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揚聲道:“正是戚某,前面是盧遊擊麼?”那隊官兵奔近,一個蓄了兩撇八字須的將官打量二人,訝然道:“參將大人怎的如此狼狽?其他人呢?”戚繼光嘆了口氣,將全軍覆沒的事説了。
那盧遊擊嘆道:“戚參將,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明知來的是那毛海峯,四大寇中,以他這支賊兵最為精悍,你怎麼還追上去呢?若跟大夥兒一樣呆在城裏,豈不甚好。”
戚繼光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破賊蕩寇,乃是元敬職責所在。我若守在城裏無所作為,放他過去,豈不是將戰火引往其他城池?更何況,若是任由這幫賊寇一路洗盪過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盧遊擊冷笑一聲,道:“好啊,咱們都是不守職責,就你參將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鬧了個全軍覆沒,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麼交代。”
戚繼光不禁默然,盧遊擊幸災樂禍,大搖大擺,帶着一干人馬去了。陸漸不禁怒道:“他這會兒出城做什麼?倭寇都跑得沒影了,難道又是去找百姓,割頭請功。”
“這卻不至於。”戚繼光道,“這人膽子甚小,素來講究無過即是功,雖不擾民,遇上打仗,卻總是落在後面,綽號便叫‘鑽地老鼠’,若是瞧見倭寇,就算眼前有條地縫,他也立馬鑽得進去。”
他説得一本正經,陸漸卻聽得忍俊不禁,噗哧笑了出來,繼而又擔心道:“聽他説,大哥吃了敗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繼光笑笑不語,入了軍營,向監軍道明戰況,又讓軍中大夫包紮了傷口。兩人吃過飯,泡了兩杯清茶,在帳中靜坐,戚繼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時,便聽帳外腳步聲急,陸架心有不祥之感,騰地站起,忽見帳幕拉開,大步走進幾個官差,當頭一人厲聲道:“台州參將戚繼光何在?”
戚繼光早已有備,擱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厲聲道:“給我拿下。”左右官差嘩啦抖出鐵鏈,便要上前。陸漸大怒,搶前一步,雙手分撥,正中兩條鐵鏈,那兩名官差只覺鐵鏈上大力湧至,不由得腳下踉蹌,雙雙橫跌出去。當頭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陸漸身形一閃,右手已捏住他後頸,喝道:“你們憑什麼拿人?”
戚繼光不待官差答話,喝道:“陸漸,不得放肆,我喪師辱國,理當接受軍法處分。”陸漸一怔,鬆開那官差,脱口道:“若是這樣也要受罰,以後誰還敢帶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繼光嘆道,“將軍用兵,但求必勝,一旦敗了,便會斷送許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罰,如何面對那些送命的將士?”
陸漸被他兩眼盯着,無可奈何,右手漸自鬆開。那官差原本面無人色,見他氣餒,頓又囂張起來,怒道:“好啊,戚繼光,你竟然率眾抗捕。”
“差爺言重了。”戚繼光搖頭道,“我這義弟不懂官場規矩,還望見諒。”
那官差冷笑道:“要見諒也可以。”説罷將手一伸,喝道,“拿來。”
戚繼光一怔,道:“什麼?”那官差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腦袋麼?非要差爺説透不成?”
戚繼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參將,官也不小,除了俸祿,平素又時時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積蓄沒有千兒也有八百,我也不多要,百兩即可。”
戚繼光一皺眉,轉身入內,取出一個木箱,打開看時,只有若干碎銀,不禁苦笑道:“戚某手裏就這幾兩銀子,差爺喜歡,盡都拿去。”
官差臉色一變,劈手便將木箱打翻,碎銀灑得滿地都是,厲聲喝道:“戚繼光,你好大膽子,喪師辱國、公然拒捕不説,竟然還敢賄賂官差,可謂罪加兩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裏,我要你好看……”
戚繼光濃眉一挑,目中湧出怒色,陸漸驀地踏上一步,從桌邊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銀子麼?拿去。”那官差接過包袱,但覺十分沉重,打開一瞧,盡是白花花的官銀,不由得眉開眼笑,遞給屬下,又親自躬身,將滿地碎銀一一拾起,揣進袖裏,呵呵笑道:“好説好説,銀子夠了,什麼都好説。”轉身招呼眾差人道,“將這位參將大人鎖了,別鎖太緊,鬆動一些。”
眾差人鬨然應諾,將戚繼光鎖了,拉出帳外,此時帳前聚滿了將士,立在兩旁大瞧熱鬧,見了戚繼光出來,無不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陸漸見這些官兵恁地沒心沒肺,不由得悲憤莫名,一咬牙,大步隨在官差之後。出了營地,那官差頭目見陸漸仍是尾隨,不由怒道:“你去哪裏?”陸漸道:“我去南京。”那頭目疑惑道:“放屁,我們去南京,你怎麼也去南京。”
陸漸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走我的,又礙你什麼事了?”那頭目吹起鬍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陸漸道:“我若要劫人,憑你們幾個廢物,擋得住嗎?”
