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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神宗(2)

    發銃聲密如炒豆,四面響起,陸漸舞起長刀,他也不知刀有多快,只聽見叮叮叮鉛丸彈飛之聲,難分先後。隨他刀勢變急,雙手分明感受得到每一粒鉛丸攪起的氣流軌跡。

    頃刻間,燈籠火把齊至,照得庭院亮如白晝,荷槍實彈的武士們擁到圍牆前,卻見一道黑影在牆頭輕輕一閃,便消失在茫茫夜空裏。

    陸漸在野地裏全力飛奔,前所未有的疲憊陣陣襲來,方才逃出清洲,幾乎耗盡他所有力氣,熟悉的空虛感陣陣襲來,驀地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北落師門,我跑不動啦……再跑下去……會死掉。”陸漸大口喘氣。忽覺後頸劇痛,不禁慘叫一聲:“北落師門,你咬我?”北落師門連聲咆哮聲,似乎極為焦慮。

    驀然間,陸漸心中呈現出一幅圖景,阿市目光驚恐,直挺挺躺在硃紅的供桌上,刺耳的狂笑如滾滾驚雷,令他頭腦暈眩。不知怎的,陸漸忽就明白了,阿市身處何方,面臨何事,不禁掙扎起來,以刀撐地,蹣跚而行,走了兩步,只聽身後蹄聲如雷,轉身望去,但見四騎人馬飛馳而來,當先一人橫着朱槍,鬚髮戟張,正是橋本一巴。

    陸漸筋疲力盡,難敵奔馬,索性站住,握刀挺立。

    “真的是你。”橋本一巴勒住馬,神色訝異,“你怎麼逃出地牢的?”

    陸漸心念疾轉,驀地叫道:“橋本師父,你想救公主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廢話,怎麼不想救?”陸漸道:“我帶你去。”橋本一巴奇道:“你知道公主在哪裏?”

    陸漸道:“我知道,你敢去嗎?”橋本一巴神色一變,驀地哈哈大笑:“好得很,我正想去會會那天神宗。”隨行的武士道:“橋本師父,不回去找幫手嗎?”

    橋本一巴冷笑道:“害怕的,都可回去。”

    三名武士互視一眼,大聲道:“情願拼死跟隨橋本師父。”

    “好。”橋本一巴喝道:“公主何在?”

    陸漸喜道:“東南方五十里。”橋本一巴哈哈大笑:“你這小子如此清楚,當真是奸細了,就算你有埋伏,老子長槍在手,又有何懼?”一伸手,將陸漸抓上馬鞍,打馬狂奔。

    不一陣,前方密林中現出燈火,絲竹之聲伴着女子笑語,隨風飄至。陸漸道:“到啦。”

    “前面是一座廢棄的神社。”一名武士疑惑道,“怎會有人?”

    “管他是人是鬼。”橋本一巴道,“上去再説。”

    此時月華深藏,夜如濃墨,大地升起濛濛嵐藹,浮在密林深處,令那燈火也縹緲起來。

    橋本一巴策馬到神社之前,將陸漸扔給屬下,厲聲道:“看住他,公主不在,便砍他腦袋。”翻身下馬,提槍上前。

    神社內酒香醉人,鋪錦堆繡,幾個妖豔女子玉體橫陳,繡衣半遮,肌膚若隱若現,手足交纏如蛇,淫靡香豔之處,令一眾武士目定口呆。

    神龕前紅火翻騰,一隻初生牛犢,剝皮去髒,塗滿濃厚醬汁,在火上烤得滋滋有聲。

    一尊巨人盤坐龕內,即便坐着,也有一人來高,戴石盔,披石甲,遮得密不透風,乍一瞧,幾疑為一尊石像,唯有盔後兩點紅光,閃爍不定。

    “阿市公主!”陸漸脱口大叫。眾人之中,唯有他沒被豔姬巨人所迷,一眼便瞧見阿市,她目光呆滯,躺在石甲人身前的供桌上,四肢攤開,被鐵鏈綁在供桌的四腿上,秀髮後披,髮梢水珠滴落,衣衫被血紅的液體浸得濡濕。

