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早已算準兩次豐千星都會及時救下他?
如此一想,歐陽之乎又把自己嚇了一跳,如果果真如此,那豈非等於説,眼下情況是中年儒士與豐千星串通好的圈套?
很快,他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因為他想到自己向中年儒士出手時,豐千星只是以語相阻,而非出招、這樣一來,停不停手,全由自己,若是自己不停手,而這中年儒士又是裝死,那麼便定已被長劍洞穿了。
那麼,惟一的可能便是中年儒士已是生命垂危之人,那一彈一磕之動作,全是下意識而為,或者説是一種生命的潛能爆發而已!
這麼一想,歐陽之乎又急了,因為他想到此人若並不是有意針對自己而發的勁弩,那麼此人便極有可能真的是老家人——即豐少文生父!
若是老家人真的死了,即豈不是斷了一條極有價值的線索?
歐陽之乎於是趕緊上前,一摸中年儒士的脈博,沒摸到,再探他心跳,也是探不出來,不由泄氣了,心道:“看來他是死了。”
驀地……
一聲“咣”的巨響,把歐陽之乎嚇了一跳。一看,才知是豐千星抖着長鞭,擊碎了那塊銅鏡,碎鏡片碎了—地。
歐陽之乎心道:“這人好沒來由,無緣無故地便把一塊好端端的鏡子砸了幹什麼?”
豐千星俯下身來,從地上拾起一塊銅鏡,向中年儒士這邊走來。
歐陽之乎有些驚奇地望着豐千星,不知他要幹什麼。
卻見豐千星走到中年儒士身邊,彎下腰,將那碎銅鏡湊到中年儒士鼻下,將光滑的那一面對着中年儒士的鼻孔,片刻,拿了開來,仔細端詳。
歐陽之乎忍不住也好奇地看了一眼,發現銅鏡已有點模糊了。
他這才明白豐千星之用意,豐千星是在探察中年儒士有沒有氣息。
只要有呼吸,無論多麼細微,以銅鏡湊上去後,氣息定會在銅鏡上凝結成霧水,由此便可斷定人是死是活了。
歐陽之乎見鏡片模糊了,便知中年儒士一息尚存,或許有救,不由大喜過望,正欲以真力相催救,卻被豐千星阻住了。
豐千星沉聲道:“根據鏡片上的霧氣看來,他的咽喉幾乎已被利刃切斷,若是你以真力催動他的呼吸,反而會使他的頸部傷口擴裂開,死得更快。”
歐陽之乎聽他口氣,似乎他另有方法,若是與他沒有那麼一點芥蒂,説不定歐陽之乎早已出言相求,讓他出手相救了。
豐千星似乎明白歐陽之乎的心思,道:“其實,從理論上説,此人已是死了,這正如一條蛇被斬成兩截後,仍可以活一段時間一樣,現在我們出手相救,可以讓他假活片刻,但最終,他仍是必死無疑。”
歐陽之乎聽他説了這麼一大通話,卻未動手,不由有些心急,幾乎要出言催他了。
豐千星從懷中掏出一隻小小的金屬盒,打開盒蓋,裏面赫然是十二枚銀針!
豐千星靜靜地凝視着中年儒士的頸部,足足有半袋煙的工夫。
歐陽之乎已急得手心裏直冒汗。
豐千星便在此時出手了!