那頭目大怒,欲要喝罵,但想起陸漸的身手,不覺又將滿嘴狠話嚥了回去,瞅了陸漸一眼,頗有些惴惴。卻聽戚繼光嘆道:“兄弟,你不是説要回鄉麼?就不要跟來了。”
陸漸搖頭道:“我回不了啦,剛才的一百兩銀子,就是我回鄉的盤纏,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們上南京,沿途還可蹭官爺們幾頓飯吃。”那官差氣得眉歪眼斜,恨不能給陸漸幾個嘴巴,卻又自忖無此能耐,唯有在心裏想想解氣。
戚繼光卻知陸漸明説沒了盤纏,實則是怕自己傷勢未愈,路上再吃這些官差的暗虧,有意沿途護持。不覺心中感動,長嘆一聲,任他去了。
眾人一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飯,若有魚肉雞鴨,陸漸便搶先動手,奪給戚繼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陸漸便搶過杯勺,勺給戚繼光先喝,就是洗漱睡覺,他也專揀好水好房,憑着武功強奪過來,給戚繼光享用。
眾官差又氣又急,破口大罵,陸漸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爺們一百兩銀子嗎?差爺們財大氣粗,不妨再買好菜,再開好房,幹麼跟做囚犯的一般見識。”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況且眾官差先前不該收了銀子,拿人的手短,縱然憤怒,卻又不好徹底翻臉。戚繼光卻瞧得皺眉,説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於事無補,何苦跟哥哥受這些罪。”
陸漸道:“大哥和我結拜時,不就説了同甘苦、共患難嗎?這點兒旅途之苦,又算什麼?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們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闖進牢裏,將大哥劫出來,大家一起到江湖上消遙快活去。”
戚繼光正色道:“萬萬不可,我戚家自開國以來,六代將門,世受國恩,生為明臣,死也當為明鬼。何況我敗績在前,就算胡大人斷我一個砍頭受剮,也是應當。劫獄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斷義絕,為兄再也不認你這個義弟。”
陸漸聽他這話説得如此之重,不覺啞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獄的法子,統統派不上用場,情急間不由忖道:“若谷縝在這裏,必然能想出一舉兩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兒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為贏萬城一面之詞,真相未明,便棄谷縝而去,心中又是後悔,又覺難過。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幾日,已近南京。這一日,忽見前方一座涼亭,亭邊有竹蓬茶社,招待遠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時,眾官差鬨鬧起來,快步到了亭間,討了茶水牛飲。
戚繼光手足被縛,行動難以自如,陸漸端來兩碗茶水,一碗給他,一碗自飲。正飲間,忽聽軲轆之聲,轉眼望去,但見迎面推來一輛雙輪小車,車上坐着一名青衣文士,長方臉膛,天庭飽滿,丹唇墨須,宛若圖畫中人。
陸漸瞧得心動,但覺此人似曾相識,轉念間猛然想起,敢情這人與那祖師畫像上的男子頗有幾分神似,只不過畫中男子臉有疤痕,神采飛揚,較這文士豪邁許多。
推車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與一個老者並行,那老者頭大頸細,臉額之間皺紋密佈,身上本着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僕童常着的短衣,不士不僕,不倫不類。
陸漸瞧這二人,不知為何,心中隱覺不安,恨不得跳將起來,跑得越遠越好。好容易按捺住這怪異衝動,卻見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人雖俊朗,年紀實已不輕,眼角佈滿魚尾細紋,坐在車上,卻不見雙足着地,唯有長衫飄飄,隨車擺盪。
陸漸瞧得,心中大為感慨:“這人大好書生,竟是個無腿廢人?”忽又聽嗡嗡鳴響,轉眼再瞧,卻是那大頭老者雙唇翕動,唸唸有詞。唯獨那麻衣人始終藏於斗笠之後,不見面目。
那青衣文士來到亭中,鬆了口氣,説道:“未歸,給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車後取出一對杯壺,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傾壺間,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淨,綠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過茶,品了一口道:“這碧螺春還是初泡時好,如今涼得久了,餘香已失,滋味不再也。”
那大頭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稱洞庭山茶。唐代陸羽《茶經·八之出》曾有言:‘蘇州長州生洞庭山’。據近人《隨見錄》有載:‘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細,味甚甘香,俗呼為‘嚇煞人’,產碧螺峯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説完,叱道:“又來胡説,我不過隨口説説茶味,又沒問茶的來歷。”
