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子等三人到了後半夜,忽聽馬嘶,郭氏弟兄因日裡睡足,又見旺子乃大俠鐵笛子惟一愛徒,年紀輕輕,已得師門真傳,本領甚高,有意結交,知其急於完成師命,心中盼望卜老人早來,決睡不著。天氣又冷,大家日裡業已睡足,又料這兩日谷中必有變故,老人如來,必在深夜和天明以前,事前議定,這兩三日以晝作夜,一同守候等信,並備了些酒菜,作為圍爐消夜之用,聞聲立同趕出一看,果是小花雲豹空身踏雪趕了回來,馬蹄上面還綁有棉布草把,但未附有冰雪。雖然雪止天晴,崔、南二女借馬時雪並未停,比昨日途中所遇大雪小不了多少,這類浮雪最易黏附所綁草把之上,如何沒有雪痕?低頭一看,馬腳上面外層草把已被人去掉大半圈,上面並還附著一些碎冰。天氣大冷,連草把一齊凍凝,想起遇救時卜老人所說之言,分明馬到以前被人將馬蹄上冰雪去掉,料知又是此老所為,只不知殺賊之事下手沒有。郭氏兄弟先將那馬引往暖處,喂完馬料,歇上一會,披上一片毛氈,引往外面月亮底下遛了些時,然後引往馬棚之內。等到天明,仍無動靜。谷中本來託得有人隨時送信,傍午人來,說谷中並無事故發生。三人料知二老昨夜不曾下手,只得分別安眠。
旺子第三日又白等了一天,第四日天明後,剛臥倒不多時,忽聽外面有人來喚郭氏弟兄,隱聞男女談笑之聲,連日熬夜不曾睡好,相隔頗遠,又聽不真切,只當當地土人尋他弟兄有事商計,並未在意。心裡一迷糊,二次昏沉睡去。醒來天已將近黃昏,方想這一覺睡得真香,竟睡了許多時候。剛剛起身,去往外面更衣洗漱,忽然覺著崖洞中只剩一箇中年婦人,自稱郭大之妻,待客甚是殷勤,湯水飲食早代準備周到,人極謙和,此外不見一人,連昨日所見郭大的兩個兒子也都不在洞內。先當有事出外,也未多問。
等到主人來請用飯,見只自己一人獨食,方始奇怪,笑問:"大嫂,可知大哥二哥往哪裡去麼?"郭妻方說前事。旺子聞言,不禁大驚。
原來今早來人正是女俠林玉虯和一中年同道,說起青林壩山腹內隱伏多年的兇人老賊戚當和兩個心腹死黨,均被卜氏二老除去,地底機關全破,山腹地洞也用山水淹沒以及火藥震塌,各處洞口均經填塞,以免將來惡賊利用。並說老賊昔年本是襄陽首富,出身世家,從小好武,專交江湖異人,不論善惡,一體延納,人又奸狡機警。少年時最肯用功,曾有賽孟嘗之名,誰也不知他是一個窮兇極惡的神奸巨害。後來本領越高,漸漸霸佔人家婦女,露出本相,正派一點的人不知他本性如此,苦勸不聽,相繼絕交,內有幾個並還遭他毒手陰謀暗害,殺以滅口,只剩一群江湖惡賊雖和他勾結越深,同惡相濟,遇到利害關頭,或是雙方有什爭執,仍不免於遭他毒手兇殺,端的兇險已極。
老賊天性貪鄙吝嗇,最工心計,以前慷慨揮金,全和做生意下本錢一樣,所結交的都是一些有本領的江湖中人,所做善舉也是裝點門面,並非真有好心。因其詭詐多端,對於所營商店和租出去的田地,想有極巧妙的方法,不似別的土豪惡霸,只知儘量壓榨,竭澤而漁,逼得人家家敗人亡,怨聲載道,所得還沒有他多。從來不曾殺雞求蛋,表面專說好聽的話,做好聽的事,對人更是謙和已極,哪怕一個長工奴婢,也極少見到他的疾聲厲色。可是他那收刮的方法卻是精明仔細,一絲不漏,使他手下的人,無論夥計佃戶,老有一碗苦飯可吃,偶然還可得點甜頭。表面賞罰嚴明,實則人力被他用盡,所得也全被他用心計巧取了去。