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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烈焰斷生平此情難續 春寒損韶華懷恩結誓

    烈焰斷情,此生難續

    夜已經很深了,窗外露出一片寒浸浸的白色。

    賀蘭睡到半夜忽然醒了,更是莫名地一陣心驚肉跳,她躺在牀上想了半天,才記得這裏是自己的家。

    她回到家裏的時候並沒有看到姨媽,還是巧珍伺候着她洗澡換衣服,又咭咭呱呱地説上許多話,安頓她睡了,但她這會兒卻醒過來了,看時間也不過是半夜三點多鐘,她睜開眼睛的瞬間就看到薄紗窗簾外面的月光,又大又好的圓月,被一層淡淡的銀霧籠罩着,如冰梭織絮一般。

    賀蘭懷疑自己是被那月光給驚醒的。

    但她確實是聽到了某種聲音,很細很細的聲音,她從牀上坐起來,嚕嚕也從窩裏豎着耳朵站起來,眼神里充滿了戒備,賀蘭把食指豎在唇邊,很小聲地道:“嚕嚕不要吵。”嚕嚕便安靜下來,她披了件長衣推門走出去,烏黑的長髮直垂下來,嚕嚕悄沒聲地跟在她身後,鼻子不停地左右嗅着。

    走廊裏點着雪亮的燈,花架子上擺放着一盆碧玉蘭,一朵一朵的花兒像是純白的玉盞,仿古宮燈懸掛在走廊牆壁的一角,地面上是綿厚的地毯,賀蘭慢慢地朝前走,一直都到了姨媽的房門前,那房門虛掩着,僅僅露出一點小縫,有光線從屋子裏面瀉出來。

    賀蘭慢慢地推開了門。

    她推開門的時候正好看到了坐在地毯上的姨媽抬起頭來,綠紗罩裏的光芒映在她的面孔上,姨媽那美麗的面孔上是憔悴頹敗的表情,一個蒼白羸弱的清秀男人躺在姨媽的懷裏,他的嘴角還在往下慢慢地滴血,他的手邊是一個高腳杯,酒杯斜倒在雪白的地毯上,紅酒液沁到地毯裏。

    賀蘭石雕木塑一般地站在門外,嘴巴拼命地張開,猶如脱離水面的魚兒,可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她嚇得動都不敢動一下,姨媽抬頭看着她,她的臉上竟是無比寧靜的表情,那樣的寧靜讓她看起來神聖極了,她無聲地咧嘴笑了笑,“賀蘭,我還真怕看不見你最後一面了。”賀蘭嚇得臉色雪白,全身戰慄,恐懼的聲音好似從嗓子眼裏擠出來,低不可聞,“姨媽……”

    梅姨媽卻輕聲説:“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本來答應我的,今天跟我結婚,賀蘭,我本來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嫁人了,可是我今天要結婚了,我年少時為他被趕出家門,現在又為他歡場賣笑。”她微微地笑一笑,“但你知道他剛才對我説什麼嗎?他讓我嫁給吉老闆,吉老闆你認識的,就是那個煙捲商行的大股東,答應給他一大筆錢,他親自去談的這筆好買賣。”

    賀蘭陡然明白了,奪眶而出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下來。

    梅姨媽靜靜地笑道:“賀蘭,我攢下的那些錢,全都留給你,還有這棟房子,這些是你的嫁妝,找一個踏實的好男人愛你,我只求你,千萬別像姨媽這樣,一輩子都毀在一個男人手裏。”

    她凝望着賀蘭,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她的右手裏握着一把勃朗寧小手槍,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那一雙含淚的眼眸,依然凝定在賀蘭的面孔上,她微笑着説:“我總是等着,他能按照他對我説的承諾來愛我,可我總是等不到那一天。”

    賀蘭大叫着“姨媽”撲上去的時候姨媽已經扣動了扳機,那一聲槍響讓賀蘭瞬間魂飛魄散,鮮血從她的眼前迸射開來,姨媽的腦袋一側開了一個鮮血淋漓的大洞,賀蘭驚駭地大叫起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時間彷彿是在那一刻寧靜下來了,再沒有任何聲音,姨媽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倒在那個男人的身上,她的手臂微微張開,看上去就像是温柔地擁抱住了他。

    他只有死了,才能這樣安安穩穩地躺在她的懷裏。

    她閉着眼睛,眼尾微微地彎起,眼睛依然是一道很美的弧線,是桃花的弧度。

    她其實叫做梅小玉,年輕的時候死心塌地地喜歡一個叫金士誠的男人,甚至被逐出家門都在所不惜,但這個叫金士誠的男人居然拋棄了她另娶了別人,她孤單艱難地活了那樣長的時間,後來這個叫金士誠的男人又回來了,也不過是貪圖她的錢,她便如飛蛾撲火一般奔向了這一場心知肚明的毀滅,縱然知道總有一天,他還是會像曾經那樣把她拋棄。

    她曾説過,女人就是傻。

    這話很是沒錯,她就是這樣傻。

    炮彈就是從那一刻炸起來的,震天價的一聲巨響,整個別墅似乎被翻轉了一下,一股強大的力量將賀蘭的身體掀起來,朝着牆壁狠狠地擲了過去,斷壁頹垣加土粒從天而降,呼啦啦地砸下來,賀蘭甚至來不及從地上爬起來,第二炮已經到了,傢俱的碎片猶如能割破肌膚的刀子,在賀蘭的眼前炸開來,灼熱的火舌瞬間竄起來了。

    有刺耳的尖叫聲從四周傳過來,那是別墅裏的下人在呼喊着,嚕嚕也在拼命地大叫着,賀蘭的耳朵嗡嗡作響着,總是站不起來,手背一陣火辣辣地疼,別墅好像整個地歪向了一邊,天花板都砸了下來,有火燒起來了,燒着了她睡衣的裙角,她的手胡亂地抓着,想要抓住什麼依靠,但是沒用,她的身體似乎不受控制地往下墜,她甚至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哭喊着道:“救命啊,救命……”

    有人衝進了屋子,隔着火舌和濃煙喊她,“小姐!”

