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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聽完宗嶽的敍述,十公主長吁一聲,低頭不語,小云也螓首深垂,半晌無聲。

    宗嶽不禁奮然道:「十絕谷荼毒天下,人神共憤,如今大舉出動,其中必有詭謀,難道你們有什麼不便的地方,不肯出手除此惡獠?」

    十公主忽然一震,仰起面來,目光所觸,顧大可、公孫小鳳、悟果和尚等都定睛不瞬地注視着她們,每個人的眼中,幾乎都滿布疑問。

    她掀唇微微一笑,婉轉説道:「論理這是鏟惡除奸,義不容辭的事,可是十分不巧,我們此來另有一點私事,也必須趕在今天辦好,只怕在時間上不能追隨各位,共襄義舉……」

    公孫小鳳忙道:「陰家姐姐,咱們是一見如故,你們有什麼急事,何妨也説出來,或許我們能先替你辦好這件事,然後再同去……」

    十公主悽婉地笑道:「多謝公孫姑娘好意,但這件事必得我們自己去才行,諸位如能體諒我們私衷,就請把今夜動手的地方告訴我們,假如咱們的事情能很快辦好,一定趕到那兒,聊盡薄力,這樣可好?」

    宗嶽道:「既然二位另有要事,那就不必勞動了。」

    十公主盈盈秋波飛快地掠過宗嶽的面龐,鳳目之中,似有晶瑩淚光,柔聲問:「宗兄生我們的氣了?」

    宗嶽笑道:「什麼話,姑娘大德,尚未圖報,這麼話,就太把在下看成無知無識的小人了。」

    十公主長嘆道:「如能附驥諸位,定是一件最快意的事,但不知那位姓武的住處在那兒?」

    公孫小鳳脱口道:「聽説就在此地北方不遠一處農莊上。」

    十公主點點頭,道:「只要時間趕得及,咱們一定要去的,時間既已不多,這就先行告辭。」

    公孫小鳳依依不捨地執着「十公主」的手,低聲道:「四更之前,鎮北農莊,希望你們一定要來?」

    十公主有些激動,連連點頭,又深情地望望宗嶽,才和小云出店上馬而去。

    公孫小鳳倚在窗口,直到望不見兩騎白馬的影子,這才重同座位,兀自忍不住問宗嶽:「你看她們會去嗎?」

    宗嶽不假思索答道:「陰姑娘豪爽大方,小云姐姐也是女中丈夫,她們既已答應,一定會去的。」

    公孫小鳳抿着嘴笑道:「瞧你姐姐長姐姐短,敢情你跟她很要好是不?」

    宗嶽臉上一紅,觸手摸着懷中那塊烏黑小牌,心兒一陣跳,竟低頭無言以對。

    幸虧斑衣神童嚷着道:「時候不早啦,咱們快吃飯,趁四更以前,先去古廟探它一探吧!」

    四人匆匆食罷,出得飯莊,天色已經黑盡,估計時間,大約總在初更左右,斑衣神童當先帶路,領着三人,直奔鎮北古廟。

    他們年紀雖輕,卻各有一身本門絕傳武功,邁開大步,那消半刻,便已馳出小鎮,夜色悽迷中,斑衣神童揚手一指前方,樹叢掩映之中,果然有座孤零破敗的古廟。

    這時候,晚風拂動枝頭,曠野間一片寥寂,只有那古廟隱隱閃露着幾縷燈光,老遠望去,極是惹眼。

    四人掠到近處,隱身眺望,見廟前一株奇高的槐樹頂上,懸着一盞油紙密封的燈籠,光影昏暗,映着廟前敗頹石像,叢生青苔,越發顯得這廟宇的古老和敗落。

    廟門是半掩着的,院子裏時而傳出一聲低沉的馬嘶。

    悟果喃喃道:「罪過!罪過?好好佛門清淨地,變作狐鼠嘯聚場。」

