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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囚徒(1)

    陸漸醒來之時,頭痛欲裂,睜眼也覺乏力。但覺被人撬開了嘴,灌入一股冰涼液體,辛辣刺鼻,似是酒水。那液體一旦入口,陸漸越發昏沉,倏忽間又睡過去。

    如此將醒未醒,總有酒水灌入,陸漸深感四肢乏力,耳邊人語細微,如蚊蚋嗡鳴,無論如何,也沒法聽清。

    渾渾噩噩中,忽覺身子一震,似被人重重慣在地上。陸漸背脊欲裂,驟然清醒,努力張眼望去,眼前卻是漆黑一團,也不知身在何處。

    陸漸長吸一口氣,忍着頭痛,閉目冥思,昏迷前的情景漸漸憶起,不覺掙了一下,但覺四肢空虛,怎麼也聚不起力氣。須臾間,昏沉之感再度襲來,陸漸生怕又是一睡不醒,狠咬一下舌尖,鋭痛入腦,略略清醒。

    正難受的當兒,眼角邊忽有亮光閃過,接着便是門軸互相摩擦,嘎吱有聲。

    一扇門忽然開了,那道亮光直射到陸漸面上,陸漸久處黑暗,驟遇強光,一時睜不開眼,只聽有人説道:“這個人是新抓來的,沙師父你瞧瞧,他資質如何?”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不用瞧了,畢箕,這人交給你。先練‘蒼龍七脈’,練完之後,我再來看。”

    先前那人答應了,又道:“但他服了太多‘七煞破功酒’,昏睡不醒,怕是沒法好生練功。”

    “蠢材。”那老者怒哼一聲,“跟你們説了多少次,《黑天書》練的是隱脈,‘七煞破功酒’破的是顯脈中的功夫,跟隱脈有何干系?”

    那畢箕諾諾連聲,隨後一陣腳步聲響,似乎有人去了。猛然間,陸漸只覺“蒼龍七脈”的“左角穴”一痛,耳聽得畢箕吃吃笑道:“這下醒了吧?”

    陸漸睜眼望去,藉着燈光,但見一張臉龐稚氣未脱,嘴尖額寬,卻是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不由問道:“這是哪裏?”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吃驚,不知何時,他的聲音竟變得沙啞無比,幾難聽見。

    畢箕笑笑,説道:“這是東海獄島的煉奴室。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劫奴了。”

    陸漸真是哭笑不得,問道:“你是西城的人嗎?”畢箕目有詫色,説道:“誰是西城的人?我是東島的人。”陸漸道:“由來只有西城煉奴,東島何時也煉奴了?”

    畢箕皺眉道:“要勝西城,我們東島自也要有自己的劫奴;若不然,將來鬥起來,豈不吃虧?”説到這裏,他露出警惕之色,冷哼一聲,“小子,莫非你知道何為煉奴?”

    陸漸嘆了口氣,閤眼道:“我知道的。”

    畢箕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入了獄島,便只有兩條路能夠出去。要麼你死了,屍體會送到島外的鯊池裏喂鯊魚;要麼成為第一流的劫奴,將來隨我出島,到江湖上威風。”

    陸漸默不作聲。畢箕笑道:“好死不如賴活,我先後煉過三個劫奴,他們都不喜歡喂鯊魚,你想必也一樣吧。”説罷開始解説《黑天書》的脈理,讓陸漸修煉“角脈”。

    《黑天書》陸漸早已練過,再練一遍,也無不可。但他一想到世人為求私利,總想奴役他人,便不由得心灰意冷,再無修煉之意。

    畢箕解説完脈理,仍是按部就班,不住向“角脈”諸穴打入真氣。陸漸但覺那真氣入體,再沒有向日那種喜悦滿足之感,不由深感詫異,轉念一想,旋即明白。原來,“有無四律”第一律便是‘無主無奴’。寧不空一日為主,終身為主,普天之下,惟有他的真氣能與陸漸的隱脈相感應,其他人的真氣均不管用,是故一名劫主可以煉製數名劫奴,但一名劫奴卻只能終生依附一名劫主,既有寧不空在前,畢箕此時所作所為,不過是白費氣力。

