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營中很是平靜。今天儘管南門也有蛇人來犯,但山都的蛇人軍大概也已經後繼乏力了,中軍擊退它們的攻擊已是遊刃有餘,也沒什麼可興奮的了。天還沒大亮,剛接戰過一場的士兵紛紛回營休息,休息過的卻正在向外走。
我到了武侯的中軍帳,跳下馬,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前來繳令。”
門口的傳令兵道:“楚將軍請。”他大聲複述了一遍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前來繳令。”
我一進營帳,不由大吃一驚。裏面已經站了不少人,多半是中軍和右軍的將領,一邊侍立着一排參軍,張龍友也在。讓我吃驚的是,連一向不大露面的高鐵衝也在。他仍是戴着那個有面紗的大帽子,大概他有特權,仍是坐在輪椅上。武侯正高坐在上,身後站着那兩個親兵,邊上還站了一隊親衞隊。我走上前,跪在地上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前來繳令。”
這是第二遍説了。此時説時,我只覺心中有股説不出的委屈。也許,真正的內奸也在這些人裏,我卻被當成替罪羊。
來繳令的人絡繹不絕。南、西、北三門都有蛇人來攻,相比較而言,戰況最為激烈的是西門。欒鵬與柴勝相兩人守城頗有章法,儘管右軍和後軍的軍力差不多,後軍的損失卻遠大過右軍。可不管怎麼樣,這等消耗戰只怕難以長久,若北門明日仍發動進攻,我不知道蛇人會不會想出破解火雷彈的方法。
依次繳完令,武侯重新佈置了一下城防。南門已不必那麼多人,反是北門告急,不僅從後軍抽到中軍的兩千士兵重歸北門,還從中軍抽去了兩千去守北門。
此令一下,路恭行便出列道:“君侯,末將今日在北門一戰,那裏的蛇人已進退有序,攻防得法,只怕增加四千士兵亦無濟於事,望武侯三思。”
武侯淡淡一笑,道:“路將軍,北門戰況我已聞稟報,那裏的敵人數量雖多,但攻勢不強,一攻即走,定是佯攻無疑,蛇人的重點定然仍在南門。”
的確,北門的蛇人若全軍壓上,就算守城的有火雷彈,它們將會受到極大損失,但最終多半也能攻入城來。可是蛇人一旦失利,便全軍退去,實在有點可疑。難道,蛇人的重點是在南門?或者,其實它們就是聲東擊西之計,佯攻三門,真正的注意力還是在尚無敵情的東門上?
如果這麼想下去,實在沒底了。此時我已再不敢將蛇人當成是些野獸,它們現在的攻勢越來越象是深通兵法,虛虛實實。單從一門來看,攻勢減退,但從全局來看,卻更難捉摸它們的用意。
柴勝相走出來道:“稟君侯,西門有我二人便足以自保,不妨將抽到中軍的兩千人也到北門助戰。”
武侯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這時德洋從椅子上站起來道:“稟君侯,今日在北門遭蛇人突襲,糧草損失了近一半,如此下去,全軍只怕支撐不了半個月了。”
他一條手臂也用繃帶綁着,倒和我差不多,所以武侯讓他坐下,不必站立吧。不過他沒我那麼能熬,這麼説了兩句話便已氣喘吁吁。
他一説起糧草的事,我不禁心一沉。關於這糧草,儘管每個人都想到了,可誰都不願提起。三軍尚可一戰,但若讓他們知道糧草已然告急,士氣只怕一下便要低落。以前圍高鷲城時,城中的共和軍起先眾志成城,鬥志極旺。兩個月後糧草告罄,城中一下便士氣大落。等有人餓死後,城中大部便無鬥志。若非共和軍知道帝國軍破城後定要屠城,恐怕早就獻城投降了。有這前車之鑑,每個人都對絕糧後的慘狀心知肚明。
可是不提也不是辦法,畢竟,現在連撤軍都失敗了,接下去的問題首先是堅守,然後再是逃出城去。我們都看着武侯,只盼這絕世名將能有一個奇計讓十萬大軍順利班師。
武侯抬起頭道:“列位將軍也不必太過擔心,我三天前已命人去五羊城調糧,日夜兼程,明日定可回來了。”
不知從五羊城能調多少糧草回來,但這畢竟是個好消息,至少在撤退時不必擔心糧草了。我們都又驚又喜地看着武侯,真沒想到他竟然早就已有安排。
路恭行又道:“稟君侯,張參軍所制火雷彈威力極大,是攻守利器,末將已將之用於實戰,頗見神效,望武侯命人加緊趕製,分派諸軍。”
諸軍中除了中軍,其餘各軍都有點莫名其妙,他們也沒見過火雷彈吧?武侯看了看侍立在一邊的張龍友,道:“張參軍,現在一日能制多少枚火雷彈?”
張龍友出列,行了一禮道:“稟君侯,卑職現在有五十個工匠加緊趕製,已製成小號火雷彈一千枚,中號三百枚。北門雖被蛇人佔據,硫磺數量卻也足夠,但硝石已很難得,望君侯命人加緊辦理此項事宜。”
張龍友的火藥配方是硫磺、牆硝和木炭,硫磺本來是從北門外一個火雲洞取得,北門外已駐有蛇人大軍,以後也沒辦法再去取了,不過張龍友肯定也已搬了許多進來,一時也不必發愁。只是那硝粉本由牆上刮取,而只有數十年的舊屋才有牆硝,城中經過屠城,屋倒梁頹,也沒什麼屋子好刮牆硝了。
武侯道:“現在的存貨尚可支持到何時?”
