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縝揹着手,進門笑道:“虞兄找小弟作甚?”虞照額上青筋暴突,雙拳攥緊,瞪着他怒道:“你竟敢騙我,説什麼仙碧一聽盒子,便傷心昏倒?”
“我若不這樣説,你會來麼?”谷縝笑道,“你一個人躲着喝悶酒,便是醉死,也於事無補。”
虞照寒聲道:“虞某的事,與你什麼相干?”谷縝笑道:“與我是不相干,卻與仙碧姑娘相干,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難道就忍心讓她嫁給別人?”
這話説中虞照心底痛處,氣勢大餒,沉默一陣,搖頭道:“事已至此,還有什麼法子?何況我已耽誤她多年,這樣也算是個了局。”
仙碧聽得眼眶一紅,朱唇顫抖。谷縝冷笑一聲,道:“這個了局只是你的了局,你光棍一個,死活幹淨。仙碧姑娘卻要嫁給不愛之人,將來的痛苦可説無日無之,哪有什麼了局?”
虞照怒道:“那你説怎樣?人已被他捉了,難道還搶回來不成?”谷縝道:“不錯,正要如此。”
虞照臉一沉:“這是地母娘娘親口許諾,仙碧也已答允,左飛卿捉到晴丫頭,便要嫁他。人生在世,豈能言而無信?”
谷縝搖頭道:“虞兄忒也古板了,並沒説讓你去搶,而是我和陸漸去搶,嘿嘿,或許不該叫搶,而該叫救。”他轉向陸漸,笑道,“姚晴是你的心上人,對不對?”陸漸臉漲通紅,搖頭道:“我配不上她。”
“配不配且不説。”谷縝道,“如今她犯了大錯,回到西城必受嚴懲,你救不救她?”陸漸正為此事煩惱,説要救吧,自身本事不濟,説不救吧,豈非眼瞧着姚晴受苦,此時忽被谷縝挑破心事,頓時瞠目以對。
“一二三。”谷縝數罷三聲,笑道,“你不説話,便是默認。我和你是生死之交,自要幫你。虞兄被人橫刀奪愛,難免憤怒,自要找左飛卿打架解氣,打他個斷手斷腳,才叫痛快。”
虞照道:“呸,虞某豈是這等市井無賴?”谷縝道:“那你眼睜睜瞧仙碧姑娘嫁給左飛卿,就是英雄好漢了?”虞照道:“放屁。”谷縝哈哈大笑。
“我聽明白了!”仙碧忽道,“谷縝你是説讓虞照尋事挑釁,引開左飛卿,你和陸漸趁機救人?”
“姑娘英明。”谷縝笑道,“這一計叫做‘聲東擊西’,又叫‘調虎離山’。何況陸漸是為救他的心上人,師出有名,跟地母和姑娘的許諾全無干系。”
仙碧低眉沉吟:“救出姚晴之後呢?”谷縝笑道:“自然是和陸漸遠走高飛,叫風君侯一輩子都找不着,他找不着,便不能履行婚約。”
“你想得美。”仙碧喝道,“你借我西城的兵,放走我西城的叛徒,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谷縝兩眼一翻,冷笑道:“那好,姑娘儘管嫁給風君侯好了。”
仙碧與虞照均是氣結,對視一眼,皆想:“左飛卿既已得手,我二人囿於本門約定,自不能從他手裏搶人,若要破除婚約,唯有仰仗外力,把水攪渾……”想到這裏,不禁默然。
谷縝察言觀色,笑道:“一二三,照啊,二位不説話,也算默認。這條計策一箭雙鵰,成就兩對神仙眷侶,小子真是功德無量。”
“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仙碧啐道,“計謀定了,再做什麼?”谷縝道:“自然是先開‘傳音盒’。”
