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鎮是一個喧鬧的鎮子,這主要得益於從東側流過鎮子的柳江.柳江並不十分寬廣:甚至,稱它為河反而更恰當些.但這並不妨礙它成為一條熱鬧的富有生機的河.因為柳江鎮乃兩省接壤處,上游的木材必須經過柳江才能進入黃河,然後流通各地,而京杭運河中那些從南方遙遠而來的大米、絲綢如果要運到鄰省,就須得逆黃河而上.岔入柳江,然後才可進入鄰省.
有了如此得天獨厚的地利,柳鎮便是想清靜些,也是不可能了.因為有南來北往、東出西進之人,柳鎮便熱鬧得有點複雜了.在這兒,三教九流,僧道儒丐皆可常見,鎮中亦有紅樓畫閣,繡户朱門,雕車競駐,駿馬爭馳.高櫃巨鋪,盡陳奇貨異物,茶坊酒肆,但見華服珠履.
真是花香滿路,簫鼓喧空,金翠耀日,羅綺飄香。
如此繁華之鎮,若是少了倚門賣笑的青樓女子,便有些不正常了。
但柳鎮卻是正常得很,在柳鎮最繁華的那條橫街的東頭,便有一青樓,名為“千嬌百媚樓”。
“嬌媚”二字,本就有點勾魂奪魄之味道,何況是“千嬌百媚?”
所以走進或走出“千嬌百媚樓”的人,沒有一個不是一副失魂失魄的樣子.也許,未進“千嬌百媚樓”以前,他們是想去那兒找些魂魄的,哪知進了“千嬌百媚樓”
後,把原來的那點魂魄也丟在那兒了.
不需要看到“千嬌百媚”樓,你便能遠遠地感覺到它的存在.那淫聲浪語,嬉笑嗔嬌;那暗飄之脂粉香氣,和那奇異的甜腥的氣息,無不在提示你它的存在.今夜,“千嬌百媚樓”的老鴇已是笑得只見牙不見眼了,因為她的姑娘幾乎已傾巢而出了,卻仍不斷有人上來招呼:“叫阿翠,大爺今天要樂個夠!”或道:“兩個,兩個!”
老鴇的鼻尖上冒汗了,也不知是喜的,還是急的.便在此時,有一少年公子飄飄然而來,揹着雙手,神情頗為瀟灑,一身錦袍,燦然生光,腰上佩着長劍,再看他的臉,極為秀雅雋朗,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中隱然有一種邪淫之味,越走近這“千嬌百媚樓”越是如此.老鴇一見此人,便再也站不住了,忙遠遠地迎將過來,吊着嗓子高聲道:“啊喲,豐公子,怎麼這麼久也不見您光臨?小喬可好生想您了,您倒如此沉得住氣,真是鐵了心腸?。”
其實這豐少文豐公子前夜便是在此狂歡一宵,又豈是“許久未見?”
那豐少文豐公子微微一笑,也不言語,一揚手,便有一大錠銀子進了老鴇手中了.老鴇臉上卻沒有笑意,只聽得她道:“我那麼標緻的一個女兒,便值這麼兩個小錢?”
豐少文哈哈一笑,道:“這是給你喝茶的,花賬另算.我豐少爺什麼時候虧待過你了?”
一臉媚笑立刻閃現於老鴇臉上,她笑道:“老身只是與豐公子開個玩笑,整個柳鎮誰不知豐公子之豪氣?若是豐公子一高興,把老身的破樓整個買下,那也是不足為奇的.”
豐公子懶得再與她磨牙,邊走邊道:“老規矩,小喬房中,要些酒菜,今兒莫再燉雞兒,上次那肉絲盡塞牙縫.”
老鴇一溜小跑地走開了.
豐公子對這“千嬌百媚”樓倒是熟悉得很,也不理會身旁那些嬌媚女子的挑逗,七彎八拐的就走向了那西首的房間.
站在房間外,他未直接進門,而是俯身於紙窗前,向裏窺視。
只見裏邊有一張牙牀,錦榻上羅帳半垂,一個竊窕的身軀面孔向外側卧着,那微蹙的柳眉兒,挺秀的鼻粱,紅嫩而潤濕的小嘴,縱然那美眸緊閉着,也可自那長長的睫毛上看出那雙眼睛在平素是如何的勾人魂魄.
一席薄綿蓋住了半個身子,她的玉臂酥胸卻全在外頭,在那對紅燈閃爍的映照下,讓人不由聯想翩翩.