張龍友道:“硝粉尚餘五十餘斤,大概可能再製一百餘斤火藥了。小號火雷彈需火藥二兩,只可再製五百個。”
一共是一千五百個。全軍現在有九萬餘人,這一千五百個火雷彈如何分法?路恭行在北門一戰,至少也用掉了兩三百個。看樣子,這火雷彈還不能恃之克敵制勝啊。
武侯也沒有説話。他也許本也想用火雷彈來一舉奠定勝局吧,我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麼。
半晌,他道:“張參軍請回。”
張龍友施了一禮,退回參軍列中。他本來只是個毫無特色的輜重營小兵,一旦進入幕府,竟然象脱胎換骨一般,變了一個人似的。
武侯把手按到桌案上,道:“諸位將軍,蛇人已將高鷲城三面圍住,唯有東門尚無敵情。若是坐等,必將受困於孤城。不知哪位將軍有良策,不妨報上來。”
下面站着的參軍和諸將都一言不發,連昨天大言不慚的柴勝相也是沉默不語。大概誰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蛇人鬆開東門,也許正是為了讓我們覺得有條生路,失去死戰到底的決心。這些蛇人越來越象一個狡猾的敵人,沒有人敢再輕看他們,因此這個空隙倒象是個圈套,反而讓人不敢投進去。
路恭行張了張嘴,似乎想説什麼,但還是沒有開口。帳中一下子沉寂下來,誰也不敢開口。這時,卜武站了起來,道:“稟君侯,當今之計,只有從東門撤走。”
東門,未必就是個能安然撤走的地方。可是在如今這種情勢下,若在城中坐等,那只有等死。高鷲城周圍本還有些小城,但這些小城多半因為呼應共和軍,在帝國軍南征時逃個精光,沒辦法去那兒補充輜重。而從東門撤軍回帝都,路途要遠許多,勢必要到五羊城去補充輜重了。這也許是現在唯一的辦法了吧。
好一會兒,武侯才道:“諸位將軍,歸去後各自堅守,不得有誤。明日由左軍率先從東門出發,全軍務必要在一日內全部撤出城中。”
我們都站直了,向武侯行了一禮。不知為什麼,我好象看到武侯的神色中有一股極為蕭索的樣子,讓人覺得他不象個叱吒風雲的將領,只是個普通的老人。
我們走出營帳,正各自上馬回防區。右軍只有欒鵬、柴勝相過來繳令,本來也輪不到我,只因為我是受命助守北門,才也得以來繳令的。
我正要上馬,忽然武侯的那個護兵大鷹出來道:“龍鱗軍楚休紅將軍,君侯命你入內,有事商議。”
我吃了一驚,武侯讓我留下那是什麼意思?也許,正是因為懷疑我麼?我有點忐忑不安,柴勝相道:“楚將軍,你可是君侯跟前的紅人了。當初龍鱗軍可是沈大人親自統領,你已經快趕得上沈大人的地位。”
他的話中滿含醋意,大概他還以為武侯又看中我什麼,又要提拔我吧。此人居然嫉妒心如此之重,當真只是一勇之夫。我沒和他鬥口,只是道:“柴將軍取笑了。”跟着大鷹進帳。
裏面的人都退出了,帳中除了武侯和他的參軍們,只剩我一個將領。我不禁腿也有點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道:“君侯。”
武侯笑了笑,道:“楚將軍,昨日散會後你去哪裏了?”
我心頭猛地一跳。昨天,我送白薇和紫蓼出城,那也是讓人懷疑的吧?説不定,還會疑心她們是帶了軍情出城去通知蛇人的。如果武侯這麼想,那我全身是嘴也説不清了。
我跪着,膝行了兩步道:“稟君侯,我有兩個侍妾要去五羊城,我送她們出去,然後便回營。一回營便接令增援北門。”
武侯道:“楚將軍請起。伍參軍,楚將軍之言,可是屬實?”
邊上一個身着長衫的參軍走了過來站在我身邊,一躬身道:“楚將軍自昨日散會後,送帳中兩個女子出城,未到別處,歸隊後便得令出擊,守城時無避戰之意,故無可疑之處。”
他就是伍克清麼?我不禁看了看他。這人年歲也不大,一臉的精明。
武侯淡淡笑了笑,道:“伍參軍,你退下吧。”
這伍克清竟然跟蹤我?我不禁有點惱怒。但如果不是他跟蹤我,恐怕我現在説不清自己的行蹤了。可是,在送白薇她們離開時,那極快的一吻,他是不是也看在眼裏了?
武侯沉吟了下,道:“楚將軍,起來吧。”
那是表明武侯不再懷疑我了吧?
我站起身,看着武侯,背後,只覺汗也涔涔而下。武侯的臉上也一陣茫然。記得在軍校學習時,讀到《行軍七要》中説:“用間為取勝之本。”那時並不覺得用間有什麼大用,可是當實際碰到這種情況時,便也知道,一個得力的間諜實在可説能左右勝負。
軍中,一定有蛇人的內奸,可這到底是什麼人?
