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願醒來時,紅石榴已不在房中。
鄭願搖了搖發木的腦袋,覺得渾身疼痛,嗓子幹得厲害。
他站起身,踉踉蹌蹌跑到樓下廚房裏,舀了一大瓢冷水,當頭澆下,涼冷的水刺激着他的頭皮,使他很快就清醒了。
廚師老楊笑嘻嘻地道:“剛有人送了兩條黃河金鯉來,説是給你做鮮魚湯醒酒的;真巧,湯剛做好,公子你就醒了。”
鄭願一怔,道:“誰送來的?”
老楊一面盛湯,一面嘮叨着:“要説這黃河金鯉可是真難得一見,公子你可是真有口福。就連當今太守做壽時,也沒福氣吃上呢!……那個人嗎?……個子挺高,文文靜靜的,秀氣得像個大姑娘…,··就是昨天來的你的那個朋友……,,
是馬神龍!
鄭願心裏熱乎乎的。鮮魚湯還沒進口,他就已經完全清醒了。
如果有人在你處於困境時仍然關懷着你,向你伸出温暖的手,這個人就是你真正的朋友。
鄭願現在就處在困境之中,處在情絲環繞的困境之中,所以他才會喝醉。而馬神龍居然會想到送金鯉為他醒酒!
老楊湯還沒盛完,馬神龍的笑聲已在門口響了起來:
“好香的辣魚場!我發現你這個槓頭的福氣越來越大了。”
魚湯的確很辣很熱很鮮很香,兩大碗魚湯下去,鄭願出了一身大汗,每個毛孔都透着爽快。
馬神龍微微笑着,咂嘴道:“哎,我發現你這個人真是空長了這副斯文模樣,你喝起湯來,聲音實在太難聽。”
鄭願瞪眼道:“喝湯本來就不是件很斯文的事情。再説喝湯跟長相本來就沒有什麼關係。”
馬神龍搖頭嘆道;“你若要想抬槓,可別找我。我的嘴笨得很。”
鄭願卻偏偏想抬槓,而且就想跟他抬槓:“嘴不是人,怎會有笨不笨之分?”
馬神龍雙手捂着耳朵,苦着臉道:“我認輸,我承認我説錯了,行不行?”
鄭願哈哈大笑起來,於是馬神龍也笑,許多不痛快的事情就在他們爽朗的笑聲中煙消雲散。
馬神龍好容易止住笑,道:“宋捉鬼的事,你究竟準備怎麼辦?”
鄭願嘆了口氣,哺哺道:“我上輩子一定欠了老宋什麼,他總讓我操心。”
馬神龍冷笑道:“我上輩子一定也欠了你一點什麼。”
鄭願瞪眼道:“這是你自找麻煩。我並沒有叫你來幫忙。”
馬神龍也瞪眼,但瞪了沒一會兒就眨眨眼睛笑了,柔聲道:“你好像也不是宋捉鬼請來幫他忙的,你也是自己找麻煩。”
為了友情而自找麻煩,這樣的人看起來總有點傻,但喜歡這麼幹的人,卻絕對不認為自己是狗拿耗子。
一個人活在世上,就必須有友情,但友情不是等來的,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如果你內心裏從未珍視過友情,不肯為友情犧牲,你就不會擁有真正的友情。
鄭願凝視着馬神龍,緩緩道:“謝謝你的解藥。”
馬神龍微微一笑,柔聲道:“不客氣。”
鄭願道:“不管怎麼説,你救了我一次。如果不是你恰巧在這裏,我只怕……只怕……”
馬神龍道:“只怕什麼?只怕再也不會娶花深深了?”
鄭願苦笑道:“我不知道,但我想我這輩子就休想再有一刻安心了。”
馬神龍輕輕一嘆,黯然值:“説實話,那個扮成石榴紅的女孩子的確是少見的烈性女子,我甚至有點開始佩服她了。”
鄭願心裏一動,一個主意已經形成。
他嘆着氣,哺哺道:“她姓石,就叫石榴,我叫她紅石榴,她的確很有個性,而且也很美麗……”
馬神龍盯着他,冷冷道:“我越聽越覺得你話裏有話,而且要懷疑你是在拉皮條了。”
鄭願被説中了心事,臉上一紅,乾咳了兩聲,轉開了話題:
“你住在孟嘗公子家裏?”
馬神龍道:“不錯。”
鄭願陪笑道:“這位大名鼎鼎的孟嘗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馬神龍淡淡地道:“你何不去拜訪他?”