豐公子嚥了一口口水,輕輕地推了一下門,那門虛掩着,豐公子一喜,便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行至榻前,豐公子緩緩地半跪於榻下,貪婪地凝視着小喬那沉睡的面龐.小喬那輕勻的呼吸中,有一股淡雅的芬芳,有一種温暖的氣息,她的一頭青絲,有一綹繞在眼彎,似雲霧,似紗綿,更增加了她的嫵媚動人。
豐公子忍不慢地向那紅墩的小嘴上湊去,便在將要觸及時,門外有一女道:“豐公子要的酒菜已備好了。”
小喬便在此時一驚而醒,仰頭坐起,看清是奉公子,便嬌聲遭:“你壞!嚇了我一跳!”
説罷,提起兩個粉拳,便要去擂豐公子.豐公子哈哈一笑,站起身來,方才因被人攪了美事而升起的愠怒立即煙消雲散了.
他回過頭來,道:“速速端進來!”
門外應了一聲,進來一個身材頗為小巧的丫頭,手中棒了一盤酒菜,將它擺於桌上之後,正要退出,豐公子卻不失時機地在她那水靈靈的臉上捏了一把.那丫頭“呀”的一聲驚叫,逃了出去.
那小喬緊咬嘴唇,才未笑出聲來.
小喬從牀榻上下來,伸出纖纖玉手,用那酒壺,倒了兩杯酒,然後坐了下來,嗔道:
“我還以為你又讓哪個女人給懾去魂了,竟是幾日不見人影。”
豐公子在她身側坐下,握着她那雙柔荑道:“不是前天來了一次麼?”
小喬一側身,繃着粉嘟嘟的臉道:“兩日便不是幾日麼?若是嫌棄我,便從此莫要來了,我卻是不稀罕你的.”説到這兒,她的眼圈竟紅了,樣子楚楚動人.豐公子心腸一熱,忙道:“我又怎能放得下你?只是我爹近日管得有點緊了.以後只要你喜歡,我便日日都來,若是言而無信,天……”
小喬立即捂住他的口,道:“又要發什麼毒誓了.只要你心中有我,便足夠了.”
豐公子趁機親了一下那隻如玉葱般的手.
小喬舉起一隻酒杯道:“現在我要罰你飲酒一杯.”
豐公子道:“該罰該罰.”接過那隻杯,輕輕地抿了一口,正待放下,卻聽得小喬道:
“要全都喝下才作數的.”
豐公於一笑,道:“我覺得這酒中多了一點什麼東西.”
小喬一愣,突然掩口“咯咯”嬌笑,笑了半天,方強忍着笑意道:“公子好眼力,只是不知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此言一出,豐公子臉色微變,聲音也變得有了寒意,只聽得他道:“我爹的毒術在江湖中幾乎是無人能及,我雖不才,但這辯味之本事,倒也是有一些瞭解.”
小喬的臉色倏地變得嫣紅,一雙美眸已是水靈已極,只聽得她細如蟻語地道:“酒中多些……東西不……不好嗎?”言罷,她已是嬌羞萬分,意味深長地斜瞟了豐公子一眼,連呼吸之聲也急切起來了.
豐公子一聽,立刻領悟過來,不由心神一蕩,哈哈笑道:“多些東西好!好!還是小喬心眼多!”
言罷,他一仰頭飲下那杯酒.
然後,他望着小喬道:“今夜,你似乎比以前更美了。”
小喬嬌笑道:“我數三下,數三下之後,你便不再感到我有什麼美麗之處了,公子信否?”
豐公子不知她又要玩什麼花樣,一迭聲地道:“不信,不信.”
小喬便開始數了,她道:“一!”
豐公子含笑看着她.
小喬給他微微甜笑,又接着數:“二!’
豐公子笑意更濃了,他覺得小喬着實可愛,竟數得那麼一本正經.只聽得小喬櫻口一啓,“三”字已脱口而出.豐公子笑意更濃.驀地,那笑容凝住了.
再看豐公子的神情,已是一片木然與空洞!
小喬繞着他轉了一圈,道:“現在是不是覺得我醜得像個妖婆?”
豐公子一宇一字地道:“醜……得……像……個……妖……婆……’小喬笑彎了腰,笑罷,又道:“你抓自己的臉吧,只抓一下.”
“嗤”的一聲,豐公子的臉上便多了一道血印.小喬又道:“用牙齒咬自己的鼻子.”