走出營帳,我跳上馬,正要回右軍,身後有人道:“楚將軍。”
我回頭看了看,那伍克清走出營來。他一身的長衫,更象是個士人。我對他就不出有什麼感覺,武侯派他來監視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他有好感。可要不是他幫我説話,説不定我現在已經被當成奸細處斬了。
我在馬上點了點頭,道:“伍參軍好。”
他在邊上牽過一匹馬,跳上馬跟了上來,道:“楚將軍,請你不要怪我。”
我點了點頭,道:“那不關你的事。軍令如山,便是自己兄弟,也要這麼做的。”
伍克清拍了下馬,那匹馬跟了上來,在我身邊走着。他道:“楚將軍,我本來便不信你會當內奸,但此事是君侯親命,我只能依令而行。”
我道:“伍參軍不必説了,我也知道。”
他手上拉着繮繩,垂着頭,看着那馬在路上不緊不慢地走着。路上,不時有一灘灘幹了的血污,黑色的一塊,象是一張張磨薄的皮革。
他抬起頭,道:“但肯定有個內奸。”
我點了點頭,道:“是,我也想過,所以那一天用風箏攻擊會一敗塗地,而昨晚上那隊精鋭蛇人也會突然出現在北門。”
伍克清道:“楚將軍,你覺得我們還能有取勝的機會麼?”
我沉默了。這問題實在很難回答,如果説要突圍而走,我想騎兵多半可以順利突圍,步軍卻未必能夠逃走了,而那樣勢必成為一場大潰敗。對於武侯來説,寧可戰到全軍覆沒,也絕不會同意這樣的逃跑。要説取勝之機,也未必就沒有,那次勞國基所獻之策如果成功,一定可以取得全勝。可是這機會已經失去了,現在蛇人合圍之勢已成,留着東門不圍,正是為了渙散我們的軍心吧。
我沉吟了一會,道:“很難。如果我是武侯,只怕早就陣腳大亂,丟盔卸甲逃了。”
伍克清點了點頭,道:“是,如果第一批蛇人剛到時我們便撤退,那時我們兵力佔優,蛇人一定不敢追擊。”
我嘆了一口氣。如果領軍的不是號稱百戰百勝的武侯,那麼説不定我們已經退走了。有時,名聲象無形的枷鎖,反而讓人縛手縛腳。
我不想再説這個事,岔開話頭道:“對了,武侯查那內奸,有眉目了麼?”
伍克清道帶住馬,看着我道:“楚將軍,這便是我來的目的。”
他的臉上很是凝重,我的心裏一震,拉住繮繩道:“我能做什麼?”
伍克清看看四周。我們已經走出中兵的營盤,周圍只有一些殘垣斷壁。他道:“君侯在懷疑一個人。”
回到營帳時,金千石和新上任的左哨哨長吳萬齡,右哨哨長虞代在右軍營外等着我。虞代是金千石推薦來的,我雖與他不熟,但也看得出此人精明強幹,年紀雖輕,舉止卻頗有可圈可點之處。
我拉住馬,金千石扶我下來,道:“統領,你回來了。”
我道:“軍中沒事吧?”
金千石道:“軍中有些鼓譟。”
我吃了一驚,道:“怎麼了?”
金千石道:“今天輜重營發的口糧較平常減了三分之一,右軍還沒什麼話,龍鱗軍中有點憤憤。”
本來我們的糧食也只是些幹餅,每天六張,每十天發一塊幹牛肉。減去三分之一,那每天只剩四張了。那幹餅雖不好吃,有些胃口大的士兵還不夠。現在少了許多,怪不得軍中那些吃得多的都要鼓譟了。
我道:“龍鱗軍的糧食也少了?”
金千石道:“是,一視同仁。”他的臉上有點沮喪,大概以前在沈西平麾下時,龍鱗軍有很多優先。現在被等同一般士兵,自是讓人覺得難以接受。
我嘆了口氣。武侯是要把龍鱗軍收歸己用,這麼做也不得已吧。武侯雖説明天會有一批糧食從五羊城運來,但能有多少?只怕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我道:“金將軍,請你向弟兄們解釋一下吧,現在這時候,多説也無用。對了,我有多少糧食?”
金千石道:“統領你每天有十張餅。”
我道:“我有六張足夠了,其餘四張分給他們。”
金千石道:“統領,你夠麼?”
我笑了笑,道:“我好象還不算飯桶。”以前白薇紅蓼跟着我,我一天也要分她們幾張,我自己一天吃六張足夠了。
這四張餅給三百多人分,那當然分不到什麼,不過至少可以鼓舞一下軍心。金千石道:“這樣好。我每天有八張餅,也拿出兩張。吳將軍,虞將軍,你們呢?”
吳萬齡和虞代道:“金將軍説得是,我們一樣。”
這時,我再也忍不住,“撲嗤”一聲笑出聲來。他們面面相覷,只道説錯了什麼話,我笑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道:“別人只道我們在談什麼軍機大事,要是知道我們這麼一本正經説説來説去的就是省出十張大餅,還不讓他們笑掉大牙。”
他們一怔,這時也不由得大笑起來。
金千石笑道:“真是去他孃的,我們空有一堆財寶,回帝都也都能算個小財主,現在卻弄得跟叫化子似的沒東西吃。”
他跟我也熟了,説話也開始隨便起來,不象我剛到龍鱗軍時,他總是畢恭畢敬地跟我説話。
他這話雖然是玩笑着説的,我們卻不由得都默然。糧食是軍中命脈,要是缺糧,那還談什麼守城?我們圍城三月,高鷲城裏人相食的慘狀我們也見過。難道風水輪流轉,要輪到我們了麼?