那大頭老者道:“宋徽宗《大觀茶論》有道:夫茶以味為上,香甘重滑,為味之全。惟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間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説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頭老者截口道:“仍依上文《大觀茶論》:‘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擬。要須蒸及熟而壓之,及千而研,研細而造,則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權《茶譜》所載‘薰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當花盛開時,以紙糊竹籠兩隔,上層置茶,下層置花,宜密封固,經宿開換舊花。如此數日,其茶自有香氣可愛……”
那文士心知任他揮發下去,勢必將泱泱華夏千年茶經從頭背出,不覺苦笑道:“莫乙,閉口罷,非我有問,不得再吐一字。”
那大頭老者悻悻閉嘴,那麻衣人則忽地放下茶壺,轉身即走,只一步,便在兩丈之外,再一步,已過四丈,初時尚是行走,轉眼便成奔跑之勢,從一個人影,化為一點流光,由濃而淡,倏忽不見。
茶社眾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夢中,要麼如何能見這等怪事。陸漸更是震驚,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師門相助,也決然無法匹敵如此腳力,此人動將起來,遠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飛鳥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覺搖頭嘆氣,打量戚繼光一眼,忽而笑道:“你這將官,瞧着長大威武,怎麼卻被鎖起來了,是犯了軍法,還是貪贓納賄……”
那莫乙不待他説完,又插嘴道:“軍法者,早見於《周禮·夏官司馬第四》,後有《司馬法》曰……”青衣文士皺眉道:“誰問你了?”莫乙撓撓稀疏頭髮,訕訕低頭。
戚繼光笑笑道:“貪贓納賄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為倭寇所敗,算是犯了軍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窮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這一句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孫子曰,凡用兵之法……”興致正濃,忽聽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聲,心一驚,慌忙閉嘴。
戚繼光擺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窮寇,而是精鋭未戰之寇。只因諸將之中,無人敢於出兵迎戰,只是固守堅城,坐看賊焰張天。戚某年輕氣盛,帥師追擊,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賊一鼓擊破,叫人汗顏。”
那青衣文士沉默時許,嘆道:“所謂‘鋭卒勿攻、餌兵勿食’,你連犯兩條兵家大忌,焉能不敗?”
戚繼光平生好武,但有閒暇,無時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時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書生,與自己議論兵法,不覺心懷大慰,長笑道:“先生句句不離《孫子兵法》,卻不知《孫子兵法》十三篇,字句雖多,當真中用的,卻不過一句而已。”
那文士啞然失笑,哦了一聲,説道:“照你這樣説,除了這一句,孫武的蓋世兵法,大多都是廢話嗎?”
“戚某豈敢有辱先賢。”戚繼光嘆道,“只不過,孫武這兵法寫出來,不是給他自己瞧得,而是給尋常的王侯將帥看的,這等人用兵的天分並非極高,所以孫武子怕他們不懂,言辭務求精詳。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載,一板一眼,佈陣行軍,就算是中人之資,也不會大敗虧輸,但如此拘泥呆板,卻也不是常勝不敗之法。自古常勝不敗之將,無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難行,故而能每戰必克,勝無僥倖,又豈會拘泥於兵法,死於言下?”
那文士笑道:“説得倒好聽,但不知你説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繼光微微一笑,揚聲道:“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
文士不及答話,莫乙已接口道:“這是《孫子兵法》第六篇‘虛實篇’倒數第二句話。”
“足下好記性。”戚繼光嘆道,“當真臨陣決機,生死只在一線,統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麼兵法,無非是料敵虛實、隨機應變而已;戚某讀兵書無算,但當真記得的,也只有這一句了。”
“好一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敗軍之將,這番話説來,倒也動人。”
戚繼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罷,問道:“怎麼,泄氣了嗎?聽你所言,當是深諳兵法,為何卻不能料敵先機,明知不敵,也要追趕上去,自取其辱呢?”
戚繼光搖頭道:“我與足下所論,不過是兵家小道,而追與不追,卻是國家大義。倭寇橫行東南,所向無敵,並非他們本身如何厲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貪生怕死,望賊風而先遁,見倭形而膽裂。當此諸將束手、萬民哀號之際,戚某倘若愛惜一己性命,守城縱敵,龜縮養寇,豈非豬狗不如嗎?戚某雖不是儒生,卻也知道先聖有言:‘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千萬人尚無所懼,何況區區數百倭奴?”