    石甲巨人哈哈大笑,笑聲洪亮,屋瓦皆震,他驀地舉起一隻斗大金碗,在身旁一尊黃銅大缸內,勺起如血液體,碗傾水落,淋在阿市的臉上,阿市緊閉雙眼,發出呀呀哭聲。

    幾名武士頭髮上指,拔刀欲上,橋本一巴喝道:“別擔心,那只是葡萄酒。”他一揚聲,“你是天神宗嗎?我是織田家槍術教師,橋本一巴。”

    石甲人笑道:“你來幹麼,來瞧我跟你家公主親熱嗎?”

    橋本一巴面色丕變,喝道:“好狂徒!”一挺槍,欲要縱出,忽見精芒一閃,堂中有微風掠過,嚓的一聲輕響,槍尖墜地,半截槍柄兀自握在橋本手中,他微微怔忡,低頭望了望槍桿,又瞧了瞧左脅,忽覺眼前的景物無端動了。

    倏忽間,橋本一巴從頸至脅,半片身子保持着顧看姿勢,斜斜滑落,鮮血自他身前身後,噴湧而出。

    “橋本師父。”眾武士悽聲驚叫。

    天神宗的右手不知何時多了一柄九尺長的黑沉倭刀,左手拈着金碗,勺起一碗猩紅酒液,直灌入喉。“痛快。”酒一入肚,他目中妖光更戾,“哈哈,痛快。”

    剩下的三名武士手握長刀,自小腿起不住顫抖,漸漸有若篩糠,噹啷一聲,一名武士長刀落地,轉身便跑,身下二人如法仿效,丟刀便逃。

    又是一道冷電,掠過大殿。那三人一前兩後奔出四步,忽地從頭至胯,齊整整分成六片,殘軀兀自向前躥出丈餘,方才仆倒,腑臟鮮血,遍撒殿前。

    “哈哈,痛快。”天神宗又勺一碗酒,望着陸漸笑道,“你怎麼不跑,人小鬼大的小子,想瞧我跟你們的公主親熱嗎?”他刀橫膝上,慢慢撫摸阿市的臉。

    陸漸臉色蒼白,嗓子發乾,一股冷氣亙在胸腹之間,令他幾乎直不起腰來,但見天神宗的手移向阿市胸口,也不知從哪來的氣力,驀地喝道:“拿開你的手。”

    “哈哈。”天神宗抬起頭,眯眼瞧來,“十年來,你是第一個説這話的人。唔,上次那個,好像是個城主吧,我跟他老婆親熱的時候,他也這麼説。”

    陸漸被那一雙妖目凝視,寒毛直豎,雙腿有虛軟之感,竭力定了定神,方道;“你的名字叫天神,既然是神仙,就不該行兇作惡。”

    天神宗笑道:“這話不對,我既是神仙,那麼天下凡人都是我之奴隸,不只他們是我的,他們的金銀珠寶、嬌妻美妾都是我的,做一個神,就該無法無天,為所欲為。”

    陸漸心目中的神仙都是從年畫上瞧來的,無非相貌和藹的壽星公公與姿容美麗的麻姑仙子,聞言大覺不解,忽見天神宗舉起長刀,奮力劈下,這一斬之勢,足將偌大神社斬成兩半,落下之時,卻只在那烤牛腿上割下其薄如紙的一片精肉,送入口中,細細咀嚼。

    陸漸一顆心幾要跳出,眼見天神宗頻頻揮刀,每一刀都是力道千鈞。落下之時,卻只割下一片烤肉,他每食烤肉一片,必飲紅酒一碗。

    天神宗雖不正眼瞧來,陸漸卻覺那刀隨時都會劈來,每次割中烤牛,如中己身,這般折磨,猶勝摧殘肉體。

    須臾,酒幹見底,烤牛見骨,陸漸卻近乎虛脱。

    天神宗驀地側耳,笑道:“露姬,取信長人頭的人回來了,帶他們進來。”

    一名豔姬起身出殿。不一陣,帶了兩個蒙面黑衣人進來,那兩人各抱一具屍體,其中一具屍身焦黑,手足俱無,另一具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天神宗冷哼一聲:“信長的頭呢?”那兩人齊齊跪倒,澀聲道:“有辱使命,請宗主責罰?”天神宗怒道:“信長府中,還有人擋得住你們虎豹鹿蛇嗎?”