    斑衣神童笑道:「你是出家人,眼不見為淨,咱們要進去看看熱鬧,你就在外面等我們如何?」

    悟果道:「如此甚好,公孫掌門最好也別進去,咱們在廟外等他們吧!」

    公孫小鳳道:「為什麼?怎麼不能去?」

    悟果道:「你不知道,十絕谷門下所至之處,常有許多見不得人的醜事,你是女人,最好不去為佳。」

    公孫小鳳冷笑道:「越是見不得人,我越要去看看。」

    宗嶽也想起不久前在少林寺所見那驚心攝魄「奼女迷仙舞」,忙也勸阻道:「十絕谷中,盡是無恥之徒,姑娘冰清玉潔,還是不去的好。」

    公孫小鳳雖然任性,卻最當不得人奉承,聽了「冰清玉潔」四個字,好像滿心不快都被冰玉溶化了,笑道:「不去就不去,可是你們要快些出來,別讓人家久等。」

    宗嶽和斑衣神童應一聲,雙雙旋身,一左一右,忽然輕輕「咦」了一聲,一矮身子,隱在黑影之中。

    斑衣神童輕問道:「宗兄,什麼事?」

    宗嶽用手指着院中馬羣,低聲道:「你看那兩匹白馬……」

    斑衣神童凝目而視,仍然不解,道:「不錯,是兩匹白馬,有什麼奇怪?」

    宗嶽急聲道:「你看看它們可像陰姑娘的坐騎?」

    斑衣神童心中猛可一動,但隨即笑道:「白色馬匹天下盡多,怎見得就是她們的?何況,她們是你的朋友,又怎會在這裏出現,走吧,別疑神疑鬼耽誤時間啦!」

    宗嶽仍是半信半疑,細細看那兩匹白馬,竟然越看越像,便道:「咱們兩人各查一方,以半個時辰為限,仍在廟外碰頭。」

    斑衣神童點點答應,道:「但記住無論見到什麼,都別沉不住氣,咱們別在這兒動手,倒是先弄清楚他們和姓武的關係以後,再作定奪。」

    宗嶽漫應一聲,身形一長,捷如狸貓,掠登大殿屋脊。

    可是,就在這一瞬之間,再回頭,卻不見了斑衣神童顧大可的蹤跡。

    宗嶽駭然忖道:十全老人門下果然不同凡俗,這份輕身功夫,放眼天下武林,已經沒有幾人及得上了。

    他兀自不捨地再仔細看了看院子裏那兩匹白馬,才沿着屋脊,輕登巧縱,向廟從淌下去了。

    行不多久,忽聽腳下有一陣高敞的笑聲。

    宗嶽尋了一處亮瓦,伏身卧倒,向下偷窺,下面是間寬大的敞廳,向東一排長窗,壁上插着火炬,正中一張油漆斑剝的木桌後面,坐着一個年約二十一二的綠衣麗人。

    他一眼就認出這綠衣麗人,正是白天和師兄文士儀並騎馳過大街的女人,也就是十絕魔君座下三公主卞無邪。

    木桌兩側,一溜各有四五張交椅,左手第一把椅上,正坐着他那叛門殺師的師兄文士儀,右首第一張座位,卻是個面目醜惡的披髮頭陀,頭陀身邊,便是公孫小鳳殺母仇人現今青城派假掌門人「七海毒蛟」藍海臣,而文士儀的身邊,卻坐着日間覺得十分面熟的中年大漢,以及另一個英挺不羣的負劍少年。

    此外男女老少,共有十餘人之多。

    宗嶽目-師兄文士儀高居首座,心裏便不禁無名火起,眼前彷彿又幻現出師父臨終時的慘狀,以及嘴角汩汩滲出的黑血……

    十餘年同起同息的同門師兄弟,一朝成仇,這種遽然的轉變,初時幾乎使他不能適應,然而,這畢竟是真實的。

    文士儀啊文士儀,你叛師另投,情尚可宥,為什麼一定要趕盡殺絕,勾結仇人,反回來殺死從小撫育我們成人的恩師?到底你的心是鐵鑄的?是墨染的?