那文士聽罷,低眉沉吟,久久也無話説。這會兒眾官差也歇息夠了,嚷着走路,那文士忽從袖間取出一塊碎銀,笑道:“諸位官爺,再歇一歇,敝僕取茶去了,須臾便回,我想與這位將官對飲一杯。”
眾官差拿到銀子,自無不可。戚繼光卻道:“不勞足下破費,舊京非遠,戚某也想快快趕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斷。”
那文士笑笑,一指遠處道:“瞧,他不是來了麼?”
眾人望去,但見道窮處,一點褐影如風掠來,頃刻間形狀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見他手提一隻錫壺,轉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於如此狂奔之際,説停就停,陸漸更覺駭異。
那文士笑道:“斟兩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壺,取出兩隻瓷杯,注滿茶水。
戚繼光接過茶,見那茶水碧綠,沸騰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細泡,不覺訝道:“這茶是在附近煮的麼?”
麻衣人一言不發,那文士卻笑道:“這茶是回城取來的。”
“窮酸你少唬人了。”一個官差笑道,“這裏去南京城少説也有十里,來回就是二十里,這點兒工夫,從城裏端茶回來,怎麼能夠,就算能夠,這茶怎麼可能還是沸的。”
戚繼光卻笑道:“世間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為怪。”説罷輕輕吹開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讚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魯,不通茶道,説不出好在何處。”
那文士笑道:“這茶細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峯的嫩芽鬥品;水質輕甘,為無錫惠山寺的頑石清泉。我不善酒,惟好品茶,故以杯茗與君勉之,來日將軍若能脱出囚籠,還請牢記今日之言,千萬不要忘了。”
戚繼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問閣下大名?”那文士搖頭笑道:“我一介廢人,微賤書生,名號不足掛齒。”
戚繼光氣宇恢弘,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強,灑然一笑,轉身去了。陸漸隨他身後,走得兩步,忽覺背脊生寒,驀地轉眼,但見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閃過一道厲芒,有若刀鋒劃過。陸漸眼中刺痛。慌忙轉眼,卻見那莫乙口中唸唸有詞,雙眼卻目不轉睛望着自己。
陸漸心子一陣狂跳,不禁快走兩步,緊緊隨在戚繼光身後。而那背脊寒氣始終不散,直待走出數里,料得那麻衣人與莫乙再也瞧不見他,方才散去。
戚繼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臉色怎麼如此難看?”陸漸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就覺心裏難受。”戚繼光只當他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聽天由命而已。”
陸漸默然不答,眼前卻始終閃動着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着想着,額上忽地流下汗來:“那兩人到底是誰?為何我見了他們,就覺難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氣逃到千里之外去。”陸漸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間已近城池。一行人從鳳台門入城,果見通衢十里,縱橫棋佈,朱門萬户,滿城星羅;悲風清寒,凋殘舊日宮闕,明湖沉碧,徘徊今時雲影;東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畢會,商賈齊集,彷彿江南繁華,盡於此地。
來到總督衙門,差官交割完畢,戚繼光入牢候審。陸漸分別在即,心中難過,不覺握住戚繼光的手,兩眼泛紅。戚繼光嘆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無法忘記。”
牢頭催促起來,二人無法,只得灑淚而別,陸漸望着戚繼光走入牢門,心也隨之沉了下去,他在總督府前徘徊良久,瞧着拖朱曳紫的官員進進出出,卻不知該求誰幫助才好。來回走了半晌,但覺飢餓,一摸身上,卻無盤纏,方才想起,包中銀子盡已給了官差,一時好不喪氣,轉身走在街上,望着兩旁酒館,嗅着飯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正自亂逛,忽覺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以陸漸的神通靈覺,身入萬眾熙攘之中也是進退自如,被人在小腿敲上一下,絕無此理。驚訝間回頭一看,卻是“金龜”贏萬城,只見他額頭上貼了一塊膏藥,雙頰頸上各有幾道血痕,陸漸不由驚喜道:“怎麼是你,谷縝呢?”
贏萬城面色陰沉,怒哼一聲,道:“難道他沒來找你?”陸漸怪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嗎,怎麼會來找我?”贏萬城運起“龜鏡”神通,兩眼在陸漸臉上轉了幾轉,嘿嘿笑道:“你這小娃兒很好,比谷縝那兔崽子老實多了。難得咱們有幸再見,去酒樓喝兩盅如何?”