    賀蘭在濃煙中大聲地咳嗽着,巧珍終於發現了她,拼命地上前來拉住了她的手,拽起了稀裏糊塗的賀蘭,踉踉蹌蹌地奔出了這間已經被炸了半邊的屋子,往樓下奔去,才跑到樓下,巧珍就驚恐地喊道:“大門要塌了,得趕緊跑。”

    她放開賀蘭,驚叫着朝着大門跑去,就聽到“吱呦……”的尖溜溜聲音,彷彿是割破空氣的一道弧線,那一個炮彈打過來,天地就是一震,大廳彷彿是被瞬間顛倒了,滿地的碎片,大廳裏已經有了好幾具被炸碎的下人屍體,被火焰燃燒着,最先奔跑到門邊的巧珍一頭栽到了地上,再沒起來……

    賀蘭看着巧珍的屍體,嚇得大聲哭叫起來,雙手哆嗦着抱住了自己的頭,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救命啊——”她的世界完全顛覆了,破碎了,到處都是這樣的悽慘,恐怖,火光熊熊,黑煙重重包圍着,好似地獄,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只是踉踉蹌蹌地躲到煙火小的地方去,然而那濃煙還是燻得她的眼淚嘩嘩地落了下來,她的腳下踢到了什麼東西,接着一頭栽了下去。

    是廚房裏的地窖,用水門汀板封着,通氣孔在花園裏。

    賀蘭鑽了進去,水門汀板將她封在了裏面,她的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那些瘋狂和魔鬼般的轟炸聲成了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她下意識地用力推頭頂上那塊水門汀板,可就是推不開,她終於明白過來,自己是被封死在這地窖裏了,寒意從心底湧上來,眼淚嘩嘩地往下落,她才察覺到自己胸口火燒火燎地疼,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摸了一把,卻只摸到了一手温熱的液體,是通紅的血。

    早晨的時候雪還未停,愈加地大起來,地面上積着厚厚的一層雪,天冷得簡直可以哈氣成冰,屋檐的下面結着一層晶瑩剔透的冰柱子,這樣惡劣的天氣,就連往日賣豆花的老伯今日都沒有出來了。

    整個邯平的報紙都登載了玉山別墅梅公館被炸成廢墟的消息。

    風呼呼地刮起來,席捲着花園子裏的雪花,天陰沉沉的,四面種着冬青和松柏,被白雪反射的一點點光線照在冬青松柏上,是一種乾澀的冷,幾隻麻雀立在冬青樹上,撲稜着翅膀,嘰嘰喳喳地叫着,等着三四輛軍車一開進來,它們全都被驚動了,嘩啦一下整整一樹的鳥兒都飛走了。

    湯敬業從車上走下來,才站了沒一會兒,軍帽檐上就落了一層薄雪,許重智已經帶着衞戍走過來,神色肅穆地站在了湯敬業的面前,將眼皮垂下來,“湯隊長,參謀長在樓上等你呢。”

    湯敬業“嗯”了一聲,卻咧着嘴衝着許重智一笑,“小許,我這一上去,恐怕是要死在參謀長手裏了,明年的今日,你別忘了給我上幾炷香。”許重智尷尬地笑笑,“湯隊長,別這麼説,你跟參謀長這麼多年的兄弟……”

    湯敬業看許重智那臉上的神色,都是惶惶的,連他周圍的人,都不敢出大氣,可見此刻的高仲祺,定是見神殺神,遇鬼殺鬼了,便道:“對不住諸位,我連累你們跟着我一塊受罪了。”

    許重智還要説話,湯敬業擺擺手,向着大廳走去,挽翠等下人面色驚惶地跪在廳裏面,地面上是一片片破碎的古董花瓶、茗碗,還有一大束玫瑰花散落在地上,挽翠抬頭望了一眼湯敬業,哆嗦着嘴唇道:“高少爺在最靠裏面的卧室裏。”她嚇得連一句話都説不清楚,湯敬業面不改色地從玫瑰花上踩過,徑直上了樓。

    湯敬業站在客室裏屏息聽着卧室裏的動靜,但卧室裏一點聲音都沒有,平靜得好似一潭死水,他垂下眼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推開了卧室的門,卧室裏卻沒有大廳裏那樣的狼藉,窗簾大開着,落地窗外的大雪依然撕棉扯絮一般,朱漆架子上的“西子香荷”依然開着極大的團花,一切一如從前,只是人已經不在了。

    高仲祺坐在地毯上,擠在牀頭櫃與牀的中間,他那樣大的人,把自己佝僂成很小的一團,將整個頭都埋了下去,雙手抱着頭,他的肩頭在止不住地哆嗦着,像個害冷的孩子,湯敬業跟了他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他變成這個樣子。

    湯敬業最先打破了這種可怕的沉默,他説:“大哥,你殺了我吧。”

    天長地久,此恨綿綿

    湯敬業最先打破了這種可怕的沉默,他説:“大哥,你殺了我吧。”

    高仲祺把自己蜷在那裏,動都沒動一下。

    湯敬業波瀾不驚地道:“我跟了大哥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你在任何事上心慈手軟,然而如今為了一個女人,你抗了命,秦鶴笙這隻老狐狸耳目通達,此舉就是要考驗你的忠心,你騙得了他一時,騙不了他一世!”