豐公子便齜牙咧嘴地仰頭去咬,那頭越仰越向後,終於,“咕咚”一聲,豐公子倒在地上.
這時,那送酒萊的丫頭進來了,只聽得她低聲道:“香兒,莫再貪玩了,小心誤事.”
“小喬”一伸舌頭,做了一個鬼臉,這才對躺在地上的豐公子道:“起來,慢慢地走下樓後,再往東走,到東邊那個涼亭裏等我,去吧.”
豐公子從地上爬起,機械性地轉身去了。
那“丫頭”低聲道:“我這就收拾酒菜下去,你將那真小喬弄醒時要小心,別讓她發現,辦完事後,我也會去那涼亭.”
香兒一臉正經地道:“是,紅兒姐.”倏而又低聲笑了.紅兒趕緊收拾東西出去了.
香兒趴下身來,伸手在那牀底下扒呀扒的,終於拉住了什麼,一扯,卻是一個人,與她現在的模樣一般無二.
香兒把她抱在牀上,拍去灰塵,蓋好被子,然後附在她耳邊道:“你是小喬,那我又是誰呢?”説罷,她又“咯咯咯”地笑了一陣,這才輕手輕腳地走到後面的窗前,輕輕推開,探頭看了一陣,才回過身來,輕輕地從那窗簾上扯下一粒珠子,右手一揚,那珠子便飛射而出。同時,她的人已從那窗中飛身彈射而出,如一隻驚鴻般消失於茫茫黑夜之中.只聽得下面有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如此深夜,竟還有覓食之鳥.”
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又在胡言亂語了,你管它什麼鳥不鳥的,它覓它的食,你先把我餵飽了才是正事。”一陣淫笑聲響起.
那女子“咯咯”蕩笑道:“你這隻饞鳥……”下面的話便被“伊唔”之聲淹沒了.樓上的小喬卻在此時一驚而醒,暗自奇怪自己怎麼就睡着了.看看外面,似乎時辰已不早了,豐公子怎麼還未來?莫非他真的忘了千嬌百媚的小喬不成?
一陣失落湧上她的心頭.
此時,豐公子已是走在向東而去的那條路上了.剛下“千嬌百媚樓”時,一些人看到他那木然呆滯的模樣,勝上還有一道血印,不由都暗暗道:“這豐公子玩得也未免太瘋狂了些,竟成了如此模樣.”
老鴇見他只顧筆直向前,絲毫未有付賬之意,不由大為不悦,正要上前攔截,那個小巧的叫小菊的丫頭卻已上前,捧出一大錠銀子來,道:“豐公子今日太……太勞累了,不想多説話,這是豐公子的銀兩.”
老鴇一見那白花花的紋銀,嘴便一咧,笑了.她滿意地拍了拍小菊的手.這小菊的確不錯,昨日她剛回去奔喪,今日便又連夜趕回來,倒真是勤快沒説的了.
她打定主意這個月要給小菊加上二十文工錢.豐公子出了“千嬌百媚樓”,並未回他的“殘雨樓”,而是慢慢地向東而去.路人見這豐家公子一勝木然呆板,心道:“這惡少定是在那‘千嬌百媚樓’中玩得不甚開心,才如此一番惡相吧?”
當下,人人都避得遠遠的,誰敢上前搭理他?
豐少文漸行漸遠,慢慢地,他已離開了柳鎮的街面,走上了鎮邊的小道.再後來,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座涼亭,他便一步一步向那涼亭走去。
此時,涼亭裏已有了二個人,一個是香兒,另一個與豐少文長得一模一樣。
豐少文一走進涼亭,便看到了那人,他有些驚異,一字一字地道:“你……是……我,我……又是……誰呢?”
香兒笑道:“你是劍十。”
豐少文一字一字地道:“劍……十?”
香兒點點頭,道:“你會不會‘殘雨劍’?”
豐少文道:“會.”
香兒道:“你將你的‘殘雨劍法’演練一遍給我們看看,要用心點.”
豐少文拔出他的劍來,那劍的劍尖頗不尋常,竟不是像一般的劍那樣尖削,而是呈一略尖的圓弧狀,便如一滴雨珠凝於劍身上.
那個與豐少文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咦”了一聲,暗乎有點驚奇.豐少文卻已開始演練他的八式“殘雨劍法”了,但見他竟然能每一次出劍的劍尖都真幻莫辨,也許那看是假的似是真的,看是真的反倒是假的,那長劍過空時所挾之“沙沙”聲,竟如紛紛灑灑飄落的雨水一般密又綿長.