外人看去,這些人的婚喪喜慶、生養死葬他都照顧周到,實則這些受愚的人從六七歲起直到老死,無論衣食婚喪、人生必需,沒有一樣不在他的操縱管制之下,稍有違忤,或出一句怨言,非但所求永遠不能如願,還有性命之憂。他那兇殘直無人性,對那愚蠢忠厚的人還好一點,對方只要精明強幹,哪怕多麼賣力,也必被他注意,認作將來害群之馬,稍有不合,看不順眼,當面格外誇獎,借些題目多給賞賜,過上三兩月,再暗用重手法將那人殺死,把先給的財物也全偷了回去,下手既極隱秘,人死又在多少日後,表面上看不出,也無一點傷痕,下手的人除他自己,只有限幾個心腹死黨,餘者連妻妾門人都不知道。方法不一,巧到極點。便是平日節儉、存有餘財的人,也在遭忌之列,稍微一多,命必不保。十年功夫,單被他暗殺的店夥佃戶便不知有多少。
在他手下,不論開店種田和代管別的行業,至多隻有衣穿飯吃,此外所得全是他的。
如其有了功勞,暫時得到他的獎賞,為數並還甚多,使人眼熱,均想學樣,那被獎的人便入了危境,往往學的人還未到手,有功的人十九已送了性命。因此他所經營的產業,無論田地商店,都比別的富家多出好些利益,從無虧本之事。由十七八歲弟兄分居之後,年才三十,便富甲一鄉,三十歲後,財產之多更是不可數計。就這樣,他還不肯滿足,因其一面窮奢極欲,想盡方法享受,荒淫逸樂永無止境,卻又生著有進無出的吝嗇心情,非但真正窮苦的人沾不到他分文的光,便他窮苦親友也從無一人得過他的好處。平日浪費均記有錢數,用得太多,立時帶了面具,單身出去搶劫上一大票,把用掉的找回來,還要加上好些倍才罷。不是看準有大油水而拿得穩的,決不下手,下起手來卻是又陰又毒,永遠不留活口。行動機智,隱秘已極,不是對方人多,或是財物重大,非用幫手不可時,連那幾個心腹死黨也輕易不肯帶去。往往隨他多年的門人也都當他經商所得,便有人說也決不信他師父會當強盜。
自來紙裡包不住火,作惡的人無論心機多麼奸巧,早晚終要露出破綻。這一年忽然陰謀敗露,被武當諸俠尋上門去,老賊師徒本難活命,只為卜二先生和老賊續絃之妻任如玉原是中表兄妹,從小互相愛好,雙方雖非真個血親,但因當地宗法關係不能成婚,兩家父母全都固執不允,反加防範,屢次嚴命告誡,終於迫得雙方分手,一別多年。二人本來都有家傳武功,後又遇到明師,各練成了一身驚人本領,卜氏二老自然更高。如玉先嫁一人,過不幾年便被老賊勾引成好,不久離異,做了老賊的繼室。事隔十餘年,雙方無心相遇,卜二先生天性奇特,為了婚姻不能如意,終身不娶,又守父母遺命,已不再有夫妻之想,對於此女卻是愛極。老賊得知此事,非但不怒,反因此女明言相告,想起自家所行所為,早晚難免身敗名裂,想借對方之力作為將來免禍之計,暗用心機與之結交。卜二先生只圖與意中人常時相見,竟不借與賊為伍。
他和武當諸俠本是至友,老賊事敗之時,他正得信趕到,再三向眾求情苦勸。武當諸俠一則和他弟兄交情極深。二則當年黃河決口,水災浩大,須用鉅萬金錢,急切間無從籌備。老賊用心深險狡詐,大量藏金,無人得知。被擒之時,自稱平日所劫不義之財都是貪官汙吏、土豪惡霸所有,先前殺人雖多,今已悔悟,如能饒他全家性命,情願將功折罪,由他獻出家財,以作救災之用。諸俠急於救災,卜二先生又在一旁力保,說:
"諸位以為老賊用心難測,將他留下,未免可慮,但我願負全責,從今以後守定老賊,永不離開他一步。如其在外為惡,由我一人擔待。"並還指出隱居之處。諸俠心想:老賊悔禍與否雖不可知,暫時卻可救出千萬人的生命,何況卜二先生的本領制他得住,自己情願看守他到老死,決不離開一步,平日交情太深,如再固執,難免翻臉,多生枝節,只得答應下來。