    他緊盯着高仲祺,道:“當年程叔死得何其悽慘,若不是秦鶴笙卑鄙無恥,如今這望天峽以西就是你們程家的,大哥,我父親臨死的時候交待我,要一輩子效忠你,我對大哥絕無半點私心,大哥要我這條命,隨時都可以拿去,但是,這女人能把你變成現在這樣,她就非死不可!”

    他這話音剛落,就聽得“嘭”的一聲響,高仲祺忽然從地毯上站起來,抓起朱漆架子上的一個花瓶朝着湯敬業的方向砸過去,暴喝道:“她死了,你也別想活!”他那臉色鐵青,可怕極了,額際上有暴起的青筋,眼裏是焦灼欲狂的表情,有血絲從他的雙眸裏透出來,那一身的煞氣,好像是地獄裏的魔。

    湯敬業動也不動的捱了那一下子,一行清晰的血線自額頭上的破口緩緩流下來,他二話不説從身上掏出手槍,“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將手槍雙手捧給了高仲祺。

    屋內一片死寂。

    高仲祺的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着,死死地盯着湯敬業,他臉上的陰霾越來越濃重,手指攥緊了,發出咯咯的聲響。湯敬業抬起頭來,他眉骨上那一道疤痕依然清晰,那是他們一次去南平剿匪,敵人一個炮彈炸過來,湯敬業奮不顧身地推了高仲祺一把,自己卻被炮彈碎片掃中了。

    湯敬業見高仲祺定定地站在那裏不動,忽地“咔嚓”一下拉上槍栓,接着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腦袋,手指扣在扳機上,望着高仲祺道:“大哥,你自己保重!”他在扣動扳機的那一刻,高仲祺忽地一腳踹過來,將他的手臂踹向一邊,那槍“砰”的一聲,射出的子彈打穿了落地窗,冷風登時從槍眼裏簌簌地灌了進來,將垂在一旁的窗簾吹起來,一陣亂擺!

    高仲祺望着湯敬業,一字一頓地道:“你不用死,我陪她一起死!”他拔槍出來,飛速地推膛上彈,湯敬業已經反應過來,迅速地衝上前,死死地抱住了他握槍的胳膊,大聲喊道:“許重智!他媽的滾上來!”

    守在樓下的許重智聽到這一聲槍響和湯敬業的喊聲,脱口道:“糟了。”帶了侍衞就往樓上衝,一羣人蜂擁進卧室,就見到這樣的場面,許重智慌地上來死按住高仲祺,一羣衞戍來奪槍,槍被奪了下去,湯敬業血紅着眼睛,怒氣沖天地喊道:“大哥,你以為你是為你一個人活着麼?!”

    那一聲便如晴天霹靂一般炸響,硬生生地打在了他的死穴上,讓他連為了自己肆意一回的機會都沒有,無形的大網瞬間從頭罩下,高仲祺覺得自己是被綁縛住了,雙腿好似灌了烏沉沉的鉛塊,他動彈不得,胸口如被千斤重的巨石壓着,讓心臟沁出冷而病的血來,疼得他連一口氣都喘不過來……

    朱漆格子上的那一小瓶紅豆,卻紅得如此鮮豔,鮮豔得刺痛了人的眼睛,落地窗外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呼啦啦地下個沒完沒了,天上地下都是那樣的寒冷,四面八方一片白色,寒風如海浪般一波波地襲過來,吹得院子裏冬青松柏和相思木一陣陣地亂擺,他的全身不禁發冷,肩膀不停地發抖……

    他想起他帶着她到麒麟池去,她説她總是手冷,他對她説,以後他為她暖手,一輩子願意為她暖一雙手,她坐在亭子的木椅子上,靠着雕花欄杆,手託着左腮往外看,就見那池水澄碧,還有些小落葉,在日光裏亂飛,她回過頭來,粲然一笑道:“這真好,我真想在這裏看一輩子風景。”

    如今一切都完了,都沒有了。他從得知這個消息開始,就再也不敢去回想她,那片廢墟沒有半個生還者,挖出來的全是焦黑的死屍,他知道,在昨夜那樣猛烈的炮火突襲之下,整棟別墅夷為平地,他親手製定的計劃,從來都是分毫不差,該燒的都燒光了,她沒有任何存活的可能性,她死得那樣慘,還是死在他的手上!

    他忽然發狠一般地掙開了那些人,痛苦地大喊起來,眼眶子裏泛出慘痛而滾熱的濕意……殘破的音節從胸腔裏泣血一般地震出來,好似野獸一般痛苦的號叫……他絕望地一頭狠狠朝牆面磕去,那樣地用力,那是他對自己的報復與懲罰,有血從他的額頭上流出來,滾熱的,滴落在地毯上,濺出一片片的血花來,耳朵嗡嗡作響……

    他恨不得自己就這樣死了。

    他急促地喘息着,血從他頭上的血口子裏湧出來,全身上下只有那麼一點是熱的……只剩下那麼一點……角落裏彷彿是潛藏着一隻怪獸,在那裏啾啾地呼吸着,隨時都準備撲將上來,將他撕個粉碎……

    玉山別墅被炸現場已經是慘不忍睹,大雪如粗鹽一般的雪粒打在人臉上,冷冰冰的,將整個廢墟掩埋起來,幾面沒倒的牆壁上是焦糊的窟窿,另有消防隊和挖掘工人拿着鈎耙等工具往外搬石頭和木器廢料,尋找被壓在下面的人。

