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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雪地冰天 忽驚寇警

    旺子聞言,知是那馬惹出來的敵人。這中年人必是沈、樊二位師叔的對頭,狹路相逢,因知樊師叔常騎此馬,故此疑心馬上人是女子,忙謝了指教,二次出門,辭別梁五,騎上馬背,不等招呼,馬便如飛往前馳去。因未釘鐵,蹄聲甚輕,旺子覺着昨日到時未用繮轡,業已被人看出,又知那馬不願羈勒,反正是這回事,索性把繮轡紮好,連糧袋放在鞍後,快到青林壩再作計較,省得途中有事,或是敵人追來,動手時可以將馬放開,方便得多。那馬不戴轡頭走得更快,晃眼之間穿鎮而出,走上野外雪地。過時瞥見人家店鋪似只開了一半,鎮上客店有好幾家,兩面房屋閃電一般化為兩條白影往後倒去,無法細看,也不知哪一家是招商店。暗忖:此馬走得和飛一般,如非戴有風帽面罩,這大雪風休想緩氣。出鎮時節,路上共總遇到幾個單身行人,都是本地商民,沒有一個穿得講究的。那幾所店房雖然有人出看,並還聽到兩聲呼喝,因馬太快,等人奔出,晃眼已落後二三十丈。也許對頭還未知道,就是由後趕來,他那雪橇曾聽師父説過,非在凍有堅冰之處才能比飛還快,雪上滑行稍微高低不平便差得多。梁五兄雖是好心,這樣快馬怎追得上。回顧來路鎮口內沿途均有居民追出看馬,剛剛縮退回去。

    走了一陣,覺出馬比方才走慢了些,低頭一看,原來前途雪積甚厚,連夜北風,凍成堅冰,其滑無比。那馬走法也與昨日不同,非但時快時慢,看去也頗吃力,往往怒嘶急馳跑上一段,忽然收勢,有時並還四蹄登地,微微划動,順斜坡往前滑去,其勢更快,但不能久,不似昨日一路踏雪飛馳,始終不減。並有極慢之時,和常馬差不多,落地甚輕,踏時似頗用力,走也較慢,頸上鬃毛根根倒豎,口中噴氣如雲,動作之間謹慎非常,這才想起梁五之言不差,遇到最險滑之處,恐馬滑跌受傷,再三喊住,下馬步行。"試出冰雪險滑到了極點,休説是馬,自己也覺難走。換了常人,簡直寸步難行。最可慮是浮雪又松又脆,上層凍結,中間空出好些,稍微用力腳便踏陷下去,等到拔出,凍得腳底冰涼,冷氣攻心。頭腳才起,第二腳又踏空下去,非提氣輕身不能行走,只稍用力試上一試,腳便深陷尺許,差一點沒將褲子刺破,傷了皮肉,便難禁受,不知那馬怎會在上飛馳滑行,從未踏空。後來悟出那馬落時甚輕,起步看似重踏,實則全身都在用力,往上提起,這等聰明靈巧的千里良駒,好些地方使人意想不到,難怪樊師叔那樣珍愛。

    就這半早晨,計算起來還沒有昨日走得平均,所行已有五六十里。這樣險滑的冰雪,萬一滑倒受傷,如何交還原主?心正發愁,又恐那馬用力過度,出汗受風,打不出主意。

    忽見前面有一小村落,只五六所人家,茅屋土牆,外面卻有一個草堆,上面堆滿積雪,門外麥場上積着薄薄一層冰雪,似已經過打掃,不是地勢較高,又有炊煙冒起,幾乎被雪擋住,猛觸靈機,想要尋去。那馬似見旺子踏空了兩次,恐其受傷,回頭銜着衣角往背上拖。旺子知它心意,越發憐愛,笑説:"你真聰明,我代你想個法子,弄點草來紮在腳上就好走得多,不怕滑倒了。"邊説邊往馬上騎去。正往道旁斜坡走上,因是上坡,馬行更慢,且喜幾步就到。茅屋之中已有兩人開門迎出,還有三四丈遠,便將雪地走完。到達麥場,方想起梁五走時之言,這樣滑的冰雪,對頭如乘雪橇趕來,豈不容易追上?對面兩人業已迎到馬前,先朝人馬上下看了兩眼,笑問:"這匹馬不是你所有,哪裏來的?"

