠五萬共和軍一年之糧,才能讓八十萬人堅守三個月的。”
柴勝相哼了一聲,道:“五萬人之糧,按理只能夠八十萬人吃上二十幾天,但他們守到三月,後來吃的是什麼?”
我渾身一顫,象是被浸到冰水裏一樣。那個反駁柴勝相的將領也象被嚇着了,道:“柴將軍,難道……”
柴勝相伸出舌頭,道:“不錯,那些城民雖然還剩一兩千,但每個人多的還有五六十斤肉,少也有二三十斤,算一千個,大概還有四萬斤肉。八萬餘人,夠吃上兩三天了。”
我打了個寒戰,只覺一股噁心。柴勝相這般説來,倒好象是殺豬殺羊那麼輕易。我正要反對,那剛才反駁的軍官又道:“可城民吃完了又如何是好?”
聽口氣,他竟然是同意柴勝相吃人之議了。
柴勝相道:“現在關着的工匠也有一兩千……”
我怒不可遏,猛地站了起來,道:“君侯,柴將軍一派胡言,請君侯下令,斬此妄人。”
我的話一定也讓人吃了一驚,我聽得有人在交頭接耳地問道:“他是誰?”又有人小聲道:“他是龍鋒雙將之一的楚休紅。”
這時我已不顧一切,大聲道:“君侯,我軍王者之師,堂堂正正,縱然敗亡,也要死得頂天立地。若殺城民、殺工匠,食人肉求生,後人口中,將置我軍於何地?”
柴勝相冷笑道:“楚將軍,你好大度,若餓死後被蛇人吃進肚裏,難道也是頂天立地麼?”
我叫道:“我是人,不是野獸,若要吃人活下去,毋寧當場殺出城去,便是死在蛇人刀槍之下,還無愧於心。”
柴勝相道:“楚將軍既然反對我的提議,不知可有何妙計?”
我道:“軍中馬匹尚多,而守城時馬匹用得不多,可將馬匹斬殺。一匹馬取肉,也比一個人多得太多。”
柴勝相道:“楚將軍真出的好主意!如今各軍的病弱馬匹早已斬殺,剩下的馬匹哪裏還稱得上‘尚多’?而斬殺了馬匹,騎軍無所用其長,軍中戰鬥力必然大損,而各門緊急徵調時,難道你讓諸軍走着去麼?”
我道:“那總好過吃人維生。”
柴勝相正要説什麼,武侯喝道:“放肆!在中軍帳中大聲喧譁,兩位將軍難道不知軍令麼?”
我低下頭,柴勝相也同時和我道:“末將知罪。”
我坐下時,狠狠瞪了柴勝相一眼,柴勝相也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看看路恭行,他仍是垂着頭,一言不發。
這時,陸經漁忽然站了起來,道:“君侯,末將有言稟告。”
武侯看了看他道:“經漁,你有何話説?”
陸經漁道:“楚將軍説得有理,為人處世,當求堂堂正正,無愧於心。”
我心頭一安,覺得腳下踩的仍是對實的大地。陸經漁還是支持我的,否則我真要以為自己身處鬼域,不知所措了。正放下心來,卻聽得陸經漁又道:“然古語有云,事緩從恆,事急從權。如今諸軍糧草已絕,當務之急便是活下去,此時便只能從權……”
他説的是什麼意思?我有點不祥的預感。
“……然工匠實為有用之人,諸軍將校,多有取女俘入帳,多也在數千人之眾。此等人實是無用之身,不妨先取其性命,以充軍糧,庶幾可解燃眉……”
陸經漁還在説着。我此時才聽清,他原來是要先殺女子。
他竟然同意柴勝相!
我只覺頭頂象爆了個焦雷。這難道是陸經漁麼?是因為動了惻隱之心,連蒼月公也放走了的陸經漁麼?他還在侃侃而談,舌辯滔滔,説的還是從恆從權之理,可是在我耳中卻連一點也聽不下去。我無助地看了看周圍,只盼有誰能支持我,但放眼望去,幾乎每個人都在微微頜首,同意陸經漁之言。
我站起身來,叫道:“陸經漁,工匠是人,女子也是人,你們也一般是人,殺食同類,又與禽獸何異?”
陸經漁微微一笑,道:“楚將軍,此便是事急從權了。斬殺那些女子時,還望君侯本好生之德,儘量不使其痛苦。”
我還要叫嚷,武侯忽然哼了一聲,道:“既然爭執不下,便投票決定。小鷹,你去取些酒籌來,再拿出那箱子。”
他身邊的一個護兵拿了兩盒酒籌和一個木箱出來,那木箱放在正中,酒籌每人分了兩支。等分好了,武侯哼了一聲,道:“這酒籌有紅黑二色,你們每人各取兩枚,依官階投籌入箱。同意斬殺女子,投紅籌,同意斬馬的,投黑籌。每人限投一枚,可有異意?”
我們道:“明白。”
武侯道:“明白就好。”他一手取一支酒籌來,目光忽然掃視了我和柴勝相一眼,站起身走到當中,將紅籌扔進了木箱。
我一陣暈眩,不知如何是好。武侯是用自己的行動來支持柴勝相之議,難道我還要硬頂着麼?
我呆呆坐着,這時路恭行推了推我道:“楚將軍,該你了。”
我木然看着那個木箱子。雖然看不到裏面的東西,而那些將領塞進酒籌時都用手擋着,我也不知他們塞進的是什麼顏色,但我知道,裏面肯定絕大部份是紅籌。我站起身,將右手的黑籌扔了進去。
我已是最後一個。我投入後,武侯道:“小鷹,開箱。”
小鷹打開了箱子,數着裏面的酒籌。一開箱,我便看到,那裏面一片的紅色,灑在案上,象淌了一地的血。我眼前模糊成一片,盡算坐着,也覺得身體晃了晃,不知説什麼是好。
這時,小鷹道:“稟君侯,帳中投票的共有十七位將軍,共有酒籌十七枚。其中紅籌十五枚,黑籌兩枚。”
還有一人在支持我!我看了看周圍的人。也許,那是路恭行吧?可是,我們只是毫無意義地反對而已。
我已聽不清武侯在説什麼。我想要大吼一聲,對帳中所有人都一頓臭罵,但身體也軟軟的,一個字説不上來,只是象木偶一樣,夾在諸將中,向武侯請安,然後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