半晌,吳萬齡道:“統領,蛇人是吃什麼的?”
他的話也輕描淡寫,只是為了岔開話頭,可是金千石突然渾身一震,我見他神色有異,道:“金將軍,怎麼了?”
金千石道:“統領,蛇人到底是吃什麼的?”
他的話好象重複了吳萬齡的話,但語氣大不尋常,我抬起頭,卻見他和吳萬齡、虞代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慢慢道:“是啊,它們吃什麼?”
蛇人的數目,只怕也要上十萬了。不管它們多麼能耐飢,總也要吃東西的,那麼,它們勢必也要有一個巨大的輜重營。如果我們能燒掉它們的輜重,那麼蛇人糧草不繼,包圍就會立解。我看着他們,他們也一定想到了這點,臉上都煥出異采。
我道:“城外還有蛇人的屍首麼?”
金千石已明白我的意思了,他道:“今天欒將軍和柴將軍一番苦戰,城外留下了幾百具蛇人屍首,有不少還留在城外。”
蛇人在戰後也打掃戰場,但城下的蛇人屍首它們也不敢來收,還有許多留在那裏,右軍的士兵正在打掃戰場,把那些蛇人屍首堆成一堆燒掉。那輛巨大的攻城車也被拖進城來,這麼巨大的木料,若是帶回京城,帝君大概會龍顏大悦,做成宮室棟樑之材吧。在武侯南征前,帝君正在大興土木,在天河邊建造長樂宮,作為秋狩的行宮。可現在,卻也只能留在這兒,不知到底能派什麼用。
我們四人走到城邊,金千石叫過兩個在城上巡邏的士兵,讓他們拿兩根繩子來,他和虞代兩人縋城而下,揀了一具今天剛戰死的蛇人屍首,一個綁住頭,一個綁住尾,綁好了,拉了上來。
金千石和虞代兩人也上了城。金千石一上來,便道:“統領,來吧。”
我點了點頭,從腰間摸出百辟刀,道:“你們扶好。”
他們把這蛇人屍首拉直了,肚子向上。這蛇人身上披了件軟甲,我割開綁着軟甲的繩子,不禁皺了皺眉道:“這些軟甲很合身,象是照蛇人的身材定做的。蛇人也會做這些麼?”
他們都沒説什麼。大概,誰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吧。
蛇人的肚腹是青白色的,只有一些細小的鱗片,不象背上,鱗片幾乎象是披着的戰甲。這蛇人的頸下被砍得血肉模糊,一顆頭都幾乎被砍下來,嘴裏還吐着一條細長的舌頭。我把百辟刀插進這蛇人屍首的頸下,用力一拉,鋒利的刀刃象割開軟泥,蛇人的屍首如同一隻皮箱一樣,從當中打開。
剛一打開,只覺一股惡臭直衝上來,我首當其衝,被燻得幾乎要作嘔。我頭轉到一邊,讓上蒸上來的惡臭,卻聽得他們都驚叫起來。
我轉回頭,只見他們三個都盯着蛇人腹中,臉也變得煞白,象是中了什麼妖法。
出什麼事了?我低下頭,才看清那蛇人腹中的東西。才看到,我也不由得一陣驚恐。
那蛇人的肚子裏,是一些暗紫色的肉塊,其中有一隻手,還有一些頭髮。最讓人恐怖的是在這些肉塊中,有一個人頭!
這人頭的皮膚象是被滾水燙爛了的麪粉,坑坑窪窪的一堆,眼皮也已經爛盡,兩顆眼珠卻凸出來,還能看到那眼神中無盡的驚恐。
半晌,虞代驚慌失措地道:“它們……它們吃人!”
儘管我也知道蛇人會吃人,可萬萬料不到它們是以吃人為生的。我看着那蛇人肚子裏這些亂七八糟的骨殖腐肉,不由一陣噁心,把刀在蛇人屍身上擦了擦,收回了鞘,想着,過後一定要用酒來好好洗洗。
這時,東邊忽然發出一陣喧譁。隔得那麼遠,只聽得到那一陣噪雜。我趁勢扭頭道:“出什麼事了?”
金千石道:“不知道,好象是東門。會是蛇人攻來了麼?”
我皺了皺眉。現在未得武侯將令,我也不敢任意離開西門。我道:“等着吧。”
金千石叫過幾個士兵來,把那具蛇人的屍首扔進火堆燒了。他拍了拍手,道:“可千萬不要出什麼事啊。”
那一陣喧譁越來越響,也漸漸移近了,現在可以分辨出那是一陣呼叫。聽聲音,很有節奏,並不是驚恐時的狂呼。什麼事能這麼值得高興?難道武侯説的糧食提早一天運來了麼?
我們站在城頭,心中按捺不住的好奇,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那陣呼喝漸漸近了,也聽得出,那確實不是驚呼,而是歡呼。金千石道:“我去看看吧。”
他上了那裝着望遠鏡的箭樓,看了看。我道:“金將軍,到底是怎麼回事?”