    旺子也真機警,聞言想起恩師鐵笛子所説,立時打了一個手勢,那兩土人本來面帶驚疑,立轉喜容,笑問:"來客貴姓,這裏沒有外人,何人所差?"旺子剛説得一個"齊"字,忽然瞥見來路天邊雪塵飛舞,陰霧昏沉中有一點黑影移動,耳聽土人驚道:

    "這是什麼東西,怎麼比馬還快?我知你是自家人,有什事情麼?"旺子想起那師徒三人所乘雪橇,心中一驚,暗忖:我先藏起,看他來勢如何再作計較。話未出口,左邊茅屋中又一老年土人走出,不等招呼,先朝那馬比了一比,馬便跟他往茅屋中輕悄悄低頭鑽進。旺子知道那馬外人不能近身,對於一個生人如此聽話,分明馬和土人都已有了警兆,遙望黑點移動更快,似往當地馳來,土人又在連聲請進,並説:"來的必是對頭,我們裏面再談,還有事呢。"旺子依言走進。

    到門回顧,就這幾句話的功夫,黑點業已加大好些,上面影影綽綽現出兩三條人影,那兩個穿着舊棉襖褲、頭帶氈帽的土人並未隨同走進,一個不等開口先往取草,一個拿了掃帚鐵鏟趕往坡前低頭查看,掃了兩掃,略微張望,便走將上來。旺子業已看出,那是一具雪橇,上坐三人,一大兩小,陸地行舟也似飛馳而來,越想心越有氣。少年好勝,又想看那來賊是什麼形貌,立在門前還不想走進去。土人忽然低聲説道:"我們均受過恩人的好處,否則早已凍餓而死,哪裏還能活到如今。裏面有一小窗,照樣可看,還免受凍。"

    旺子恐怕連累好人,忙即點頭入內,見那馬立在當地,上房雖不算小,堆有不少糧食用具,轉身都難,馬卻一動不動,好似事前有人指教一樣。前後兩面均有小窗,老漢已將窗上布簾捲起了些,果然得看,一面説起女俠樊茵前年雪後曾由當地經過,因和恩人以前來過一次,人數甚多,所以認得此馬,並知它的靈巧。方才見馬踏雪飛馳,便疑是它。隔鄰二人業已出看,一見尊客手勢,料定有事,否則不會中途停留,折來這裏。

    恐他兩個心粗,以前知道引馬暗號,馬的眼力又好,同時發現來路黑點追來,比馬還快,恐被看破,特意趕出,先將此馬引進,早料馬上人不是樊茵,果然料中等語。旺子才知巧合:暗忖:諸位師長真個名不虛傳,到處受人親敬,連這窮鄉僻壤荒野之中,也有他的知交,雙方素昧平生,只打一個手勢,立時親如家人,關切非常,也無一絲客套。此是多大力量,自己幾時能和師父一樣,到此地步,就大好了。

    心中尋思,眼望外面,那前後高起、其形如舟、一行共坐三人的雪橇已飛馳而來,來勢真個和箭一樣。剛看見他的全身,人的面目未及看真,便由下面平地上急馳而過。

    大人坐在後面,手中拿着兩枝短篙,撐地而行,雪橇下面兩條發亮之物,像是兩根鋼條,看神氣似未發現自己。前面兩小人都是目注前面,手中拿着一個鐵管朝前遙望,不時偏頭回顧。三人都是一身皮毛衣褲,臉上好似戴有風鏡,一瞥即過,並未旁顧,一晃馳往前途,又成了一個黑點,端的神速已極。

    旺子趕路心急,匆匆和土人説了幾句,便要趕出取草,老漢説:"那年樊女俠途遇大雪,也曾用草綁在馬蹄之上,所以我們知道。外面已有人在準備,這坐雪船的人想必厲害,小的手上鐵管與恩人那年所用望筒相似,你的人馬必已被他看出,追了一陣突然不見,未必就此干休。我料他少時必要回來,你是初見,覺他雪船快,其實此馬也慢不了多少,索性等他來此,探詢之後再去,穩妥得多。"旺子雖不知仇敵深淺,一則惟恐愛馬受傷,二則對頭來勢神速,實在驚人。那兩個徒弟如無本領,怎會帶他出來走此遠路?這等強敵,一應一尚難自信,那兩賊徒就算年幼,多少總有一點本領,自己也非大人,如何驕敵,對他輕視?再想起王老漢父子走時告誡之言,不由有點情虛起來,好在扎馬蹄的草尚未取進,便點頭答應,想等上一會再走。

