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北京城雖然方自沉睡中漸漸甦醒,但在那神力侯府小樓暖閣中,卻是燭影搖曳.蠟淚未乾。
几上,兩枝粗若兒臂的紅燭已只剩下寸許一段,蠟汨灑滿了那深紅色的光滑幾面。
對燭而坐的是神力威侯傅小天,與那誥命一品的威侯夫人薛梅霞。
傅小天宿酒已醒,仍是一襲青袍,濃眉輕鎖,對着搖紅燭火出神。
薛梅霞則是螓首低垂,不勝悽楚。
小樓中,-片寧靜,可以聽到室角一張八寶軟榻上,-對粉妝五琢的幼童酣睡的均勻呼吸。
但,小樓中的氣氛,卻不大諧和。
也許就因為傅小天濃眉輕鎖,呆呆出神;薛梅霞螓首低垂,不勝悽楚。
良久良久,傅小天方自緩緩將目光由燭火上,移注愛妻:“霞,你真的決定這麼做麼?”
聲音很低.卻很平靜。
薛梅霞微微地點了點頭:“我覺得只有這麼做,方能減少我心裏一份內疚,小天,你知道良心的譴責最令人痛苦。”
傅小天淡談一笑:“我不覺得你欠他什麼。”
薛梅霞悽惋苦笑:“小天,你不是我,若將你心換我心,當知我痛苦之深,我覺得負他太多了。”
傅小天濃眉微蹙,搖頭説道:“霞,別這麼自責,也別這麼自苦,你沒有負他……”
薛梅霞街一搖頭,黯然接口:“小天,別再安慰我了,我自己的心自己還不明白?你是世間少有的好丈夫,我本不該這麼做,但是假設我不這麼做,我勢將負疚痛苦一生,與其如此我不如找到他,向他解釋清楚,然後,心中毫無鬱結地伴你……”一顆螓首又自緩續垂下。
傅小天深注愛妻一眼,道:“霞,你應該比我更瞭解他,我和他雖然緣只兩面,相識不過半日,但不知為了什麼,我由衷地佩服他,想接近他,結交他。你知道,傅小天生平何曾服過人?但玉簫神劍閃電手他例外,我自詡奇男蓋世,在他面前我竟有渺小之感,他那絕世風標、鐵膽傲骨,是我生平所僅見!由是我敢説,他不會怪你,絕不會,我這雙眼睛不會看錯人。”
薛梅霞禁不住嬌軀-陣輕顫,心中説不出是什麼滋味,只覺熱淚已自盈眶,一絲悽惋苦笑浮上唇邊,她徽搖螓旨,道:“小天,你沒看錯,我確也瞭解的更多,當初他之所以能令我-見傾心,不可自拔,不是他絕世風標,也非他那一身曠絕寰宇的武學,而就是因為他卓然超羣,有一種令人自然心儀的氣質,雖然我明知他不會怪我負心背盟,卻不能不得到他一句話兒……”
一聲無限痛苦的悽楚輕嘆:“我很矛盾,我希望他不會怪我卻又希望他恨我,恨得越深越好。小天,我説不上理由,也許這樣可以減少我心中一份愧疚。”雙眼中晶瑩珠淚突然無聲墜下。
博小天濃眉一蹙,那虯鬚滿布的唇邊,筷地起了--陣輕微抽搐,默然不語,緩緩垂下頭去。突然,他又抬頭一笑,炯炯環目深注薛梅霞;“霞,別這樣了,我的心都快碎了,我答應你,何時動身?”,薛梅霞嬌軀突起劇顫,美目中無限感激地凝注傅小天,珠淚如泉湧出,櫻口數張,良久方自顫聲一句:“小天,你,你太好了,卻叫我如何報答……”
傅小天淡淡--笑,輕輕地為愛妻拭去滿面淚漬:“又來了,記得麼?我不要你談什麼報答,只要你能快樂無憂地伴我一生。”
一絲羞愧掠上心頭,薛梅蔑緩緩垂下螓首,突然暗咬貝齒,猛一抬頭道:“小天,我不去了!”
博小天禁不住呆了一呆,但旋即濃眉雙軒地微笑説道:“霞,別孩子氣.也別擔心我,我不會在乎這些的。告訴我,什麼時候動身?”