為防老賊享受已慣,年紀快老,此後生活窮苦,也必難免生事,並不將他家財全部取走,只令訂約立誓,便將老賊全家連手下門人一同釋放。內中幾個最兇惡的先已殺死,不知情的俱都遣散,只有限十幾個少年男女,情願跟隨老賊一同隱居,受那約束。這些都是平日受愚較深的,並非全是惡人,定要相從也就聽之。商定之後,一點老賊家財,實在多得驚人,單是田地就有好幾千畝,凡是通都大邑均開有他的買賣,並還不止一種行業。那大一場水災,所用賑糧銀米,他一個人竟佔去十之八九,底下還有不少財產未動。
老賊人雖窮兇,用的人卻極老成幹練,謹慎忠心,手下共有八九十處糧樞,三百多處買賣,均由受過他多年訓練考驗、甘心永遠做他奴才、代為盤剝經營的幾個大總管率領,表面上仍由老賊當眾聲言,說他年將半百,雖有敵國之富,連個兒子都沒有,今已看破世情,日內便要披髮入山,自願將那大量困產按人數分配,送與佃戶長工和當地沒有田地的土人,耕種為業,由那幾個總管分別代寫斷契,蓋上他的圖章,並向官府立案。
所有店鋪資財和他所置幾百處房產,有的變賣助災,有的一半分送執事人等,一半充作善舉,並稱入山在即,不願久停,一切均交總管辦理,由武當諸俠推出兩人當面交待,替他全權主持。第五日便被卜二先生押了上路。
就這樣,老賊暗中留下來的金珠細軟仍多得不可數計,內中並有一處金銀窖。武當諸俠因他所獻財產救了千萬人的性命,又使許多苦人從此有了田業,可以度日,明知鬧鬼,也就不為己甚,何況卜二先生又在極力袒護,只得假裝糊塗,任其運走。後來還是你樊師叔看不過去,說老賊萬惡滔天,饒他一命已是萬幸,他從此隱居山中,如不重犯舊惡,就是不肯和卜二先生一樣躬耕自給,仍想豐衣足食,坐享現成,我們給他所留金銀便用幾世也用不完,要帶這許多金銀細軟人山作什?留在那裡救人多好!老賊狡猾,聞言並不開口,卻令賊妻發話爭論。這位卜二先生人雖極好,獨對這個前世冤孽一味體貼愛護,無微不至,向不許人稍微欺侮,恐她受氣,竟代出頭,說了好些不近人情的話,不是樊茵的丈夫沈鴻和鐵笛子勸解,雙方几乎反目,結果還是遂了老賊的意,非但把丈許來深的一座金銀窖全數搬走,連他家中那些窮奢極欲的富麗陳設、古玩衣服也被連明帶暗運走了許多。彼時從他夫妻入山的,除一些少年門人和三個心腹死黨而外,還有一個新勾引成好、霸佔到手才只兩年的寵妾淫婦鳳仙花金刀娘子茅二姑。
本定乘著陰天黑夜,直達青林壩地洞山腹之中,無奈老賊過慣荒淫生活,最貪舒服,卜老前輩久居在此,深知地理,事前雖曾託人代為佈置出好幾間石室,老賊仍不滿意,又指使任如玉出面,磨著卜二先生,要將所帶陳設照他心意全數佈置停當才願人居。卜二先生既重情人的面子,又因老賊行李太多,同時運到山中未免驚人耳目,雖然另有一條秘徑可由崖頂下去,到底不妥。再者,老賊心意難測,人太兇殘,自家為他和人打賭,負有極大責任,心想老賊從此深居地底,不見天日,就這一次麻煩,只他能夠洗心革面,老死洞中,不出害人,就多享受一點也由他去。何況老賊近年越來越懶,除卻每兩月一次要生吃人腦,偶然出動而外,已不大再出走動。未了兩年,連人腦也是手下徒黨由外面買來的生人,如非為了擄來兩個窮苦人家的童男,被武當諸俠跟蹤訪查,看出破綻,兇謀尚不至於暴露。以前自己不知此事,幾乎代他受過,總算這班老友念在多年交情,恰巧又遇黃河水災,才得保全下來。