    隔有盞茶光景,因老漢説,風雪之中長路奔馳,天已近午,定必又餓又冷,執意要他吃點熱東西,再三勸説,不令走出。旺子知他好意,飲食還在其次,最重要是恐被敵人看出,不令出外,推辭不掉。心想,恩師常和這類窮苦土人交往親密,人家好意,不應辜負。鄉下農人終年吃些粗糧,難得吃葷,梁五走時送有兩包東西,説是乾糧路菜,看去分兩不重,不像銀子,急於上路,又恐小家子氣,當時沒有取看,此時雖不覺餓,照此荒涼景色,路又險滑,沿途有無人家實拿不穩,那馬奔馳了這一早晨,也難免於力乏,何不借花獻佛,取將出來,與他們同吃一頓,也算稍微還情,就便歇息片刻,豈不也好。主意打定,便不再走出,請老漢代約外面兩人進屋同吃。

    旺子剛把馬後所扎馬料取了一些,用水和了一點馬藥任馬自吃,把梁五所贈路菜取下,未及取酒,忽然覺着內一小包。"沉甸甸的,用手一捏,十分堅硬,像是銀子,但重得多,心中生疑,知非食物,隨手揣向懷中。餘者共有好幾包,有的並用蔑簍紮緊,打開一看,乃是各種燻臘,牛羊豬雞無一不備,每樣少説也有兩三斤。所説乾糧,也是精巧麪食,鹹甜俱備,包紮尤為巧妙。許多東西分門別類一起紮緊,除乾糧是先凍好,再用兩個小布口袋裝上,橫跨馬背之上而外,所有路菜共紮成一包,橫在馬背之上,一點不佔地方。因老漢再三推謝,説:"此去路程遙遠,這些點心我們也吃不大來,酒更不會入口,共總四人,請把凍牛羊肉分與我們一些嚐鮮,足夠吃的。隔鄰二位老弟還要對付坐雪船的敵人,尊客年紀不大,單人匹馬,好些可慮。既被敵人發現,便須留意,説走就走,我們均受過恩人許多好處,你定是他後輩,彼此是自家人,無須客氣,我老漢陪你便了。"旺子聽他説得志誠,心想少時送他點錢,便不再勉強。自己也不想吃酒,也未開那葫蘆。

    正在相對説笑,把王老漢所贈幹饃、包子取了一些,強勸老漢同吃,忽聽門外輕輕敲了兩下,老漢驚道:"果然來了,這驢日的真個可惡,可惜積雪太深,否則我們雖然人少,多少也能給他吃點苦頭。"話未説完,旺子已趕向窗前,揭開小窗一看,果然去路一面黑影忽又出現,轉眼由小而大,現出大小三人,飛馳而來。還未走近坡前,相隔一二十丈,隔壁兩家門內忽然走出幾個穿得臃腫破爛的村童,年紀都在十歲以內,一同拍手歡呼:"雪船來了,快來看呀!"一面呼兄喚弟、爸爸媽媽喊成一串。再看那兩個大人,年輕的一個業已不見,只剩一個年長的還在草堆旁邊搓那草繩,手邊不遠草堆裏插着一柄利斧,無意中往來路一偏頭。斜角三家門窗縫裏似有人影寒光閃動,定睛一看,原來每家屋內門窗後面都伏有兩三人,老少不等,有的拿鐵棒,有的拿着打狼的梭鏢,還有三四個好似拿着柴刀、鋤頭、釘耙之類,屋門不是虛掩,便是開着半扇,人藏在內,一齊探頭,朝外面那人注視,揮手示意,問"來了沒有?"那人好似不願眾人露出破綻,把手一揮,口中低語了兩句,便全縮退回去。照那形勢,只要來人倚勢行兇,外面的人一聲暗號,便同衝殺出來。

    同時又聽屋中鐵器響動,回顧正是老漢同一中年婦人,一個手持大鐵鍬貼牆而立,一個拿了一根木槓埋伏在旁,意思好似來人只一衝進,便冷不防上下夾攻,一用木槓朝來人腳底橫掃過去,一個便用鐵鍬打下。所有土人都是那麼緊張。門外寒風中,那幾個村童臉都凍得通紅,內有兩個十分聰明,一面隨口呼喊,一面朝扎草繩的低聲説話,表面卻裝好奇,要大人起身觀看之狀。暗忖人心向背真個厲害,這裏共總五六家人,大約只有十多個男丁,居然全家老少這樣齊心。休看敵人武功高強,真要看出破綻,冒失進來,看這神氣,一個有心,一個無意,驟出意料,還非吃虧不可,不死也必帶點重傷回去。別的不説,單他們這股勇氣已把敵人吞掉。何況事出意外,做夢也想不到這許多人會和他拼命。可見眾怒難犯,平日作惡太甚,多麼厲害,一成孤立,到處都是他的仇敵,防不勝防,照樣也難免於死亡,決難長久無事。