金千石在箭樓上探出頭來,道:“看不清,有一支兵馬正向中軍走去。”
向中軍?我皺了下眉。不得將令,誰敢把部隊開到中軍去?何況,這又有什麼值得歡呼的?
忽然,我腦中一亮,叫道:“金將軍,那支兵馬有旗號麼?”
虞代在一邊忽然道:“是陸將軍?”
他已經知道我的意思了。今天已是第十天,也是陸經漁追殺蒼月公的最後期限。我本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如果歸來的真是陸經漁,那麼就是説,他已捉到了蒼月公?
金千石大概也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在箭樓上叫道:“對!對!正是陸將軍!”其實不用他多説,那些士兵的呼喊已經聽得清了,漸趨整齊的聲浪喊的正是“陸將軍,陸將軍。”
陸經漁回來了?
我們吃了一驚,但隨之而來的都是驚喜。
陸經漁已經走了十天,而這十天裏,蛇人的攻勢一浪高過一浪。儘管沒人公開説,但暗地裏肯定有人覺得是因為武侯斥責良將,使得士無鬥心,將無戰意,弄到今天這個地步的。許多人暗暗覺得若是有陸經漁在,恐怕早可以擊敗蛇人,勝利班師了。
也許因為陸經漁不在吧,更容易被傳説得神乎其神。和陸經漁並列為龍虎二將的沈西平僅僅一戰便陣亡,以陸經漁之能,到底能比沈西平好多少?
吳萬齡道:“陸將軍可是把蒼月的頭帶回來了麼?”
十天前,武侯給陸經漁下令便是讓他帶蒼月公的頭回來。如果陸經漁空手而歸,只怕武侯的軍令不會輕饒。我心頭不由惴惴,道:“應該順利吧,不然陸將軍只怕不會回來了。”
他們沒説什麼,大概也覺得如此。金千石跑下箭樓來,道:“統領,我們去看看吧。”
擅離防區,那也是大罪,好在西門和中軍營帳不遠,武侯把中軍設在城中,本來便是為了接應四門的,如果快的話,來回不過一頓飯功夫。我道:“你們去一個吧,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虞代道:“我去!”他也不多説半個字,轉向跑下城去。金千石正走到我跟前,道:“虞將軍,快點回來,我們在營中等你消息。”
虞代頭也不回,道:“好的。”他牽過馬來,已帶馬向中軍方向跑去。
看着他的背影,金千石道:“小虞是我從左軍帶過來的,他最崇拜陸經漁。”
我笑了笑。其實不止是虞代,陸經漁可以説是軍中的偶像,每個人都很崇拜他,我以前最崇拜的兩個人,一個是武侯,另一個就是陸經漁了。這十天守城,武侯已吃了許多敗仗,於他名聲不免有損。陸經漁在蛇人攻來以前便已出走,我們吃的敗仗反而與他無關,他放走城中的共和軍婦孺,也只讓人覺得他寬厚仁慈,更得人心。
可是,我心中卻隱隱地有種不安。
陸經漁回來的消息,象是擲入油鍋的一把鹽,到處都沸騰起來。很多人都大為心安地覺得,有陸經漁回來統領左軍,肯定戰局會好轉。
這種過於樂觀的想法使得全軍每個人都洋溢着興奮之情。右軍和左軍一向不太和睦,在沈西平統領右軍時,兩軍幾同路人,但現在右軍的人也多半在談論此事。
也許,師老厭戰,士兵也希望能早日順利班師,對於各軍的恩怨,現在也不太看重了吧。
走入龍鱗軍營中時,士兵都懶懶散散地在營中或坐或站,大多三五成羣地説着什麼。龍鱗軍中本來俘了不少女子,幾乎人人都有一個,蛇人攻來後那些女子或送輜重營,或都放走,也有被殺掉的。要是那些女子仍留在營中,大概還要亂。我不由得皺了皺眉道:“金將軍,軍中老是那麼懶散麼?”金千石道:“一向如此,沈大人在時便這樣,不過戰場上絕對不會這樣。”
我把吳萬齡要來,便是想借他的力量整頓軍紀,一支隊伍,若無鐵一般的紀律,各自為政,不聽管束,那單兵戰鬥力再強也是枉然。在軍校時,陸經漁曾跟我們説過大帝開國時十二名將中駱浩的事蹟。駱浩在十二名將中僅次於那庭天,他的部隊都是南邊人,個子矮小,若是個人戰力,不過平平而已。但駱浩一軍,被稱為“鐵刃山”,令敵人聞風喪膽。一次另一個名將李思進向駱浩借三千人助守,那三千人到李思進營中時正值大雨,李思進的一萬餘人都躲到一邊避雨,唯有駱浩的三千客軍,因為未收到解散的命令,在雨中一個也不敢動。雨後李思進歸校場點兵,見狀大吃一驚。陸經漁跟我們説起這個事例時,我還記得他臉上的欽慕之色。
“一支部隊若沒有鐵的紀律,那麼談不上是一支強兵。”這句話我記得那時他跟我們説了好幾遍。
我們走入營盤,士兵還都是懶懶散散的,看到我們時才點點頭,算是行禮。金千石喝道:“集合!”
