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到達雲飛山莊時正是傍晚,其人身材極高,臉也瘦瘦的,身穿一身勝雪白衣,那麼遠的路奔波而來,衣服竟仍一塵不染,奇怪的是左手竟戴個黑色手套,顯是獸皮縫製,黑手套白長袍,相映之下格外詭異,他的石手倒與常人無異,只是更瘦長些。
見了古令木,墨白竟未見笑容,只是問道:“仇真來了沒有?”聲音尖鋭如金屬聲。
古靈暗道:“爹怎麼有這麼一個怪異的朋友?”
仇真的到來則大大不同,一見古令木,遠遠地就哈哈大笑:“古兄,接我一招。”
只見寒光一閃,長劍已出鞘,劍端竟是平平的沒有劍尖!古令木含笑而立,銷魂扇橫握右手,輕輕擊打左手手心,仇真劍舉齊眉,然後劍尾一壓,長劍竟如棍般橫掃過去!普天之下如此使劍之人恐怕只有“棍劍”仇真了。
此種劍法因需揉合棍與劍的靈魂,所以極難練成,不用説,練成之後,也是極難破解,就憑這劍不劍棍不棍的劍法,仇真曾連挑十一劍派,擋者披靡!古令木笑意更濃,一擰腰身,竟以右腳踝為軸心“滴溜溜”地轉起來,同時銷魂扇順着仇真的劍身直削而下,中途又一翻腕,變削為點,直戮仇真虎口!古老太太道:“怎麼還像年輕時候一樣。見面就拳腳相向?”
兩人相視一笑倒躍開來。
古令木指着仇真帶來的一對女兒,道:“這是令千金?”
“什麼千金,山野民女而已。玲玲、瓏瓏,見過你古叔叔。”
玲玲、瓏瓏的眸子亮如秋星,齊齊地道:“見過古叔叔。”聲音清甜如鶯,體態嬌柔婀娜,古天看得半天才回過神來,暗叫一聲:“慚愧!怎麼這樣無禮?”側目看了古云一眼,見他也是痴痴傻傻地看着玲玲、瓏瓏,方略為心定。
接着古令木、仇真又彼此介紹各自兒女,相互恭維一番,瓏瓏心中暗道:“爹説古叔叔有三兒一女,怎麼今日只見兩個兒子?古叔叔竟提也不提?”如此思忖卻不敢問。
一個金屬般尖鋭的聲音響起:“怎麼又縐縐的像個酸秀才?我可是餓得眼冒金星了。”
説的是玩笑話,在墨白臉上卻看不見一絲笑容,倒像真餓得生氣了似的。
古令木一拍腦勺:“得罪,得罪,我光顧高興了。不過墨兄,誰不知道當年你為追殺柳下太歲水仟佰,曾在蒙古大漠中餓過五天五夜,最後終於格殺水仟佰,怎麼今日就如此忍受不了?”
“能吃,就得多吃。”墨白一臉落寞空寂。
古天心中一動,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雲飛山莊已很久沒這麼熱鬧了。
看來今晚廚子已使出渾身解數了,光各式各樣的湯羹就燒出八種來,古老太太在上首坐了下來,古令木與仇真、墨白東西相對,古天、玲玲一班小輩自是在末席陪着。
數載未見,古令木談興極濃,與仇真説些江湖中的秩聞趣事,漸漸酒致半酣,説話也沒了遮擋,古天兄弟與玲玲、瓏瓏才第一次聽説各自的爹爹在三十年前竟是情敵!不由各自暗暗發笑。墨白卻仍是一言不發,不緊不慢地喝酒、吃萊、嚼肉,不知不覺中竟已喝了三斤酒,在席前堆出一小堆肉骨頭,古云暗道:“這墨叔叔這麼能吃,怎麼還這麼瘦?”
正值賓主談笑歡語之際,大廳有一個角落裏突然有人在問:“你是他的影子吧?”