    旺子心方尋思,就這耳目所及轉眼之間,那雪橇已由坡前往來路直馳過去,看那去勢好似另有生疑之處,並未注意當地,滑得又急,業已馳出好幾丈。似因村童指點歡呼,臨時動念,剛一停住,便掉頭馳來,後面大人雙篙一撐,便和箭一般馳近坡前,不知怎的一來,便改了道路,一直衝到坡下。因坡太陡,沒有衝上。眾村童立時連滾帶爬,由雪坡上滑溜下去了好幾個,爭向老少三人詢問。相隔三四丈,又被坡角擋住,只看見後面大人起立,朝坡上張望了一下,重又坐定。那人頭上戴有帽套風鏡,面目全被遮住,只看出穿的是身短裝皮帽衣褲,腰繫皮板帶,背後插有兵器,腰間有一革囊,看不出形貌年歲。搓繩那人因聽來人呼喊,已拖上沉重的步履,慢吞吞走了過去,只聽雙方問答,村童譁噪,問長問短,亂成一片,也未聽出説些什麼。後見坡上那人手指走路這面,説了幾句,跟着便見雪橇往前馳去。

    因當地是片高原,土人所指之處偏在前面十來丈,再往前走便是一片斜坡。那大小三賊好似尋仇心切,到了前面順坡而下,其勢比前更快,轉眼又變成一個小黑點,朝那陰雲密佈的暗影中投去,一晃無蹤。眾村童回到坡上,還在指點説笑,歡呼不已。等到雪橇去遠,連小黑點也看不見,方才流着鼻涕眼淚,抖顫着身手,往各人門裏奔去。另一壯漢也由隔壁門內空手閃出,幫助拿了草繩一同走進。

    旺子見兩土人和眾村童立在門外,穿的都是補巴衣服,心甚不安,不顧探詢敵人去路,如何將其支走,先就稱謝,慰問飢寒。老漢笑向人道:"我們奉恩人之命,照例不許探詢來人姓名,尊客自己不説,不便請問,但是他這舉動和説話口氣,都和恩人一樣。

    休看所騎的馬不是恩人所有,以我猜想,定是恩人徒弟無疑。你看這樣厲害的敵人,他全不在心上,一開口先就關心我們的寒暖飢渴,不是和他師父待人一樣麼?老兄弟不必擔心。我們以前都是苦人,一年倒有半年要靠草根樹皮度命。自從六年前遇見恩人他們,才脱苦海。如今非但衣食無憂,哪家都有一點存糧,只為我們受過多年活罪,有點錢捨不得用。雖是補巴衣服,內裏棉花多一半是新的,一點不冷,比起以前天上地下。此去如見恩人,可説八里岡涼亭埡胡四老漢和楊、陳諸弟兄請安問好。聽他老人家一説,就知道我們以前過的什麼日子了。如今我們六家三姓,由老到小,誰也不少衣穿飯吃。這是雪大天冷,小娃無法上路,要是往年,沒有這場大雪,娃兒小女子們正在讀書,還未放年學呢。"旺子見那老漢,説得十分得意,滿面喜容,也頗代他高興。

    中年婦人接口説道:"我爹就是年老嘴碎,咱哥和那狗強盜説的活還未對人家説呢。"老漢忙説:"我真糊塗,正經話還沒顧得説,先編閒傳(秦隴間土話,意是説閒話)。"編草土人便道:"這驢日的一開口就發威。依咱本心,真恨不能把驢日的捶扁,怕給客人惹是非,沒好氣衝了他幾句,説我們自家飯都吃不好,哪有心腸代人管什閒事。

    三娃在旁接口説:-方才是有一人騎馬走過,快得出奇。我未看見,等到出來取草,馬已走遠。,這驢日的信以為真,見我理直氣壯,一點未生疑心,轉向小三娃好言盤問,還叫小驢日的給了他一串錢。小三娃真壞,他知來賊是恩人的對頭,雪厚冰滑,竟想引他上當,滑到涼亭坯深溝裏去,跌死出氣。我想這類驢日的真個跌死倒也除害,萬一跌他不死,或被看破,回來豈不討厭?想不到兩個小驢日的也是那麼可恨,竟説馬的蹄印前途不曾發現,莫要藏在土坡上面。我裝不曾聽見,向其警告,説馬過之時我並未見,你這樣兇惡無禮,娃兒所説不足為憑,還有涼亭一帶有兩條山溝,深不見底,這樣大雪也許看不出來。我快半百的人,你們多不好,不能使人誤傷,造那無心之孽。你坐這傢伙比飛還快,你要追人,我不攔你,前頭三四里是條斜坡,除走得太快,自己翻倒外,包你沒事。進了涼亭椏,下山口一里多路便要隨時留意,非要趕出十多里見不到人家,莫要翻在山溝裏面卻來怪我。