隨着他一聲令下,士兵們一下聚集起來,排成整整齊齊的三個方隊。看來,沈西平帶兵也有自己的特色,龍鱗軍平常雖然軍紀不佳,象是支烏合之眾,一旦下令,便一樣又有了強兵的樣子。
金千石道:“統領,你對弟兄們説幾句吧。”
我來龍鱗軍也沒幾天,還沒和他們説過多少話,命令也多半由金千石傳達,金千石一定也覺得我應該樹立起威權。
我站到隊列前,看了看他們,道:“弟兄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從今天起,龍鱗軍要加強操練,並由吳萬齡將軍全權整肅軍紀,營中不得再有人任意喧譁。若有違者,重責不殆。”
我的話雖然有些重,他們大概也不覺得嚴。以前沈西平統領時,龍鱗軍平時放任自流,一旦有事,軍紀嚴到殘酷。我這麼説,語氣比沈西平那時要弱得多了。但那些士兵大概散漫慣了,可能想不到我會説出這樣的話來,雖然站得筆直,臉上的表情卻什麼都有。
金千石道:“弟兄們,不管如何,我們都不能墮了龍鱗軍的名聲。反正沈大人在時,我們龍鱗軍是第一強兵,沈大人歸天了,我們還是第一強兵。”
那些士兵都站直了。不管他們軍紀如何壞,對於一個軍人的榮譽,他們還是看得比什麼都要重。
我道:“金將軍,從現在起,你和吳將軍每日有空給弟兄們操練一個時辰。我們要讓沈大人的在天之靈知道,龍鱗軍永遠不會失敗。”
金千石站直了,道:“遵命!”
他的臉上也帶着點激動。我在心裏卻不由有點苦笑,也許金千石覺得我現在這樣子才不愧是一個勇將的樣子,可是,他大概沒有想過,我們不管練得多強,又有什麼用?
當知道沒有勝機時,仍要一戰,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倔強,也算一種勇敢吧。我低下頭,不敢再去看那些士氣高昂的龍鱗軍士兵。
金千石帶着他們走了兩遍操,不愧為一支強兵,儘管平常看上去幾同烏合之眾,操練時卻進退如意,一絲不亂。走完操後,金千石提着一柄長刀,領着他們做了些擊刺之術。龍鱗軍的中軍一百人都是用長刀,這種兵器更適合衝殺,但不利久戰,因為長刀畢竟太沉重,練了一趟,倒有一小半人有點氣喘吁吁了。金千石面色如常,仍是喊着號子,也不急躁。他的刀術沒什麼花哨動作,一刀就是一刀,平實而樸質。如果只是一把,自然也沒什麼希奇,但幾十、上百把刀齊齊劈下,那等威勢真如閃電下擊,天雷震怒。
金千石也許也沒有別的出色的地方,但沈西平能提他到中兵哨官,也不可小視啊。我默默地想着。現在龍鱗軍有指導練兵的金千石,整肅軍紀的吳萬齡,加上一個精明幹練的虞代,如果給我一兩個月,我一定能把龍鱗軍的戰鬥力提升一倍,那時,説不定真能超過前鋒營。前鋒營的問題是指揮太過鬆散,下設的二十個營每個都自成體系,而百夫長又矛盾甚多,單是百夫長便分了三派,不免難以發揮應有的實力。而以前的龍鱗軍則過於追求攻擊力,防守太差,衝鋒時若衝不動敵方陣營,便陷入了單兵作戰的境地,沈西平一戰而亡,正是因為那次衝鋒時,蛇人根本沒有陣營,一個個悍不畏死地撲上來,龍鱗軍那等超強的攻擊力無用武之地,結果被各個擊破,否則以龍鱗軍這些千挑萬選的士兵,縱不能取勝,自保也絕不困難。可龍鱗軍雖也設了五個哨,哨官卻是統領的直系下屬,沒有前鋒營的多頭之弊。
我正想着,營門口一騎馬直衝進來,馬上之人正是虞代。這馬跑得極快,一進營門,虞代一把勒住繮繩,馬也人立起來。金千石站定了,收起刀,操練的士兵齊齊站定。他將刀遞給邊上一個士兵,迎上前去道:“虞將軍,出什麼事了?”
虞代跳下馬,道:“快點準備,君侯大概馬上要點兵。”
現在蛇人攻來了麼?儘管明知現在是在城中,根本看不到城外,我不由向外看了看。外面傳來一些喧譁,但也還算平靜。
虞代大口喘着氣,向我跑過來,邊跑邊道:“統領,君侯大概和陸將軍鬧翻了。”
“什麼?”他這話才真正讓我大吃一驚。陸經漁一向是武侯的部屬,以前武侯命我去捉拿他,他也毫不反抗。現在一回來怎麼會馬上鬧翻?我道:“到底是什麼事?你説清楚點。”
虞代喘了口氣,剛要説時,營門口一騎又直衝進來,卻是雷鼓。他手中捧着一支中軍將令,喝道:“龍鱗軍聽令!”
他的嗓門本來就大,現在更象打了個雷一般。我馬上站起來走上前,跪在地上,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聽令。”
雷鼓擲下一支將令道:“君侯有令,火速至東門參與防衞,任何人不得出城。”
東門告急?我接過將令道:“遵命。”
話音剛落,雷鼓已跑了出去,大概又要上哪兒去傳令了。我回頭道:“金將軍,讓弟兄們速速上馬出發。”
邊上有人帶過我的馬,我單手一按馬背,人躍上了馬,道:“虞將軍,你過來一下。”
虞代也重又跳上了馬,他加了一鞭,到了我跟前,道:“統領。”
我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君侯命我們防衞東門,到底是何意?”