此後他夫妻雖在地洞之中,蹤跡至多走到谷口裡面為止,如其洞中生活樣樣舒服,也許能夠安心,不出為惡,豈不少掉許多心事?雖氣心上人受老賊多年愚弄,始終百依百隨,執迷不悟,但是自己不能與之成婚,愛屋及烏,無可如何,仔細盤算,只得答應。先將老賊夫妻師徒一同安置在附近好友家中,一面託人暗中運送,樣樣均照狗男女的心意,把所居地洞佈置停當,老賊才無話說。中間如非卜大先生見兄弟一意孤行,庇此巨惡,惟恐夜長夢多,兄弟幫手又少,萬一被老賊逃走,豈不留下禍根,再三警告,弟兄二人並還幾乎反目、方始催著起身;否則,老賊還想拖延下去。先因老賊遲不入山,原生疑心,後在暗中查看,居然安分,不曾違約妄動,一住多年,均無事故發生。
三四年前,除老賊的門人偶然揹人外出打獵,還是卜二先生憐念他們終年苦悶,特意放出,三狗男女,連那幾個心腹徒黨,直未在人前露過面。第三年起,卜二先生見他日常率領妻妾和手下徒黨在地底開闢道路,興建房舍,好些地方佈置得和天宮一樣,華麗已極。因聽賊妻花言巧語,以為常年住在地底,老賊雖是天性荒淫,婢美妾嬌,帶來那些美婢多會武功,年長之後,表面許配門人徒黨,照樣淫亂,到底有些氣悶。後山崖洞雖有一片風景佳處,地勢奇險,向無人跡,老賊全家可以登臨賞玩,終日無事,未免閒得難受。老賊又是一個歡喜鋪張誇大、任性奢侈的人,照此形勢,分明有了久居之念,越這樣,越不會出去作惡,反倒暗喜。起初並未過問,後來發現三里來長一片山腹地洞,上下兩層,多半均被開闢出來,雖然奇怪,因老賊從未出山,只當藉此消遣,每次想要查看全洞,又被任如玉勸阻。卜二先生昔年和此女相愛時,曾有終身永不違背之言。對方是個天生尤物,雖然年老,看去還是那麼美秀,話極好聽,性情剛直,竟為所愚,以致下層地洞有埋伏的所在從未去過。
其實老賊雖是恨極武當諸俠,自知不敵,死裡逃生之後業已認了晦氣,起初並未作那死灰復燃之想,只不過生就魔鬼一般的兇殘性情,共只二十來個忠心相隨、與共患難的人,照樣疑忌,並不放心。又在後山賞月,無意之中收了兩個少年男女做徒弟,這便是烏家堡主烏雄帶走的一子一女,男名烏桓,女名小紅。拜師之後,連烏雄也同隱居洞中。賊妻也並非真個沒有天良,不念舊情,只為天性懦弱,沒有定見,久受老賊威嚇愚弄,從不敢抗。她奉老賊之命,不讓卜二先生深入地底,原防對方見了那些機關埋伏生疑,無事惹事,並無他意。後見對方先後問了幾次,無法推託,方始含淚說她丈夫近來性情更怪,每日閒得難受,常要多出花樣,雖然從不動手,專喜興修拆蓋,因設了兩處機關,原防門人棄他逃走,並無為惡之念,另外便是供他荒淫所用的秘室,恐你看了生疑,要我勸阻。你如不聽,便要累我受氣等語。
本來也不致出事,只為老賊生具獸性,多年鬱積無從發洩,性情越發暴戾乖張。這年為了終日荒淫,人太虧損,被擒時中了內家罡氣,內傷太重,下半身幾於失去知覺、除在暗中練了一根銀拐外,淫樂之時往往不能暢其所欲。心中恨毒,又不能出谷一步,最後想出一計,仍由賊妻出面,說他兩個門人想要歸家探望,就便掃墓,如敢為惡,全體受罰。卜二先生原因這些門人十九是被老賊權術所愚,死心塌地立誓隨他入山,不到老死不肯離去,並非惡人。雖有三四個心腹死黨,近年也都改過,餘者更是規矩。多年不歸,本具同情,立時答應。哪知老賊別有用心,賊徒此去專為尋覓春藥材料,並帶回好幾條西藏猛犬,四雄一雌,兩隻業已做藥用掉,剩下三條最為猛惡。卜二先生心想,反正一群狗男女,就是作惡,只在地底淫亂,不出害人,也就聽之。賊妻任如玉又奉老賊之命,故意討好,在他出口崖洞蓋上幾間竹樓,一面收買本山田地,租與土人耕種。