    "小驢日的還在旁邊嚕囌,説我不是好人,兩雙小賊眼朝我骨碌碌亂轉。總算驢日的知趣,不該死在我們手內,朝小驢日的笑説:-這裏的人都是這類蠢漢粗人,不曾説話。坡上只有幾所土房,人還無妨,馬怎可以走進;何況來路曾見敵人馬行極快,他未帶有望筒,又未回顧,不曾發現我師徒,怎會突然停下。再説,既騎此馬,必是仇人之一。休説我師徒三人,再多兩個他也不會膽怯藏起。至於雪中蹄形更難作準,沿途我也留心查看。因那匹馬是異種,從小受過訓練,未釘蹄鐵,走得極輕,非但蹄印極淺,並還時斷時續,中間好些地方均未發現,走上一段又露出來,大約與冰厚薄有關。方才敵人就在我們過岡時由上到下,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再用望筒查看,便不見他影跡。心疑馬快,業已跑遠,天又陰沉,望筒至多看上一兩里路,雪中馬蹄常有中斷之處,因此照直追來,不再留心看那地形,也許未了一段冰雪堅凝,不曾留下印跡。這幾個村童年幼無知,如有虛假,怎會異口同聲,説得一樣。如説大人所教,就這一點功夫也教不來-小驢日的還説:-小三兒與娃兒們的話有些不符,只他一人説出地名,餘均朝前亂指,恐怕其中有詐-我正發怒,打算引他進門送死,索性拼個死活,就為恩人受傷送命,拼掉一個狗強盜也是好事。驢日的真乖,竟説:-小娃兒家哪有這樣細心,只要所指途向差不多也就是了。你兩弟兄如何比我還要多疑?-説完也不再理人,臨走還説了兩句狠話,真個可惡到了極點。我先還恐雪中蹄印討厭,被小驢日的一説,頗悔先前不該偷懶,又防雪厚留下腳印,引起對頭疑心。後才看出此馬所過之處極少痕跡留下,方始放心。照此形勢,就他回來,尊客已走,也不怕他了。"

    旺子一面稱謝,人馬均已吃了大半飽,敵人已去,正好趕路,匆匆收拾,把鏢囊掛向馬上,緊了馬的肚帶,剛取出幾兩銀子,老漢和兩土人便變色道:"你作什麼,我們有吃有穿,看你是恩人徒弟,才當親人看待。實不相瞞,我們如非見你年輕,驢日的太惡,你用銀子買人,還疑心你是假的呢,我們有什患難,恩人自會知道,前來解救。平日我們都聽恩人指教,拿氣力去換自己的用度,這不比當初落難時節,無故要人銀子成什麼人呢。"旺子見他理正詞嚴,只得收回,越看越覺對方真誠懇切,豪爽天真,義勇雙全,由不得心生敬愛,自然感動,脱口説道:"老漢和二位老大哥不要怪我,你説那恩人實是我的師父,只為剛拜師不久,便奉命往青林壩去尋人,好些規矩師父均未指教,只知奉命而行。因見你們出力甚多,如今天寒地凍,快要過年,也許缺少錢用,打算分送一些,並無輕視之念,沒想到此舉不合,容易誤會。你如不信,還有一件信物在此。"

    老漢和那中年人正説此人簡直和他師父一個神氣,説話口氣再像沒有,忽然瞥見旺子手上拿着一朵玉梅花,越發高興,歡呼起來,別屋中人聞聲也同趕過。屋內門外立時站滿了人,七嘴八張,探詢恩人鐵笛子的蹤跡,日內可要由此經過,旺子知道恩師救人太多,遠近各地受過好處的土人感恩切骨,稍微敷衍,難免日夜盼望,忙説:"恩師這一半年內恐未必由此經過,否則我也不會單騎上路。"