薛梅霞默然良久,才低低説道:“我想一會兒就走,遲廠怕來不及。”:
“好,就這麼説。”傅小天輕拍薛梅霞香肩,點頭説道:“我撥出四個貼身護衞,一輛四馬套車,侍婢隨你帶,夠麼?”“太多了,小天。”薛梅霞搖頭説道:“我只要一輛套車,兩名婢女。”
傅小天搖頭一笑:“江湖險惡,人心叵測,神力威侯權重當朝,但對武林中事卻鞭長莫及,你忍心讓我寢食難安,擔心終日?”
薛梅霞嬌軀又是一陣輕顫:“我覺得太勞師動眾了。”
傅小天又搖頭道:“為你我覺得傾侯府人馬還少了點兒,最好能由我親率帝都鐵騎。”
薛梅霞難忍熱淚,櫻口顫動,方待再説。
傅小天已一笑站起:“霞,別説了,我去要他們馬上準備。
“慢點,小天。”薛梅霞突伸柔荑,-把將他拉住,抬眼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半晌終於説道:“我想,我想帶憶卿一起去。”
傅小天微微一愕,談笑搖頭:“原諒我!你去,我已夠擔心了,孩子太小,我何忍讓他飽受風霜,備嘗旅途之苦?”薛梅霞默然不語,許久,突然桃眉説道:“小天,有一件事找瞞你很久,現在我不得不告訴你……”
博小天正色搖頭:“霞,你用不着説,傅小天不是人間賤丈夫,憶卿,我視同已出,愛過小霞,我絕不能讓他也去經歷江湖風險,否則,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夏夢卿。”説畢,轉身便欲下樓,倏地,他停下腳步,環目中迫人光芒直射窗外,挑眉沉聲:“什麼人在此鬼鬼祟祟?”
薛梅霞神情為之一震。只聽樓下庭院中,一人應聲回盾:“稟侯爺,趙吾平在此侍候。”
傅小天威態-斂,笑道:“唔,那正好,傳話下去,備我套車,十六黑衣衞中派出四人,打點行李,隨時聽命。”樓下那人應了一聲,隨即寂然。
傅小天負手走回,方走兩步,看了呆坐中的薛梅霞一眼,忽又笑道:“霞,你坐着,還是我自己跑-趟,這些人辦事我不放心。”轉身大步下樓而去。步履聲逐漸遠去,漸至不聞。薛梅霞再也難忍滿腔激動,伏几失聲痛哭。是感激?是羞愧?是別緒?是離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半晌,哭聲漸成飲泣,薛梅霞抬起螓首,美目已微顯紅腫,目光呆滯地投向八寶軟榻上,一雙甜睡中的兒女,緩緩起身,又緩緩地行了過去。
口口口
神力侯府的大廳之前,停放着一輛四輪馬車,四匹配套健馬,一色雪白,昂首彈蹄,極為雄駿。
也許是不願顯眼扎目,這輛馬車看-亡去和一般馬車,沒有什麼兩樣。
四名黑衣護衞神情恭謹,垂手肅立一旁。
這四名黑衣衞中,除最左一名是個面透陰沉的灰髯老者外,其餘三名均是神態威猛的中年大漢。
毫無疑問的,這四名黑衣衞必是神力威侯十六名貼身黑衣護衞中之佼佼者,功力、膽識、機智,均屬十六黑衣鐵衞之冠。
神力鹹侯傅小天,正自負手邁步,甚為仔細地察看這輛四馬套車。
繞車一週,傅小天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屬即踱向黑衣四衞。
環目中神光不怒而威,輕掃四人,微笑頷首:“好,好,你們辦事很好,我根滿意,你四人京中可有什麼牽掛麼?”