卜二先生貪和舊情人常時相見,樣樣通融,以致尾大不掉,有話難說。眼看土人生活越苦,礙著賊妻情面,不好意思出口。後來看不下去,總算賊妻老想兩面保全,使名義上的丈夫和心中的舊情人同時相安,常時背了老賊,把金銀暗交對方,代為賙濟,才得無事。
到了前兩年,老賊兇殘之性逐漸發作,門人徒黨常被殘殺,重又生吃人腦。後見身邊的人越少,深知卜二先生雖然愛極賊妻,人卻光明正直,雙方又都年老,無什別的心意,一面逼著賊妻將對方絆住,暗中偷往山外為惡,先只每月一次,偷吃年輕人的腦子,近來膽子越大,又在無意中訪問出昔年情敵、寵妾茅二姑的前夫,因他作對不休,方將武當諸俠引來,以致身敗名裂、幾乎送命的仇人九層獅子鄭北平,所居離此只三百里,當時勾動前仇,暗中趕去,將他師徒三人,連新收的一個孤兒一齊擒來,加以慘殺。鄭氏全家也被迷香薰倒,暗用重手法,或輕或重點了死穴,連下人均無一倖免。不是有人發覺得早,此時已全無疾而終。另一面卜二先生也因賊妻受愚,被其引往地底困住,直到旺子尋來的頭一夜,方經小紅暗助,得知底細,洞壁也被無意之中攻穿,尋到一條秘徑,脫身出來。
先因賊妻只怕老賊兇威,絲毫不曾援手,十分寒心,雖無傷她之意,已不再有顧惜。
自知昔年鑄錯,留此大害,以後拿什臉面去見武當諸友?自己又是孤身一人,沒有幫手,又不便尋那幾位老友相助,再說相隔路遠,也來不及。最後無法,往尋林玉虯。恰巧人由外歸來,正覺下面地道長大,埋伏太多,還有幾條出口,老賊雖是眾叛親離,還有兩個心腹死黨,自己本領多高,到底顧不過來。如其逃走一賊,丟人不算,還要留下大害。
心正愁急,大先生忽然得信趕來。此老非但本領驚人,機關埋伏更是專長,入洞略一查探,救出旺子之後,重又回去,並還乘著老賊睡熟,故佈疑陣,將茅二姑和旺子所殺賊徒屍首一併移去,聯合烏氏兄妹,把血跡大半消滅。茅二姑本和賊徒有好,老賊新近業已發現,正好將機就計,作為狗男女誤殺旺子,心中害怕,加以戀好情熱,勾引賊徒一同逃走,還帶去一包金珠細軟,連烏小紅看出事急,想救旺子出險,假意討好,說老賊兩夜無眠,勸他安睡些時,在茶水中所放迷藥也作為淫婦所為,掩飾過去。
彼時小紅原因二先生令其先救旺子,見老賊看破旺子心意,業已準備,問出真情,便要生吃人腦,一時情急,又恐那兩個死黨和賊妻妾看破作梗,實在無法,仗著老賊愛她美貌,平日貼身服侍之便,行此下策。本意稍微形勢不妙,索性拼命,將老賊刺死。
哪知老賊剛剛昏迷過去,便聽門外冷笑,有人走過,趕出一看,正是賊淫婦茅二姑。知其平日妒恨,心中一慌,忽想起狗男女日前幽會曾被窺見,正可惜此挾制,忙由後面悄悄掩去。賊淫婦本因老賊昏臥,不知小紅鬧鬼,當她討好獻媚,生出醋念,無意中冷笑了一聲。又知老賊平日喜睡,兩夜未眠,暫時決不會醒,想起老賊無緣無故強令所愛情人藏身假石人腹內,防守石牢地洞,當這類苦差事。實則當日並未擒有新人,牢中一個被困的,業已殘廢快死,不會逃走。新擒來的幼童要生吃人腦,不會入牢,也更無法逃走,無須派人看守。昨日又曾對情人露出殺機,分明姦情已被看破,一個不巧,連自己也極危險;加以戀姦情熱,打算偷偷往見,商計防禦之法,或照昨夜所遇少女的話,偷偷逃走,免得身居虎口。