陸漸微感猶豫,但一心打聽谷縝下落,只得答應,忽見贏萬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瘸了。
陸漸瞧他渾身是傷,心中驚疑:“他武功如此高強,又有‘龜鏡’神通,誰能傷他到此地步?他明明跟谷縝在一起,他在這兒,谷縝卻又上哪兒了呢?”
贏萬城在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壯觀酒樓,領陸漸上了二樓,大剌剌一坐,招呼夥計道:“老爺點菜。”那夥計見他袍服華麗,心下先敬三分,忙笑道:“老員外請説。”
贏萬城道:“先來個三白三鮮,一蒸兩燉。”那夥計一愣,賠笑道:“老員外請説明白些?”
贏萬城冷笑道:“虧你還是大酒樓的夥計,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銀魚、白財魚、白蝦,三鮮是長江三鮮,刀魚、鰣魚、河豚。白蝦、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魚都用燉的。”
那夥計遲疑道:“這是六道菜分量不少。”贏萬城冷笑道:“怎麼?怕老爺吃不了。老爺吃不了也兜着走。”那夥計只得應了,正要轉身。贏萬城喝道:“慢着,還有呢。卧龍鳳雛湯一碗……”
那夥計大犯其難,訕訕道:“老員外,這湯沒聽説過,怎麼個做法?”
贏萬城笑道:“用二兩重的活鮑兩隻,去髒取肉,再將五隻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成絲,這兩樣加上椒料、葱花、香菜之類,花半個時辰揭成清湯,乾的丟掉,只留湯汁。鮑魚是卧龍,雛雞為鳳雛,故有此名,你別跟老爺耍花槍,材料不對,老爺一嘗就知。”
那夥計忙笑道:“我們百年老店,豈敢弄假。”
贏萬城點點頭,續道:“還要鐵板鵝掌一對,活燒甲魚一隻,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筍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紅燒江瑤柱一碗,瓦楞蚶、江瑤柱非台州鮮貨不可,別處的老爺不要。還要浦江的火肉,至於蟹嘛,海蟹老爺吃膩了,山陰的河蟹且蒸四對;漠北駝峯一隻,用蜂蜜蒸煮;遼東熊掌一隻,以山東大葱爆炒即可,三江的大白蛤,給老爺醉兩對。嗯,老爺怕腥,活吃猴腦就免了。果脯粘牙,也罷了,且煉兩碗西瓜膏解暑,這膏汁裏的西瓜要杭州的,一點點搗得細爛,不得留有一瓤一絲,再取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攪糖細鍊,記得這煉膏的次序,千萬莫要錯了。”
説罷,又點陳年狀元紅一壺,川貴名酒兩壺。他如數家珍,那夥計卻寫得滿頭大汗,待他點完,方哆嗦道:“這裏面許多物事小店也不齊,須得去別的酒樓支借,萬不會錯了老爺的。”
陸漸道:“這麼多物事,吃得完麼?”贏萬城冷笑道:“吃不完,丟了餵狗。”那夥計見此人如此闊綽,端地喜出望外,一溜煙往櫃枱去了。
一時間,那菜流水般將上來,大半時辰方才上齊。陸漸餓得久了,狼吞虎嚥,吃了三道菜便已飽足,贏萬城卻這裏拈一箸,那裏取一勺,慢嚼細嚥,每菜必嘗,但無論菜也好,湯也罷,均不過一箸一勺,絕不多吃,他吃得考究,那河蟹剝得尤為精細,蟹甲瓦解齊整,八片胸甲,片片巧如飛蝶,若是拼湊起來,大可拼成一隻空殼整蟹。
陸漸瞧得不耐,忍不住問道:“贏前輩,谷縝到底在哪裏?”贏萬城正嘗醉蛤,聞言支吾道:“跑了。”陸漸一怔,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這老頭滿身的傷,卻是因為谷縝的緣故。”一想到谷縝如何捉弄這隻金龜,陸漸便覺忍俊不禁,低頭暗笑。
贏萬城怒哼一聲,説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幾次差點兒捉到他,都被這兔崽子用奸計擺脱,哼,如今他躲在這滿城人羣裏,老子一時半會兒,倒也抓不住他。”
陸漸心中略定,忽地想起一件事情,問道:“贏前輩,我有一事請教,你見多識廣,或許有些法子?”
贏萬城捧着西瓜膏,徐徐吸啜,睨了陸漸一眼,問道:“什麼事?”陸漸道:“我有一個結拜大哥,打倭寇時吃了敗仗,下在牢裏,有什麼法子能救他出來?”