居左灰髯老者肅然躬身:“稟侯爺,屬下等沒有牽掛,謝侯爺垂注。”
傅小天點了點頭:“那就好,這次夫人出京,不一定什麼時候回來,你四人身為護衞,跟我多年,當知責任之重大!你四人亦均為武林中人,武林中人當知武林中事,夫人的安危,我交給你們了,有任何差錯,我唯你四人是問。”
傅侯虎威懍然懾人,幾句話兒雖然平淡,卻令人聽來隱隱有窒息之感。
黑衣四衞身形一顫,齊齊躬身。
傅小天微微一笑,揮手説道:“記住,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事兒,交當地快馬報我”。
語畢,又看了馬車一眼,面帶微笑,轉身走開。片刻不到,那輛四馬套車馳出了神力侯府大門。
傅小天微服簡從,親自送至城外。車簾內,薛梅霞熱淚盈眶,玉手揮揚。
而傅小天卻神色泰然,豪邁地笑聲連連,一直望着那四馬套車變成小黑點,隱入滾滾塵霧中,方自策馬回府。但在回府途中,他眉宇間卻難掩心中依依惆悵之情。
就在這輛馬車馳出城去的同時--
緊靠城門的一家屋檐下,一名衣衫檻樓,蓬頭垢面,鬍鬚如捐的中年化於,突然睜開一雙睡意惺忪、滿布血絲的眼睛,懶洋洋地拾起橫在腿旁的打狗棒,緩緩站起,拍拍屁股,託着破碗,步履蹣跚地,向城外行去。
這名中年化於的兩條腿,似乎已耐不住經常的飢餓,與這晨間本有的涼意,一邊吃力面緩慢地向前邁着,一邊打着哆嗦。而他卻毫不在意。依然託着破碗,一步步地向前挨進。
好不容易捱到了城門口,蹄聲得得,傅小天青衫白馬,帶着兩名隨從由城外折返。、人馬交錯,傅小天看了中年化子一眼,不勝同情,微蹙濃眉,左袖徽展,一錠黃澄整的赤金,立落化於破碗中,竟然一絲聲息也未發出。赤金一錠.少説也有十兩,足夠一個數口之家,渡過半生。
而這中年化子竟看也未看一眼,只在馬側躬了躬身,又帶動着不靈活的雙腿,向前挨去。
這僅是習慣性的道謝,顯然他絕未料到,手中那隻破碗裏,是錠赤金,而非那常見的一文小錢。
傅小天啞然失笑,搖了搖頭,策馬續行。
中年化於依然緩緩地前行着,直到走出城門五十丈外,方始停下腳步。
兩隻血虹眸子望了望破碗中那錠赤金,突然咧嘴一笑。
再舉目略一環顧,剎那間竟如同換了個人兒,身如脱弩之矢般,一掠數丈地馳高官道。
晨間行人稀少,誰也沒有看見。這名中年化子一離官道,便沿着護城河向西疾馳。
距城西數里之遇,是一片荒野。荒野之中,雜草遍地,古木叢生。在一片佔地不大的白楊林前,坐落着一座年久失修、殘破不堪的古廟。
中年化子進入荒野,徑直奔向哪座破廟。
方抵廟前,兩扇破門倏然而開,一名小叫化垂手肅立,恭謹躬身。
那中年化子卻是連眼皮也未抬-下便匆匆進入廟內。
正在此時,一個清朗話聲帶笑由內傳出:“郝舵主回來了?一夜辛苦……”
隨着話聲,一位俊美絕倫、挺秀脱拔的白衣文士,由內拱手迎出:“夏夢卿至感不安。”
中年化于飛步迎上,肅然説道:“夏少俠何出此言?珠符令出.天下俯首,能為少俠效勞,何止郝元甲天大榮幸,即是丐幫也倍搗光彩。”
這白衣文士竟是那夏夢卿!只見他淡淡一笑,道:“郝舵主,貴幫與敝師門淵源非淺,恕我也不再行客套,那神力侯府可有動靜?”
中年化於原是丐幫北京分舵主,火眼狻猊郝元甲,他神色忽轉凝重,猛一點頭。
夏夢卿劍眉倏挑:“莫洪匹夫好大的膽子,他得手了麼?”郝元甲心知夏夢卿會錯了意,連忙搖頭,道:“少俠弄錯了,神力侯府方面弟子,自昨夜至今,尚未有過回報,我倒為少俠發現了另外一樁事兒。”
夏夢烽鬆了口氣,失笑説道:“我原料莫洪一時不敢輕舉妄動,郝舵主另外發現了一件什麼事兒?”
郝元甲看了夏夢卿一眼,道:“傅侯夫人適才乘車出城,傅侯輕裝簡從親自送到城外。”
夏夢卿神情一震,“哦!”了一聲,默然未浯。
郝元甲又道:“我雖不知傅侯夫人將往何處去,但我卻斷定她此次必系遠行。”
夏夢卿蹙眉説道:“何以見得?”
郝元甲微笑説遭:“少俠當知要飯化子,兩眼最尖。”
夏夢卿微微一笑,道:“郝舵主又怎知車中必是哪傅侯夫人?”
郝元甲笑道:“套車非任何人可乘,十六黑衣護衞,隨行者四,又是傅侯親自相送,車中除傅侯夫人外還會是誰?”