老賊近來陰虧,常服的春藥已無用處,不能暢意,反多疑忌,無論親疏一體殘殺,遭他毒手,只說小紅一心討好,守在老賊房中,不會出來。洞中近來人數越少,下層禁地不奉命不許走動。賊妻又有心事,正在房中傷心悶睡,決不會被人看破,滿擬尋到姦夫,商計同逃。哪知剛到,便見石筍斷裂,皮人倒地,姦夫已為旺子所殺,急怒交加之中,轉過念頭,又想貪功討好。剛取套索暗中掩將過去,把人套住,卜大先生早在當地隱藏,還不知老賊已被小紅迷倒,立時縱起,隨便用幾粒小石塊打滅燈光,一掌把淫婦打死,放了旺子。
小紅不知二老孿生,貌相裝束相同,只當提前下手,剛把地圖遞過,林玉虯也由別處趕來。因聽二先生說過形貌,匆匆一談,才知看錯了人。因二先生還想,一個人總有天良,回憶昔年情好,賊妻雖然年老,不應這樣情薄,打算再過兩日試她一試,等老賊要下毒手時再行發難。弟兄二人業已說好,二女尚不知道。因恐有失,好在老賊暫時還不會醒,玉虯走後,小紅膽大,竟將油燈點起,拿了燈筒從後追去,中途遇見大先生迴轉,領了機宜,烏桓恰在前面走過,被小紅喊住,一同迴轉,仗著老賊法令嚴酷,無人敢往下洞,容容易易做好手腳。候到第二日,老賊自己醒轉,得知前事,暴跳如雷。因覺狗男女此去定是隱姓埋名,遠遁他鄉,不會隱露形跡,自己法令太嚴,逃這兩人,一是心腹死黨,誰都怕他,況又加上一個得寵的淫婦,就是門人遇見,恐連問都不敢,何況另一出口道路隱秘,門人決不知道,如何怪人?毒口咒罵了一陣,也就放開。
老賊平日享受極多,自一起床,便須多人服恃。雖有一身本領,平日無事手都不動,所穿衣服鞋襪,連褲腰帶都要妻妾美婢代結,跟著煙茶點心、各種飲食一路排場下食,食量卻小而又貪多,但都製作精細,味美無比,費盡人力物力,不過供他咬上一兩口,就此丟開,另換別的。前些年受創斂跡之時,能夠從起身直到人睡飲食不定,一面左擁右抱,盡情淫樂。雖在地底,也是以晝作夜,飲食起居窮極奢侈,實非常人意想得到。
全洞起初也有二十多人,連妻妾都是為他一人而忙,花樣百出,不可勝計。這時為了陰謀殘殺,已到時期,特意親往指揮,手下徒黨業已召齊,從起床到動身仍經過兩個多時辰,方將那一套享受完畢,同往掘那洞壁,想把寒泉引進,淹死地牢中的敵人。
因是近年常發兇威,任性殘殺,全洞只剩十二三個得用的人,前日又死了兩個狗男女,洞壁堅厚,想用火藥炸開,又恐火力太大,將上層洞頂震塌,害人不成,反害自身。
去時除恨賊妻對他反抗,心生疑忌,加以年老色衰,不似以前那樣迷戀,妒念又重,恨她偏向仇敵,打算事成回來向其拷問,稍有不合便下毒手殺死,另立小紅為妻,再定去留之計,不曾帶去而外;殘餘徒黨只剩三個文弱無力的婦女留在上洞服役,連他九人一同前往。先朝洞底威嚇了幾句,便命那八個徒黨各持鐵鍬,攻那洞壁,烏氏兄妹也在其內。
老賊自立一旁指揮,想起仇敵雖然轉眼淹死,但是對方朋友甚多,雖不出山一步,平日常有來往,近三四年來的更多,多是昔年強仇大敵,只由附近經過,便是繞上點路,也必來此探望,像鐵笛子和棘門三俠之流更是可恨可怕。以前來此較稀,便來也是略談即去,並不多事。自從買田買山建樓之後,便加註意。這四人不來則已,只一來到,必向仇敵警告,斷定自己故態復萌,早晚必出為惡。雖經仇敵力保,聽那口氣始終都在疑心。由去年起,這四個死對頭至多隔上三四月必來一次,又不一路,加上別的對頭也來探望,幾乎每月都有他們的蹤跡,每一想起便自心寒。休說此時被他無心闖來,看出破綻,凶多吉少,便是日後來人,見仇敵突然失蹤,也必生疑,不肯甘休。這些人又多知道一點地理,各有極高本領,特製迷香毫無用處,就是地底那些機關也未必能擋得住,何況仇敵還有一個兄長,又是一個威力極大的死對頭,這些人只有一個暗入地洞,陰謀毒計立時敗露。仇敵死後,已不能再住下去,昔年富可敵國的財產已做了買命錢,所餘雖只十之一二,算將起來仍是一個極大富翁。無奈這些金銀細軟俱都深藏地洞之中,平日不相信人,大量金銀都在身邊,為數這多,已難當時運走。何況天降大雪,素來怕冷,又貪安逸,如其不走,非但每日提心吊膽,早晚必有殺身之禍。此時如走,事情又太艱難。