贏萬城豎起兩個指頭,笑道:“這個容易,只需兩個字。”陸漸奇道:“哪兩個字。”贏萬城嘿嘿笑道:“銀子。”
陸漸不解道:“這話怎麼説?”贏萬城道:“你若有銀子,先往牢頭手裏送五十兩,你那大哥在牢裏,就永無皮肉之苦;再往總督府的門子那裏送一百兩,託他見着府內總管,送總管三百兩;透過總管,再送給師爺三百兩;再由師爺,送給總督二千兩,再透過總督,送給監軍的太監二千兩,嘿嘿,前後只需四千七百五十兩銀子,別説吃了個敗仗,就是偷看了皇帝老子的親孃,也能遮掩得過去。”
陸漸搖頭道:“要銀子,我可沒有。”贏萬城笑道:“你沒有,谷縝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別説四千兩銀子,就是四萬兩銀子,還不是在九牛身上拔根毛麼?”
陸漸冷笑道:“你就想讓我去尋他,你好在後面跟着,我可不上當。”
“小娃兒精乖得很。”贏萬城笑道,“可惜,你不找谷縝,你那位勞什子大哥就得掉腦袋啦。”説罷,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來,那夥計忙上前笑道:“老員外,結帳麼?”
“放屁。”贏萬城兩眼一瞪,“誰説是老爺結帳?”手一指陸漸,笑道:“這位是財神爺,你找他結帳才是。”
陸漸驚得目瞪口呆,那夥計瞧陸漸衣衫敝舊,心生疑惑,猛地拽向贏萬城。但贏萬城身具“龜鏡”神通,料敵先機,不待他抓到,哈哈一笑,縱出丈餘,向酒樓下墜去。落地之時,他竹杖着地一撐,卸去墜勢,然後一跛一跛,跑得飛快,一轉眼便沒了影子。
那夥計臉都綠了,抓不着贏萬城,唯有死死揪住陸漸,大叫道:“我被你們害死了,被你們害死了……”説着不禁哭起來,陸漸若要掙扎,一百個夥計也揪不住他,但見這夥計一哭,心一軟,站立不動。此時酒樓的夥計聽説有人白吃,紛紛扛了掃把板凳衝上二樓,向着陸漸劈頭便打,陸漸不好還手,唯有傻傻站着。
先前那夥計怕眾人打死陸漸,無人會鈔,忙道:“先別打,讓他給錢?”陸漸苦笑道:“大哥,我一文錢都沒有,怎麼給你?”那夥計聽了,身子忽地癱軟,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陸漸心中也難過已極,雖説中了贏萬城的圈套,但這頓飯自己也確是吃了,只得道:“這位大哥,你先別急,我給酒樓當夥計賺錢賠你。”
忽聽有人冷笑道:“當夥計賺錢?這頓飯足足值五百兩銀子,你就算當八輩子夥計,也還不清。”眾人轉眼瞧去,卻是掌櫃的上來了,一時紛紛讓開,地上那夥計害怕責罰,哭得越發厲害。有人道:“既然給不出錢,就拉他見官去。”
那掌櫃一張方臉,三綹長鬚,不怒自威,聞言冷笑道:“這人窮光蛋一個,見官就能還我銀子嗎?來人,給我綁起來,先拖到地窖關他三天,再讓他做工賺錢。”
眾夥計聞言,抖擻精神,拿麻繩將陸漸捆了,拖到地窖,關了起來。
陸漸坐在地窖裏,不禁苦笑,心想捆他的是麻繩,一掙即斷,窖門也是木製,一拳便可粉碎,但若是如此,豈不是與贏萬城那老賊一般,成了個無恥無信之徒。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從哪兒能找五百兩銀子,看來終此一生,只有在這酒樓做夥計還債了。但想到戚繼光,又不覺悲從中來。
光陰漸逝,陸漸慢慢飢餓起來,計算時辰,已是深夜。那酒樓掌櫃大約怒氣正盛,想餓他幾頓,故而也不令夥計送飯來。陸漸又餓又累,靠着一個酒罈,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動靜傳來,陸漸悚然驚醒,循聲望去,忽見一點火光從左邊牆上破壁而出,繼而燈火大亮,一面牆壁翻轉過來,竟是一道暗門。
地窖中竟有暗門,陸漸驚奇無比,忍不住一縱而起,卻見暗門中走出一人,藉着燈火,他瞧清那人面容,失聲叫道:“掌櫃?”