夏夢卿一雙劍眉蹙得更深,良久方黯然一嘆,道:“看來,是我一句‘人簫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累她奔波……唉,其實你又何苦?此中原因傅小天不會不知,他令我敬佩,令我慚愧……”
郝元甲看了他一眼,道;“事已至此,少俠何須自責?少俠是否要……”
“不!”夏夢卿微微搖頭,接着:“我-時還不想離開此地,莫、單、衞三個羅剎餘孽,潛伏數年,有為而來,陰謀當非小可,我要留此為傅小天做點事兒,傅侯夫人這方面,只有煩勞貴幫。”
“何言煩勞。”郝元甲翻腕自破袖中拿出那錠赤金,肅然説道:“縱不談少俠差遣,單憑傅小天鐵錚奇男,俠骨仁心這八個字,郝元甲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請少俠吩咐。”
一番話聽得夏夢卿大為心折,暗自欽佩不已。略一沉,道:“傅侯十六黑衣護衞,雖然派出四名精鋭,但對險惡詭譎的武林來説,似乎仍嫌薄弱了點,我想煩貴幫沿途多加照顧,而且,隨時將行蹤告訴我。”
夏夢卿這番話説來平淡,聽在這位丐幫分舵主火眼駿猊郝元甲耳中,卻字字無殊令諭,他-直神情恭謹地聽着,夏夢卿話聲-落,他便立即躬身應聲,隨又轉向旁立小叫化低低交代了幾句。
小叫化欣然領命,轉身如飛而去。身法之高明,竟不在一般好手之下。
夏夢卿看在眼內,忍不住點頭讚歎:“有道是:名師出高徒,令高足一身功力足可擠身一流!”
郝元甲赧然笑道:“少俠謬獎,郝元甲太以汗顏,這孩幹一身稟賦不差,我常有誤人之感,若能蒙少俠不吝金玉,指點-二,倒是他天大福分。”
夏夢卿淡笑不語,心中卻已有所決定。
郝元甲何等老練,察言觀色,心頭自然雪亮,不由暗暗狂喜不已。
話鋒微頓,又道:“如今事情已有變化,神力侯府方面的安排,少俠是否有何高見?”
夏夢卿略做沉吟,道:“傅侯一身所學甚高,但我覺得這種事,似乎不宜讓他出手,黑衣護衞既已派出四個精鋭,府內力量必然大打折扣,我正考慮有沒有增強其防衞的必要。”
郝元甲聞言搖頭笑遭:“少俠顧慮得雖然極是,但少俠卻不知那十六黑衣護衞都是當年一些縱橫武林的人物,不是我妄自菲薄,挑量弱的,郝元甲也難為十招之敵。”
夏夢卿竟似不信,淡笑不語。
郝元甲看了他一眼,一笑又道:“少俠已是數年未現俠蹤,難怪少俠不知不信,少俠可曾聽説過當年威名極著的冀中-劍?”
夏夢卿微笑點頭:-久仰此人,惜未識荊。”
郝元甲道:“他便是十六黑衣護衞中最弱的一環,以他一身所學尚稱最弱,其他十五人可想而知。”
冀中一劍雖然當年威名極盛,然在這位宇內第一奇才眼中卻是微不足道,渺小的可憐。
夏夢向只是頗覺意外,“哦!”了一聲,搖頭笑道:“世間事白雲蒼狗,我僅數年未出,料不到競有這多出人意料的事兒,以冀中一劍那等人物,尚列十六之末,那十六之首,想必甚是驚人。”
“那倒未必。”郝元甲道:“所謂驚人只能對者一般武林同道,若在少俠面前,實在算不得什麼,趙君平是昔年黑道巨擘,冷麪狠心活閻羅,少俠可知?”
夏夢卿聽得雙眉微蹙,道:“傅侯府中何容此人…”
突然神情-震,急聲道:“既稱四精鋭,趙君子必是其中之一。”
郝元甲呆了一呆,訝然點頭:“不錯,我親眼看到他隨侍車左,怎麼?”