只是他出手如電,十二枚銀針轉眼間便插在中年儒士的頸部,在那道殷紅的傷口之下團團地紮了一圈。
歐陽之乎甚至未看清豐千星是如何出手的,但覺眼前手影閃動如亂蝶,他還未回過神來,豐千星已停手了。
再看豐千星,額頭上已有一層細密的汗珠,喘息之聲也粗重了些。顯然,方才十二枚銀針要一氣呵成,準確無誤地紮在應扎的部位,是一件非常不容易之事。
扎完十二枚銀針之後,豐千星便一動不動地望着中年儒士。
少頃,中年儒士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歐陽之乎心中一喜。
中年儒士的嘴角又抽動了一下。
待到中年儒士嘴角抽動第三下時,豐千星便又迅速出手,以右掌抵於中年儒士的胸前,一股其力綿綿不絕而出。
片刻後,卻見中年儒士的衣衫開始有了輕微的鼓動,然後越來越起伏不定到後來.整件衣衫便已如水波一般起伏不息。
豐千星這才住了手,全身已是大汗淋漓。
再看中年儒士,臉色已變得蒼白,然後又變得紅暈,待到紅如赤火時,又慢慢褪下。
當紅潮褪盡時,他的臉色已與常人無太大的不同,只是略略蒼白一些而已。
便在此時,中年儒士睜開了眼。
他雙眼睜開時,有一種茫然失措的感覺。然後,他的目光便定在歐陽之乎身上,先是一種驚愕之色,然後便是狂喜!
他説話了,聲音竟尖鋭如刀刃!
中年儒士用那種奇異已極的聲音道:“少……少主!”
歐陽之乎立即斷定眼前這個人便是老家人。他心中一動,暗道:“我何不試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乃豐少文之生父?再説他已是將死之人,臨死前以為有一個親人在他身邊,對他也未嘗不是一種慰藉。”
於是,他便道:“你不用再瞞我了,我什麼都知道了。”
他的話音一落,中年儒士的眼神便大變,變得極為古怪,似驚似喜似哀似懼,一時誰也分辨不明那眼神之含義。
只聽得他用那種尖鋭如金屬利刃一般的聲音道:“少……少文,是誰告訴你的?”
歐陽之乎指着豐千星道:“便是他。”
中年儒士這才將目光投向豐千星。這麼一望,他的眼神又變了,變得極為憤怒!只聽得他指着豐千星顫聲道:“他…他…”
大約是太過激動,他竟一時説不出話來,頸上的銀針也開始顫動不已,而他身上的衣衫則鼓動得更厲害了。
豐千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説殺了豐寒星的人便是我,對不對?”
中年儒士有點吃驚地望着豐千星。
豐千星接着道:“這已為我所猜中。事實上,今日去我‘清歌茶樓’殺我的人也是豐寒星。”
此言一出,中年儒士臉上的驚訝之色立即變得極為憤怒。
豐千星再次阻止他開口,他道:“當然,這全是假象,殺我的人不是豐寒星,殺豐寒星的人也不是我,只是有人扮作豐寒星與我而已。”
中年儒士臉色變了變,似乎有些信了。
豐千星接着道:“你若不信,可問……問豐少文便知。”
中年儒士便望着歐陽之乎。
歐陽之乎點了點頭,道:“那假扮豐寒星之人去‘清歌茶樓’殺豐千星時,我……孩兒剛好在場,可以為他作證。”
中年儒士聽歐陽之乎説出“孩兒”二字,似乎極為欣喜,至於歐陽之乎之言,他更是深信不疑了。
於是,他便對豐千星道:“千星少主,我倒錯怪你了。”
歐陽之乎聽他稱豐千星為“千星少主”,不由心道:“豐千星乃‘邪佛上人’之徒弟,按這種稱呼推定,那麼中年儒士,或者説豐少文的生父,便是‘邪佛上人’當年一個屬下了,但似乎‘邪佛上人’並未成立什麼門派,只收了八個弟子而已。”想到這裏,他不由有些奇怪。
卻聽豐千星道:“唐木大哥,我早讓你別如此稱呼我。其實我不過是一個孤兒而已?又算得什麼少主?”
歐陽之乎一聽“唐木”二字,吃了一驚,暗道:“這不是冬姑姑所説的為‘邪佛上人’伺養‘無影鶻鶻’的那個僕人嗎?”
卻聽得中年儒士道:“我只是一個下人,又怎敢與你稱兄論弟?”
聽他如此一説,那麼他便是唐木無疑了。
豐千星道:“咱們先別為如何稱呼之事傷神。你已身受重傷,恐怕……恐怕不能説太多的話,所以,我便揀要緊的話問你,你看如何?”
