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和尚説罷,抬頭望去,東方霞光初明,微雲猶暗,一行白鷺,冉冉向西飛去。
“這第一個故事,説的是一樣武器。”魚和尚悠悠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機宮,宮中藏書億萬,宮中的能人,多被稱之為算家。他們學究天人,智慧超卓。可惜,這智慧並沒讓他們永世無憂,終有一天,引來了絕大災禍。
“那時恰是宋滅元興之際,戎馬當道,衣冠委地。天機宮憑着奇技異能,敵國之富,成為復興漢室的唯一希望,天機宮的弟子中有許多傑出之輩,在南方屢興義軍,對抗元廷。但因為宮中出了奸細,元廷終於知道了天機宮的所在,派了水陸大軍攻打。那一役至為慘烈,元軍五萬精甲死傷過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兒子也戰死宮中。但終究寡不敵眾,天機宮的億萬藏書到底焚於熊熊劫火,化為灰燼……”
陸漸忍不住問道:“那宮裏的人呢?”
魚和尚道:“天幸宮中先輩早有防範,留有一條秘道,是故宮中的人大多逃出來了。”陸漸鬆了口氣,連連點頭。
“當時中土胡虜橫行,那些倖存的算家無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東海的一座島上。這些算家智慧出眾,此時又身懷毀宮之仇,一致決意向元人報復。而在這一眾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可惜,他在毀宮之時身負重傷,待得傷愈,復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報、永無了之,本不願參與此事,但他為人甚重情義,幾經周折,終於抗不過親友苦求,加入復仇之列。此時元人勢力如日中天,而天機宮新遭重創,若以人力對抗,不啻於以卵擊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慮之後,提議建造一樣威力絕大的神兵利器。而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
陸漸吃驚道:“十五年?這樣久麼?”
“這也不算久。”魚和尚説道,“春秋之時,越王勾踐復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前後花了二十年光陰。天機宮比之當日越國,尚且弱小許多。何況那武器規模龐大,構造精密,縱然智者雲集、名匠薈萃,急切間也難造成。”
陸漸好奇問道:“那武器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魚和尚搖頭道:“和尚也沒瞧過,只是聽先代祖師隱約提起,據説它能令地下泉眼迸裂,陸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沒都市,還能激發龍捲颶風,從海面刮到陸地,更能聚雲成雨,數月不止。”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這些話若不是從魚和尚口中説出,他必然當做是陸大海所説的那些海外奇談,縱然有趣,卻不真實。但此時魚和尚一派肅然,可見絕非誑語,而是確有其事了。
魚和尚續道:“那一日,武器終於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試,一口氣摧毀了三座無人荒島。十五年之功終有大成,眾人無不歡呼雀躍。唯獨那位大算家悶悶不樂,他自設計武器之始,便覺猶豫,因為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運用,死傷必然驚人。但他既是絕世智者,沉溺於探究智慧之中,明知如此,仍然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窺究竟,此時一瞧,不覺心生恐懼。
“武器既成,眾人當即決意以牙還牙,首先摧毀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蕩平,天下必亂,屆時便可趁機復興漢室。要知道,元大都軍民百萬户,那武器一旦運用,城中幾乎無人能夠倖免。只可惜,當時眾人執著於復仇之念,早已顧不得這些了。”説到這裏,魚和尚不禁長嘆一口氣。
陸漸忍不住問道:“這武器真的用了嗎?”
魚和尚道:“若是你,你會用嗎?”陸漸搖頭道:“我不會。”魚和尚道:“你縱不用,別人終歸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應付?”
陸漸想了想,道:“我要麼將武器毀了,要麼將它藏起來。”
魚和尚沉默半晌,嘆道:“難得你有這份見識,與那位大算家不謀而合。他一見武器威力,便動了毀掉之念,但十五年心血,終究不忍一朝譭棄。他矛盾再三,與妻子商議之後,設下一個騙局,將眾人騙離武器。然後,他夫妻二人駕馭武器,離島遠去。當時眾人發覺上當,紛紛乘船追趕,但那武器一旦運轉開來,任是何種衝舟鉅艦,都休想靠近,眾人唯有眼睜睜瞧着他們駛向遠方,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陸漸聽罷,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心中卻是悵然,遙想那對夫婦,背棄親友,遠別故土,也不知懷有何種心情。想了一陣,又問道:“那對夫婦帶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再沒造一個嗎?”