鄭願苦笑道:“算我剛才説錯了話,行不行?你不要這個樣子對我好不好?我就算有什麼錯,你可以指出來,我以後一定改。”
馬神龍嫣然一笑,那模樣又嬌又媚,鄭願不由想起了紅石榴昨晚的話—一難道這個馬神龍真的是個女孩子?
鄭願剛認識馬神龍的時候,也很有點懷疑,但知道他就是“至尊大響馬”後,這點懷疑就被拋到爪窪國去了。
自古從沒有女人去當響馬,更不可能會有一個女人能成為響馬之王。鄭願就是這麼認為的。
他只是覺得馬神龍有點娘娘腔,僅此而已,而天下娘娘腔的男人雖然不多,也不算少。
但鄭願現在已動了疑念,他決定以後要警覺一點,千萬莫要惹出什麼麻煩來。
馬神龍微笑道:“你的那個紅石榴居然會懷疑我是女人。真是有意思。”
鄭願乾笑道:“別説她懷疑,誰都懷疑,我若不知道你是響馬之王,如果我不是你的好朋友,只怕我也會學秦中來。”
馬神龍一怔,旋即大笑起來:“幸好我不是,如果我真是女人的話,我會一刀砍了跟了我大半天的色狼的兩條腿。”
一提起“色狼”,鄭願就想起了昨天黃昏在大明湖畔碰到的那幾個女孩子,想起了宋捉鬼。
宋捉鬼現在怎麼樣了?
宋捉鬼現在在哪裏?
宋捉鬼仍然在幹他的老本行——捉鬼。
渾身是“鬼”的仍然是李婷婷。這是她施展媚術的所必不可少的功課。宋捉鬼內功深不可測。她必須每天施展一次媚術,才能保證宋捉鬼不會有清醒的可能。而且她也並不討厭宋捉鬼。這個村夫模樣的人雖然長相醜陋,但絕對是個鐵打的漢子,每次都讓她得到最最徹底的享受。
一舉兩得的事情,又何樂而不為呢?
她知道牆壁上有一方水晶製成的小窗口,知道會有一雙鋭利的眼睛在死死盯着她和宋捉鬼,但她不在乎被人看。
甚至每當她知道有人在偷窺時,就會玩得更瘋狂更離譜。被別人偷窺總讓她感到無比地衝動。
那塊水晶後面,的確有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裏的冷光,會讓人想起冬夜裏餓狼的幽綠的眼睛。
這是一個全身都在黑布裏的人,除了他的那雙狼眼。
甚至連他的雙手上,都戴着黑色的皮手套。
他就像是一幽靈。
一個習慣於黑暗和黑暗中的一切的幽靈。
這樣的幽靈不願被光明環繞,但會從黑暗中偷窺着陽光裏的一切。
偷窺如果不是因為無心,就絕對是為了毀滅。
只可惜宋捉鬼不知道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而李婷婷——一個如此負有才名的女才子,好像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如何。
但幽靈知道。
安排人們歸宿的,總是幽靈。
馬神龍凝視着鄭願,用近乎嘆息的聲音悄悄道:“你在想什麼?”
鄭願“啊”了一聲,看了看他,緩緩道:“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那頂神秘的轎子的事。”
馬神龍道:“對。”
鄭願苦笑道:“那好,現在我告訴你。……你當然知道高斷山?”
馬神龍微微一曬:“泰山派的高手,打過交道。”
鄭願點點頭,又問道:“你也聽説過劉昭陽其人?”
馬想了想,道;“龍門好手?”
鄭願道:“是。如果有人請高斷山和劉昭陽同時護送一頂轎子,你會怎麼想?”
馬神龍一怔:“怎麼會呢?這不可能。”
鄭願嘆道:“我也認為不可能。如果護轎的人中,還有一個名揚四海的呂傾城,是不是更不可思議?”
馬神龍驚地跳了起來:“呂傾城?給人護轎?”
鄭願沉聲道:“一點不錯。”
馬神龍呆了半晌,突然笑了起來:“莫非你砸了那頂轎子?”
鄭願板着臉,一本正經地道:“這沒什麼可笑的。那頂轎子另外有五個年輕的黑衣武士護送。他們的身手都是一流的,訓練有素,更令我吃驚的是,轎子裏沒有人,我卻聽到了轎中有人説話。”
馬神龍眨上半眼睛,問道:“是白天還是晚上?”
鄭願道:“正午。”
馬神龍冷笑道:“大白天見鬼。我看你該找個大夫看看病了。”
他雖在冷笑,但面上的神情卻告訴鄭願,他已相信了鄭願的話。
鄭願沉聲道:“但轎中卻有一座觀音像。和真人差不多高,那是極品的崑山玉雕成的。可説是無價之寶。”
馬神龍道:“既然是無價之寶,護送的人自然也要夠分量,有呂傾城他們護送,自然是萬無一失,你懷疑什麼呢?”