夏夢卿神色立轉疑重,道:“郝舵主既知此人,當知此人陰狠毒辣、詭譎狡猾,昔年與羅剎教五君之一的宮寅,交稱莫逆,臭味相投。”
郝元甲也神情倏震,遭:“少俠莫非懷疑……”
“不錯。”夏夢卿點頭接道:“我正是懷疑,他與莫洪、單能、衞中三匹夫同時都在京中,此中不無關聯,更何況他身列神力侯府十六黑衣護衞之首。”
“對!”郝元甲重拍一掌,切齒咬牙。
夏夢卿惶然沉思説道:“難怪莫洪匹夫説,神力侯府絕難見他蹤影,而府中一動一靜,卻悉在他揞掌之內,看來,他那身為傅侯貼身護衞之言並非全詐,趙君平潛伏神力侯府與他何異……”
説至此,神情更形凝重,道:“她出京旨在找我,必然身攜紫風釵,倘若……郝舵主。”
“少俠吩咐。”郝元甲躬身應聲。
“不敢!”夏夢卿忙自還禮,道:“事出無奈,我只有趕去,此間尚煩郝舵主小心應付,一有警訊,但保侯府安全,其他可以不管,這種事九門提督也莫可奈何,莫洪等匹夫,等我回來再説,煩勞之處,容後面謝,告辭。”
話落拱手,儒衫飄處,人化長虹,疾射而去。
他這番話無非是為丐幫着想,莫洪、單能、衞中,為羅剎教五君之三,當年便已威懾武林,不僅各具一身莫測詭譎的功力,而且個個陰險狡猾、心狠手辣、極富心機。
這三人中,任何一人已足令丐幫窮於應付,何況他三人均在此間。更何況此間不過是丐幫一處分舵,高手有限。因此,他不能.也不願檀丐幫為他遭到損害。
郝元甲自然聽得出他話中隱意,對這位宇內第一奇俠,更加敬佩不已,只是尚未寒得及答話,人已杳如黃鶴。這種罕世功力,曠絕身法,看得他不由呆住,半確方始無限感慨地-聲輕嘆,閃身出廟而去。
這是第二天的夜晚,雖然仍是滿月,但卻為一片烏雲遮住,加上北京城萬家燈火已熄,所以更顯得一片黯黑。雖是萬家已熄燈火,卻仍有一處燈火未熄,而且很亮,那是神力侯府,後院小樓上,巨燭搖紅,燭光透窗而出。’紗窗上,映現着一個高大人影,很寂靜.不聞一絲聲息。小樓內,蓋代英豪,神力威侯傅小天對燭旁幾託頤獨坐。濃眉輕鎖,一雙環目望着搖紅燭花呆呆出神。
身後那張八寶軟榻之上,卻不見了他那一對愛過性命的兒女,想是為免更傷情懷,已移寢別室了。
驀地一聲輕嘆劃破這小樓中的寂靜,傅小天站起身子,負手背後,來回地走着。
半響.他修地搖頭一聲苦笑,低低喃喃自語:“少年不識愁滋味,而今識得愁滋味,這第一度‘愁’滋味可真了得。又何只詩人騷客多愁善感?這個‘愁’字,我是領教了。”
語罷,又是莫可奈何地聳肩自嘲一笑,走向几旁。
這位蓋代英豪,鐵錚奇男,盡極人臣,權重當朝,如今竟領略了“愁”的滋味,怎不令人慨然興嘆。
他方要坐下忽又緩緩轉向窗外,橇笑道:“夜深露重,我正感寂寞無聊,閣下何不進來坐坐?”
話聲方落,只聽窗外一個陰側側的話聲説道:“威侯見召,無上榮寵,職不從命。”
微風颯然,燭影晃動,一個黑袍老者,幽靈般飄進小樓,點塵未驚。
傅小天神色泰然,哈哈一笑,揚眉説道:“豈敢,傅小天這個官兒不同一般,唯恐怠慢,何敢當得上召見二字?閣下怎麼稱呼?夤夜蒞臨,必然有以教我,請坐。”舉手肅客。
“神力侯府哪有我的座位’”黑袍老者陰森的白臉上不帶絲感情,深注博小天一眼,冷冷説道:“久仰傅侯英豪蓋代,今宵一見,果然不虛,好不令人欽敬。”
傅小天微蹙雙眉,淡淡地笑道:“傅小天只道閣下夤夜蒞臨,必然有以教我,卻不料閣下這般令我失望,我再請教。”
“威侯好犀利的詞鋒。”黑袍老者陰陰一笑,道:“老朽姓莫,單名一個洪字。”
傅小天呆了一呆,道:“看來我是失敬了,原來閣下便是昔年羅剎五君之首,博小天身在軒冕,卻心儀武林,久仰東君大名,今夕何夕,竟使我逢此高人?有何見教?”