“造是造了。”魚和尚道,“但那位大算家臨走之時,帶走了所有圖紙。更何況,沒有他的神妙計算,眾人所造武器,威力全無。又過了十多年,島上眾人一事無成,終於心灰意冷,放棄復仇之念。只不過,那位大算家從此背上無數罵名,終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魚和尚説到這兒,再不多言,起身向西。兩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陸漸遙見路旁有一所旅舍,竹牆矮檐,門前冷清,當下提議在此歇息。
魚和尚答應,二人來到門前,陸漸見屋內昏暗,便揚聲道:“有人麼?”連叫兩聲,門內方才走出一個老嫗,腰背佝僂,皺紋滿面,兩眼渾濁不堪,似乎有些畏光,瞧了兩人一眼,便退後半步,縮到檐下,嘎聲道:“原來是討吃的和尚?”要知倭國崇信佛法,僧人行走於國中,永無餓餒之患,是故那老嫗一見魚和尚裝束,便知來意,哼了一聲,説道:“進來吧。”
魚和尚施禮道:“女施主,有擾了。”老嫗默然後退。二人入內,鼻間一股陳腐之氣,裊繞不去,料是久無人來,窗沿壁角遍佈灰塵。忽見那老嫗從內室出來,端了一個竹盤,盤上擱着幾個雪白飯糰。
陸漸見這老嫗如此窮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幾枚制錢,遞到她手裏,説道:“嬤嬤收下。”
那老嫗捏住錢,眼也不抬,嘀咕道:“由來只有和尚要錢,竟有給錢的和尚嗎?”陸漸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給錢。”老嫗一指魚和尚,道:“你不是和尚,他卻是的,你跟着和尚,就是和尚。”陸漸見她年老昏聵,無從辯解,見那老嫗退開,便伸手取了一個飯糰,飯糰入手,陸漸心頭忽驚,眼看魚和尚也要去取飯糰,急道:“大師,這飯糰吃不得。”
魚和尚聞言錯愕,忽見陸漸將飯糰在桌上一摔,飯粒迸散,內中爬出一條三寸蜈蚣,顏色紫中透金,顯是劇毒之物。
魚和尚面色微沉,轉眼瞧那老嫗,卻見老嫗臉上流露一絲詭笑。陸漸大喝一聲,抓起一個飯糰,向她擲去。飯糰擊中老嫗,只聽刷的一聲,那老嫗的身子竟應着飯糰來勢,塌縮下去,變成薄薄一片。
陸漸從未見過如此詭異之事,大吃一驚,搶步上前,卻見地上僅存一套衣褲、一張人皮面具。陸漸拾起面具,入手濡濕,轉過一看,幾欲嘔吐,敢情那面具之後血肉模糊,竟是剛從人身上剝下來的。
“當心。”魚和尚一聲驟喝,陸漸後頸一輕,已被他提了起來,眼角餘光到處,一道雪亮刀光正破土而出,自己倘在原地,勢必這一刀斷去雙足。
繼而身下一沉,已到樑上,轉眼望去,魚和尚正目視下方,面色凝重。陸漸手按木樑,忽有所動,叫道:“橫樑是空的。”
叫聲方落,數道精光透梁而出,魚和尚聞聲,已然有備,拂袖將三支鋼鏢掃飛,右拳勢如雷霆,擊中橫樑。
木樑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牆上,豁剌一聲,竹牆被撞出一個大洞,那黑影只一閃,便即不見。
橫樑既毀,魚和尚與陸漸也墜之於地,尚未立定,土中白光驟閃,長刀已候在那裏。魚和尚大喝一聲,不閃不避,左足踏中刀尖,噹啷啷一陣碎響,長刀節節寸斷。魚和尚雙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旅舍竟震了一下,土裏傳來一聲慘哼,驀地一道黑影從兩丈外破土躍出,疾如閃電,飛奔而去。
陸漸拔足欲追,魚和尚拉住他,搖頭道:“不必追了,去內室瞧瞧。”陸漸只得隨他轉入內室,方才入門,便覺血腥撲鼻。定眼瞧時,只見近門處僕着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屍體,男屍之畔,則是一具老嫗屍體,老嫗全身赤裸,麪皮從額至頸已被剝去。
陸漸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扶着門框,嘔吐起來。魚和尚也連稱罪過。陸漸心神甫定,怒道:“這些人可惡得緊,大師認得他們麼?”