來人正是那方面長鬚的酒樓掌櫃,他掌着一盞油燈,含笑道:“陸爺受苦了,多有得罪,還望見諒。”陸漸莫名其妙,囁嚅道:“掌櫃的,你,你説什麼,我不明白。”
那掌櫃取出一把小刀,割開繩索,沉聲道:“此地危機四伏,閣下不要多言,快隨我來。”説罷掌燈先行,鑽入暗門之中,陸漸只得尾隨。暗門之內是一個地道,低矮潮濕,僅容一人矮身行走,陸漸心中驚疑,忍不住問道:“掌櫃的,有什麼危險,你又為什麼放我?”
那掌櫃道:“贏萬城就守在酒樓外面。”陸漸怒道:“好啊,這無恥老賊,我正愁尋不着他。”説罷就要轉身,那掌櫃慌忙拽住他道:“萬萬不可,這南京城不止他一個東島高手,酒樓之外,除了贏萬城,少説還有三個,東海五尊,便來了兩個。”
陸漸聽得一驚。那掌櫃嘆道:“陸爺還不知道,自你入城,便被盯上了,他們不來找你,是想用你作餌,引出那人。”
陸漸恍然道:“谷縝麼?”那掌櫃默然點頭。陸漸道:“如此我更該出去,跟他們大打一場,好叫谷縝知道對頭來了,可以遠遠躲開。”
那掌櫃笑道:“你小瞧谷爺了,説到武功,或許那些東島高手厲害,但説到鬥智,誰又鬥得過谷爺?”陸漸眉頭一皺,訝然道:“你是谷縝的人?”
那掌櫃點頭道:“要麼贏萬城怎會選在這酒樓陷害閣下,他也疑心這酒樓與谷爺的干係,是故有意先讓你欠債,然後從旁窺伺,若有蛛絲馬跡,便可順藤摸瓜,找到谷爺。他唯一沒料到的,或許就是這地窖的秘道了。”
陸漸聽得心驚,只恨自身大意,竟成了贏萬城的棋子,不由問道:“現在我們去哪裏?”
那掌櫃笑笑,道:“去了便知。”説罷躬身向前,陸漸只好尾隨。那秘道又窄又長,曲折難行,抑且有多有岔路,令人莫辨方向,走了七八里,前方路盡,出現一面牆壁。
那掌櫃在牆上摸索一陣,向前一推,牆壁應手翻轉,牆後是數級台階,緣階而上,又是一道暗門,那掌櫃推門之時,一股濕冷河風灌將進來。陸漸鑽出門外,驚覺自己身處在一座拱橋下,頭頂磚石拱曲,苔蘚叢生,腳下河水潺潺,帶着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悠然遠去。
那掌櫃擊掌三次,便見一艘小船從黑暗中鑽將出來,停在橋下,船上立着一人,蓑衣斗笠,悄沒聲息。
那掌櫃拱手道:“趙某就送到這裏,陸爺請上船。”陸漸忙道:“掌櫃的,那銀子。”趙掌櫃笑道:“酒樓都是谷爺的,閣下還用擔心銀子麼?”
陸漸略略放心,又道:“那位夥計大哥,掌櫃的也莫要責備他。”趙掌櫃嘆道:“閣下真是厚道人,您放心,此事趙某自有分寸。”
陸漸拱手上船,那蓑衣人搖櫓擊水,順流而下。行出裏許,陸漸回頭望去,那座拱橋已湮沒在晦暗夜色中,再也不見。和風陣陣,迎面吹來,兩岸初時燈火闌珊,漸漸繁密爛漫,勝如星河,燈火熾亮處,不時傳來琴瑟簫管,男女笑語。河面上遊舫飄然來去,舫中燈燭隨風搖曳,流光如織。
那蓑衣人忽地停櫓,恭聲道:“請上岸。”陸漸一瞧,船邊乃是一排石階,當即告辭,踏階而上,驀地眼前一亮,出現一座壯麗大宅,燈火輝煌,人聲喧譁,詫異間,身邊黑暗裏鑽出一個男子,低聲道:“是陸爺嗎?”
陸漸懵懂點頭。那人道:“隨我來。”説罷快步在前,陸漸隨他身後,繞牆而走,來到一道側門前。那人敲開門,門內出來一箇中年婦人,衣着華麗,淡施薄粉,雖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在,她開口先笑,脆聲道:“陸爺麼?”素手一招,道,“隨妾身來。”
陸漸心中糊塗,只覺今晚之事,處處透着詭異。雖如此想,卻不由自主隨那婦人腳步,亦步亦趨,走了數十丈,也不見人,忍不住問道:“這位大嬸,你怎麼知道我的姓氏?”