虞代道:“我也不知詳細,但在中軍營外,聽得君侯怒不可遏,在帳中痛叱陸將軍,似是説什麼‘生有反骨’,到底什麼事我也不知道。聽中軍的弟兄們説,陸將軍回來時帶了十幾個人,看樣子並沒有帶什麼首級。進帳後不多久,便聽得君侯怒罵,命人傳前鋒營過來。我是聽得君侯命雷鼓進帳聽令,情知定有變故,馬上回來的。”
“是因為陸將軍沒能帶回蒼月公的首級吧?”我喃喃地説。武侯治軍,一直都是強硬之極,有違軍令的,就算官職再大也難逃責罰。陸經漁是武侯養大的,可以説是他的義子,不會不知道武侯之心。上次陸經漁誤將蒼月放走,武侯命他外出追趕,那已是網開一面,實際是放他逃走的意思。陸經漁如果帶不回蒼月的首級,回來的話那定是自己首級不保,就算武侯對陸經漁情逾父子,他也不會敢回來的。也許,是陸經漁關心太過,寧可自己性命不保也要回來的吧。如果是這樣,那麼就算明知無濟於事,我也要在武侯跟前為陸經漁求情。畢竟,隨機應變,現在不是用這等小事處斬大將的時候了。
虞代沒説什麼,他大概也是這樣想。武侯命我們防衞東門,一定是為了防止陸經漁帶回來的一千鐵騎作亂。
左軍不象中軍和右軍,陸經漁對屬下一律一視同仁,不象武侯和沈西平,在軍中自成一軍地成立前鋒營和龍鱗軍。但他手下有一千鐵騎,儘管沒有名號,卻是左軍中的最強部隊。上次他帶走的一千人,正是這支鐵騎軍,一旦這支部隊作亂,何況是在左軍部屬的東門,左軍會不會加入作亂都未可知,當然不能指望他們平亂,所以武侯要火急讓我這個外人來防衞吧。
我不由苦笑。上一次捉拿陸經漁也是我,就算陸經漁自己也不怪我,他手下的人卻對我沒好印象,所以我送白薇紅蓼出城時,兩個衞兵都會給我臉色看。如果那一千鐵騎真的作亂,也不消左軍捲入,只要他們袖手旁觀,我這三百多人的龍鱗軍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我在君侯心目中,永遠都是一隻並不太重要的棋子吧。想到這裏,我的心頭隱隱作痛。其實也早該想到,這局棋中,武侯連陸經漁這樣的重子都能棄掉,不用説是我這樣的小卒了。
一到東門防區,便見到左軍已列陣而立。還好,這陣頭是對外的,那麼説明左軍也沒有作亂。
我們一到陣前,何中已迎了出來,道:“左軍中軍官何中,請問是哪位將軍?”
我拍馬上前道:“何將軍,是我。”
何中見了我,道:“是楚將軍啊,你來得正好。”
我跳下馬,道:“何將軍,出什麼事了?”
何中道:“陸將軍帶回的兵正在城外吵鬧。”
我不由皺了皺眉。陸經漁一向以帶兵紀律嚴明著稱,出走十日,左軍中的精英都成了這個樣子麼?我道:“陸將軍在哪裏?”
何中道:“他還在君侯那裏。”
我道:“難道陸將軍去謁見君侯時沒跟那一千鐵騎交待過?”
何中似乎想説什麼,卻又欲言又止,只是道:“楚將軍,你自己看看吧。”
我扭頭對龍鱗軍道:“上城!”便走上城頭。
一上城頭,只見左軍的士兵一個個如臨大敵,卻又似乎很茫然地看着城下。我道:“卜將軍呢?”
何中道:“陪爵爺去見君侯了。唉,只怕君侯難以説攏……”
我道:“君侯不是隻認軍令不認人情的人,不至於如此吧。陸將軍可曾帶叛賊蒼月回來?”
何中頓了頓,道:“帶是帶來了,只是……”
何中那種吞吞吐吐的樣子實在讓我難受。這時我已走上城頭,剛到城邊往下一望,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
城下,黑壓壓的,竟然有六七千人馬!
這批人馬當先是一千騎軍,正是左軍的旗號,可後面卻是些異樣盔甲的人馬,看樣子,竟然是共和軍!
我吃了一驚,道:“這是怎麼回事?”
何中還沒説什麼,我道:“陸將軍是……他是帶共和軍回來的?”
何中點了點頭。
陸經漁帶回的共和軍,總也有五千多。也許,這已是共和軍的全部殘軍了,難道陸經漁已經收伏了共和軍殘部了?如果這樣,他倒又立了一大功。我道:“陸將軍是收了共和軍……”
我一句話未説完,倒知道自己在胡猜了。那些共和軍正在鼓譟不已,有幾個正舉着一面共和軍的軍旗,大聲叫着什麼,無論如何也不象是來投降的樣子。我道:“難道……難道……”
我本來想説陸經漁是不是被共和軍捉住了,被逼着回來賺城的。但我也知道這話一出口,只怕馬上要惹得視陸經漁為神人的左軍將士紛紛側目。而且我也不信陸經漁是那種輕易會投降的人,他帶走的一千鐵騎毫髮無傷,看樣子不會因敗被擒。何況就算要賺城也不會大模大樣帶回共和軍來。
我想得頭痛欲裂,道:“何將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何中嘆了一口氣,道:“陸將軍想與共和軍聯軍一處,他將蒼月公帶了回來,去見君侯了。”
我道:“是蒼月公請降了?”