“和尚認得。”魚和尚露出悽然之色,“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殘忍至斯,竟連老人也不放過。”
陸漸望着魚和尚,滿心疑惑,正想細問,魚和尚已道:“先讓這二人入土為安。”陸漸應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屍體,方才觸及那人衣衫,忽生異感。霎時間,那屍體也動了,一抹刀光,從屍體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陸漸小腹。
陸漸異感一生,已施展跳麻之術,一縱數尺。刀光掠空,那屍體卻一個筋斗翻轉過來,竟是一個蒙面男子,正要轉刀直刺魚和尚,不防陸漸凌空一腳,重重踢在他腕上。
詐死男子吃痛,長刀脱手。他見勢不妙,只一矮,半個身子便已入地,忽聽耳畔疾喝,腰腹微涼,繼而劇痛難忍,上半身貼地滾出,噹的一聲,重重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着魚和尚,嘶聲道:“和尚你殺我……你竟然殺我……”叫喊間,鮮血如泉,從口中咕嘟嘟冒了出來。
魚和尚搖頭嘆道:“忍三郎,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那男子忍痛轉眼,但見陸漸手持長刀,鮮血順着刀刃點點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慘笑道:“你是誰?能殺我忍三郎?”
陸漸道:“我叫陸漸。”忍三郎道:“好漢子,請為我介錯。”介錯即是為剖腹將死的倭國武士砍掉頭顱,助其往生。陸漸從未為人介錯,微一猶豫,忽見忍三郎兩眼上翻,臉色漸灰,頭一歪,便已斷氣。
魚和尚與陸漸四處察看,見再無敵人,方將室內的屍體埋了,又尋到一些米麪,暫且果腹。用過飯,兩人啓程向東,途中魚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發,陸漸猜想他必是惱怒自己殺人,但想當時情景,自己義憤填膺,若不出刀,反而有悖於本性,魚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入夜時分,二人尋了一處洞穴容身。魚和尚盤坐良久,開口嘆息道:“陸漸,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便如多欠了一筆債務,依照《黑天書》的第二律,將來勢必償還,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發作之時,便越是痛苦。”
陸漸道:“這我知道的,寧不空説過。”
魚和尚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出手殺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陸漸不假思索,脱口便道:“這些人恁地殘忍,連老婆婆都不放過,若不殺死,豈不害死更多人?就算‘黑天劫’再可怕十倍,遇上這等事,我也不能瞧着。”
魚和尚搖了搖頭,苦笑道:“陸漸啊,你終是塵世中人,太過執著善惡之念。也罷,和尚傳你一門功夫,將來若是遇上強敵,或許能夠憑此保命。”
他站起身來,兩臂交叉,左手反轉過來,直到右腋之下,右手則筆直向下,握住右膝。陸漸見他身子這般古怪扭曲,端地目瞪口呆。
只聽魚和尚徐徐道:“你記住了,這是‘我相’。”説罷又擺一個怪異姿勢,右足反踢後腦,右手向下,抓拿左足頸部,説道,“這叫‘人相’。”其後又扭轉肢體,陸續變化出‘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白毫相”、“諸天相”等十六種相態,演示已畢,命陸漸照此練習。
陸漸初時修習,甚覺艱難,但劫力所至,漸漸便覺容易起來,到了半夜,已學會一十二相。魚和尚忽道:“今日到此為止,睡去吧。”陸漸正當興頭,便道:“再練兩相,再睡也不遲。”