仙碧望了虞照一眼,見他點頭,便拿起木盒,依照“丁乙甲戊”的順序按下四鍵,只聽盒中咔咔數聲,忽地傳出風君侯的聲音:“霸王自刎,雨在天上,十人之家,寸土必爭。”
眾人聽得大大皺眉。陸漸忍不住道:“這是什麼話?再放一遍聽聽。”仙碧搖頭道:“不成,這盒子只能聽一次,方才這四句,應是左飛卿設的謎語。”
虞照冷笑道:“這廝行事,從來藏着掖着,忒不爽快。”仙碧道:“他天生喜歡猜謎,就跟你天生好酒一樣,你們兩個半斤八兩,誰也別説誰?”説罷凝神思索解謎。
谷縝微微一笑,説道,“若是喜好猜謎,本人和風君侯算是同道中人。所謂霸王自刎,霸王者,項羽也,自刎,卒也,羽卒相加,是一個翠字;所謂雨在天上,天上之雨,雲也;所謂十人之家,一人一口,十口相加,是一個古字;至於寸土必爭,寸土相加,是一個寺廟的寺字。若將這四個字合起來,當為翠雲古寺。”
“小子厲害!”虞照一蹺大拇指,“這些鬼名堂,我是一個也猜不出來。”谷縝笑道:“那寺廟我知道,便在東郊,廢棄多年,事不宜遲,咱們立馬出發。”
四人心急如火,離了水榭,打馬出城,向東奔了十里,遙見岡巒起伏,碧樹成蔭,一處山坳中飛出寶塔檐角。谷縝遙指道:“那便是翠雲古寺了。”
四人將馬留在山下,沿石徑走了一程,尚未近寺,一陣風來,拂過滿山松林,松濤陣陣,節律宛然,只一陣,忽又聽叮噹之聲,鳴珠碎玉,引商刻羽,與這松濤相應和,宛若一人鼓琴,萬眾吟哦。
陸漸禁不住抬眼望去,那叮噹聲來自寺中坍塌小半的六合寶塔,鐸鈴因風,搖曳交擊。
正覺驚奇,忽聽谷縝朗朗笑道:“好一曲《鳳求凰》!”仙碧瞥他一眼,心道:“你也聽出來了?”虞照卻是冷哼一聲,神色頗不自在。
陸漸奇道,“什麼叫《鳳求凰》?”谷縝笑道:“你不覺得這松濤塔鈴之聲,湊合起來,便是一支極好聽的曲子麼?”陸漸點頭道:“是呀,這風怪得很,竟吹出曲子來?”
“不怪不怪。”谷縝笑道,“這是風君侯知道我們來了,特意引颺動樹,呼風搖鈴,奏出這一曲《鳳求凰》,寓意男子對女子的愛慕之情。想當年司馬相如琴挑卓文君,彈的便是這支曲子,風君侯這一曲,大有效仿古人的意思。”説到這裏,眼中含笑,望着仙碧。仙碧瞪他一眼,心中暗罵:“這小子太可惡,再瞧,哼,我挖出你的眼珠子。”
卻聽虞照冷笑道:“有道是‘千金難買相如賦,’左飛卿自命風流,論到才學,又哪能比得上司馬相如?”仙碧見他吃醋,心中歡喜,口中卻漫不經意地道:“他比不上,你又比得上麼?”
虞照高叫道:“彈琴作賦,我比不上司馬相如,喝酒打架,他也比不上我。何況虞某堂堂八尺男兒,自當橫行天下,又何必拾古人的牙慧,學彈什麼求黑求黃。”
陸漸猶豫已久,終於忍不住道:“司馬相如是誰?”眾人一時大笑,谷縝道:“司馬相如既是大色鬼,又是馬屁精,專拍皇帝老兒的馬屁,專騙年輕寡婦的歡心。”
陸漸吃驚道:“如此説來,竟然不是好人?”虞照聽得痛快,一拍他肩,正色道:“説得對,就不是好人。”仙碧白他一眼,道:“陸漸,你別聽他胡説。司馬相如才冠一時,名重兩漢,乃是了不起的大才子,大文豪。”陸漸恍然,點頭道:“難怪,難怪。”
虞照雙眉斜飛,縱聲長笑:“左飛卿,你這曲子奏得平平,因風為琴卻是上佳手段。這麼看來,你的‘周流風勁’已練到十層以上了?”