素性更喜營造,三里來長一片山腹地洞,本來陰森晦暗,到處亂石狼藉,除卻幾間高大的石室,十九殘破不堪。經過多年心力,好容易佈置得和神仙洞府一樣,上層洞內到處華燈如晝,四時皆春,珠光寶氣,錦茵繡壁,加上昔年帶來的許多古玩陳設,均是平生心愛之物。當初人手又少,費掉許多心機,率領徒黨常年收拾,才能到此境地。最好的地方雖只所居方圓十畝之地,餘者前後三里來長一段也都通體整潔,沒有什麼溼汙,不是近來人少,許多地方無暇長期打掃,遇到年節生日歡宴淫樂之時,把全洞燈光分別點起,立即燈光爛燦,明如白晝,芬香染衣,花影照壁,估計王公所居也不過如此。還有近年收買的山林田地也是大片財產,由收買第二年起,便用昔年老方法,收益越來越多。照此下去,只要仇敵不來作梗,不消多年,雖不能回覆昔年盛況,也許差不多甚少。
為想失而復得,重複舊觀,知道仇敵痴愛乃妻任如玉,到老不變,心想:這老厭物以前好處雖多,現已年老色衰,無什意思。近又愛上小紅,此女剛做,時喜時怒,心性難測,看那意思雖然受迫強姦,業已認命,只是不願做妾,沒有名分,於心不甘。但又說不出口。如將老妻去掉,任她嫁與仇敵,大家說好,他只不管我的閒事,便將老婆讓他,正好各不相犯,一舉三得,小紅也必快意,不再強手強腳,撒嬌發氣。不料這男女兩個老厭物都是那麼性情固執,誰也不肯答應,自己偏又忍耐不住,靜極思動,終於被他看破,各走極端。這樣冰雪寒天,將大量財物全數帶走,決難辦到;就此丟下逃走,就算大片山林田地早已本利全收,還想得過,別的哪一樣也不捨得。想來想去,都是任如玉這個賤人老厭物不好,明明仇敵愛之如命,平日所說並非由衷之談,偏說她年紀已老,不肯做此醜事。她只真個用心勾引,對方一定上套,休說對方和她明為夫婦,便是暗中偷偷摸摸,以仇敵那樣性情,非但從此不會作梗,必還成了我的死黨,豈非再妙沒有之事?如今弄得勢成騎虎,左右兩難,都是老賤人不肯聽命之故,越想越恨。
剛剛勾動殺機,準備事情一完便下毒手,殺以洩憤,任如玉忽然帶病趕來,先向眾徒黨厲聲喝止,再對老賊明言利害,再三力勸:"就你天性涼薄,不念昔年二哥相救之德,恩將仇報,不以為奇,也應想到自身未來的安危利害。二哥不死,就有禍事,我老著臉皮代你哀求,武當諸俠和他交情深厚,尤其鐵笛子念他昔年大功,救過不少人命,也必看在他的面上,委曲求全。休說今日將他害死,便是今日之事洩漏出去,這班強敵也必放你不過。我和你多年夫妻,深知你的陰險兇殘,從無一毫天良,只為當初一念之差,偶然負氣,嫁你為妻,不知是何冤孽,明知極惡窮兇,偏為你巧言令色所惑,始終執迷不悟。又想我這一生一誤再誤,和他又有中表之親,無法補報他的恩情,又貪眼前享受,索性錯到底,了此餘生,對你並無他念。無論事情大小,都是自私心重,一味偏向丈夫,從不想到善惡二字之分。直到近三日來方始醒悟,激發天良。"