    陸漸本想告訴畢箕,但心念一動,又將話嚥了回去。畢箕卻頗愛説話,又瞧陸漸年紀相仿,故而不時詢問他生世來歷,但陸漸心有所想,無心交談,往往畢箕問上八九句,他才敷衍一句。

    畢箕不悦道:“你這人呆裏呆氣,就像一塊大石頭,我以後叫你石頭人好了。”繼而又道,“石頭人,你如今或許還憎恨我,但若你將《黑天書》煉到一定地步,你喜歡我還來不及呢,只怕時時刻刻都想見我。”説罷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又道,“我教你的心法,你須得狠命苦練,才能成為第一流的劫奴。若不能成為第一流的劫奴,便出不了這獄島,要麼幽死在煉奴室裏,要麼將來劫奴多了,石室不夠,你就得去喂鯊魚。”

    陸漸越聽越怒,咬牙閤眼,不發一言。畢箕討了個沒趣,指點完“角脈”諸穴,便自去了。

    陸漸寧定心神,觸摸衣衫,發覺魚和尚的舍利尚在,始才放下心來,尋思脱身之法,忽地想到那“沙師父”的話,不由忖道:“那老人説‘七煞破功酒’破的是‘顯脈’中的功夫,與‘隱脈’並無干係。如此説來,或許我體內的劫力依然可用。”不覺精神一振,默察體內,但覺隱脈之中,劫力果然若有若無,流轉不絕。

    依照“有無四律”第三律“無休無止”。《黑天書》一經練成,只需劫奴不死,劫力運轉便無止歇,即便顯脈受損,隱脈受制,也無法消滅劫力。

    劫力性質奇特,無陰無陽,無內無外,能夠轉化為人體任何力量。是故陸漸感知到劫力尚在,驚喜難抑,當下咬緊牙關,努力施展“十六身相”,將劫力轉化為內力外力,又因他的“三垣帝脈”被禁,大可長久借用劫力,無須擔憂“黑天劫”之患。

    此時他渾身乏力,便有劫力可借,變相依然艱難,花了一個時辰,才變完“我相”,又花兩個時辰,才變完“人相”。而他每變一相,便覺劫力在隱脈中的流動快了一分,化為內外精氣,注入顯脈之中。

    正覺氣力漸復,忽聽腳步聲響,陸漸一轉念,低低呻吟起來。嘎吱一聲,室門大開,畢箕哈哈笑道:“怎麼,石頭人,難受了嗎?”蹲下身來,向“角脈”中注入真氣。陸漸練過《黑天書》,修煉中的諸般情景均曾領受,一覺真氣入體,便裝出歡喜之色。

    畢箕不疑有詐,注入真氣已畢,説道:“知道厲害了吧?方才那痛苦,普天之下,唯我能解。方才的快活,也只有我能賜予。你只要乖乖聽我的話,我便常給你真氣,若不然,嘿嘿……”他説到得意處,放下一個食籃,“你且吃些東西。石頭人,只需你乖乖煉完二十八支脈,我便給你‘七煞破功酒’的解藥,到那時,你就不會這樣軟綿綿的了。”

    畢箕一邊説笑,一邊喂他湯飯,那眼神舉止,彷彿將陸漸當做小貓小狗,恣意調笑。陸漸心中卻知,若是練完二十八支脈,早已欲罷不能,屆時就算沒有“七煞破功酒”,這少年也大可從心所欲,控制劫奴,一念及此,他心中暗怒,恨不能一拳打斷畢箕的鼻子。