眾皆回頭觀望,只見一個垢頭污面的人正坐在地上,左手拿着一根不知從哪兒撿來的肉骨頭,右手指着玲玲、瓏瓏。
古令木趕緊站起,道:“見諒,見諒,這是大子古錯,因數年前一場意外,故讓他變得如此神志不清。錯兒,還不快快出去?你娘又要找你了。”
古錯卻不搭理他爹,仍指着瓏瓏問道:“是也不是?”瓏瓏本有點恐懼,但看他雖然神智全無,卻並無一般瘋子的兇悍之氣,一雙眼睛竟是極純極純,不由心中一軟,微微一笑,正要説自己與玲玲是雙生姐妹,古錯卻先開口了:“不對不對,你不是她的影子,影子是不會像你這樣笑得好看的。那一定她是你的影子了。”
古天、古云趕緊上前,連哄帶拉把他架出廳外,儘管古錯百般掙扎,但古天、古云這幾年武功已增進不少,哪裏掙脱得掉?氣氛一下尷尬起來,古令木乾咳一聲,正要開口,墨白那金屬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古令木,你讓我們來是看什麼奇潭的,你準備什麼時候讓我們看?”
“明日一早。”古令木忙道。
“那麼明早上你們招呼一聲,我先回去歇息。我已經吃飽了,不知你們吃飽了沒有?”
“吃飽了,吃飽了。”各人忙都推碗而立,紛紛離席。
一夜無話,瓏瓏卻腦中常常浮現出那小乞兒樣的古錯,遲遲難以入睡。
第二天一早,準備停當,一行人開始向莊後的靈霞峯走去,不料剛出莊門,便有一白衫少年站在莊門外的古柏下謙謙一揖:“諸位遠道而來怎不多盤恆幾日?這一路去萬里大漠,望諸位多多珍重。”細細一看,竟是古錯!只是不知何時已梳洗得乾乾淨淨,劍眉星目英俊瀟灑,若非剛才那一番胡言。古令木幾乎要懷疑那個資質稟異的古錯又回來了,嘆息一聲道:
“錯兒,爹與各位叔叔只是去靈霞峯遊玩,並不曾要走,你……不妨也一同上山吧。”
古錯又一揮道:“小生另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了,願二位影子姐姐玩得開心。”
説罷轉身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入得林中,只見天色蒼灰,山崖蒼灰,道路蒼灰,山路崎嶇不平,總衝不出這片蒼茫茫世界,偶爾幾隻鳥兒遊山的精靈,倏然掠過山崖,在天際中消失。令人奇怪的是,一向沉默不言的墨白竟仿若無人地高歌起來:“少年自負凌雲筆,到而今有時華落盡,滿懷蕭瑟,常恨世人新意少,愛説南朝狂落……”
聲音有一種説不出的粗獷,眾人已見慣他的怪異孤僻,倒也不以為意。
待墨白唱到:“若對黃花孤負酒,怕花花也笑人岑寂。鴻去北,日西匿”時,山路剛好折過一片古杉,前面現出一片空闊之地,那兒卻有一人席地而坐,令人奇怪的是此人正是古錯,只見他含笑望着大家道:“幸會,幸會!”
古家人並不奇怪,因為古錯平日沒事就滿山遍野亂竄,早已對靈霞峯熟悉得很,今日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他們前頭,很是正常,現在他大約是一個人玩着無聊了,這次見了大夥兒,他再也沒説那告辭的話語,就那麼不緊不慢地跟着眾人身後而行,瓏瓏覺得他一個人沒人搭理也怪可憐的,就不時回頭招呼一聲。古錯見有人理他,一下興奮起來,不時地跑到瓏瓏身邊説些鳥呀魚呀之類孩類的話來,把瓏瓏逗得一路“格格”直笑。
這令古云心裏老大不高興,因為老大古天一路上早已纏上玲玲向她解説山中的風影,而瓏瓏此時又被古錯纏住,他只好暗暗責怪這瘋子弟弟不知情趣。
不一會兒,眾人轉過一個錘形山彎,來到奇潭邊,只見四周古樹參天,怪石磷峋,許多叫不出名的青草異樹頑強地紮根於巖縫中。站在潭邊,聽着瀑布沖天而下的轟鳴聲,心也跟着輕輕顫動。上下兩個潭狀如葫蘆,而瀑布就在葫蘆嘴處,奇就奇在只見葫蘆嘴有連綿不斷的水注入,卻不見葫蘆底有水流出。而且下一潭中但見雲蒸霧騰,狀如沸水,連長年奔波在外的墨山也不由嘖嘖稱奇。
注視良久,總也看不出其中的玄機,古天扔了一塊石頭下去,半天也聽不到沉底的聲音。
古云道:“莫非這潭真的是直流東海?”