他這一番話,字字如吐驚雷,山鳴谷應,經久不息,最末一字吐出,第一個字的還在山間縈繞不去。
話才説完,便聽左飛卿笑語吟吟,順風傳來:“不敢不敢,恰好十二層。”語調沖和,遠在數里之外,卻如對人耳語。
“好傢伙。”虞照嘖嘖道,“強過你老子左夢塵了。”説話間,四人已近寺前,那山門殘破,半開半闔,門上塵封未淨,掛着幾縷蛛絲。
虞照正要入門,忽聽左飛卿笑道:“且慢。”虞照道:“怎麼?”左飛卿道:“我請仙碧妹子來,可沒請你,更沒請這兩個不相干的外人。”
虞照道:“這破廟又不是你家的產業,虞某就不能進來瞧瞧?”正要破門,忽聽左飛卿冷笑道:“虞兄且看腳下。”
虞照低頭一瞧,不知何時,足前竟多了一層細沙,似被微風吹拂,若聚若散。仙碧神色微變,喃喃道:“沉沙之陣?”
“左飛卿。”虞照冷笑道:“你設陣對付虞某?”
“虞兄高估自家了。”左飛卿笑道,“晴丫頭詭計多端,我這陣本是設來困她,只要虞兄不恃能闖入,左某決不為難。”
虞照道:“你這是威脅我了?”左飛卿笑道:“虞兄這麼想,就算是了。”
仙碧見他二人尚未見面,已是劍拔弩張,忙道:“常言道:‘來者是客’,大家既然來了,便是客人,左兄如此拒之門外,不是待客之道哩。”
左飛卿沉默時許,嘆道:“仙碧妹子,你知道我素來好靜,除了你,不大想見外人。但你既然説了,我也不能不近人情。罷了,我出四個謎語,你們解開一個,便進來一人,若不然,別怪我發動陣勢。”
仙碧回望谷縝,見他含笑點頭,便道:“好罷,左兄請出題。”
左飛卿道:“第一個謎是打一個字,謎題為:‘驅除炎熱,掃蕩煙雲,九江聲著,四海威行’。”
眾人聽了,不及思索,谷縝已笑道:“這不是尊駕的大號麼?”眾人均是恍然:“不錯,微風驅暑,狂風蕩雲,江風厲叫,若是海風,自然四海威行了,説來説去,都不離一個‘風’字。”
左飛卿道,“好,仙碧妹子請進。”仙碧方要入內,谷縝笑道:“姑娘何必着急,四個謎語解罷,大夥兒一塊兒進去。”仙碧當即止步不前。
略一默然,左飛卿又道,“第二謎仍是打一個字,謎題為:‘捲尾猴’。”
谷縝聽了,噗哧笑道:“虞兄,他罵你呢。”虞照道:“與我何干?”
谷縝道:“十二生肖的猴對應十二地支中的哪一個?”虞照道:“申猴酉雞,對應申。”谷縝道:“不錯,若申字當中一豎變成彎勾呢?”虞照道:“是一個‘電’字。”
谷縝道:“這個‘電’字,不就是猴子卷尾巴麼?雷部修煉‘周流電勁’,他出這個謎語,豈非罵雷部高手都是捲尾猴子?”
虞照氣量恢宏,不至於受此挑撥,聞言冷哼一聲,方要撇開,忽見谷縝對自己擠眼,不由醒悟過來:“是了,我來這裏,便為挑釁,這不正是藉口?”當下揚聲道:“左飛卿,你竟然辱我雷部?很好,咱們久未切磋,虞某倒想領教領教。”
“隨時奉陪。”左飛卿道,“那麼第二謎算虞師兄過關。至於第三謎,是打一種怪物,謎題是‘下飲黃泉’。”
谷縝搖頭嘆道:“虞兄,他不死心,不但罵你,連我也罵了。”虞照道:“怎麼罵的?”谷縝笑道:“下飲黃泉,黃泉之下只有鬼魂,在黃泉下飲酒的鬼,都是酒鬼。説到酒鬼,咱倆都算,他卻説是打一種怪物,豈不是罵咱們都是怪物?”