入耳羅剎五君,莫洪倏覺老臉一熱,冷冷説道:“羅剎覆滅,東君之名已不復存在,身列黑道,更不敢當高人,威侯謬獎令我倍覺汗顏,今宵所以冒死拜謁驚動侯駕,只是想請威侯賞賜一宗小小物品。”
傅小天“哦!”了一聲,失笑説道:“原來閣下是有為而來,那麼請講,傅小天生平重義輕財,府中所有,任憑選擇。”
他這幾句話暗含譏諷,莫洪老奸巨滑,哪會聽不懂,老臉又是一熱,深注傅小天一跟,陰陰笑道:“威侯誤會了,莫洪雖然身列黑道,但對威侯府中所有尚能不屑一顧……”
傅小天淡淡笑道:”看來我是唐突高人了。”
莫洪雙目冷芒一閃,遭:“夤夜入人府宅,這本難怪。”話鋒微轉,接道:“莫洪要請威侯賞賜,非他,乃威侯珍藏的那尊‘綠玉佛像。”
傅小天神色微變,隨即搖頭笑道:“這很抱歉,‘綠玉佛像’乃拙荊所有,傅小天焉敢隨意贈人,違命之處,只有請閣下原諒了。”
莫洪陰陰説道;“威侯怎不説捨不得?”
“我覺得這沒什麼兩樣。”傅小天道:‘總而言之一句話,我不願給。”
“還是這句爽快,只是……”莫洪雙目寒光連閃,獰笑説道:“只怕由不得威侯。”
傅小天“哦!”了一聲,濃眉雙揚地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怎樣地由不得我,我有這份自信,要是我不願給,憑閣下還拿不走。”
莫洪冷冷笑道:“威侯莫非就憑身邊十六黑衣護衞。”
傅小天縱聲大笑:“那是閣下看得起他們,我倒覺得他們個個是酒囊飯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且,對閣下這等高人,若要他們出手,似乎……”
莫洪神色突變,方自一聲冷哼。
傅小天突然挑眉輕喝;“樓下什麼人?”
只聽樓外有人應聲接口:“屬下任燕飛,聽候差遣。”
傅小天揚聲笑道:“我有貴客在,別來擾我清興,惹人討厭,去吧,沒有事。”
樓下那人遲遲方自應了一聲是,隨即寂然。
傅小天看了莫洪一眼,尚未説話。
莫洪突然冷冷笑遭:“屋頂尚有一人,威侯何不一併支使開去?”
傅小天微笑搖頭:“抱歉之至,屋頂那位不是府中之人,傅小天管不了。”
莫洪神色倏變,道:“威侯高明,莫洪不勝……”-“你誤會了。”傅小天又看了他一眼,道:“我聽覺雖然不差,但尚未高明到如此地步,府中人非有我的令諭,不敢檀登此樓屋頂……”突又一笑接道:“此人已去,看來我又失禮了。”
莫洪自然也聽出屋頂那人業已寓去,而且更聽出那人功力不高,根本就未放在心上。
傅小天話聲一落,他便又雙目一翻。冷冷説道:“威侯休要顧左右而言他,莫洪討取之物,關係威侯甚大,還請莫要自誤。”
傅小天道:“我不懂。”
莫洪雙目寒芒電射,一聲獰笑説道:“那是自然,説出來威侯也未必肯信,莫洪只請教一句,在威侯心目中,夫人與綠玉佛像,哪一個重要?”
“誰不知傅小天伉儷情深?我以為閣下多此一問。”
“那麼,夫人與綠玉佛像,請威侯任選其一”
“我想兼得。”
“恕莫洪放肆,那不可能。”
“在我面前,閣下最好不要威迫使詐。”
“不敢,”莫洪陰陰笑道:“這是鐵般事實,夫人此刻只怕早巳遇險。”
傅小天深注莫洪一眼,突然縱聲大笑:“閣下既為武林中人,當知昔年趙君平威名,我不信……”
“威侯過於相信那趙君平了。”莫洪冷接道:“趙君平雖然身列十六黑衣護衞之首,待遇甚豐,但我卻以為他未必真的聽命於威侯。”
“怎見得?”
莫洪目射寒芒,冷然説道:“威候既知趙君平昔年威名,當也知他與羅剎五君交稱刎頸。”
傅小天神情方自微震,莫洪冷然又道:“只可惜威侯不察任他進府,且擢為貼身護衞之首,此次更委以重任,莫洪不早不晚偏於今宵拜謁虎駕,威侯似乎應該已知莫洪是有恃無恐,否則莫洪何獨具天膽?”