魚和尚淡然道:“《黑天書》一旦練成,無論練功、動武,入手均是極快。比如這一十二相,即便天資卓絕,練來也須數年,而你三個時辰便有小成,全因借了《黑天書》的劫力。依照‘有無四律’的第二律,你體內劫力已然空虛,亟待償還,雖説‘三垣帝脈’被封,黑天劫不致發作,但再練下去,於你身子終然有損。”陸漸只得作罷,調息片刻,倒頭睡去。
睡夢中,陸漸忽覺身子發輕,飄飄搖搖,離地飛昇,好半晌才漸趨清明,舉目望去,竟又來到那個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獨“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團灰白迷霧籠罩,模糊不清。
“陸漸……”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陸漸聽得耳熟,懵懂間四面望去,卻不見人,只聽那聲音又叫道:“陸漸……”陸漸忍不住循聲向前,只聽那叫聲不絕,忽上忽下,忽東忽西。陸漸隨之茫然行走,也走了不知多遠,忽聽一聲貓叫,陸漸低頭望去,卻見一隻波斯貓蹲在足前,靜靜望着他。
“北落師門?”陸漸奇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陸漸……”那呼喚聲又響起來,幾乎同時,北落師門一聲長叫,這聲貓叫鋒鋭如刀,竟將那叫聲切割成無數片斷,霎時間,四面八方均是“陸——陸——陸——漸——漸——漸——”的斷續之音,漸輕漸細,終如柳絮隨風,飄然散去。
陸漸神志稍凝,抬眼望去,忽見北落師門不知何時竟長大百倍,高如山嶽,藍瑩瑩的雙目,如日月一般照着自己。
陸漸肝膽欲裂,失聲慘叫,驀覺天旋地轉,光與暗、星辰與巨貓盡皆消失,雙足重又落回實地,他張眼望去,但見四周漆黑,樹影參差,如魑魅潛行,身上盡被冷汗浸透,倏爾一陣晚風拂過,不覺打了個冷噤。
他狠狠擰了一把大腿,甚覺疼痛,方信此時並非夢境。回想起來,自己當在山洞中酣睡,卻不知為何,竟然到此。正覺不解,忽又聽一聲貓叫,舉目望去,卻見北落師門蹲在遠處,自顧自舔着爪子。陸漸疑惑不已,自語道:“我怎麼到了這裏?”
忽聽魚和尚的聲音悠悠傳來:“你狂奔二十餘里,難道還不自知麼?”陸漸回過頭來,只見魚和尚立在丈外,面帶憂慮,不由怔怔地道:“大師,我,我一直做夢呢,夢裏有人叫我,我就跟着那聲音走了。”當下將夢境裏的事情仔細説了。
魚和尚道:“叫你的聲音你還記得麼?”陸漸沉吟道:“聽着耳熟,就像,就像……”驀地臉色煞白,瞠目結舌。
魚和尚見他神色,問道:“像誰?”陸漸吃力地道:“像……像寧不空。”
魚和尚卻不驚訝,點頭道:“果然是‘召奴’之術,依照《黑天書》的第一律‘無主無奴’,劫主生則劫奴生,劫主死則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險,可以神識召喚劫奴來救。這法子我雖有耳聞,卻沒親眼見過。這會兒,寧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陸漸聽得冷汗直冒,吃驚道:“那他豈不是隨時都能召我回去。”
魚和尚搖頭道:“也不盡然,我自有法子破他。”
陸漸心神初定,半晌問道:“可,可我怎會在夢裏遇見北落師門?”魚和尚沉吟道:“此事和尚也不明白。這隻靈貓太多古怪,譬如它本來只認女子為主,為何會跟隨於你?如今又進入你的夢境,破去寧不空的‘召奴’之術,端地讓人無法理解。”
陸漸不覺心生敬畏,抱起北落師門,嘆道:“北落師門,多謝你啦。”那貓兒仍是懶懶的,只顧舔舐細軟白毛。
忽聽魚和尚又道:“你説夢裏瞧見了‘三垣’帝星麼?”陸漸點頭道:“是呀,只是被濃霧罩着,瞧不太清。”
魚和尚低眉沉思半晌,嘆道:“很好,回去吧。”
二人返回洞穴,陸漸重又卧下。他夢中狂奔二十里,疲憊不堪,須臾入睡,此番再無異夢,隱隱覺得一股浩大暖流在體內徐徐流轉,十分舒服。
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轉。抬眼望去,但見魚和尚背對自己,端坐遠處,覷其背影,益發乾枯瘦小。
“你醒了麼?”魚和尚便似腦後生眼,“今天我們來説第二個故事,這個故事,講的是一門武功。”
陸漸奇道:“武功?”