    畢箕餵食已畢,又命陸漸修煉一遍“角脈”,陸漸少不得裝模作樣一番。畢箕瞧得心滿意足,收拾食籃,關門去了。

    陸漸吃飽,精力漸長,陸續施展變相,轉化劫力。每過三個時辰,畢箕便會前來一次,傳授《黑天書》,卻不知陸漸體內已生極大變化,內外精力,漸趨充盈,待到畢箕教完“蒼龍七脈”,陸漸已將“十六身相”變了兩次,精力如滾滾洪流,將“七煞破功酒”的藥力沖刷得乾乾淨淨。

    陸漸氣力一復,本想一舉制住畢箕,但轉念又想:“須得先問他周大叔一行和北落師門的下落,一出此地,便去營救。”

    耐心等待半晌,畢箕又至,陸漸便問周祖謨等人下落。畢箕素來多嘴饒舌,最恨無人攀談,難得這“石頭人”發問,精神為之一振,嘻嘻笑道:“這個我卻不大明白,這島上關了幾百號人,有犯了島規的東島弟子,也有被俘的西城部眾,還有被擄來的海客。至於誰人關在何處,卻只有島上的主腦才知道。”

    陸漸聽得暗暗發愁,又聽畢箕問道:“你那些同伴多大年歲?”陸漸道:“這跟年歲有什麼干係?”

    “干係大了。”畢箕説道,“若和你年紀相仿,多半進了煉奴室;若是年過三十,先天之氣虧蝕,不能煉奴,便會進入尋常牢獄。怕只怕,你那些同伴,既不能煉奴,又無甚拷問價值,沙師父一不耐煩,統統拉去餵了鯊魚。”

    陸漸聽得又驚又怒,忽聽畢箕又道:“石頭人,待會兒沙師父要來巡視,你好生應對,若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言下頗有關切之意。陸漸聽得心軟,竟然狠不了心,對他下手了。

    過了一會兒,忽聽遠處傳來呼喝之聲,間雜淒厲慘叫。陸漸聽得毛骨悚然,忽聽畢箕低聲道:“沙師父來啦,你當心些。”

    那呼喝慘叫響了片時,腳步聲響,似有人來,畢箕出門叫道:“沙師父,這名劫奴的‘蒼龍七脈’也練完了。”

    只聽來人哼了一聲,似乎頗不耐煩,旋即一名乾瘦老者走了進來,只見他深目高顴,削頰薄唇,長相頗為刻薄,他打量陸漸一眼,冷冷道:“你練完‘蒼龍七脈’,有什麼感受嗎?”陸漸心念疾轉,隨口道:“我的雙手奇怪得很,放在地上,竟能知覺遠處的人走來走去。”

    那乾瘦老者目光一凝,流露出專注之色,問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陸漸搖頭道:“沒有了。”

    那乾瘦老者沉吟良久,頷首道:“如此看來,你或許能夠練成‘四體通’的‘補天劫手’。”

    畢箕忙問道:“沙師父,這‘補天劫手’厲害麼?”

    乾瘦老者冷笑道:“既然號稱補天,豈會不厲害?八十年前,西城天部曾煉出過一雙‘補天劫手’,但自那劫奴死後,便再沒有過。至於有多厲害,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為了殺死那名劫奴,‘東島五尊’死了兩個。”

    畢箕聽得又是吃驚,又是不服,忍不住道:“但我們東島還是殺了那劫奴,對不對?”

    “殺死卻未必,不過……”乾瘦老者嘿嘿一笑,“這劫奴委實死在東島手裏,你可知道為什麼?”

    畢箕沉吟道:“既不是殺死,又委實死在我們手裏?”驀然雙眼一亮,脱口道,“我們殺了他的劫主。”

    乾瘦老者露出讚許之色,點頭道:“你須知道,無論劫奴有多厲害,劫主一死,劫奴亦死。是以你身為劫主,須得當心自身安危。”説罷微微一頓,又道,“畢箕,你從今日起,專一修煉此人,另外三名劫奴,便不用管了。”

    畢箕吃驚道:“為什麼?”乾瘦老者道:“那三人沒什麼出奇的本領,只會白白浪費你的真氣。”畢箕失聲道:“但若他們‘黑天劫’發作……”乾瘦老者冷冷截口道:“發作更好,早早死了,去喂鯊魚。”