鄭願怔了怔,嘆道:“我懷疑什麼?問得好!……你聽沒聽説過絕毒一品?”
馬神龍又吃了一驚:“你説什麼?”
鄭願道:“我想看着轎中有什麼人,結果那些黑衣武士用毒箭射我,箭上的毒就是絕毒一品。”
馬神龍咬着嘴唇,翻着眼睛看着他,好像聽不懂他在説什麼。
鄭願緩緩道:“而且,第二天夜裏,我在路上又遇到了一次伏擊,一次組織精密的伏擊、”
馬神龍勉強笑道:“或許是因為你看見了那尊玉觀音,他們才要殺人。古人云,財不露白,既然他們那麼小心地護送玉觀音,自然是不希望被人看見。”
鄭願道:“你若以為是我自找麻煩,那你就大錯特錯了。那晚和高二公子接頭的,也是年輕的黑衣武士,他們是同一組織的。”
馬神龍打了個寒噤,顫聲道:“你是説,宋捉鬼的性命,現在掌握在那些人手裏?”
鄭願點了點頭,不出聲了。
馬神龍臉色蒼白,不出聲了。
馬神龍臉色蒼白,牙齒也咬緊了,他好像在苦苦思索着什麼,眉頭皺得緊緊的。
半晌,他才低聲道:“你認為玉觀音和那批人現在還在濟南?”
鄭願點頭道:“否則我不會還呆在這裏。”
馬神龍道;“但你坐在這裏,又怎麼能救出宋捉鬼?
我們總該先找一找,看看玉觀音在哪裏,找一找呂傾城。
高斷山他們,對不對?”
鄭願看看他,微微一笑,道:“你有辦法?”
馬神龍道:“我沒有辦法,但有一個人一定有辦法。”
鄭願道:“是誰?”
馬神龍道:“孟嘗公子。”
濟南城裏最有勢力的人是誰?
不是太守老爺,也不是李濟南,是孟嘗公子。
這個孟嘗公子不是古時候的那個孟嘗君,但性情卻相彷彿。
孟嘗公子廣交天下豪傑,仗義疏財,聲名極佳,雖然孟嘗公子本人的武功平平,但他那份豪氣,卻使橫絕一時的江湖大豪們也不得不拜服。
孟嘗公子既然好客,而且又財大氣粗,自然門下會自動聚集一些清客幫閒捧場。這些清客來自三教九流各個階層,也確有不少屬雞鳴狗盜之徒。
至於濟南城內的青皮光棍地頭蛇們,沒有一個敢不聽孟嘗公子的吩咐,如果孟嘗公子下令要在濟南城內找一根丟掉的針,也絕對能找到。
鄭願瞪着馬神龍,冷冷道:“但我現在不準備去找他。”
馬神龍一怔:“為什麼?”
鄭願緩緩道:“我懷疑他和這件事也有牽連。”
馬神龍大怒,氣得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扭頭就走:
“我討厭你説這種話!”
鄭願道:“就因為他是你的朋友?”
馬神龍在門外站住,回頭答道:“一點不錯,而且,他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也是天下最光明磊落的人,從不在背後説別人的壞話,”説完就蹬蹬蹬下樓去了。
鄭願嘆了口氣,喃喃道:“但願他是。”
他站起身時,才覺得有點頭暈,心跳也有點怪異。
他的目光落在湯上,剎那間什麼都明白了——
黃河金鯉!
辣魚湯!
房門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個人.
一個英俊而且傲慢的年輕人。
鄭願揉了揉發花的眼睛,聲音已啞得伯人:“呂傾城?”
來人正是呂傾城,金蝶的丈夫呂傾城。
呂傾城緩緩踱入,很開心似地微笑道:“不錯,正是呂某,怎麼,不歡迎?”
鄭願扼着喉嚨,嘶聲道:“你來殺我?”