    但抬起出來的都是屍體,被炮彈炸碎,被大火灼燒,已然分不出來誰是誰。

    寒風料峭,玉山別墅的廢墟清理工作,在第四天上午結束,已然確定沒有生還者,死難者的屍體都被運走了,只剩下一些燒敗的木頭磚塊和瓦礫碎塊……巡捕房的人做完了清點登記,早就退了下去,消防隊也撤了,只剩下幾名挖掘工人,《邯平晚報》早在一天前發佈消息,無非是玉山別墅遭遇飛來橫禍,俞軍剿匪炸燬民宅,引發一片抗議怒罵之聲,秦大帥勃然大怒,負責剿匪事宜的參謀長高仲祺等官員調離原職,即日前往楚州受處領責。

    大雪早就停了,天卻越發地冷起來。

    一輛黃包車順着山路行來,慢慢地停下,根伯下車付了錢,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從雪地裏走過,廢墟前面還有幾個人,他眯着眼睛四處找着,終於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忙一路地招手喊道:“少爺,少爺……”

    山風很大,呼呼地吹過來,渾身冰冷的秦承煜如泥塑的人一般,呆呆地坐在雪地裏一塊破木頭上,望着這片已經清理到露了地皮的廢墟,臉上一片麻木的茫然。

    根伯走過去,慌地將隨身帶的大衣蓋在了秦承煜的身上,秦承煜那雙修長的手已經滿是傷口,沒有一處好的地方,甚至掉了好幾片指甲,根伯心疼地看着他的雙手,勸道:“少爺,咱們回去吧,你都在這兒挖了好幾天了,也看見了,這兒什麼都沒有了。”

    秦承煜低下頭來,用傷痕累累的手捂着自己的額頭,沙啞着道:“你説,她會不會根本沒回家,她根本就沒在這?”連他自己都知道這樣的理由簡直牽強得很,那隻不過是在極度悲痛和絕望中的一種幻想。

    秦承煜站起來,披在身上的大衣落在雪地上,根伯實在不忍心開口,卻又不得不説,“那樣大的爆炸,火又燒了半夜,沒人能活着。”秦承煜卻恍若未聞,朝着廢墟走過去,拼命往外拽一根很粗大的木頭,那木頭太沉,他死抓着不放,手掌在木頭上搓過,便有無數的木刺,狠狠地刺到他的手心裏去,擦掉了一大層皮,鮮紅的血緩緩地滲出來了,滴落在破碎的雪面上去,就連一旁清理善後的兩名挖掘工人都無奈地搖搖頭,看着他這樣近乎於偏執的行為,誰都知道那是沒有用的,整個廢墟幾乎被翻了一遍,能挖出來的人都被挖出來了,這裏不可能再有被壓住的人了,那兩名挖掘工人終於也走了,這個地方就剩下根伯和秦承煜。

    在臨近傍晚的時候,秦承煜搬磚的動作忽然停止了。

    他的眉頭皺起來,朝着某個方向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卻又停止了,根伯疑惑地道:“少爺……”秦承煜卻忽地伸手製止了他,緊張地道:“別説話!”他在屏息凝神地聽着,他確定他聽到了,一個細小的聲音,很微弱很微弱。

    他的神色忽然惶急起來,慢慢地朝着那個聲音的方向走過去,然而那聲音忽然斷了,秦承煜慌張地又朝前走了幾步,他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他踉蹌了一下回頭望了一眼。

    他發現了那塊已經被燒得烏黑的水門汀板。

    地窖塌了一半,當水門汀板被拉開的時候,有冷風灌了進來,賀蘭覺得頭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已經發不出聲音,只能吃力地抬起頭,水門汀板外是一片暮色,有人大聲喊着她的名字,“賀蘭,賀蘭。”

    她幾乎渙散的眼瞳終於凝了一點點光,看清了那個人,乾裂流血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發出極微弱的聲音,“秦大哥……”她的手陷在泥土裏,身體被埋了一半,秦承煜把手伸進來,抓住了她陷在泥土裏的冰冷的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掌暖和極了,暖得像火炭,那是她在最寒冷可怕的困境裏唯一感受到的一丁點温度,她動彈不得,躺在那裏,呆呆地看着秦承煜,那些源源不斷的眼淚,可以不費半點力氣地,從她的臉上滾落下來……

    姨媽説過,她總是要吃點虧,才會真的懂事。

    啼痕湮透,淚斑依舊

    一月的時候,將近年關,梅花開滿了整個邯平山城,病房的窗台上也放着一瓶子水仙,純白色的重瓣“小玉蝶”,被冬天的陽光照着,薄薄的花瓣愈加地晶瑩剔透,滿室都是那樣的梅香。

    護士給賀蘭打完了一針,笑着道:“賀蘭小姐,你該多補充點營養,你恢復得太慢了,那位秦先生這一個多月跑前跑後,為你費了那樣多的心思,我們看着都感動,你不快點好對不起他呀。”

    她這本是一句戲謔,想引着賀蘭説一句話,賀蘭默默地躺在牀上,她的眸光投向了窗上的那一瓶子水仙,臉上是很安靜的神情。護士端着托盤朝外走,那病室的門卻先開了,護士習以為常地笑道:“秦先生你來了。”

    秦承煜點一點頭,轉身讓那護士走了出去,自己走到病牀旁,向着賀蘭示意了一下自己手裏的保温盅道:“根伯專門給你做的雞湯麪。”賀蘭的臉色蒼白極了,看上去更像是一片單薄的紙,她躺在那裏,沒説一句話。

    秦承煜放下保温盅,走過來替賀蘭掖了掖被角,她從被廢墟里挖出來到現在,總共也沒有開口説幾句話。秦承煜輕聲道:“起來吃點東西。”她的眼珠無神地動了動,慢慢地搖搖頭,秦承煜笑道:“你每天就吃那麼一點東西怎麼能行?”