    為那三名劫奴,畢箕花費不少心血,聽得此言,心中不覺一陣難過。忽聽陸漸寒聲道:“劫奴便不是人麼?”乾瘦老者瞥他一眼,笑道:“你説得對,做了劫奴,便不算人……”話音方落,忽覺勁風撲面,他心頭一驚,縱身後掠,不料陸漸忽自“大自在相”變為“諸天相”,搶到他身側,左手纏住他左臂,右手已勒住他咽喉。

    那乾瘦老者面紅氣促,呲牙道:“畢箕這蠢貨,你給他服了‘七煞破功酒’的解藥麼?”畢箕乍遇如此變故,兩眼發直,伶牙俐齒一時俱無,結結巴巴地道:“哪,哪裏會?解,解藥都在您手裏呀。”那乾瘦老者一聽有理,但怎麼也想不出陸漸何以能夠恢復氣力。

    陸漸厲聲道:“姓沙的,帶我去找周大叔。”那乾瘦老者怒道:“我沙天洹死則死矣,從不受人威脅。”陸漸怒道:“你真當我不敢殺你,大不了同歸於盡。”説罷右手一收,沙天洹頸骨喀喀作響。畢箕忙道:“沙師父,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暫且服輸,事後再跟他計較。”

    沙天洹話不能出,只能嗚嗚直叫,畢箕瞧他神色,忙道:“沙師父答應了。”陸漸手臂略松,寒聲道:“當真麼?”沙天洹啐了一口,罵道:“小畜生下手好毒。”陸漸冷笑道:“再毒也不及你們煉人為奴。”

    沙天洹冷哼道:“你方才説要找誰?”

    陸漸道:“上次你們不是劫了一隻海船嗎?船上的海客,現今都在哪裏?”沙天洹想了想,恍然道:“是狄希説的那艘船麼?”

    陸漸一聽這名字,便覺有氣,説道:“不錯,就是那無信小人做得好事。”

    沙天洹驀地怒道:“我也上了那廝的當,他給我送信,説是有一船二十人,都是煉奴的上好材料。害我火速派了兩艘黃鷂快艦,浪費了幾十枚‘幻蜃煙’,誰知到頭來,卻只劫了一船廢物,除了你,沒一個人管用。”

    陸漸驚怒道:“你殺了他們?”沙天洹道:“那卻沒有。我一怒之下,本想將那些廢物都喂鯊魚。不料事後狄希又送來一封信,説是連人帶船暫且留下,他有大用。哼,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我跟他説了,讓他找二十個適合煉奴的年輕人給我,一個換一個。”

    陸漸聽得亦喜亦怒,喜的是周祖謨一行尚在人間,怒的是這沙天洹喪心病狂,念念不忘煉人為奴,當下喝道:“帶我去見他們。”

    沙天洹命操人手,無可奈何,只得在前引路。陸漸見畢箕欲要跟上,怕他從旁偷襲,便道:“你留在煉奴室,不許出來。”畢箕見沙天洹被擒,主意盡失,只得乖乖留下。

    煉奴室內昏暗無比,室外巷道卻每隔十步便有火炬,火光幽幽,照得巷中景物若隱若現。巷道兩側的石室中,不時傳來呻吟之聲。陸漸深知必是某位劫奴“黑天劫”發作,一時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厲聲道:“沙天洹,你將這些人盡都放了。”

    沙天洹嘿嘿笑道:“放卻不難,但只怕我將門打開,他們也不肯走。除非,你將島上的劫主也都帶走,嘿嘿,劫主遍佈島上,你本事再大,又能將整座獄島都搬走嗎?”