    一名蒙面人道:“我們本已潛到信長身邊,眼看得手,不料飛來兩道火光,轟然炸裂,虎、豹二人當場斃命,我們不知敵蹤,不敢久待,只好帶了屍體回來。”

    天神宗沉聲道:“將屍體放下。”兩名蒙面人放下屍體。天神宗瞧了一回,喃喃道:“這是西城八部中的火部神通,而且一擊必殺,莫非崑崙山來了高手?”説罷一陣沉默。

    陸漸卻是心頭一沉:“難怪寧不空不肯來救阿市,竟是為了守衞信長。”

    忽聽那蒙面人道:“看來信長的頭,還得宗主親自去取。”天神宗冷笑道:“我只因找到這個美人,又見織田家防衞鬆懈,才讓你們四個廢物去殺信長,沒料到兩個死了,另兩個還敢回來。”那二人身子倏震,顫聲道:“還望宗主從輕責罰。”

    天神宗擺手道:“罷了,如今正當用人之際,且饒過你們小命。信長的頭我明日去取。適才飛來五隻蚊子,被我拍死四隻,還剩一隻,你們替我打發了。時辰不早,我要和美人們睡覺取樂了,來來來,露姬、風姬,給小公主寬衣。”那兩名豔姬嘻嘻蕩笑,碎步上前,褪去阿市外衣。

    陸漸兩眼噴火,忽見那兩名蒙面人挺身站起,左方那人取出一根狀若鹿角的枴杖,説道:“我是鹿。”另一人則抖出一根烏黑光亮的鏈子槍,説道:“我,是蛇。”

    那鹿道:“我們兩個,你喜歡死在誰手裏?”他這話問得狂妄已極,陸漸不由瞠目以對。

    “既不答話,那就是鹿了。”鹿嘿嘿一笑,“蛇老弟,對不住,搶走你的樂子。”那蛇輕聲冷哼,手指微動,鏈子槍縮進袖裏。

    一點星芒,來自鹿角拐端頭的精鋼鋭刺,忽地在陸漸眼前急劇擴大,鋼刺下的黝黑孔洞清晰可見。

    陸漸出刀,切中鋼刺,刀刺相交,他驀地感知,那拐竟是空的,不自覺猛然低頭。

    “砰”,煙火迸出,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硝味,神社的朽壁露出一個大洞。

    鹿角拐竟是一支偽裝起來的鳥銃。

    鹿的必殺一擊落空,微感怔忡,便聽一聲貓叫,手腕倏涼,鹿角拐當空一轉,帶着一隻斷手跌落在地。

    鹿一聲慘叫,同時烏光噴薄,蛇的“烏蛇槍”動了。

    陸漸長刀上削,烏蛇槍若有靈性,倏然下沉,絞住長刀,槍頭一昂,繞過長刀刺向陸漸。

    陸漸撒手棄刀,抓起一段織錦,凌空抖出,槍刺織錦,竟被絞住。陸漸縱身前撲,左手攥起地上的龍角拐,只一送,噗的一聲,插入蛇的小腹。

    蛇的喉間喀喀有聲,面肌扭曲,眼中佈滿驚恐之色。

    “啊呀!”鹿的左手多了一柄長刀,縱身劈下,陸漸擰腰拔背,烏蛇槍繃直,嗡的擋下刀勢,雙足力撐,一頭撞在鹿的胸口。

    鹿倒退三步,定住時,忽地滿目刀光勝雪,刀氣掣空,蕭蕭有如幼時在森林聽過的風聲,眼前的景物急劇變幻,忽而屋頂變成地板,忽而地板變成屋頂,最後,他聽到自己的頭顱在地上滾動的骨碌聲。