    她還是不動,眼眸裏沒有半絲神采,秦承煜嘆了一口氣,輕聲道:“你告訴我,你想幹什麼?”她的身體忽地一顫,眼眸裏那原本渙散的光芒眨眼間凝聚成一點,帶着點冷而脆弱的鋭意,咬着牙道:“我要殺了他!”便有一滴滾燙的眼淚,從她的眼眶裏啪的一聲落下來,沁入枕頭裏去。

    秦承煜怔了一怔,末了開口道:“賀蘭,別折磨自己。”賀蘭卻搖搖頭,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用力地閉緊了眼睛,哽咽着道:“我對不起我姨媽,我對不起很多人,我也對不起你……”

    秦承煜凝望着她臉上的眼淚,內心裏也是翻滾着一陣陣的痛楚,安慰她道:“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這事兒跟你沒關係,賀蘭,事情過去了。”賀蘭躺在那裏不説話,淚水還是往下落,秦承煜默默地站在一旁,待她抽泣的聲音稍微小了一些,秦承煜往窗外看了看,冬日的陽光暖暖地敷在窗户上,融化了早晨結的一層薄霜。

    他説:“我帶你到走廊裏走走吧,別悶在這兒。”

    邯平這棟醫院也是教會投辦的,一樓就是一個小小的禱告堂,排着一排排的木椅子,修女正在為聖像披戴新裁的小披風,這裏已經是很暖,然而秦承煜卻還是仔細地為賀蘭弄好了大衣領子,賀蘭身體虛弱極了,走起路來一搖三晃,秦承煜便扶着她的胳膊,耐心地領着她一步步地慢慢朝前走,過往的許多女護士望見他們,都是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他領着賀蘭走了幾步,看賀蘭的額頭上沁出一點汗珠,便道:“你坐一會兒。”他扶着賀蘭坐到聖壇對面的一個木椅子上,又細心地為賀蘭攏好了身上的披風,望着她的眼睛道:“走了半天了,你也該吃點東西了,我去把面端下來,你在這裏吃點,好不好?”

    他的眼神里有着一種虔誠的温和,讓人沒法子拒絕,賀蘭無聲地點點頭,秦承煜立時就是一笑,眉眼裏透出很雀躍的光來,道:“你在這裏等着我。”轉身快步上了樓,賀蘭看着他走了,才把目光轉回來,一言不發地看着聖壇上的小聖像。

    眨眼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了。

    她死裏逃生,最初看到那張報紙的時候幾乎要瘋了:“……玉山別墅遭遇飛來橫禍,俞軍剿匪炸燬民宅……秦大帥勃然大怒,負責剿匪事宜的參謀長高仲祺等官員調離原職,即日前往楚州受處領責……”

    眼前全都是他的面孔,那些温柔的眼神……含情脈脈的話語……現在想起來竟是這樣的可怕,也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甚至把她騙到他的別墅裏去……只是為了得到她……再讓她去送死……為什麼他要這麼做……那樣一種寒意,從她的心裏升騰起來,漸漸地滲透到她身體的每一處去,她的牙齒都止不住咯咯地作響,額頭上冷汗淋淋,她那一刻只想見到他,恨不得立時到他的眼前去,為什麼他要這樣做?!他騙了她!

    她那樣渾渾噩噩地發了半天呆,忽然覺得胃裏一陣發酸,低頭就要吐,她又沒吃什麼東西,只是吐了些酸水出來,正低着頭難受,肩頭上忽然一暖,她抬起頭來,看到一名老師太站在她的面前,關切地道:“你怎麼了?臉色簡直難看極了。”

    賀蘭搖搖頭,“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一會兒就好了。”一名平日裏照顧她的看護婦正好路過,看到她這樣的情形,便撲哧一笑道:“不舒服是真的,一會兒就好了那可未必,至少要等八九個月吧。”

    賀蘭怔道:“你説什麼?”

    那看護婦笑道:“你害什麼羞呢,我以前在產護房做事,你這分明是害喜,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懷的日子還不久,這樣的孕吐反應是正常的。”她語氣稍停,又笑道:“再説你那位秦先生對你那樣好,我還等着吃你們的喜酒呢。”

    秦承煜從病室裏拿了保温盅,卻發現不是很熱了,忙又專門去熱了熱,這才拎着保温盅下了樓,才一下樓就發現木椅子上竟然沒有賀蘭的身影了,只有她的大衣還掛在椅子上,他立刻就慌了神,四處張望着,那禱告堂也有不少陪着病人出來散步的家屬,與他很熟悉的老師太站在聖像旁,他忙走過去問道:“師太,你有沒有看到賀蘭?”