    陸漸聞言,不禁默然,深知以自己一人之力,確乎無法帶走這些劫奴,就算帶走,也會白白害死他們,不覺悲憤難抑,恨不得手臂一收,將沙天洹的細瘦脖子擰成兩截。

    好容易按捺住心中殺機,卻見迎面走來幾名獄卒,見狀無不瞠目。陸漸心一緊,將沙天洹的脖子勒得更緊,忽覺地勢漸高,驀地踩中一級石階,不禁喝道:“怎麼回事?”

    沙天洹道:“這座地牢在獄島下方,煉奴室是第二層,你那些夥伴都關在島面上,若不上去,怎麼相見?”

    陸漸將信將疑,一面走路,一面默數石階級數,但覺那石階忽直忽曲,忽高忽低,約莫走了三百餘步,驀地白光刺眼,已到出口。

    陸漸走出地牢,但覺天朗氣清,世界廣大,舉目望去,卻見島面上光禿禿的,不但草木稀少,一所樓宇也無,絕似一座無人荒島,不由大為訝異,問道:“這島面上沒有人住嗎?”

    沙天洹冷笑道:“此乃韜光隱晦之法,你小子又懂什麼?獄島的所在本是東島絕秘,故而隱蔽第一,倘若千檐萬宇,華廈參差,海船過境,一瞧便知,還有什麼秘密可言?如今這副樣子,一瞧便是無人荒島,自也沒人有興登臨了。”

    陸漸默默點頭,茫茫大海中,如此一座無人荒島,確是叫人無法想到,在這荒島之下就是地牢。想着心中生疑,問道:“既然如此,周大叔怎麼會在島面上?”

    沙天洹支吾道:“島面上也有幾處土牢,關一些不打緊的犯人。”他指着遠方近海處一塊大礁石,道:“就在那邊。”説罷當先走去,陸漸只得跟隨。

    走了半晌,離那礁石尚有百步,沙天洹忽地一折,沿海邊沙灘行走,走了約莫丈許,忽聽沙天洹低喝一聲:“陷!”陸漸足底一軟,身子不由自主,向下墜去。

    陸漸不料此地竟有陷阱,大吃一驚,方欲掙扎,卻覺下方粘稠無比,若有莫大吸力,向下拉扯。

    霎時間,陸、沙二人雙雙陷沒,四周充滿粘稠淤泥。陸漸呼吸不得,但覺沙天洹身如泥鰍,只一掙,便從他手底脱出。陸漸伸手急抓,扣住沙天洹手腕,卻覺滑不留手,難以扣緊,慌亂間,忽覺沙天洹身子一震,被無形之力向上推送,另一股絕大吸力,卻將陸漸向下拉扯,陸漸只覺掌心一滑,沙天洹手臂脱出,他卻被那吸力一扯,直墜下去。

    那股吸力兇猛異常,陸漸墜落極快,身周的淤泥也越來越黏,彷彿永不見底。淤泥向着眼耳口鼻洶湧灌入,陸漸渾身血液似要迸出,心肺幾乎爆炸開來,禁不住手舞足蹈,不經意間,忽覺四周淤泥向外輕輕一彈,那束縛略有放鬆。

    陸漸緩過一口氣,劫力由雙手擴散開去,知覺到東北角的淤泥略為稀薄,當下奮力向那方衝突,但只一瞬,淤泥再度八方壓來,堵塞七竅。

    陸漸心知如此下去,必死無疑,不覺回憶方才。那時手足亂揮,無意間變出若干相態,而將淤泥彈開的,正是“神魚相”。

    他無法呼吸,顯脈氣力已衰,唯有隱脈中劫力未絕,當即借力,變出一個“神魚相”,四周淤泥又被彈開。陸漸稍一掙脱,連使兩個“神魚相”,衝向東北角,但覺前方亙着一塊大石。

    陸漸絕處求生,雙手奮力一撐,但覺那塊大石略有鬆動,便使一個“大須彌相”,撞在石塊上,那石塊驟然向外脱落,露出一個大洞,淤泥忽地得了宣泄之處,循洞口一泄而出,將陸漸衝將出去。