    神社內一陣岑寂,夜風從鳥銃擊穿的孔洞灌入,淒厲如哭。斑斕錦繡間,立着浴血的少年,掌中雙刀迎着燭火,寒光刺目,一隻波斯貓踞在肩頭,幽幽藍眼迸出駭人兇光。

    “喵——”北落師門一聲長叫,風、露姬二手足俱軟,癱倒在地。

    “痛快!痛快!”天神宗大笑鼓掌,“我錯了,哈哈,老子閲人無數,竟走了眼!”

    陸漸渾身發軟,嗓子似着了火,額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也不知何以如此之快,只知稍有遲疑,便會送命。此番是他首次殺人,但不殺人,人便殺己,生死只在霎息。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天神宗笑撫膝上長刀,“此刀長九尺五分,重三百四十六斤,黑鐵鍛脊,精鋼成鋒,度人無數,是名‘慈航’,小劍客,記住了麼?”

    “記住了。”陸漸點頭道,“你放了阿市,大家兩相罷手,豈不更好?”

    “罷手?”天神宗縱聲大笑,“慈航”刀光芒一熾,映亮大殿。刀鋒未出,刀氣已泄,裂帛聲起,殿內錦緞無徵而裂。

    陸漸手中刀沉,心更沉,如潮疲意洶湧而來,恨不得就此睡去,唯雙手尚有知覺,感知慈航刀的刀氣,判別着它的走向。

    天神宗並未坐着,第一刀揮出,他已在三丈高處。他是無敵劍客,精於審敵,深知遇上如此快刀,絕非坐能致勝。

    陸漸連退三步。只此三步,天神宗精準入微的一刀,只劈中他足前兩分,刀氣排空,一道十丈裂縫如龍蛇蜿蜒,貫穿整座神社。

    陸漸衣衫盡裂,左手刀卻已探出,觸到“慈航”。那一瞬,陸漸心中澄澈,忽地高高縱起,大喝一聲,右手刀奮力斬下,劈中“慈航”柄下四尺七分八釐三毫。

    慈航刀是倭刀,但就倭刀而言,太長太沉,雖有天神宗神力駕馭,本身卻難承受如此揮動,陸漸刀鋒所向,正是天神宗神力所聚、慈航刀至脆至弱之處。

    四尺七分八釐三毫,“慈航”刀斷,天神宗墜地,轟然一聲,數百斤的石甲令他雙足深陷。

    陸漸雙刀輪轉,左刀探其虛實,右刀批亢搗隙,如解全牛,在石甲的縫隙間遊走。眨眼間,一輪快刀使罷,他前躥丈餘,搶到阿市身前,大喘一口氣,回頭望去,天神宗猶然佇立,彷彿定住了。

    吧嗒,一小塊石甲落地,霎時間,天神宗周身石甲有如雨墜,筋肉虯結的裸背上白印縱橫,血跡全無。

    “沒傷着他麼?”陸漸目定口呆。

    天神宗抖了抖,身周殘甲紛落,他慢慢摘下頭盔,轉過頭來。陸漸第一次看清這怪物的臉龐,鼻直口方,細目長眉,竟然甚為英俊,只是兩眼血絲密佈,倍增兇狠,他的身量高得出奇,修長剽悍,筋肉間似乎蓄有無窮精力。

    “痛快。”天神宗雙目微眯,紅光更熾,“十年來,你是第一個將我逼到天上,又從天上逼到地下的人。”

    陸漸雙刀撐地,氣喘如牛,絕望已令他説不出話來。

    “你知道我何以要穿這千斤石甲、使九尺重刀麼?”天神宗微微一哂,“只因唯有這石甲重刀,方能限制我的神力,神力受限,我的殺戮之心才會平靜。”