    師太指着大門道:“剛才看她走出去了。”秦承煜轉眼往醫院的大門外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光雖還不錯,然而地上鋪着很厚的雪,天氣乾冷乾冷的,他把手中的保温盅放在一旁,趕緊往外走,走到一半卻忽然聽到有人叫道:“秦先生。”

    他回過頭來,卻望見是平日裏照顧賀蘭的看護婦,這會兒望着他笑一笑,道:“恭喜呀。”

    秦承煜着急找賀蘭,含糊地“唔”了一聲,轉身跑出了醫院的大門,跑下好幾層的階梯,柏油馬路上的雪已經被清掃乾淨,道路兩邊種着冬青樹,幾個黃包車伕蹲在黃包車一旁等生意,那被照亮的雪光刺到人眼裏,一陣生疼。

    他找到她的時候,她穿着白衣服趴在雪地裏,像一隻受傷的小白狐狸,蜷成小小的一團,不住地打着哆嗦,側臉上一片虛弱的青白色,秦承煜急切地叫了一聲,“賀蘭。”他跑過去的時候她從冰冷的雪地裏顫抖着抬起頭來,雪白的臉上是冰冷的眼淚和雪片,噼裏啪啦地往下落,哭着道:“秦大哥,你救救我……”

    秦承煜看她穿得很單薄,顧不得許多,直接跪在雪地裏將她抱在自己的懷裏,用身上的大衣緊緊地裹住了她,賀蘭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忽地絕望地叫喊起來,只是撕心裂肺地哭喊,沒有任何話語的號啕大哭,肝腸寸斷,好似一個可憐的孩子,恐懼於即將來到的災難,她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醫院周圍的人都吃驚地朝着這邊看過來。

    秦承煜緊緊地抱住了瑟瑟發抖的賀蘭,他輕聲説:“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你不用害怕。”他的語氣温暖得讓人更想落淚,賀蘭把自己的臉貼到他温暖的胸口,她能感受到他胸口心臟的跳動,她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沁透了他的毛料馬甲,燙到他的心裏去,他默不作聲地抱着她冰冷的身體,用自己身上的温度一點點地暖和着她。

    他將她抱回了病室,她蒼白憔悴地躺在牀上,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雙目無神地看着病室的天花板,秦承煜又把再一次熱好的湯麪端來,只是耽誤的時間太久,保温盅裏的面都糊掉了,他還是挑了一筷子,送到她的嘴邊,輕聲道:“你吃一點。”

    她的眼珠茫然地動了動,默默地看着秦承煜温和的面孔,那碗麪就在她的眼前,升騰起來的熱氣隔着他與她,好似神龕前面的白煙,她想起那一次在餛飩店裏,她拒絕了他,他當時那樣難受,她卻硬着心不去安慰一句,這就是她的報應。

    她張開乾澀的嘴唇,輕聲道:“秦大哥,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他忙笑道:“什麼事兒?”

    “我懷孕了。”

    掛在牆上的鐘表發出嗒嗒的聲響,周圍的一切都在一瞬間變得那樣的安靜,桌子,椅子,鋪着潔白牀單的另外一張病牀,放在窗台上的水仙花,一切一切的……都好似變成了生命體,默默地停在那裏,發出緩慢而沉重的呼吸聲……

    那一筷子面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熱氣漸漸地散盡了。

    她真的很想哭,含淚的目光從他怔怔的面孔上拂過,默默地轉向了窗外,正值下午,窗外放進了一大片的陽光,她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自己坐在屋檐下看着姨媽唱崑曲,喉如貫珠人如玉,那樣柔軟纏綿的聲音,“……都一般啼痕湮透。似這等淚斑宛然依舊,萬古情緣一樣愁……”她手託着腮靜靜地聽着,儘管一句都聽不懂,眼前也瀉着這樣一大片日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

    她再也回不到那樣的過去了。

    看護婦敲着門走進來,連着叫了好幾聲,“秦先生,秦先生,院長請你過去一下……秦先生……”他回過神來,慌地站了起來,有點結巴地道:“哦,我……我這就來。”他的手裏還端着那一碗麪,被他失手打翻在地,“啪”的一聲,他連着朝後退了好幾步,又恍恍惚惚地道:“我這就……這就收拾。”

    看護婦忙道:“還是我來吧,你這樣乾淨的人,碰不得髒了的東西。”

    春寒韶華,懷恩結誓

    看護婦敲着門走進來,連着叫了好幾聲,“秦先生,秦先生,院長請你過去一下……秦先生……”他回過神來,慌地站了起來,有點結巴地道:“哦,我……我這就來。”他的手裏還端着那一碗麪,被他失手打翻在地,“啪”的一聲,他連着朝後退了好幾步,又恍恍惚惚地道:“我這就……這就收拾。”

    看護婦忙道:“還是我來吧,你這樣乾淨的人,碰不得髒了的東西。”

    心好像是被一把利錐狠狠地刺透了,賀蘭的眼珠慢慢地轉動着,她的目光停留在窗台上那一瓶子水仙花上,水仙花開得真好,如玉盅一般的花盤,剔透無瑕,只有最乾淨的水才配得上它,她想起自己被壓在水門汀板下面的時候,泥土那樣地髒,她躺在裏面,像一個半死的人。

    看護婦打掃乾淨了地面,走上來衝着賀蘭笑道:“賀蘭小姐,秦先生走了,你有什麼需要就跟我説。”

    她黯淡的眼珠無聲地動了動,望着那位看護婦,慢慢地道:“勞煩你一件事情,我餓了,你能到樓下買幾塊點心給我嗎?”