傅小天靜聆之下,神色剎那數變,但莫洪話聲一落,他卻又神色一轉泰然地,蹙眉搖頭笑道:“我現在知道了,似乎已太晚了點兒,這件事委實驚人,也委實出人意外,難道那另外三人是死人不成?”
莫洪冷冷笑道;“只怕十六黑衣護衞中,真正赤膽忠心者,少的可憐。”
“這是我用人疏忽,謝謝閣下提醒。”傅小天看了莫洪一眼,蹙眉説道:“看來,我只有將綠玉佛像雙手奉送一途了?”
莫洪得意獰笑:“莫洪不敢多嘴,但憑威侯卓裁。”
“那是閣下客氣!”傅小天笑道:“倘若我仍然不願呢?”
“威侯不愧當朝柱石,鎮定功夫委實令人欽佩。”莫洪雙目寒芒暴射,朋陰説道:“黑道邪魔,兇殘淫毒,莫洪很替夫人擔心。”
傅小天濃眉怒剔,環目中逼人神光直射莫洪。
饒是這位昔年羅剎東君如何桀驁兇殘,入日傅侯虎威,兩道利刃般目光,也不禁為之一懍,機伶伶地打了個寒噤,身不由主,退了一步,方自暗暗凝功戒備。
傅小天威態一斂,驀地縱聲大笑:“傅小天別的沒有,只是一身鐵膽傲骨向不屈人,綠五佛像,恕難從命.拙荊乃人間奇女,縱然遇難,也必知該怎麼做,所以我並不擔心!言至於此,閣下請吧。”
莫洪做夢也未料到這位鐵錚奇男竟硬到這般地步,心中雖然驚怒欲絕,然懾於這位蓋世英豪一身莫測高深的功力,兇心卻也不敢發做,更不敢動手撞硬。呆了一呆,只得強壓怒火地獰笑狠聲道:“威侯既然這麼説,莫洪只有識趣告退,不過,事態重大,莫洪不忍見威侯抱恨終生,臨行再請三思。”
“不必了。”傅小天揮手笑道:“我心意已決,且出言向無更改,一切閣下看着辦好了。”
莫洪獰笑一聲,還待再説。
傅小天雙目再射神光,挑眉沉聲道:“怎麼,閣下莫非等我逐客?”
莫洪心中又是一懍,雙目陰毒暴露,狠狠盯了博小天一眼,轉身飛掠出樓。
傅小天望着樓外夜空中莫洪哪幽靈般背影,突揚大笑:“深夜客來茶當酒,我沒有備茶,權以粒火送客,聊表寸心,小心。”
話聲方落,巨燭火焰暴漲,似有物操縱,倏地一折,疾射窗外,一閃而逝。
莫洪一身黑袍立即着火,驚呼一聲,飛遁而去。
傅小天一聲大笑尚未出口,突聞兩聲輕喝劃空響起,兩條人影捷如鷹隼,白院牆外撲入,疾撲半空中的莫洪。
只聽莫洪-聲厲笑:“憑你等也配,若非今夜老夫……滾。”
飛撲的人影似遭重擊,兩聲悶哼,直如殂石,飛墮而下。
傅小天看得方自雙眉陡挑,轉瞬間,莫洪已拖着一團火光,消失在院牆外。
只得坐下,略一沉吟,突然提起幾頭狼毫,展筆振腕疾書。須臾,擲筆而起,一聲輕喝:“樓下何人值夜?”
只聽樓下遙遙有人接口:“屬下任燕飛在。”
“上來。”
樓下應聲跑上一名黑衣護衞,向傅小天微一躬身,垂手肅立。
傅小天看了他一眼,隨手將幾頭那封書信遞過:“明日一早.派人將此信送往紀大人府中,記住,要面交紀大人,現在下去傳命,備我墨龍。”
黑衣護衞雙手接過書信,似乎還要請示。
傅小天含笑揮手:“不要多問。該做的事兒,紀大人自會告訴你們。”
黑衣護衞未敢多言,躬身而退。
片刻之後,小樓上燭火倏然熄滅。轉瞬間,一陣得得蹄聲,劃破了寂靜夜空。
瀟湘子掃描陽春白雪OCR瀟湘書院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