仙碧含笑道:“這卻罵得不錯。”虞照佯怒道:“這一罵我也記下了,待會兒一併算帳。”
左飛卿冷笑一聲,道:“解謎的,這次算你身旁的小子過關。第四個謎……”谷縝笑道:“慢來。”
左飛卿道:“怎麼?”谷縝道:“第四個謎,咱們不妨換換,我來出題,你來猜謎,你若猜不着,我便進這寺門,你若猜得着,我撒腿就走。”
左飛卿哈哈一笑,説道:“你這小子倒也有趣,也好,你來出題。”谷縝道:“我這謎也是打一個字,謎題是:‘正二三月風月無邊’(按:這裏的風為繁體風)。”
左飛卿聞言,一時默然,虞照知道他必被難住,大感快意,笑道:“怎麼,猜不出來了?若猜不出來,就快認輸。難不成你今天猜不出來,明天又猜,明天猜不出來,明年再猜,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你猜出來,虞某都該抱重孫子了,哈哈。”
左飛卿聽得大怒,倉促間卻又猜測不出,只得道:“好,算我猜不出來,兀那小子,謎底是什麼?”谷縝笑道:“謎底就在你身上,你再想想。”左飛卿怪道:“我身上?難道是手?不對。是眼麼,也不對……”
胡亂猜測間,谷縝笑道:“罷了,告訴你吧,正二三月,是什麼季節?”左飛卿道:“春季。”
谷縝道:“故而‘正二三月’是一個‘春’字,至於‘風月無邊’,卻要用到拆字法,‘風’字沒了邊框,是一個蟲字,‘月’字沒了邊框,是一個二字,合起來便是‘蟲二’兩字,反過來便是‘二蟲’。兩隻蟲加上之前的一個春,你説是什麼字?”
不待左飛卿答話,虞照已道:“當然是一個大大的蠢字,無怪説謎底就在某人身上,這麼簡單的謎語都猜不出來,不是蠢材是什麼?”
左飛卿大怒,但有言在先,不便發作,只得強壓怒氣,冷冷道:“好,諸位請進!”
虞照在谷縝肩頭一拍,悄聲道:“這個謎語解氣。”言罷哈哈大笑,當先進門,另三人緊隨其後,陸漸甫一進門,便覺足下柔軟,低頭望去,地上鋪了數寸厚一層細沙,伴着微風,盤桓起落。
庭院幽曠絕俗,若干石龕石鼎,殘破歪倒,佛像聖獸,缺手少足,一株卧槐枝幹焦枯,火痕猶在,唯獨不見風君侯的影子。
虞照濃眉上揚,厲喝道:“左飛卿,藏頭縮腦,算什麼本事?”
忽聽一聲輕笑,清風掠地,沙塵漠漠,忽一瞬,風息沙沉,左飛卿發如飛雪,瀟灑出塵,飄飄然立在眾人之前。
陸漸見他神出鬼沒,暗暗吃驚,定神四顧,卻不見姚晴,不覺心如火燒,流露焦慮之色。谷縝瞧在眼裏,微笑道:“急什麼,定然還你個活蹦亂跳的姚妹妹。”陸漸聞言,麪皮發燙,心中卻是一定。
忽聽虞照冷哼一聲,揚聲道:“聽説你捉到晴丫頭,人呢?”
左飛卿淡然道:“我捉沒捉到,與你什麼相干?”虞照眼神陡厲,嘿然道:“姓左的,虞某一向瞧你礙眼,來來來,咱們大戰五百回合,再説別的。”
左飛卿卻不着惱,笑道:“仙碧妹子就要嫁我,你心中一定難過。但左某平生不愛打落水狗,你在情字上已經輸了,若在武功上再輸,豈非可憐得緊?”