何中道:“不是,是聯手。”
何中把“聯手”兩字咬得很重,意思也是説,共和軍沒有投降,只是來和我軍聯手。這話如果幾天前聽到,那是妖言惹眾吧,根本不可能的事,可現在聽到,我也不禁有些愴然。
我們似乎還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但也與之相去不遠了。蒼月趁這時候提出聯軍一處,那也是看準了我們不敢再妄動刀兵。這實在是示之以威,誘之以利,死中求活的好計,如果我們能順利班師,那麼以蒼月那些殘兵敗將,勢難支持得下去,日後也準會有被掃平的一天。而此時他提出聯軍,那便可以有喘息之機,而武侯現在一方面不敢浪費兵力去與共和軍交戰,另一方面也確實需要增添力量。
表面看來,這提議也是雙方皆有利,倒也頗為可行,戰後蒼月公保持以前的藩屬身份,帝君也未必不允。只是,養虎為患,如果讓蒼月公保留這一支力量,將來只怕會有齧臍之日,武侯也不會不考慮到這點。
我道:“陸將軍到底是什麼態度?”
何中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爵爺到底是什麼態度。他回來時只跟我説了兩三句話,便帶了人去見君侯了。唉,若君侯一怒之下斬了蒼月,只怕城外立時又要動起刀兵。”
這時,城下有個共和軍的軍官催了催馬,到了城下,叫道:“喂,城上的聽着,我家大公現在怎麼樣了?若再不回話,我們要攻城了。”
我不禁有點好笑。這支共和軍雖然不算少,但較之左軍,還少了一半,何況他們也是敗軍之將,本是敗出城去,又談什麼攻城?
何中到城邊,道:“在下左軍中軍官何中,請將軍稍安勿躁,君侯和爵爺定會給將軍一個交待。若將軍定要攻城,不妨一試。”
他的話語温和,卻又帶着隱隱的威脅。那人倒一下語塞,過了一會道:“何將軍不要以為我們是嚇人的。今日我軍五千零二十三人,人人已抱必死之心。”
他撥轉馬頭,向本營走去。
何中也轉過頭,有點頹唐地看着我,道:“楚將軍,你説君侯會答應蒼月的要求麼?”
我有點茫然。如果我是武侯,我會答應蒼月的要求麼?
這時,身後突然發出了一片喧譁,有人喊着“爵爺”,有人喊着“陸將軍”。何中象是被針刺了一下,衝下城去。金千石道:“統領,我們也要下去麼?”
我看看四周,城頭的士兵有些亂。我道:“我們在城上看着,讓兄弟們提起精神。”
現在的左軍士兵大多激動萬分。這情形便如一鍋燒得火熱的油,一旦有顆火星飛入,只怕馬上會燒起來。我們這三百多人,若是左軍譁變,那真如滄海一粟,馬上會被人潮吞沒。但只要沒有火星,那這鍋油再熱,也總會涼下來的。
一羣左軍的士兵簇擁着幾人過來,所到之處,盡是歡呼。虞代有點緊張地道:“統領,爵爺來了。”
這時,城頭上的左軍也發出了一陣震天的歡呼,陸經漁和另一個老人走上了城頭。
陸經漁一身戰甲,白得耀眼,他邊上的老人卻穿着土黃色的長袍。陸經漁看見了我,微微一怔,馬上過來道:“是楚將軍啊。”
我半跪下來,道:“陸將軍,末將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奉君侯將令,前來防衞東門,任何人不得出城。”
陸經漁笑道:“現在已不必了。來人,將城門打開。”
他笑得很是開懷。自從我們被蛇人攻擊以來,還沒人能笑得這樣過。他的笑聲也感染了邊上的士兵,他們一個個都笑了起來,手中的武器也舉得不直了。
我站起來,道:“稟陸將軍,在得君侯將令以前,末將不得擅離職守,故城門不得擅開。”
陸經漁也站定了,看着我,慢慢點了點頭,道:“也對。君侯的傳令兵也該馬上就到了。”
象是應驗他的話,雷鼓這時正好一騎飛馳,到了東門邊,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繳令。”
我走下城,在雷鼓馬前跪了下來,道:“末將楚休紅在。”
雷鼓勒了勒馬,道:“君侯有令,東門警戒已解,龍鱗軍速歸本營待命。”
他説着,將另一支將令伸出來,遞了給我。我將兩支將令合在一處,正好合得天衣無縫。我將兩支將令交還給雷鼓,道:“末將遵令。”
武侯終於和陸經漁達成諒解了!隨着交出將令,我心頭也不由一陣欣喜。不知為什麼,儘管和共和軍交戰了那麼久,對他們卻仍然沒什麼深仇大恨。也許,是因為他們和我們一樣,都僅僅是些微不足道的棋子吧。棋子和棋子之間,又能説什麼呢?
這時,幾個城丁正在放下吊橋,拉開城門。看着城門慢慢打開,我心頭也不由得一陣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