    看護婦笑道:“好啊,你等着,我這就去。”

    她把看護婦支使出去,自己披了一件大衣,靜悄悄地離開了邯平醫院。

    那天還是傍晚,一輪紅日都沉到山後面去了,路邊鋪着一層雪,踩在上面咯吱作響,她披着大衣,搖搖晃晃地朝前走,走幾步路就要歇一歇,好容易走到了一傢俬人診所,她走進去要求打胎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的錢根本就不夠。

    她從診所裏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只有路燈照在雪地上,昏黃的一片,她孤立無援地站在街上,冷風灌到她的脖子裏,邯平這樣大,她自小長在邯平,卻在這一刻,再也沒有可去的地方,也沒臉再見任何人。

    那一夜她住在一個破舊的旅館裏,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大通鋪,周圍還有一些出來找工作的老媽子丫頭,躺在一個炕上,牆壁的縫隙裏還透着冷風,一位大娘看她默不作聲地蜷縮在鋪位的角落裏,低着頭瑟瑟發抖十分可憐的樣子,默默地遞給了她一塊雜麪饅頭,她接過那一塊冷硬的饅頭,才吃了一口,眼淚就掉了下來。

    當天晚上她就發起了高燒,燒得整個人都糊塗了,眼前都是人影,無數張面孔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她從出生到現在沒有吃過這樣的苦,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她睜開眼睛,卻只是定定地睜着兩隻眼睛看人,其實她什麼都看不見,熱氣一蓬蓬地往她臉上湧,她的嗓子發炎得厲害,沙沙地發不出聲音,呻吟着出了一點聲音,“姨媽……姨媽……”

    眼淚從她的眼眶裏流出來,在臉上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跡,她實在燒得太厲害了,所以連眼淚都變成冷的了。

    她不知道這樣病了多少日子,渾渾噩噩中就感覺有人喂她喝很苦的湯藥,身上虛飄飄的,但她終於清醒一點了,看清楚那個喂她湯藥的人,就是那位給她一塊饅頭吃的大娘,她看賀蘭醒了,這才鬆了一口氣,一面給她喂藥一面道:“孩子,你這樣病了半個月了,我在野地裏挖的野草藥還真把你給救活了。”

    那湯藥很苦,從喉嚨裏嚥下去,喉嚨都不住地痙攣着,滿嘴的藥渣子,噁心又泛了上來,只能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她想起她以前病的時候,姨媽總是給她買各種小藥片,縱是這樣,她也不願意吃,姨媽還要買了各種糖果蜜餞哄着她。

    姨媽如果知道她變成現在這樣,應該也會為她哭吧。

    那位大娘看賀蘭總是看着自己,便笑道:“我姓朱,你叫我朱媽就行。”她也不過是幫着大户人家幹些雜活的老媽子,平日裏賺的一點點錢,卻這樣義薄雲天地照顧了賀蘭半個月的時間,賀蘭瘦得厲害,伸手將蓋在身上的大衣掀起來遞給朱媽,虛弱無力地道:“這件衣服給你,你拿去當些錢,就當我謝謝你。”

    朱媽道:“你這孩子説的什麼話,我若是貪便宜的人,一開始就不會管你。”她把大衣重新給賀蘭蓋上,低聲詢問道:“你是哪家老爺的小妾還是哪家的少奶奶?被趕出來了?”

    賀蘭木然地看着朱媽,朱媽道:“你懷孕了你知道麼?”

    賀蘭輕輕地咬咬嘴唇,她的嘴唇裂了一道口子,有鮮紅的血珠從口子裏流出來,“朱媽,你能不能幫幫我,有沒有什麼藥?吃了能把孩子打下來。”

    朱媽便出現了一臉惶恐的表情,道:“阿彌陀佛,那可是作孽的事情,我可不能做,再説你身體這樣弱,要是再去打胎,恐怕你自己都活不了了。”

    賀蘭的眼角是乾涸的淚跡,“我真想死,可我又不敢死。”

    朱媽便輕聲安慰道:“你這個傻孩子,這世上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呢,只要你忍一忍,就全好了。”

    那屋子的窗口糊着一大片報紙,破了一個大口子,陽光從口子裏射進來,照在賀蘭的腳面上,賀蘭寂靜無聲地躺在那裏,凝望着那個破口,她想原來人生就是這樣,只是這麼短短的幾個月,她就完完全全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天上地下的分別,躺在破旅館的大通鋪上吃着如此苦的湯藥,她想起以前的自己,忽然覺得真是太傻了。

    那樣不惜福。

    朱媽的手慢慢地整理着她散亂的頭髮,默默道:“我以前有一個女兒,沒養大,剩下我一個孤零零的老婆子,她要是活着,也應該有你這樣大了。”她摩挲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來,遞到賀蘭的面前,道:“我不認識字,但我看這上面的照片倒很像你,有一個人滿大街都在貼,我撕了一張回來,你要去找他嗎?”

    賀蘭接過那一張紙,那上面果然印着自己的照片,是她穿着白衣暗裙,站在窗口,笑靨如花的模樣,她不知道他從哪找到的這張照片,也許是從同學手上,照片下面還有許多許多的字,都是他的親筆字,落款是他的名字:秦承煜。

    賀蘭看了那麼一眼,一瞬間心如刀絞一般,淚水一滴滴地落下來,打濕了那紙上的字跡,她閉上眼睛,哽咽着輕聲道:“他是好人,我不能再去找他。”

    有寒風慢悠悠地吹進來,夾帶着外面的鞭炮聲,連空氣都似乎帶着一股熱鬧喜氣的甜味,從外面遠遠近近地傳來一些歡笑之聲,還有舞獅子鑼鼓敲打,她靜靜地躺着,凝神聽着那些喧鬧的聲音,朱媽笑道:“你這病得恐怕都忘了日子,今天是大年初一,過年了。”

    賀蘭蒼白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來,她冷得厲害,那房間寒冷陰暗,泥土地上的一角擺着一個小風爐子,鏽跡斑斑的鍋裏熬着烏黑的湯藥,一大團一大團的苦澀霧團直往髒污的牆上湧。