那婦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轉,未語含情,陸漸只覺那一雙眸子直有勾魂奪魄之能,心頭大震,慌忙低頭,卻聽那婦人笑道:“原本不該我來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爺賞識的人是什麼樣子?”陸漸奇道:“你也是谷縝的人?”
那婦人掩口笑道:“你這人説話真是,什麼叫也是谷縝的人?我倒一百個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孃。”
陸漸見她舉止妖嬈,媚態橫生,絕然不類尋常婦人,不自禁紅透耳根,心道:“她怎麼一會兒自稱妾身,一會兒又自稱老孃,一會兒叫谷爺,一會兒又叫小兔崽子,最後這一個,口氣倒與贏萬城相似。”想到這裏,不覺狐疑起來,問道:“這是要去哪裏?”
那婦人笑而不答,嫋嫋前行,陸漸雖然懷疑,但抗不過好奇之心,快步跟上。
兩人上了一條長廊,長廊兩側,紅燈高挑,搖光曳影,間或還掛着鍍金鳥架。方要轉角,前方急匆匆奔來一個女子,她只顧低頭快走,收足不住,一下撞在那婦人身上,手上托盤歪斜,噹的一聲,摔碎一隻瓷杯。
那婦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麼?”劈手便是一掌,向來人颳去。
陸漸眉頭大皺,伸手攔住,説道:“罷了,不過一隻瓷杯,也犯得着打人麼?”轉眼一瞧,那摔杯女子正抬起頭來,這一瞧,陸漸不禁駭然,卻不為別的,只為那女子生得太醜,膚色黃腫,嘴角裂開,左眼眉毛也無,歪斜成一條細縫,不見眼白;右臉眉眼雖在,卻生了一顆碩大膿瘡,尚未癒合,抑且背脊佝僂,雙膝彎曲,無法伸直,似乎患了軟骨之症,總而言之,那模樣叫人瞧上一眼,絕不想瞧第二眼。
那女子與陸漸四目一對,右眼若有異彩閃過。陸漸但覺這神采似曾相識,但何處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正待細看,卻見女子眼中神采一黯,眼皮耷拉下去。
“好啊。”那婦人喝道,“又是你這醜奴兒。你知道麼?這杯兒是官窯的上品,一隻的價錢,頂你十倍的賣身錢。”
那醜奴兒瞧着腳尖,低聲道:“何媽媽,對不住。”聲音如繩鋸木,喑啞難聽,令人無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那婦人面露厭惡之色,啐道:“若不是你有這麼一份天上有、地上無的醜模樣,我才懶得留你,不只敗興,更會敗家。”
陸漸瞧那醜奴兒低着頭,雙肩顫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生憐憫,不忿道:“大嬸説話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誰又願生得難看了?”
那何媽媽哼了一聲,揮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陸爺,算你運氣。要不然,我打死你這醜貨。”
那醜奴兒如蒙大赦,飛也似去了。何媽媽笑道:“這小蹄子真是掃興,原來留着她,專為對付那些胡攪蠻纏的客人,不料竟衝犯了陸爺?”陸漸怪道:“怎麼對付胡攪蠻纏的客人?”
何媽媽一笑,答非所問道:“那邊的人想是等得急了。”説罷便走,兩人曲折數轉,忽聽男女笑聲,何媽媽走到一間房前,房門大開,紅光滿室,內有屏風遮擋,因為正當盛夏,故而屏風上臨摹了一副宋代李成的“雪景圖”,畫中冰雪之氣撲面而至,大減當前暑熱。
忽聽屏風後一個女子嬌笑道:“好弟弟,這盤你輸了,給我什麼好處?”一個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難買一笑,什麼好東西沒有,何苦還來算計我?”陸漸聽這聲音,不覺一愣,敢情説這話的,正是谷縝。
卻聽另一個女子呸了一聲,脆生生地道:“菡玉姐,這小混蛋又想混賴了,這一遭你千萬別心軟饒了他,定要罰他學三聲狗叫。”話音未落,又一個女子噗哧笑道:“秋痕你這才叫心軟,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行,這小混蛋什麼混帳事不敢做的?別説學狗叫,就算在南京城裏當街學狗爬,怕也難不住他。我來出個題目,這盤若是輸了,就罰他以身相許,今晚睡在菡玉房裏。”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麼,他家那個母老虎兇得很,你別瞧他平素威風八面,心裏怕着呢,上次他灌了幾杯黃湯,不知東西,涎着臉要我陪他,都入了房,躺在牀上,結果等我梳洗了回來,哪還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幾百裏外去了。”
“有這等事麼?”谷縝似乎頗為吃驚,“我怎麼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