仇真笑道:“直通東海之類説法僅是傳説而已,世間哪有此事?只是這潭也實在蹊蹺,一時還真看不出名堂。”
墨白道:“要是這麼光坐着就能看出來,那古人不都是傻瓜了?我倒想到潭那邊去看看。”
古令木點頭稱是,道:“也許換個角度看看會有所發現。”説罷,轉身招呼幾位小輩們,讓他們在這邊好生待著,自己與墨白、仇真一起沿着潭邊懸崖攀越過去。
潭邊怪石突兀,並不好走,有幾處幾乎不可逾越,但古令木三人終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身手可謂驚世駭俗,更兼在幾位小輩注視之下,難免要露一手,於是一路風弛電掣,不多時,已遠遠地只見三個人影立在譚那邊,至於誰是誰,是分不清了。
長輩們不在了,幾位少年男女一下活躍起來,古靈道:“二位姐姐。我總也分不清哪位是玲玲姐,哪位是瓏瓏姐,以後我就把你們都叫做玲瓏姐,好不好?”
其實玲玲、瓏瓏比古靈也只大一歲,但古靈自小有幾位哥哥呵護,養成了小鳥依人般的性格,而玲玲、瓏瓏又極成熟聰慧,看起來古靈倒真像個妹妹了,玲玲點點頭,道:“只要你願意,怎麼稱呼都不要緊的。”
這時古錯忽然從一塊巨石後閃身出來,手中握着一塊五彩石,高興地朝瓏瓏跑來,把五彩石向她眼前一遞,道:“這個送給你玩,可不準吃啊!”而正想借着妹妹的話頭討好瓏瓏的古云,心中的一股無名之火“騰”地升起,一個箭步上前,揮拳將五彩石擊落在地,大夥兒所站之處為潭邊巨石,微微傾向潭中。五彩石一落下來,就骨碌碌地往譚中滾去。古錯大急,竟側身直撲過去,五彩石投抓住,身子卻因巨石上的苔蘚濕滑而急速下滑,古天伸手一抓,沒抓住,就聽得“撲通”一聲,古錯已一頭栽入潭中!只看見一串氣泡冒上來後,再也無聲無息了,古云想要跳下去救,卻被古靈、古天死死抱住。
古云渾身顫抖道:“這個瘋子,這個瘋子!連一塊石頭也要……”
古天喝道:“二弟,冷靜點。”轉身面向玲玲、瓏瓏,道:“二位妹妹,愚見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答應?”語氣極為誠懇。
玲玲道:“但説無妨。”
古天道:“二位妹妹剛才也看到了。事情因我二弟而起,但他也是無意的,這潭水深不可測,又加之現在是隆冬,潭水定是冰冷刺骨,我們兄妹幾個都不習水性,四弟落入潭中,必是性命難保,二位妹妹一定怪我冷血,毫無手足之情,我也甘受辱罵,但我知道多下去一人只能多搭上一條人命。”
玲玲搖頭道:“我們並未曾感到你做錯了什麼。意氣用事,只會作無謂犧牲。”瓏瓏則低頭不語,卻早已淚水滑落,她心中暗想:“怎麼你們竟還能夠這麼冷靜地分析來分析去?