    這天下之大,她卻再無安身之地。

    春天,梅花開滿了整個山城。

    賀蘭跟着朱媽到了鄉下一個大户人家裏打工,才過門的少奶奶穿着紅色的大襟,葱綠色小腳褲,雙手攏在襖下,聲音尖刻極了,朱媽帶着賀蘭的時候,她一口咬定不要,後來朱媽苦苦地央求了很久,她才道:“讓她到後院子洗衣服去,沒叫不許到正屋來。”

    朱媽連連點頭稱是,那位少奶奶一聲冷笑,一面走一面扔下話來,“她這一雙眼睛,能把爺兒們的魂勾走了,勾走了爺兒們的魂,我要她的命。”

    朱媽輕輕地攥了攥賀蘭的手,像是安慰她一般,輕聲道:“洗衣服是個累活。”賀蘭搖搖頭,默默地道:“沒事。”

    水是剛從井裏打上來的冷水,她把雙手都浸到木盆裏,刺骨地冷,手指頭都腫起來了,朱媽慌忙道:“哎喲我的天,哪有這樣作賤自己的,這不行,你還懷着孩子。”賀蘭沒説話,她只盼望哪一天這個孩子自己能流下來,所以她從來不吝嗇於折騰自己,她再去診所的時候,人家還是不答應,一來錢少,二來,她的身子骨實在不好,醫生怕擔責任。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個月,到了夏天,她的肚子漸漸地隆起來了,更是沒法子做手術,夜裏一個人孤單地望着天花板的時候,肚子裏的那一個小生命在輕輕地動着,偶爾還會踢她一下,她很慢很慢地呼吸,那樣清晰地感覺到孩子的存在,但她恨這個孩子,從骨子裏恨,簡直是憎惡這個孩子,只要孩子一生下來,她就把孩子送到教會的育嬰堂裏去,她想到時候她一定能狠下這樣的心來。

    那位少奶奶偶爾會到後院子來看一看,卻看着賀蘭的肚子大起來了,便一面撥弄着衣襟上的金三事兒一面吃吃地笑道:“我説長這麼漂亮怎麼就甘心來幹這種粗活呢?原來是自己不本分,讓別人在肚子裏揣了貨了。”

    賀蘭端不住木盆,一盆水灑在地上,少奶奶柳眉橫豎,一個巴掌火辣辣地打過來,抽得賀蘭一頭栽到地上去,少奶奶已經尖刻地怒罵道:“作死啊,這點活都幹不了,你還當你是什麼大小姐麼?!”

    賀蘭倒在地上,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打濕了她散亂在面頰旁的頭髮。

    後來連朱媽都看不下去了,夜裏悄悄地勸她道:“你去找那位秦先生吧,這樣的日子你要怎麼活啊?孩子眼看就要生了。”

    她一聲不吭地躺在木板牀上,生了凍瘡的雙手冰涼冰涼的,有一種麻木的腫痛感,再也不敢想從前的日子,不敢想姨媽,因為只要一想起來,苦澀的眼淚就會奪眶而出,流滿整張面孔。

    這天上午,朱媽幫着她在院子裏曬衣服,但沒多久就被前院的人叫去了,她費力地端着一盆水出去倒,那水順着屋檐下的排水道緩緩地流走,她累得額前的劉海都被汗水打得透濕,靠在排水溝一側的石壁上,坐下來歇了歇,難過地喘着氣,淡黃色的槐花隨着風落下來,落在污水裏,飄茵墮溷,命之所定……

    她不敢坐太久,吃力地從石板上站起來,擦着臉上的汗珠,拿着木盆轉過身來,腹部忽然一陣劇烈地疼痛,木盆“啪”地一下從她的手裏落在地上,在石板地上骨碌碌地打轉。

    朱媽從前院回來,就聽到賀蘭虛弱無力的哭叫聲,“朱媽,朱媽……媽……”那最末的一聲可憐得把人心都給攪碎了,朱媽顛着小腳一路奔出去,一見那景象嚇得魂飛魄散,賀蘭大汗淋漓地倒在青石板上,臉色雪白,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困難痛苦地呼吸着,朱媽驚駭地道:“這還沒到日子……”

    後院子裏的幾個老媽子都圍了上來,一個老媽子通曉一點醫術,摸着她的脈搏道:“這不是要生,這是動了胎氣了。”

    朱媽張皇着道:“快點找輛車,送醫院。”

    賀蘭躺在地上,聽得周圍人聲喧雜,她的眼前是數不清的黑影來回晃動,肚子一抽一抽地疼,那疼痛讓身體都抽搐起來,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掉,她哭着發出低微的聲音,“救命……救救我……我不想死……”

    絕望的意識裏恍惚地聽到有人急促地叫她的名字,“賀蘭。”

    她的劉海都被冷汗打濕了,掙扎着睜開眼睛,就看見他的面孔出現在她的眼前,依然是温柔俊秀的眉眼,他找來了,他居然真的找來了,她的胸口一慟,眼淚與汗水一起往下落,他利索地脱掉手套,將不住痙攣的她從青石板上抱起來,快步把她抱到汽車裏去,對司機急道:“去醫院。”

    那一路上她痛不欲生,滿頭的冷汗,連呼吸都是痛,他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攥住了她冷冰冰的手,樣子比她還要緊張慌亂,反覆地安慰着她,“賀蘭……就快到醫院了,就快了……”

    他説:“賀蘭,你不要害怕,有我在。”

    她的臉緊緊地貼在了他温暖的胸口上,他如擂鼓一般的緊張心跳聲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朵裏,他為她如此焦急擔心,這個男人對她的好,從始至終沒有改變過,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她總是害怕孤苦無依的痛,但那一瞬他卻守在她的跟前,抱着她,支持着她,就像她被埋在地窖裏的時候,她絕望地以為只能等待死亡了,但還是他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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