    他赤手空拳,大步走來。“小子,你大可以此自傲。”天神宗聲如冰錐寒箭,“你讓北伊勢的神魔醒來了,那一次,我斬殺千人。”

    陸漸一聲低喝,縱身,出刀。他蓄力而發,刀速如故,而天神宗卻快了數倍不止,左手二指拈住右刀,右手攥住左刃。

    丁當不絕,左刀粉碎,右刀寸折,無儔巨力自天神宗雙手湧來,咔嚓兩聲,陸漸雙臂齊肘而斷,發出慘哼。

    天神宗縱聲長笑,右拳一舒,細亮鋼屑簌簌而落。

    “你會死得很舒服。”天神宗獰笑道,“我先斷你四肢,吊在樑上,讓你親眼瞧着我如何擺佈這位小公主,然後再細細碎了你,丟在山溝裏餵狗。”

    “陸漸……”阿市的聲音微不可聞,陸漸的心卻似沉到千尋谷底。他感到阿市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骨骼斷了,但肌膚的知覺仍在,剎那間,無名的悲涼湧上心來。

    天神宗跨出一步,陸漸不自覺閉上眼睛。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衞國祗樹下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不知何時,殿外傳來悠悠的誦經之聲,竟非倭言,而是華語。

    陸漸忍不住睜眼瞧去,卻見天神宗的腳似被釘住了,臉上露出驚怒神氣。

    “爾時,世尊食時着衣持缽,入舍衞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那誦經聲綿綿而至,天神宗破天荒露出煩躁之色,驀地喝道:“洗足,洗足,洗你媽的大臭足……”罵的竟也是極粗野的華語。

    陸漸聽得吃驚,忽見天神宗操起一截斷刃,嗖地擲向門外,門外那誦經聲兀自不絕:“……敷坐而坐。”天神宗怒道:“坐你老母,魚和尚,有種的滾進來。”

    “……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左膝着地……”隨着唸經之聲,一個白眉灰袍的瘦小老僧左手豎立,右手二指捻着一截斷刃,步子舒緩,飄然而入。

    “左膝着地,哈哈,照啊,”天神宗笑道,“爺爺就是佛,魚和尚,你見了爺爺怎麼不左膝着地?”

    那魚和尚面容枯槁,聞言白眉微挑,淡然道:“大言無忌,不知所謂。不能啊不能,你不過是佛身上的一隻跳蚤罷了。”

    天神宗冷笑道:“誰是不能?老子叫天神宗,天神之長,萬佛之宗。魚和尚,你這十多年逼得老子好苦,今晚難得有點兒樂子,你又來壞我好事。”

    “不能,這十多年來,你姦淫擄掠,殺人無數。”魚和尚嘆道,“自九如祖師、花生大士以降,我門中從未出此妖孽,若不能將你度入無間地獄,和尚也無法解脱。”

    “想殺老子?嘿嘿,怕有點難處。”天神宗笑道,“這兩年來,老子的大金剛神力已有大成,力扛九鼎,超越三界,你這把老骨頭怕是經不住拆。”

    魚和尚嘆道:“你若當真大成,又何必穿石甲、使重刀,強行壓制體內大能?分明是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頂多是個‘一合生相’。何況佛門善法,無相無法,無休無止,何來大成之説?”

    天神宗冷笑道:“魚和尚,你就是嘴巴厲害。當年遇上萬歸藏,還不是被他三下五除二趕來東瀛,做了個縮頭烏龜?在比睿山,你持無法無相、無我無佛之説,舌燦蓮花,三日三夜間,辯折千僧,將一向宗、真宗、日蓮宗千餘倭僧斬於舌下。結果如何,還不是被那幫東瀛和尚稱之為目無佛祖的“佛敵”,下令天下信徒追殺。哼,老子便不吃那一套,嘴巴再厲害,也是空的;刀子砍頭卻是實的,辯折千僧算什麼,在北伊勢,我刀斬千人,殺得血流成河,從此之後,東瀛佛門聞風喪膽,若不是你處處作梗,老子早就直上比睿山,殺他個雞犬不留。”