莫非古錯是一芥草木?”但她卻也想不出又能如何救起古錯,悲憤中,一顆芳心滿是哀憐。
古天接着道:“雖然我爹對我四弟常常責罵,但若真的失去四弟,我爹定會傷心欲絕,如果知道是因我二弟而起,説不定會嚴懲我二弟,所以愚兄想請二位妹妹不要對我爹爹説出真相,只説是四弟貪玩,失足落水。
玲玲鄭重地點了點頭,而瓏瓏則再也忍受不住,悲泣出聲,轉身飛奔而去!自始至終,古靈未説一句話,甚至連淚也未流,當古云看着她時,她只冷冷地道:“你放心,我不會説的。”説完又默默地望着潭面,那樣子讓人看了心寒如冰。
因未見着古錯的屍首,雲飛山莊只好找幾件古錯穿過的衣服放進棺材內,葬了個衣冠冢。
辦完喪事,古令木顯得蒼老許多,段煙飛則常常坐在窗邊望着靈霞峯那邊,一坐就是幾個時辰。
***事實上古錯墜入潭中,並未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死去。
一墜入水中,古錯但覺潭水冰冷刺骨,身子急速下沉,古錯只知胡亂掙扎,越掙扎就越沉得快,水壓就越大,正當古錯恐駭至極時,突然有一股巨浪從水底直衝上來,落下之際撞了古錯的腰身一下,古錯覺得那東西冰冷滑膩。且有鱗片!古錯一陣噁心,情急中忘了是在水中,開口欲呼救命,話未喊出,一顆龍眼般大小的圓球竟滑入口中,細膩圓潤,似乎還有淡淡清香,古錯就那麼“骨碌”地一下給吞進去了。
立刻,古錯似乎聽到腦中有一聲“錚”的一聲細響,像是一根琴絃斷了,又像一張鐵網給利刃劃破,忽然又一股大力襲來,古錯身子被拋出老遠,一下暈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古錯悠悠醒來,看着四周,似在一個洞穴之中,他掙扎着坐起,忽然記起自己似乎是從潭中落下來的,不對,不對,應該是從一塊山崖上落下來,可當時和大哥古天、二哥古云他們在一起時,身高只有三四尺,怎麼現在躺在這兒變得這麼高呢?“奇怪,好像還有一個戴黑手套的又是什麼人?還有兩個影子一樣的女人?我是誰?我怎麼好像睡了幾年做了幾年的夢似的?在夢裏自己也能長高?”古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有一個角落裏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小娃娃,你是什麼人?竟也能進這洞穴?”聲音蒼老空洞,似乎説得很不流暢,舌頭僵硬似的。
古錯被這聲音嚇了一跳,順聲望去,才發現洞穴的頂上竟吊着一盞油燈,似乎是把什麼棉布毛絮之類的插在什麼動物肢體上製成的,油燈下端坐一個人,白髮披散,狀極可怖。
古錯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呀,本來我知道我是古令木之子,古天之弟,可我不應該長得這麼高呀,我究竟是誰?”
那人大怒:“你竟敢戲耍老夫?”
古錯暗道:“我説的全是實話,他卻説我戲耍他,莫非定要我説謊他才信嗎?真是毫無道理。”於是閉上雙目,再也不理那怪人。
那人見古錯半晌不語,又慌了手腳,一步步挪過來,低聲問道:“小娃娃,小娃娃,你沒事吧?”古錯這才注視到這老怪人竟是殘廢之身,當下心中不忍,轉過身來,道:“前輩,我説的句句屬實,我只記得有一次從崖上摔下來後,有許多人都對我很壞,都罵我。”
那怪人見古錯説的很誠懇,不由得不信,口中連呼:“奇怪,奇怪。”猛地一拍大腿道:
“對了,對了,這下對了。”説完哈哈大笑。
古錯忙問道:“什麼對了?”
怪人道:“你一定數年前一跤摔成神智不清的人,難怪你説好像做了幾年的長夢一樣。”
古錯愣住了,畢竟這樣的事對於他來講是太離譜了,他自是自語地道:“那年我才八歲,八歲……我娘一定急壞了,看我整日瘋瘋顛顛的,她該多難受?”想着想着,心中一片茫然,心想也許就那麼一直痴下去反而更好。正胡思亂想時,猛覺丹田內一股熱流迸射而出。沿着全身經脈迅速亂竄亂撞,古錯但覺五內俱焚似乎心肝脾肺都被體內熱流烤得冒煙!古錯忍受不過,“啊”了一聲,額角已有冷汗滲出,苦苦支撐了一陣,臉色卻已赤紅如鐵。
那怪人見狀大驚,一把脈搏,神色大變,忙將雙掌置於古錯頭頂“百匯穴”,透過掌心,將自己體內一股精純內家功力緩緩灌入古錯體內,這股真力引導着古錯的體內熱流自上而下徐徐貫通全身,古錯但覺全身暖暖的,舒適已極。半刻之後,已是渾身通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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