"我也明知你的心腸狠毒,越是滿面巧笑,越要下那毒手,害死二哥之後,決不容我活命。我這樣愚昧無知的人早就該死,本想坐以待斃,等你下手,方才想起,我大對不住二哥,不問你那兇謀能否害他,也當盡我心力挽回才是道理。我料的事偏生至今不曾發動,既恐來人下手稍遲,二哥已先受害,又念多年夫妻之情,想你懸崖勒馬,免得自取滅亡,這才趕來勸阻。實不相瞞,昨夜我和你那小的一個帶狗出外搜索雪中腳印時,先遇兩姊妹,正要動手,那條惡狗剛撲上前,便被人用內家罡氣打死在地,跟著崖上發話警告,勸我二人回去,身材裝束均和二哥一樣。先當是他,後來聽說人困洞底,並未逃走,再說鐵棚未動,此外又無道路,一算時候也不會往返這快。他性情剛烈,如真出困,決不與你甘休,怎會那樣從容?我料昔年為了我們與他失和的大表兄必已尋到,以為發難必快,接連三天沒有動靜,實在令人難解。以他弟兄的本領,裡應外合,你事前又不知道大表兄會來,洞中共只有限幾個同黨,死活全在人家手內,怎會這兩天毫無動靜?雖料大表兄別有用意,或是等人,暫時未動,早晚仍非下你手不可。因我此後偷生無趣,意欲聽其自然,等你兇殺了事。方才聽說你已下手,來掘泉眼,業已半日光陰,尚無動靜。二哥已入危機,越想心越難安,欲使知我心跡,特意趕來勸阻。如其不聽,只好和你拼命了。"
老賊陰險殘酷,心中越是恨毒,越是滿臉笑容,神態十分穩靜,若無其事。話未聽完,見那八個徒黨先還不敢停手,後經任如玉厲聲呼喝,最心愛的小紅首先停止發掘,還低聲說了幾句,餘人除兩個心腹死黨外也都相繼停止,不由兇威暴發,陰惻惻望著乃妻冷笑,暗運殺手,準備話一聽完立加慘殺。後來聽出卜大先生業已現身,猛犬也被打死一隻,還有兩個女敵人,不禁心神一震,兇焰立斂。老賊遇到緊急的事,多麼心慌,外表決不露出。正在盤算應付之策,忽聽身後腳步之聲甚急,回頭一看,原來留在上洞代他收拾屋子的一賊徒之妻喘吁吁引了三人如飛趕來,認出乃昔年所結有力同黨,上半年起方始再遇,重又暗中勾引,曾來洞中兩次的三個老賊,內中一賊正是昔年天王山四凶中的大凶井壁之子三手神槍井澤,和淮南八怪中的白麵魔君秦天章、厚皮鬼金如意,這才想起上月曾經約定,請三賊來此過冬,開春偷偷去往涼州,搶劫一家回族富翁。為了連日事忙心亂,忘了命人守在入口接應,竟被來客走進。
老賊暗忖:這三人重逢不久,因是潛伏多年,徒黨凋零,昔年一班同惡相濟的黨羽大部傷亡,遭了惡報,難得今春無意之中與此三賊相遇。雖然天性猜疑,因這三個老賊和自己那些對頭仇恨極深,不能並立,井賊更懷殺父之仇,又都受人逼迫,隱伏逃竄,窮無所歸,賊子賊徒傷亡殆盡,成了三個孤老,本領均高,除一心一意想報當年之仇而外,別無他念。每一談起,以前為惡大多,被仇敵追逼之苦,全都咬牙切齒,淚隨聲下,自說仇敵勢盛力強,想報全仇雖是做夢,只能狹路相逢,暗中刺死一兩個,便將老命拼掉,也所甘心。因見自己說話吞吐,未先說明地方,井還異口同聲發了毒誓,因此十分相信,出入道路雖然知道,但只來過兩次,就算記得途徑,那兩條西藏兇獒何等猛惡,當日為了自己心神不定,特將兩獒放出,令其防守,這東西比虎狼還要厲害,耳目尤為靈警。上次曾對三賊警告,令其遇時留意,必是看出時間尚早,以為兩獒平日上鎖,不到放出時候,冒失走進,估計來路必與相遇,怎會事前毫無動靜,也未聽見犬吠?就算兩獒認出他是自己人,不肯傷害,但都受過長期訓練,人雖不傷,定必一面發聲狂吠,向主人報信,一面分頭將來人看住,逼他一同來見主人,斷無聲息皆無,也不跟來之理,心方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