仙碧聞言,心往下沉,轉眼一瞧,虞照虎目陡張,目光如無形神鋒,暴射而出,仙碧與之一觸,便覺心驚肉跳,慌忙閉眼。
虞照身周凌厲之氣如千針萬箭,八方迸出。陸漸、谷縝在他身旁,肌膚如被針刺,不覺後退兩步,心絃繃緊,呼吸轉促。但隨殺氣宣泄,卻聽虞照徐徐道:“左飛卿,從五歲那年開始,我便討厭你了,無論説話也罷,練功也好,都是不男不女,討厭至極。”
“彼此彼此。”左飛卿温文含笑,目光悠然,漫如湖水生暈,閒似流雲飛卷,“左某再是不堪,也比不上你雷瘋子又髒又臭,酗酒無賴,不止雷部蒙羞,就連我西城千百弟子,也沒有一個不慚愧的。”
“你神氣個屁?”虞照冷冷一笑,徐徐道,“你長到四歲,都還尿牀,誰髒誰臭,不問可知。”他一字一吐,每吐一字,雙眸便熾亮一分,亮至極處,如紫電耀霆,穿雲裂水,端的威不可當。
“不敢當,總好過你長到八歲,還光着屁股,滿山亂闖。”左飛卿笑語閒閒,目光卻漸漸凝聚,初如凝云為水,繼而凝水為珠,混沌瑩潤,無鋒無芒。但任憑對方眼神如何凌厲,與之一交,便如殘電夕照,鋒芒盡失。
仙碧又好氣又好笑,可真想笑時,卻又笑不出來。她深知二人正眼對視,渾身精氣繫於雙目,縱未交手,目光已如長鋒大盾,遙相攻守,尋覓對手破綻,此時看似你一句,我一句,有如閒聊一般,互揭幼時隱私,實則卻是故意為之,亂敵心神,只需一方心神擾亂,目光鬆懈,便是輸了大半。
仙碧越看越驚,挺翹的鼻尖沁出點點汗珠,欲要出聲,但一口氣堵在心口,欲出不能。
虞照主攻,更費精神,目光亮至極處,漸轉衰弱,眸子含光斂神,威芒大減。左飛卿目中混沌之意卻如有實質,徐徐吐出,如千鈞鈍物,壓住虞照心神。
虞照蓄神養氣,守了半晌,驀地一聲沉喝,目光倏爾一掙,復又熾亮,將左飛卿的目光頃刻逼回。但只片時工夫,虞照神光又衰,左飛卿目中混沌再度壓來,但不過數息,虞照目光又盛,又將攻勢奪回。
兩人目光這般進進退退,時攻時守,忽如兩劍交纏,忽如尖矛破盾,時而示弱,時而逞強;變化之奇,尤勝刀劍。
反覆數合,虞照忽地大喝一聲,左腳如負千鈞,慢慢跨出,左飛卿應勢飄退,高高縱起。
“去。”虞照雙掌相抵,一道雪白煙光,矯若神龍,橫空射出。
情急間,左飛卿運起“風魔盾”,舉傘一擋,嗤的一聲激鳴,白傘化為齏粉。
兩人甫一交手,立成生死之勢;仙碧不由忘了來意,失聲叫道:“快住手,別,別打啦。”
傘屑紛飛,狀若雪霰,左飛卿身形墜至半途,滿頭白髮颯然展開,千絲萬縷彎曲成弧,如一片雪白的飛羽,將他輕輕承住。
“白髮三千羽!”虞照忽地眯起雙眼,“左飛卿,你藏了這一手?”
“那又怎的?”左飛卿冷笑一聲,“你不也偷養了一條‘雷音電龍’?”
仙碧見二人無恙,心才落地,忙道:“大家點到即止,這一陣算平手罷了。”
“平手?”左飛卿眼神一變,大喝道,“還早得很呢!”大袖一甩,風蝶如一陣狂風,繞着虞照疾轉,聚若堂堂之陣,散若雪霰滿天,或是沉舟一擊,或是趁隙搗虛,遮天蔽日,橫斷煙雲。
“雷音電龍”十步之內,莫可抵禦,十步之外,煙光變淡,威力驟減。左飛卿深明此理,始終遠離十步,遙控風蝶,虞照的電勁卻難遠及,不由怒道:“左飛卿,有種的到地下來打。”
左飛卿冷笑道:“你怎麼不到天上?”
虞照長嘯一聲,縱起數丈,電勁以騰龍之勢矯矯飛出,左飛卿不敢硬擋,飄然後退。虞照騰挪雖強,卻無法如他一般久凌虛空,頃刻之間,復又落下。
這般忽起忽落,僵持數回,左飛卿得隙一瞥,臉色忽變,只見仙碧身邊,谷縝、陸漸蹤影全無。
“上當了!”左飛卿心神微亂,一揮袖,欲要飛向後院,虞照大笑道:“想走麼?留幾文買路錢來。”飛身縱起,射出兩道電勁,將左飛卿擋了回去。
陸漸、谷縝趁二人相搏,潛到後院,陸漸沿途叫道:“阿晴……”連叫三聲,忽聽左邊禪房裏一個細弱的聲音道:“陸、陸漸,是,是你麼?”