    眾人還在追問下落,老漢急道:"仇敵已被我們引往岔道,此時正好土路。他那船快,莫要中途醒悟,趕將回來,我們均不知他有無同黨,只管嘮叨作什?"旺子也説前途有事,急於上路,眾人方始住口。出門一看,外面連男帶女人已擠滿,鵠立在雪風中,想要查聽恩人動靜。因見屋小人多,沒有走進,暗忖恩師真是英雄好漢,偉大已極,這些人都説我像他,將來非學他的樣不可,越想越高興,馬已自行走出。遙望涼亭埡那面暗影沉沉,白茫茫與天相接,相隔只有三數里的山口峯崖竟看不出一點影跡。天低得快要壓到頭上,料知前途還要下雪,忙向主人辭別,互道珍重。在眾聲歡送聲中騎上馬背,下了山坡,如飛往前馳去。

    那馬竟知人意,下時舉步更輕。天氣奇寒,冰雪越凍越堅,簡直不留影跡,一路留心。走出半里來路,馬方加快。遙聞身後有人呼喊,回望山坡上立着兩人,正在招手,相隔已遠,風向不順,聽不真切,只説土人有什事情要向恩師帶話,本來還想回去,再一回顧,人只兩個,旁邊立着許多村童,誤以為方才未見過的人趕出歡呼送行,馬行越快,略一尋思,業已走遠,後面山坡上人只剩下一叢小黑點。看出天氣比前還要昏澇,這場雪不知如何大法,心裏一急,也就不願回去,一路飛馳,晃眼十來裏,天上果有雪花飄下,越發着起急來。旺子不知後面土人看出天氣不好,轉眼大雪就要降下,另外想起一件要事,故此在後狂呼,喊他回去,等到雪住再走。這一遲疑不決,竟致陷入危機。

    旺子自不知道厲害,暗忖:聽老漢説,青林壩相隔還有好幾十裏,未了一段山路崎嶇,更是難行,偏又下起雪來,地上積雪已極險滑,再要天降大雪,這匹馬多麼靈慧身輕,也禁不住雪花迷目,一個不巧,滑倒雪中,非但馬難保全,自己也有危險。先頗愁慮,後見那馬一路衝風冒雪向前飛馳,不時昂首驕嘶,噴氣如雲,端的千里良駒,神駿已極,只説馬有靈性,看它這樣精神健旺,得意驕嘶,也許還不妨事。前聽各位師長説,此馬靈巧無比,如有兇險,不是想法報警,急嘶示意,也必走向歸途,覓地藏身。恩師到處都是親人,此是官驛大道,像方才所遇人家前途不會沒有,馬在這條路上往來多次,必有投奔之處,所以這樣飛馳,心中一寬,索性聽馬馳去。

    哪知這匹小花雲豹昨夜便看出一些危機,二次上路之後,覺着天氣雖然不好,後面還有敵人追來,更是兇險,性又剛強好勝,想在大雪未降以前將這一帶荒涼的官道馳過,就不趕到青林壩,也可投往以前去過的相識人家,或是鄰近官道的村落之中暫避風雪,等到雪住再走,加以四蹄已經土人相助,紮上乾草,越發不易滑跌。原是情急拼命,打算把這難關闖過,並非有什把握。旺子平日本就覺馬靈慧機警,再經途中兩次有事,第一次仗它救了兩人,方才又全仗它機警脱險,越發看重,信賴太深,初上馬時的疑慮逐漸減消,毫未想到危機已臨,就快發作。

    為了回憶昨夜殺賊經過,崔、南二女的影子忽然湧上心頭,本覺南曼不通情理,不應無故怪人,心中偏放她不下,上路之後己想過幾次,極盼前途能與相見。可是雙方道路相同,這樣快馬,始終不曾遇上,除乘雪橇的仇敵外,不曾遇見一個人影,先後相差不過半個時辰,竟會追她不上,越想越奇怪。飄雪之後重又想起,暗忖:她雖不近人情,平心而論,雙方既有師門淵源,便應明言相告。我因不知她師徒來歷姓名,謹守恩師之誡,好些為難,她怎得知?算起來雙方都有不是,難怪誤會。這樣冰天雪地,寒風刺骨,她兩姊妹多好輕功,也無一口氣趕到,走得比此馬還快,毫不緩氣之理。如今天正飄雪花,後面又有仇敵追趕,此女想必還在前面,莫又遇險,最好能夠追上,照梁五兄所説,稍微服低,賠上幾句好話,好了總是自家人,合成一起,彼此都有照應,方便不少。念頭一轉,早來盛氣全消,便一路留神,張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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