唐木點頭道:“其實我也自知沒有多少時間了,你又何必掩飾?”
豐千星聽他如此一説,不由有些不好受,口中卻道:“你卻是過憂了。”
唐木苦笑了一下。
豐千星道:“你可知今日殺入‘殘雨樓’的共有幾人?”
唐木道:“為首的是一個扮作你的人,奇怪的是他也會你的‘十字鞭’,武功極高。”
豐千星哼一聲。
唐木接着道:“還有一個身着紅色勁裝之人,武功極為詭異,手上沒有兵刃,竟是以一對尖鋭鋒利的利爪傷人。”
豐千星説道:“果然是血蝙蝠。”
唐木道:“血蝙蝠這個名字形容他,倒真是貼切得很……另還有一人,以一種極為詭異的繩索兵器,那兵器一端為精鋼鑄就之杆,有三尺長,末端尖鋭如槍尖,邊上尚有倒刺,而另一端則是一個斗大的繩環,也不知那細繩索是何物製成,瑩亮閃光,竟比蛛絲粗不了多少。”
豐千星神色一變,道:“想不到當今四大殺手中,竟已出動了二個!”
歐陽之乎不由驚道:“此人是誰?”
豐千星道:“蚊子。四大殺手中排名第三的蚊子。”不知為何,他的眼中充滿着怨毒之意。
蚊子殺人不眨眼,血蝙蝠眨眼便殺人,血蝙蝠在四大殺手中排名第二。
唐木接着道:“剩下的人,卻更是奇異得很,個個神情木然,眼神呆板,似乎已被人懾去了魂魄。”
歐陽之乎心道:“看來豐魂星手下無魂無魄殺手倒真不少。”
豐千星沉默了片刻,道:“唐木大哥,當年夏荷交給豐少文一物,你可還記得是何物嗎?”
其實,他問此問題的目的並不是要詢問什麼,而是要借唐木之口,為小六林子在“清歌茶樓”所説的話,作個證明。
唐木的神色卻已變了,激動得面上赤紅,喘息急促,豐千星知道這並非好兆頭,不由有些後悔。
只聽得唐木用那種尖鋭如刀刃般的聲音道:“我又怎會不記得?那是一塊玉,一塊軟玉,名為‘雙鳴玉’,可與另一塊硬玉吻合後發出共鳴之聲,只是……只是少文他不懂事,把那塊玉給了……給了人家了。”
他終是不願在外人面前説少文的不好,不肯説出是給了“千嬌百媚樓”中的小喬,而説成是“給了人家”。
歐陽之乎不由有些感觸,忙將自己所佩着的那塊玉取出,拿至唐木眼前,道:“那日,我聽……聽了你的責備後,便立即去向……向人家要了回來。而且,孩兒從此便不再……不再胡亂行事了。”
他本是欲以豐少文之口氣稱唐木為“爹”,但終是無法説出口,為了照顧唐木的面子,他也末説出“小喬”二字。
歐陽之乎知道這豐少文生性風流,唐木一直不滿,所以他便説從此不再“胡亂行事”以安慰唐木。
豐千星聽了歐陽之乎的所説,不由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讚許之意。
唐木一聽歐陽之乎之話後,不由極為興奮、欣喜,只覺全身氣血上湧,登時雙面更為赤紅!
豐千星忙阻止道:“唐木大哥,你便不需再説話了,待到傷好之後,再説不遲。”
唐木緩緩地搖了搖頭,道:“你不用安慰我了。少文他能改過自新,對我來説,已是……
已是莫大的欣慰了,便是……便是死了,又有何妨?只是,我尚有一個心願,一直……直未能實現……”
歐陽之乎忙道:“你便説出來,孩兒一定會為你辦到的。”
唐木看着歐陽之乎,目光中滿是慈愛,他的聲音已變得極為遲鈍,便好像一把本是尖鋭的刀,現在已純了一般,生澀遲緩。
唐木道:“小時候,你尚未成為你義父的義子之前,你不會説話,而後來……後來,我已無法與你相認了,所以……所以一直未聽過你叫我一聲爹,今天……今天你能……能叫我一聲嗎?”