陸漸又驚又喜,呆了呆,顫聲道:“是,是我,阿晴……”搶到禪房,門未上鎖,他猛力一推,不料那門被一股大力從內抵住。陸漸情急間,忘了“不可借力”的訓誡,以“大須彌相”猛力撞出,不料那門只一晃,姚晴卻發出一聲慘哼。
陸漸心急,還想再撞,谷縝拉住他,沉聲道:“不要莽撞,這裏面有古怪。”陸漸愕然收勢,谷縝撫摸那門,露出奇怪神色,説道:“你也瞧瞧。”
陸漸伸手摸去,但覺門扇上似有一股極大的潛力,稍一運勁,手指便被潛力彈開。
谷縝繞着禪房轉了一圈,説道:“這股潛力密佈禪房四周,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莫非房裏有人守衞?”
忽聽姚晴有氣無力道:“沒、沒人守衞,這、這潛力是我的真氣。”房外二人吃了一驚。谷縝道:“難道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這個法子是風部神通,名叫清風鎖。”姚晴虛弱道,“左飛卿將我的真氣引到這禪房四周,布成屏障,你要救我,須得先破去我的真氣,但我真氣一破,勢必送命。如此一來,左飛卿不費一繩一鎖,便可讓我自牢自困。陸漸……你這傻子,方才一撞,害死我啦……”説着中氣不足,輕輕咳嗽起來。
陸漸驚道:“阿晴,你受傷了?”姚晴氣道:“都怪你這傻子……”陸漸愧悔交迸,忙道:“好阿晴,你怎麼罵我都成,但而今怎麼才能救你呢……”姚晴呸了一聲,道:“我若知道,早就出來了,還用你救麼……”
陸漸無言以對,瞪着谷縝道:“你一定有法子,對不對?”
谷縝苦笑道:“不是我誇口,不管鐵鎖銅鎖,明鎖暗鎖,只消是有形有狀、有模有樣的鎖具,我一根烏金絲在手,均能打開。但這‘清風鎖’以真氣為鎖,看不見,摸不着,分明是一種武功,你也知道,説到武功,小弟的見識有限得很……”
忽聽姚晴冷笑道:“陸漸,你別信他,他賊頭賊腦的,定有法子,你先狠狠揍他一頓,揍到他想出法子為止。”
陸漸愣了一下,谷縝卻大笑道:“好毒的婆娘,你這叫公報私仇。”
陸漸奇道:“你和阿晴從沒見過,談何私仇。”谷縝笑道:“你還不知麼?她就是……”姚晴驀地喝道:“臭賊閉嘴。”谷縝道:“閉嘴也成,那你還揍不揍我?”姚晴啐道:“算你厲害。”
谷縝臉上帶笑,心中卻甚焦急,眼看成功,誰知左飛卿竟留了後着,發愁間,忽聽有人輕笑道:“要破清風鎖麼?説難也難,説不難,也不難。”
陸漸、谷縝回頭望去,卻見仙碧不知何時,來到二人身後,姚晴忽地恨聲道:“是你?”仙碧笑道:“姚師妹,你好。”
姚晴冷哼一聲,道:“拜你所賜,我好得很,你這一風一雷兩條狗腿子,好不忠心,任我如何設法,都逃不過去。”
仙碧嘆道:“當日我為求自保,使出絕智之術,亂了令尊的神智,委實抱歉,但你若要報仇,儘管衝着我來,為何要打傷同門,盜走秘笈畫像?”
姚晴冷哼一聲,道:“這還不簡單?我盜走《太歲經》,便是要學會里面的神通。至於盜走祖師畫像,更是明白極了,八圖合一,天下無敵,只需我湊齊八幅畫像,便可無敵於天下,將你們這些八部高手殺得乾淨,再放一把火,燒了那座西城,讓你們也嚐嚐毀家滅族的滋味。”
這一番話怨毒之深,聽得房外三人毛骨悚然。仙碧沉默半晌,忽地嘆道:“姚晴,你入魔了。”
姚晴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是呀,我是魔女,你卻是菩薩,要麼怎的那樣好心,給我解毒,還救我性命?換了是我,斬草除根,在姚家莊就該將我殺了。怎麼?你後悔啦?現在還來得及,今日不殺我,終有一天,我會先滅地部,再毀西城。”
陸漸忍不住道:“阿晴,你怎麼這樣説話?”姚晴冷冷道:“我怎麼説話了呀?是不是説了你的仙碧姊姊兩句,你就心疼啦?”陸漸又羞又急,吃吃地道:“我,我……”仙碧皺了皺眉,忽道:“陸漸,不要説了,你先放她出來。”
“胡説八道!”姚晴冷哼道,“他一個傻子,又怎麼救我出來?”