呂傾城點點頭,嘆了口氣,道:“其實我真的不想親手殺你。畢竟我們都喜歡同一個女人。如果江湖上知道了殺你的人是我,只怕我會變成一個令人不齒的男人。”
鄭願雙手扶着桌子,道:“殺我的不是你,你不過是一件工具而已,所以你不必內疚,也沒必要讓別人知道。”
呂傾城嘆道:“你能這麼想,我心裏就好受多了。其實你已用不着我來動手,你中的毒已經開始發作,過不了片刻就會沒命了。”
鄭願的雙手已開始痙孿,面色也已變得鐵青,他大口地喘息着,喉中發生低沉嘶啞的怪聲。
呂傾城筆直地站在鄭願面前,面上的微笑漸漸消失,他的眸子裏射出了惡毒猙獰的目光。
他緩道:“只可惜有人想馬上見到你的人頭,所以我不得不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呂傾城在方天畫戟上的功夫可算得上是天下一絕,但他使劍的功夫也同樣高妙。
呂傾城右手在腰間輕輕一拍,一道電光閃起。
一柄軟軟顫顫的三尺龍泉轉眼間已抖得筆直,連劍尖都不再有絲毫顫動。
呂傾城冷冷道:“何意百鍊鋼,化為繞指柔,我這柄劍名為繞指,你死在這種名劍之下,也不算枉活一世。”
鄭願似乎想撲過去先發制人,但剛一邁步,身子已僵硬地向前栽倒,上身俯在桌面上,他的後頸暴露在呂傾城的劍尖之下。
呂傾城的劍尖一顫,已急速削下。
鄭願原本伏在桌上的身子在剎那間消失。
呂傾城心中一驚,欲待後退,卻只覺雙腿被什麼東西重重砸了一下。
呂傾城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又脆又響。然後他就覺得自己一下飄了起來,浮在空中,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支撐他。
鄭願從桌下鑽了出來,冷笑道:“金蝶怎麼會選中了你,真是瞎了眼!”
呂傾城摔倒在地板上,已經昏死過去。
鄭願的臉色已恢復了正常,竟像根本沒中毒似的,只可惜呂傾城已無法睜開眼睛看他,否則一定會吃驚得目瞪口呆。
辣魚湯裏明明已下了毒,而鄭願也明明喝了兩大碗,怎麼會一點事也沒有呢?
鄭願突然揚聲道:“門外的朋友,請進來!”
話音剛落,四個年輕黑衣武士已魚貫而入,一字排。
開,木然而立。他們的手,都握在刀柄上。他們的目光,既冷漠又無畏,他們好像根本不在乎面對死亡。
鄭願掃了他們一眼,微笑着作了一個揖:“四位仁兄,真是巧得很,咱們又見面了。真是山不轉水轉,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這四個黑衣武士,居然就是那剩下的四名護轎人。
他們看着鄭願,一點反應也沒有。好像他們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説話。
鄭願嘆道:“各位,請將呂公子抬出去,每次一看見他,我心裏就不好受。”
四名黑衣武士剎那間散開,刀光黑影頓時充滿了整個房間。
沒有吼聲,沒有慘叫,只有鳴鳴的金刃破空聲,懾人心魄。
地板,牆壁,傢俱,全都被刀氣割裂了,刀光中不時有血光閃現,不時有衣片飛起。
大師傅老楊就站在門口,手裏拎着一把鋼刀,但卻根本無法衝進去。
凜冽的刀氣鼓動着他油膩的衣裳,獵獵有聲。
老楊居然會武功,而且會持刀站在這裏,這豈非不可思議?
那麼,老楊將幫誰?
馬神龍並沒有走遠,他就木然坐在樓下一張桌前,眼中有一種難以描述的奇異的神色。
鄭願沒有中毒,而毒就是他下的。
他是該感到震怒呢?還是該感到高興?
沒有人知道。
馬神龍自己也不知道。
房中躺到了六個人,四個屍體是黑衣武士們的,一個暈死過去的是呂傾城,另一個當然就是鄭願。然而鄭願並沒有死。他只是躺在那裏,躺在血泊中,張開嘴,吃力地微笑着,看着撲進來的老楊。
老楊拎着刀,衝到他身邊,跪下扶起他,顫聲道:
“你……你……怎麼樣”’
鄭願啞聲笑道:“沒…,··沒有傷着……要害,只是,··,··好累,……好…累。”
老楊嗚咽:“走,趕緊離開這裏!”
鄭願想説什麼,但張了張口,卻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馬神龍看見了老楊,老楊也看見了馬神龍,但他們都裝作沒看見對方。馬神龍蒼白着臉,低下頭去喝一杯酒,他的嘴唇和手一直在微微顫動。
老楊揹着一個很大的皮口袋,咳嗽着走向後門。
他走得很慢,好像真的已經很老很不中用了。
老楊走過的地方,留下了一串泊着血的腳印。
馬神龍盯着這串血跡斑斑的腳印,一時似已痴了。
他的嘴角,漸漸浮起了一絲極淡的微笑。
悽苦、悲涼、無奈的微笑。
他的眼中,也漸漸浮起一層極薄的淚光。
他為誰流淚。
為鄭願?
為死去的黑衣武士?
為老楊?
還是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