    陸漸壓力一輕,一股腥鹹洪流迎面湧來,竟是來到海里,回頭望去,那洞口仍是不絕湧出渾濁淤泥。

    四面海水冰冷黑暗,顯見此處已然不淺。陸漸精力耗竭,全憑劫力封住口鼻,才不令海水灌入。正想借力浮出海面,忽覺一股激流自左湧來,陸漸兩眼雖難視物,雙手仍能清楚知覺,來者是一條龐然大魚,長有丈餘,巨口尖牙,樣子十分兇惡。

    陸漸忙變一個“神魚相”,翻轉之間,閃過那大魚的利齒,正要浮上,忽覺左上方又有一頭大魚張口咬來,只得再度變相。那魚自他身下掠過,擺尾之際,掃中陸漸腰脅,令他幾乎岔氣,嗆入一口海水。

    “鯊魚。”陸漸猛然驚醒,只覺前後左右,數頭巨鯊蜂擁而來。他驚駭欲絕,反覆變化“神魚相”。這一相,在海水之中大有奇效,變相一生,海水辟易,是故陸漸運動奇快,連番避過鯊魚利齒,但羣鯊既多且猛,更有增多之勢。陸漸拼死潛出一程,但覺身邊海水激盪,也不知有多少鯊魚在追趕堵截,直覺那些森然利口越逼越近,就在咫尺。絕望間,雙手忽地知覺,附近礁石上有一個洞穴,似能容人。

    此時他只求逃脱鯊吻,也顧不得洞中有無危險,一頭潛入。洞中逼仄,僅容一人,陸漸才鑽入內,便覺後方水流衝激,傳來羣鯊撞擊洞口的聲聲鈍響。

    陸漸聽得魂飛膽裂,但覺那洞並非死穴,似有通道,於是奮起餘力,變化“神魚相”,沿着通道潛去。

    那通道時寬時窄,曲折向上,也不知遊了多遠,就當陸漸劫力耗盡、行將就斃的當兒,水壓驀地一輕,一股潛流從下湧來,猛地將他托出水面。

    陸漸連嗆了幾口水,還未明白自己如何爬到岸上,便覺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昏沉之際,彷彿神魂離體,又來到那個光暗交錯的地方,形若無質,在黑白間穿行,抬眼望去,黑暗的一邊,二十八宿一一顯現,唯獨“三垣帝星”所在的地方,多了三道血色的光環,層疊縱橫,如是灼亮,以至於“三垣”諸星盡失光芒。

    驀然間,其中的一道‘血環’慢慢黯淡了。陸漸正覺驚詫,忽見那道“血環”有如破碎的瓷器,迸出一道最後的閃光,終於繽紛消散。

    血環消散的一剎那,陸漸驟然驚醒,心頭砰砰亂跳,他深知這夢絕非尋常幻夢,每次出現,均與體內的隱脈大有關係。而那三道“血環”,分明表徵魚和尚設下的三道禁制,如今一環破碎,正是暗示,三道禁制已去其一,只剩兩道了。

    陸漸想到這裏,不覺悵然,猜想這禁制被破,多半因為此次連遇奇險,幾次瀕死之際,全賴劫力方得脱困,但畢竟借用太多,劫力大舉反噬,終究毀掉了魚和尚的一道禁制。

    陸漸悔恨交迸,暗罵自己愚蠢,若非輕信沙天洹,豈會落到如此田地。然而轉念一想,換了他人,遇此奇險,早已死了多次,自己能夠苟活,全賴魚和尚的遺澤,只是尚未迴歸中土,先損一道禁制,未免辜負了這位高僧的心意。

    想到這裏,陸漸按捺心中懊惱,向着魚和尚的英靈默禱片時,感知隱脈,果是劫力微弱,幾不可覺,足見此次消耗太巨,短時內無法恢復。

    內視已畢,他舉目四顧,漆黑不見五指,伸手觸摸,卻摸到一片岩石,冰冷潮濕。陸漸恍然有悟,自己所處的地方,乃是獄島之下的一個洞穴。這類洞穴,要麼是海島生而有之,要麼便是海水長年侵蝕而成。陸漸叫喊一聲,卻聽那叫聲七轉八折,陣陣傳回,經久不絕,足見洞穴龐大,絕非海水侵蝕可得,而是天生洞穴了。