魚和尚道:“要説這門武功,須得從一對男女説起。其中的這位男子,綽號‘鏡天’,天生聰慧,集合數家之長,在他三十歲時,天下已沒了敵手;至於那位女子,卻是昨日説到的那位大算家的唯一弟子,時人稱之為‘風后’。鏡天、風后並稱於世,若論武功,鏡天略勝一籌,但不幸的是,他偏偏戀上了那綽號‘風后’的女子。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鏡天’愛慕‘風后’,風后心中卻另有所屬。可也很不幸,她所傾慕的,卻是已然婚配的師父,是故這段情緣有如鏡花水月,自也是永無着落。後來,也不知因何緣故,‘風后’與‘鏡天’的親友發生極大的衝突,初時她師父尚在中土,還能壓制她的心魔。不料那位大算家為了消除神兵之劫,終於告別故土,和妻子遠走海外。‘風后’那時遠在西域,事後得知,悲痛欲絕,繼而由悲轉恨,一口咬定是‘鏡天’的親友逼走師父。雙方言語不合,大打出手,‘鏡天’的親友無人可敵‘風后’,好幾人身受重傷。‘鏡天’迫不得已,親自出手。兩人一場激鬥下來,‘風后’終於敗落,但‘鏡天’卻無法對她施以殺手,甚至不惜得罪親人,將她縱走。”
陸漸聽到這裏,心想這“風后”聽起來也是一個聰慧女子,但為何恁地固執;至於那位“鏡天”,卻是一位痴情之人。想到這裏,不由思念起姚晴來,設想自己若是“鏡天”,姚晴卻是“風后”,面對如此窘況,又當如何?
他神思翩躚,沉浸於想象之中,忽聽魚和尚道:“孩子,你在想什麼呢?”陸漸一驚,卻見魚和尚已轉過身來,注視自己,不由面色一紅,囁嚅道:“沒,沒想什麼。”
魚和尚道:“這個故事與你干係極大,你務必用心細聽。”陸漸奇道:“與我有什麼干係?”
魚和尚卻不回答,笑了笑,續道,“且説‘風后’敗北之後,心中不忿,苦練武功,其後又幾次挑戰‘鏡天’,卻都輸了。‘風后’羞怒之下,決意另闢蹊徑,新創一門武功,出奇制勝。她苦思之下,便想到了‘隱脈’。”
陸漸忍不住問道:“什麼叫隱脈?”
魚和尚道:“自古中土武人修煉內功,練的都是少陰、少陽、太陰、太陽、厥陰、陽明等十二經脈和奇經八脈;天竺與吐蕃武學練的則是‘三脈七輪’,名稱雖有不同,但大體相通,並無太多差異,是以這些經、脈、輪,都可統稱為‘顯脈’。只不過,萬事萬物,有正必有反,有顯達必有隱微。如果説‘顯脈’是陸地之上的江河湖海,那麼‘隱脈’便是地底深處的暗流陰河,迥異於‘顯脈’中的任何一經、一脈、一輪,自成體系,藏於人體至深至秘之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發現,也不載於任何醫家典籍。”
陸漸聽得入神,問道:“既然沒人發現,‘風后’又怎麼發現的呢?”
魚和尚道:“這卻不是‘風后’發現的,而是她師孃發現的。她師孃是一位大神醫,精於經脈之學。她在偶然之間,發現於尋常經脈之外,另有隱微脈流,當下一路探究,先後發現三十一條隱微脈流,因其脈性與尋常經脈截然不同,故而稱之為‘隱脈’。她的丈夫,便是那位大算家聽説之後,認為這‘三十一隱脈’暗合天數,便以‘三垣二十八宿’為之命名。”
陸漸聽到這裏,不覺心子狂跳,呼吸也緊促起來,敢情魚和尚這番話,説的不是別的,正是《黑天書》的來歷。
卻聽魚和尚續道:“那女神醫醫道通神,當世無兩。她深知‘隱脈’與‘顯脈’互為剋制,若是輕易開啓‘隱脈’,有害無益,是故縱然發現,卻秘不外宣,只是記在一部醫書的空白處,以便將來查用。不料這部醫書,鬼使神差,竟落到‘風后’手裏。她屢敗之下,便設法開啓‘隱脈’,想要練出一門前所未有的奇功。只不過,以她的天資才智,仍不足以獨自創立這門奇功,而天下唯一有資質者,除了她的師父,便是能勝過她的‘鏡天’了。
“‘風后’深知‘鏡天’對自己情意深重,便約他一同參詳,尋找開啓‘隱脈’之法。‘鏡天’為情所困,不疑有它,此人也是不世奇才,兩人齊心協力,終於找到開啓‘隱脈’的法門,記載下來,也就是後來的《黑天書》。”
他説到這裏,住口不言,陸漸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魚和尚搖頭道:“後來的事,非是和尚所能知曉。和尚只知道,從那之後,鏡天風后,絕蹤匿跡,再也沒有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