    “罪過,罪過。”魚和尚嘆道,“不能,你入魔太深。”

    天神宗笑道:“你不是常説無法不破,一切善法均有破綻,是故有法不如無法。既然都有破綻,佛法、魔法又有什麼分別?與其行佛法行到你這個田地,還不如大行魔法,殺人放火搶女人,圖個眼前痛快。嘿嘿,説起來,老子這也算無法,如來説法,名為無法無相,老子説法,叫做他爺爺的無法無天,我與如來,也算殊途同歸了。”

    “佛有道,魔亦有道,道臻無極,本無參差。”魚和尚嘆道,“故而佛法可破,魔法亦可破,佛有無相之説,魔亦有無窮之變化;佛魔之別,只在初衷。當日,世尊眼見眾生經歷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藴盛種種苦狀,心憐憫之,苦求無上妙諦,解脱眾生苦難,故於菩提樹下經歷諸方魔劫,創設古今未有之法。佛之初衷,在於眾生。而你則不然,為圖一己之私慾,置眾生於水火,殺人放火、淫辱婦女,無非圖自身之享樂,故而你的初衷,在於我。只此一念,已入萬劫不復。”

    天神宗呸了一聲,道:“你這麼會説,怎麼還是輸給萬歸藏了?他為一己私慾,殺人如麻,算不算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的‘大金剛神力’怎麼就破不了他的‘周流六虛功’?”

    魚和尚道:“既然無法不破,破與非破只在剎那。和尚的法尚未臻至空明圓覺之境,為萬歸藏所破,也是應當,若是花生大士今日尚在,萬歸藏豈能橫行天下?”

    天神宗哈哈大笑:“鬧了半天,總是強者為王,咱們還是拳頭上見高低罷。”説罷一拳揮出,這一拳並不迅捷,相反很慢,陸漸似乎生出錯覺,時光隨他巨拳推移,竟也變得緩了。

    魚和尚神色凝重,也慢慢送出一拳。兩隻拳頭,一隻瘦小乾枯,一隻碩大豐滿,撞在一起,偌大神社倏地一震,房頂塵埃瓦屑簌簌而下。陸漸心頭便似壓了一塊巨石,幾乎喘不過氣來。

    兩人紋絲不動,慢慢收拳,另一拳又緩緩打出,兩拳未交,堂中已如颶風捲過,屋瓦嘩啦啦跳躍有聲,豔姬們面色驚恐,紛紛閃至牆邊。陸漸驟然驚悟,忽地掙起,擋在阿市上方,他雙臂已斷,無力支撐,竟壓在阿市身上,阿市輕哼一聲,陸漸見她淚水滾動,不由窘道:“對不住。”話音未落,屋瓦墜如雨落,打在陸漸頭頸後背,陸漸疼痛難忍,連連慘哼。

    “陸漸。”阿市眼淚終於流下來,“你別管我,快走呀。”她飽受驚嚇折磨,聲音極輕極細,陸漸若不與她面面相對,也難聽見,當下忍痛笑道:“不打緊的,我一定救你出去。”

    忽聽天神宗悶哼一聲,倒退一步。兩人見狀,均是一喜。

    “和尚早已説過。”魚和尚踏上一步,“你能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傷敵八千,自損一萬,終究難入神妙之境。”

    他説一句,送一拳,天神宗則退一步,步步後退,已近牆角,驀地他長臂後伸,抓住風姬,嘻嘻笑道:“這娘兒們皮肉細嫩,滋味絕佳,咱們師徒理當有福同享!”説着將風姬迎向魚和尚。大金剛神力至大至剛,血肉之軀身當其間,便與螻蟻無異,魚和尚勁力疾縮,變拳為抓,接住風姬,但覺巨力湧至,頓時倒退一步,再瞧風姬,已是肋骨寸斷,口吐鮮血,竟被天神宗趁勢震死,不由得口宣佛號,流露悲憤之色。

    天神宗哈哈大笑,一回身又抓住露姬,笑道:“這美人雙腿渾圓修長,牀第之間妙不可言,也請師父笑納。”説罷驟然擲出。

    魚和尚無可迴避,仍只得接住露姬,但天神宗將無儔大力注入露姬體內,魚和尚接人,頓受莫大撞擊,低頭瞧時,露姬口溢鮮血,香消玉隕。不由白眉倒立,厲聲喝道:“無恥孽障!”