這下,歐陽之乎為難了,畢竟,他與唐木並無血肉之情,如何能叫出一聲“爹”呢?
唐木已看出他的猶豫之色,心道:“這十幾年來,他一直不知他生父是誰,突然有人告訴他、那個整日佝僂着身子的老僕人便是他爹,他一時之間如何能轉得過彎來?雖然他已認了我這個爹,但要他叫這一聲‘爹’,卻是太難了。”
於是,他便故作元所謂的樣子,對歐陽之乎道:“算了,只要你心中認了我這個爹便行了。”
但看他神色,卻是極為失望,本已是赤紅的臉色,又變得蒼白如紙,嘴唇也翕動着,似欲有言。
歐陽之乎不由有些後悔。
他沒有想到,一聲稱呼,對唐木竟如此重要。因為他也是從小便無父無母,所以雖然他極為渴盼有一對親他愛他的父母,便對親情卻並無真正的瞭解。
眼下,他看到唐木傷心欲絕之色,不由心中一動,心道:“我們為子之人對父母有極深之情,而為父為母者又何嘗不是如此?人都説十指連心,而子女便是如父母之指,若是親生兒子近在眼前,卻不肯相認,該是何等的不幸?”
他如此想着,一時便愣在了那兒。
唐木見狀,不由更為自責,心道:“我這又是何苦來着?倒叫孩子為難了。”
於是,他便輕輕地拉過歐陽之乎的手,用自己已漸漸冰涼的手撫摸着,愛撫着,想到十幾年來,他與小文相距咫尺,卻又遠若千丈,眼看着少文不求上進,他卻不能教管,其心之痛,其情之傷,又有何人知、有誰明瞭?
想到此處,他已是淚流滿面了。
歐陽之乎的手上,有唐木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
歐陽之乎的心,已止不住顫抖起來,他自幼便與“水火雙邪”生活在一起,“水火雙邪”
雖然對他極為疼愛,但他們終是性情古怪之人,表達情感之方式也異於常人,又何嘗如此撫愛過他?
在唐木的撫摸下,他不由想起了他從未謀面的雙親、若是他們尚在人世,自己豈非也是如此地受着他們的撫愛?
想到自幼便身負深仇大恨,父母均含恨而死,他不由悲從心來,雙眼也模糊起來,再看唐木,哪是一個陌生的中年儒士?分明是他每夜都會夢見的父親歐陽也!
看着幻覺中的歐陽也那滿帶慈愛的目光,他不由悲呼一聲:“爹!”
此聲一出,唐木全身一震!
唐木本已不抱什麼希望,雖然他自我安慰了一番,但失望卻是難免的。
如今歐陽之乎竟肯開口稱他為爹,他真是又驚又喜。
一陣狂喜湧來之後,他已覺得喉頭一甜,頸部的那道傷口迸開了。
一縷鮮血從那環形的傷口處滲出,歐陽之乎與小六林子同時驚呼一聲。
唐木本就是被豐千星從閻羅王手中搶回來的,能活過來,已是奇蹟。如今傷口再次迸開,那無疑便等於宣告他的生命即要結束了。
但唐木的臉上,卻有一種極為欣慰的笑容,一種釋然與超脱的笑容,他拼盡了全身力勁,以鈍刀般的聲音道:“少文,那隻……那隻無影……無影鶻鶻你……你要代……代爹養……
養下去……”
歐陽之乎含着淚點了點頭。
他現在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名字。悄然中,他已把自己當作了那個不學無術的豐少文,心中又是悲傷又是自責,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唐木的神情更為欣慰,他看了看小六林子一眼,道:“可惜……可惜……爹……爹看不到……你……你們……”
他誤將小六林子當作是“豐少文”之女友了,甚至,他已認定“豐少文”願痛改前非,一定是這位美若天仙姑娘的功勞。
所以,他本欲道:“無法看到你們成家的那一天。”沒想到卻一口氣提不上來,便那麼闔目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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