    他越想越無法忍耐,咬牙切齒,緩緩探手,去抽肩後長劍。

    忽爾風聲颯然,一隻手輕輕指住他的劍柄,語聲如蚊,輕輕在耳邊道:「宗兄,小不忍則亂大謀。」

    宗嶽猛回頭,卻是斑衣神童含笑立在身後,向他搖頭示意。

    他廢然嘆息一聲,低聲問:「你可有所發現?」

    斑衣神童聳聳肩,用手指指屋下,細聲道:「這些傢伙正在開會,咱們別出聲,仔細聽聽!」

    宗嶽只得耐着性子,重新伏倒屋瓦上,凝神傾聽下面的談話。

    三公主卞無邪的聲音説道:「………大致的分配如此,至於臨時如有變故,進退仍由我施放號彈為準,總之,這件事經我明查暗訪,足足五年,現在才算踩探實在,咱們是隻準成功,不許失敗,否則,神君座前,須知不好承受……」

    左首那披髮頭陀陡地立起身來,粗聲道:「三妹何須這般謹慎,既然那廝只得老少兩個,灑家前去,一刀一個了賬,那東西豈不手到拿來!」

    卞無邪十分不屑地掃了頭陀一眼,冷笑道:「假如有這樣容易,神君也不會傳下令諭,動員許多同門,又派我親自主持指揮了。點子(對頭)雖然只有老少兩人,一則那老傢伙功力未可忽視;二則千年寒冰所孕『玄陰草」見風即化,怎能硬奪?再説,這東西乃是神君習練十絕陰功最高境界必須之物,曠世難覓第二株,你要是不遵號令,毀了寶物,這份責任,小妹可無法替你分擔。」

    頭陀聽了這話,面紅耳赤,訕訕坐下。

    卞無邪似乎意猶末盡,冷瞅着頭陀又道:「六師兄武功膽量,小妹素所欽服,唯獨這火爆脾氣,卻令人不敢苟同,師兄自己想想,要不是粗心大意,蛾嵋派焉能漏網留下禍眙?至今仍然查不出那小賊禿的去向?」

    這幾句話,暗帶譏刺,使那頭陀又發了橫勁,大聲道:「三妹,你要愚兄怎樣就怎樣,何苦總拿這種話擠兑人,漏了禍胎的又不是灑家一個,十大門派,那-派沒有漏網的殘餘呢?」

    卞無邪鳳目一瞪,嬌聲叱道:「這是什麼話?敢情你仗着我尊你一聲師兄,便敢當面頂撞我的號令?」

    坐在頭陀下手的「七海毒蛟」藍海臣連忙勸道:「三妹快別生氣,六師兄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此事關係恩師功行至大,他有幾個腦袋,敢不聽三妹號令。」

    回頭又用肘撞了撞頭陀,低聲道:「六如師兄,快向三妹陪個不是,自己師兄妹,還不就是一家人麼?這兒還有新入門的老弟哩,別叫他們笑話你啦!」

    那頭陀——靦靦重又站起來,朝上唱個肥喏,道:「灑家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師父他老人家,就怕你三妹子一個人,算灑家説得不對,三妹子當我在放屁得啦!」

    卞無邪仍是-臉寒霜,揮揮素手,道:「今天夜裏你別去了,給我留在這兒守廟,你的任務,改由畢少凡頂替。」

    那坐在中年大漢側邊的英挺少年連忙立起,施禮道:「畢少凡敬謝三公主恩典。」

    卞如頭陀氣得不敢吭聲,紅着瞼低頭歸座,面上猶有些悻悻之色。

    卞無邪鳳目一轉,又向文士儀道:「你是新入門同門之中,最得厚恩的人了,今天晚上務必要全力以赴,才不負我當初贈鈴舉薦你進入十絕谷的一番期許。」

    文士儀趕忙起立,滿面堆笑道:「文士儀敢不如命,只是那姓武的老傢伙武功既非凡俗之輩,公主可知道他的門派來歷?賜示一二,以便相機應付。」

    卞無邪忽然浮現出一抹陰沉的笑容,緩緩頷首道:「問得好,問得好……」

    隨即笑容一斂,粉頸微昂,似在思索什麼,整個大廳中鴉雀無聲,人人屏息靜氣,都等待着她如何回答?