    天神宗反手又抓一女,笑道:“此女眉眼生動,媚態天然,哈哈,也是難得尤物呢。”揮手擲向魚和尚,一時間他將諸女當做兵器,借物傳功,以大金剛神力撞擊魚和尚。魚和尚心憂諸姬安危,不敢運動抵禦,連遭撞擊,只覺喉頭髮甜,眼前金星亂迸。那些姬女本是天神宗擄來,長久生於淫威之下,心膽已喪,此時驚得傻了,靠在牆邊,如待宰羔羊,瑟瑟發抖。

    陸漸瞧得心急,用倭語叫道:“你們快逃啊。”眾女子耳中雖然聽見,雙腿卻止不住發軟。天神宗出手如電,擲一人,殺一人,頃刻間六名姬女盡數斃命,他驀然掉頭,瞧見陸漸、阿市,面露獰笑,縱身掠來。

    驀地人影驟閃,魚和尚口噙鮮血,攔在前方,兩人齊喝一聲,四拳相交,魚和尚噔噔噔倒退三步。

    “師父承讓!”天神宗獰聲狂笑,一拳打中魚和尚心口,忽覺這一拳中體,並無骨骼粉碎之勢,魚和尚的心口反而生出極大黏勁,將他拳頭黏住,一股熱流順着手臂急湧而來,熱流所至,天神宗筋脈脹痛,竟難提起氣力,不由得駭然色變:“這是……”

    “斷生入滅,萬象俱空,以我此軀,化彼紅蓮。”魚和尚長嘆道,“不能,你也當聽説過‘紅蓮化身斷滅大法’。”

    天神宗厲聲道:“死和尚,你要跟我同歸於盡?”

    “善哉善哉。”魚和尚嘆一口氣,眉間忽地流露淒涼之色,“你一身武功,由我而來,你之罪孽,也由我而起,今日你我師徒同歸於盡,天意昭昭,合當如是。”

    原來,魚和尚被天神宗以姬女為武器,連番重創,心知無法再與此獠抗衡,當下毅然施展“紅蓮化身斷滅大法”,將渾身血肉化為無儔大能,注入天神宗體內。魚和尚固然難免血肉化盡、枯敗而死,天神宗也必被那絕世怪力衝破周身經脈,與魚和尚同歸於盡。

    忽聽天神宗狠啐一口,道:“死和尚,你想得美!”驀地大喝一聲,拼死跨出一步,魚和尚傷損之軀,又展大法,馬步竟被拖動。天神宗身高臂長,一伸手已按住陸漸後心,厲聲道:“死和尚,你,你不撤功,老子,老子一掌震死他們。”

    魚和尚白眉緊蹙,陸漸此時伏於阿市身上,天神宗若撇了性命不要,大力一吐,這對年輕男女必然雙雙斃命,但若就此放過此獠,固然放虎歸山,自己三人也絕無幸理。魚和尚不覺好生為難。

    天神宗卻覺氣力漸衰,心知再拖下去,必死無疑,心一橫:“老子先震死這個男的,死和尚慈悲為懷,必然心軟,他心一軟,便有機可趁。”他曾為魚和尚的弟子,深知此老性情,算計已定,正待吐勁,忽覺頭頂一沉,多了一個毛茸茸的物事,還未還過神來,左眼劇痛鑽心,不由厲聲慘叫。

    “北落師門。”陸漸驚呼一聲,但見那波斯貓趴在天神宗頭頂,前爪血淋淋的,攥着一隻眼球,敢情它這一抓,竟將天神宗的左眼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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