待他八式劍法演練完後,香兒問道:“少主,你全看清了嗎?”
被稱作少主的人自是歐陽之乎,只是他現在已易容成為豐少文的模樣,只聽得他道:
“大致看清了,但亦有未看實之處.”
香兒便轉身對豐少文道:“你再將‘殘雨劍’法演練一遍。”
豐少文神情木然,一聲不吭,長劍又舞將起來,待他演畢,已有一身細汗了。
哪知歐陽之乎又道尚有一處不甚明瞭.
香兒只好又讓豐少文現演練一次.
豐少文平日不學無術,只知吃喝嫖賭,不但僅得他義父豐寒星武功十之二三,而且身架子早已為酒色掏空了,如此三遍下來,他已是氣喘如牛了。
但他的神色卻並未有變,仍是漠然呆板之狀.歐陽之乎不由嘆道:“如此精妙的劍法讓這種酒囊飯袋學了,真是暴殄天物.”
香兒笑道:“若是他精明的話,我們又豈能如此輕易得手?只是以豐少文的劍術,恐怕連劍十也排不上.”説罷,令豐少文將劍給了歐陽之乎.歐陽之乎正要開口,卻聽得亭外有人道:“二位倒是逍遙得很,我卻做了一夜伺候人的活兒.”言罷,紅兒進來了,她已恢復原來的容貌裝束,手中還捧有一個酒壺.香兒笑道:“紅兒姐莫非要在這兒與少主把酒吟詩,共敍衷腸麼?”
這麼一句戲謔之言,竟讓紅兒嬌羞異常,偷偷看了歐陽之乎一眼,才知他似乎並未在意,不由一陣哀傷,心道:“我倒是……倒是多心了.”
於是正色道:“香兒怎可亂開少主的玩笑?真是沒尊卑了.”
歐陽之乎一愣,心道:“紅兒怎的忽出此言?”口中忙道:“紅兒……姑娘切莫如此説,我又算什麼少主?以後直呼我名便可。”
香兒笑道:“若是紅兒要喚你為哥哥呢?”
歐陽之乎一愣,俊臉一紅,道:“同輩之人,長者為兄,倒也不錯,只是……只是似乎稱……稱……稱大哥更妥當些吧?”
紅兒卻已臉上掛不住了,向香兒撲將過去,口中道:“香兒你倒是骨頭癢癢了。”邊説邊撓她的癢癢。
香兒最怕的便是這一招,當下不由嚇得大叫饒命,卻是未逃脱紅兒的之手,於是便“咯咯”笑作一團,口中氣喘吁吁地道:“好……姐姐,饒……啊……啊……咯咯……饒了香兒吧……咯咯……”
紅兒卻一直把她撓得癱軟在地,方才罷手.
歐陽之乎見她們鬧夠了,才正色道:“我也奇怪得很,紅兒姑娘為何捧了一壺酒來?”
紅兒不敢望他的雙眼,側身道:“少……主……之大哥既然扮作豐少文,那豐少文進了‘千嬌百媚樓’出來後,豈有不喝酒之理?”
歐陽之乎不由嘆道:“紅兒姑娘果然心細得很,我倒是差點出了個大漏洞.’紅兒道:“時間已不早了,我現在將‘殘雨樓’的情形説與你聽.”
當下,紅兒便細細地將“殘雨樓”的情況説來,倒也真夠詳盡,包括裏邊的佈局,有幾個僕人,如何稱呼等都跟歐陽之乎講了一遍.最後她又強調了一遍道:“豐少文稱呼豐寒星是義父,切莫錯了.其他事宜,便需得之大哥隨機應變?”
歐陽之乎點了點頭,道:“現在我們便分手吧,我去‘殘雨樓’,紅兒姑娘去‘清歌茶樓’,香兒姑娘回谷中去。”
於是,各人就此分手,豐少文自是隨香兒去了.歐陽之乎灌了一大通酒後,將酒壺一扔.歐陽之乎按紅兒所言方位,向西而去,到了鎮中,他便邊走邊察看.路人見他渾身酒氣,所以看他尋尋覓覓的樣子,也不驚訝,只見心道:“豐家的公子竟是醉得連自家門口也是識不得了.”
歐陽之乎終於找到那個門口有一叢文竹的宅子,大院的門額上果然有“殘雨樓”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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