陸漸也道:“是呀,我糊里糊塗的,怎麼能放她出來?還是仙碧姊姊大顯神通的好。”
“我沒這能耐。”仙碧搖頭道,“這裏的四人中,要破這清風鎖,非你的‘補天劫手’不可。”
陸漸吃驚道:“補天劫手?”仙碧道:“我來問你,天可補麼?”陸漸沉吟未決,谷縝已笑道:“天者清虛,無來無往,無殘無缺,既無殘缺,如何彌補?”
“不然。”仙碧搖頭道,“天也有殘缺縫隙,只是常人感覺不到。”谷縝咦了一聲,道:“難不成陸漸感覺得到?”
仙碧道:“正是。”因向陸漸道,“‘清風鎖’的道理近乎天道,看似渾成,其實也有縫隙。你且用雙手虛按牆壁,以劫力感知壁上真氣,找出真氣流轉的間隙,出手切入,真氣受阻,清風鎖便算破了。”
陸漸大喜,正要動手,忽聽姚晴冷冷道:“陸漸你別上當,這女人好生歹毒,她要借刀殺我呢。”陸漸吃驚道:“什麼?”姚晴道:“她説得天花亂墜,但誰又知道真氣受阻,會有什麼後果?倘若真氣受阻,我便死了呢?”
陸漸聞言一怔,卻聽姚晴續道:“我若死了,她必然會説,因為你本領不濟,還沒感知真氣縫隙,便倉促出手,故而弄巧成拙。如此一來,她既不用擔上殺我的名聲,又可讓我死在你手裏,叫我九泉之下,也不甘心。”
陸漸想了想,搖頭道:“仙碧姊姊不是這樣的人。”
“仙碧姊姊?”姚晴冷哼一聲,“叫得好甜呢!這麼説,你是寧肯信她的鬼話,一心害死我了……”説到這裏,嗓子一啞,微微帶上哭腔。
陸漸驀地一咬牙,揚聲道:“你放心,無論你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那屋子裏一陣沉默,過了片刻,姚晴一字字道:“好,你要出手,須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陸漸道:“你説。”姚晴澀聲道:“我若死了,你務必要殺了仙碧這賤人,給我報仇。”仙碧不待陸漸答話,微微笑道:“你放心,你若死了,我自盡以謝。”
陸漸聽得這話,更無遲疑,雙手隔了寸許,虛按門扇,劫力湧出,一時間,他清晰知覺出禪房四周的真氣,有如道道水流,縱橫交織,間或幾道真氣交匯處,果真若有若無,露出絲毫間隙。
剎那間,陸漸雙目陡睜,右手食指點向門扇左側一處間隙。一指點中,毫無阻塞,門上真氣卻被他手指一阻,陡然斷絕,陸漸食指輕輕前送,嘎吱一聲,禪房門户洞開。
谷縝一摸牆壁,笑道:“妙極,清風鎖變成無風鎖了。”陸漸更是驚喜交集,飛身搶入,但見室內幽暗,隱隱可見一名女子盤膝而坐,陸漸望着那朦朧形影,眼眶倏熱,顫聲道:“阿晴,你,你還好麼?”一聲未畢,眼淚已流下來。
“哭什麼。”姚晴冷冷道,“你過來。”陸漸拭淚上前。姚晴又道:“我雙腕各有一枚銀針,你拔出來。”陸漸依言屈身,摸到她手腕處,果有兩枚寸許銀針,刺入要穴,針尾一條細絲遠遠拖出,沒入地下。
陸漸才拔出銀針,姚晴便一躍而起,但她被囚已久,身子虛弱,雙腿一軟,又坐下來,陸漸將她扶住,但覺她身子温潤,有若一塊暖玉,軟綿綿靠在自己肩上。
“你待著作甚?”姚晴忽地輕聲喝道,“還不扶我出去?”
陸漸還過神來,只覺此情此景有如夢寐,恨不能今生今世就這樣扶着她,永不分離,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劫奴殘生,性命不過兩年,若是執著於這分愛慕,豈不誤了姚晴的終生。
想到這裏,他輕嘆一口氣,將她扶起,卻聽姚晴道:“你嘆氣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