    卞無邪突然不知何故,輕笑一聲,道:「咱們雖然還沒有查出他的師承門派,也難得見他顯露武功路數,但卻有一點,説來十分有趣。」

    眾人全都一楞,文士儀忙道:「公王覺得什麼有趣呢?」

    卞無邪螓首微仰,忽然搖搖頭,説道:「現在且別説出來,等一會你見到那位武斌的時候,自然就會明白。」

    文士儀不禁略現失望,其實不止是他,甚至屋頂上的宗嶽和斑衣神童都感覺十分失望,從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揣測,也許她所謂「有趣」,竟是包含着一件絕大的秘密。

    而且,這位三公主卞無邪年紀並不大,言談指揮,居然練達非常,使人一望而知是個陰沉毒辣的厲害女人。

    宗嶽從心底泛起一陣厭惡,正想潛蹤離去,忽聽卞無邪的聲音又道:「七師兄和金庸總管的東西準備好了沒有?」

    「金庸」兩字一入耳,宗嶽神情微微一震,連忙伏身再看,卻見文士儀身邊那中年漢子含笑起立,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紙包,另外一段墨黑色的線香,雙手遞給卞無邪,説道:「早已準備妥當,這包藥粉,毒性最烈,別説服下肚去,便沾在皮膚上,也會立即腐爛見骨,所以有個名稱,叫做『見骨粉』,公主使用時務必要小心。」

    這段線香,乃是迷藥,使用時不需亮火點燃,只消迎風幌動,即能自燃。」

    卞無邪伸手接了過去,笑道:「七師兄號稱七海毒蛟,你又是赫赫有名的毒蜂,有你們二毒在一起,天下毒物都在掌中……」

    宗嶽再聽到「毒蜂」二字,恍然而悟,切齒暗道:「毒蜂金庸!好呀,難怪你那麼面熟!」

    他一怒之下,騰身而起,掌上力量略大,「嚓」地輕響,登時壓碎了一片屋瓦。

    斑衣神童慌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兩人一齊長身,掠過另一棟屋脊,就在這剎那,大廳上燈火立時盡熄,呼叱連聲,幾條黑影,已經穿窗而出。

    宗嶽緊緊握着雙拳,切齒低聲-道:「金庸!金庸!如今讓我認出了你的面貌,遲早叫難逃我宗嶽的手心……」

    但斑衣神童卻不待他説下去,拉着他逕自飛身掠出廟牆。

    兩人飄落牆外,宗嶽忽又輕輕「咦」了一聲,霍然停步,沉聲道:「顧兄見到院子裏那兩匹白馬嗎?」

    斑衣神童詫道:「怎麼樣?」

    「那兩匹白馬好像已經不在馬羣裏了……」

    「管它在不在,咱們快些離開要緊。」

    他們前腳跨進林子,廟牆上嗖嗖連響,已出現一大羣人影。

    公孫小鳳和悟果躡足迎上來,低聲問:「可曾見到什麼?」

    斑衣神童揚揚手,道:「現在別問,咱們儘快趕到農莊去,千萬不能走在他們後面。」

    四個人悄悄穿林而行,離開了古廟,倒未發現有人追趕,行約十餘丈,宗嶽突然低聲問公孫小鳳道:「你們躲在林子裏,有沒有看見兩騎白馬,從廟裏出來?」

    公孫小鳳道:「有啊!馬上是兩個女的,一個穿綠,一個穿紅。」

    「你看清了她們的面貌?」

    「這倒沒有,她們都用紗巾掩着臉,低頭——去了。」

    「唉!」宗嶽跌足道,「難道真的是她們!」

    「誰?你説她們是誰?」

    宗嶽卻又搖搖頭:「也許不是,咱們快些,等一會自然明白。」

    公孫小鳳茫然不解,看看斑衣神童,又望望宗嶽,小嘴一翹,低聲嘀咕道:「瞧你們這份神秘樣兒?説話吞吞吐吐,早知這樣,我也該進廟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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