    穴中絕無光亮,天幸尚有空氣流入,不至於令人窒息。陸漸目不能視,但有一雙妙手,摸索四周,但覺所處之地,乃是一個兩人來高、數丈方圓的石窟,石窟下方,便是來時的水道,連通大海,有若一眼深潭。深潭向海一面,是嶙峋石壁。與石壁相對,則是一個半人來高的洞口,不知通向何處。

    潭邊還有若干實地,可供坐卧。陸漸調息片時,飢餓起來,那潭中海魚甚多,料來均如陸漸一般,為了躲避羣鯊,逃來此間,只可惜時運不濟,才脱了羣鯊之口,又入了陸漸之腹。

    陸漸生食數條海魚,尋乾爽處美美睡了一覺,養足精神。洞中無日月,也不知睡了幾多時候,醒來時,忽聽沙沙之聲,極輕極細,但傳於空穴之中,分外清晰。

    陸漸心頭一驚,欲要凝神細聽,那聲音卻又歇了,辨其來向,似乎來自身後洞口。陸漸不覺心悸神搖,汗毛倒豎,可轉念又想,此時精力俱足,就算洞中有甚怪物,也未必強過海中羣鯊,與其不見天日,坐地待死,莫如豁出性命,一探究竟,如能找到出路,豈非大妙。

    當下鼓足勇氣,鑽入洞中。那洞內十分幽深,地勢始終向下,越走越低,通道則高低寬窄,時有不同,寬大高曠處可並行十人,低矮逼仄處,卻唯有匍匐爬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約莫是降到海面以下,漸有水流浸入洞中,越往下去,空氣漸濁,潮濕越重,到後來頭頂生出積水,不絕如縷,在足下聚成片片水窪,陸漸以雙手承接積水,嚐了一嘗,但覺微鹹還淡,遠不如海水那般苦澀,不由心中大喜,飽喝一頓。

    再往下走,水窪也隨之變深,由足至脛,由脛而膝。陸漸一度猶豫不前,但那沙沙聲時斷時續,始終不絕,令他的好奇之心難以剋制。

    待到水漫至膝之時,陸漸終於聽清,那聲音並非沙沙之聲,而是有人正用某種堅硬鋭物,刮擦石頭,只因這洞穴結構奇特,有擴音之能,故而將之遠遠傳出。

    陸漸不料此地竟會有人,歡喜得幾乎窒息,循那聲音奔跑十步,驀地腳趾劇痛,踢到一面石壁,方知那刮擦之聲正是從石壁中傳來。

    陸漸循着石壁來回摸索,想要發現門户,誰知那石壁高大寬廣,嚴絲合縫,當真無隙可入。

    陸漸沮喪萬分,忍不住高叫道:“有人嗎?有人嗎?”叫了半晌,也無人應,那刮擦聲卻停了,陸漸正要再喊,忽聽一個細弱的聲音道:“向左走,到這邊來。”

    陸漸驚喜無比,踉蹌向左,卻聽那聲音反覆道:“在這邊,在這邊。”陸漸循聲摸索,驀地摸到一絲極窄極細的裂縫,聲音便是從中傳來。

    陸漸喜極而泣,叫道:“你,你是誰?”那人道:“你呢?你又是誰?是人,還是鬼?”陸漸忙道:“我是人,我是人。”

    那人沉默一陣,忽地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半晌,才道:“你分明是個冒失鬼,突然一叫,我都被你嚇着了。以為要麼是心生幻覺,嘿嘿,那可是發瘋的前兆;要麼就是遇上鬼了。如此説來,你那邊不是海了?”

    陸漸説了幾句話,激動心情稍微平復,長吸一口氣,説道:“不是海,是一個很大的洞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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