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福康安煩得很,他根本沒辦法安枕,帶着兩名近身護衞在涼亭裏悶坐着。
玉佳最可憐,不但獨守空閨,還得以淚洗面。福康安心裏現在根本就沒有她,他想的都是他自己的事兒。
其實,福康安對這位枕畔嬌妻壓根兒就夠冷淡的,他心裏一直念着他那已然去世的前妻,要能把心分一點兒,卻又給了那位遠在華南,船孃出身千嬌百媚的寶珍。
這是公開的秘密,連玉佳都知道,可是她有什麼辦法?即使她孃家那親王府也鬥不過軍功赫赫、權重一時的貝子福康安,只有以淚洗面,自嘆命薄了。
忽然間,半空裏落下個黑影來,是個黑衣蒙面人,就落在亭外。福康安養着那麼多護衞,居然讓人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了貝子府,敢情現在他們還在鼓裏呢。
當然,跟在福康安身邊的這兩個護衞發現了這個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黑衣蒙面人,一聲沉喝拔刀就要撲。
那黑衣蒙面人,一笑抬手道:“別這麼冒失,你們貝子爺現在正需要我,你們這樣對我,小心你們貝子爺砍你們的腦袋。”
福康安一聽這話,伸手攔住了兩個護衞,站起來道;“你是……”
那黑衣蒙面人道:“貝子爺不認識我,我要説我給貝子爺送過信,貝子爺就知道了。”
福康安兩眼一睜道:“你就是那個……”
那黑衣蒙面人一點頭道:“不錯。”
福康安面泛喜色,一擺手道:“請進,我正要找你。”
黑衣蒙面人目光一掠那兩名護衞,道:“我沒騙二位吧?”
昂然行進小亭坐了下來。
福康安毫不在意,跟着坐了下去道:“你是要茶還是要酒。”
那黑衣蒙面人搖頭説道:“謝謝貝子爺,我什麼都不要,只要能蒙貝子爺重視,我以後叨擾貝子爺的時候還多。”
福康安道:“這個你放心,我這個人只受人一點好處,我就會永遠記在心裏,你給我送來哈達跟隆克的死訊,以及孟蘭回來的目的,幫了我一個大忙,日後我自會謝你。”
那黑衣蒙面人笑笑説道:“貝子爺不但該謝我,而且該重重謝我,因為哈達跟隆克這兩個人是我殺的,不是您貝子爺派在孝王府那個人殺的。”
福康安呆了一呆道:“怎麼説,哈達跟隆克是你殺的,不是……”
那黑衣蒙面人截口説道:“哈達跟隆克是中龍涎香之毒死的,貝子爺的人可有龍涎香這種東西?”
福康安驚愕地道:“這麼説哈達跟隆克真是你殺的了,我聽説龍涎香是一種名貴的香料,卻不知道它還能殺人。”
那黑衣蒙面人笑道:“此龍涎香非彼龍涎香,我説的這種龍涎香產自小興安嶺,是一種蟒蛇口中的毒涎。”
福康安道:“原來如此,他們防範很嚴密,我派的人幾次無法下手,你是怎麼……”
那黑衣蒙面人道:“貝子爺,龍涎香不比一般的毒藥,可以在不知不覺中殺人,簡直媲美那毒中之最無影之毒。”
福康安“哦”地一聲道:“有這麼厲害。”
那黑衣蒙面人道:“江湖之大,無奇不有,有機會我可以讓貝子爺看看。”
“好極了!”福康安道:“有機會我倒真要見識見識。”
忽然一凝目光道:“我怎麼稱呼你?”
那黑衣蒙面人笑道:“貝子爺,您我雙方對的是事不是人,姓名無關緊要,要是一開始貝子爺就在這方面費心,往後咱們就不好合作了!”
福康安忙道:“你別誤會,我是隨口問問,你要是有什麼不方便,可以不説,我也可以不問。”
那黑衣蒙面人道:“這才是,其實貝子爺只知道我是赤魔教中人也就夠了!”
福康安點頭説道;“這個我知道,你在那張紙條兒上已經告訴過我了,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幫我的忙?”
那黑衣蒙面人道:“很簡單,顳琰他們是您貝子爺的對頭,也是本教的仇敵,基於同仇敵愾,所以本教幫您貝子爺的忙,貝子爺您嘛,也應該竭誠地跟本教合作。”
福康安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那麼,要我怎麼跟你們合作?”
那黑衣蒙面人搖頭説道:“不急暫時不談,急的是眼前事,貝子爺應該跟我談談眼前事。”
福康安看了他一眼道:“我還沒有問你,你怎麼知道我現在需要你?”
那黑衣蒙面人道:“因為令妹孟蘭格格又跟他們回孝王府去了,福貝子您明知道這對您極為不利,您不能不趕快想個辦法,而這件事別人幫不上您的忙,您一定會想到”
福康安道:“你料事如神。”
“不敢,您誇獎。”
那黑衣蒙面人道:“我知道您急着找我,非常迫切,所以我今夜就來了!”
福康安道:“你能幫我什麼忙?”
那黑衣蒙面人道:“那要看貝子爺您需要我作什麼程度的效勞了。”
福康安吸了一口氣道:“我打算先派個人到孝王府勸勸她,看看能不能以兄妹之情打動她,要能,那是最好不過,要不能……”
他突然停住,沒説下去。
那黑衣蒙面人道:“怎麼樣?”
福康安道:“我要你幫忙。”
那黑衣蒙面人道:“什麼程度?”
福康安目閃兇光,一咬牙道:“殺!”
那黑衣蒙面人道:“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冷靜果決,當機立斷,不作婦人之仁,難怪貝子爺有這麼大的軍功,果然是大將本色,貝子爺將來要不成大事那才怪。”
福康安道:“不必説這些了,你能不能幫這個忙?”
那黑衣蒙面人道:“當然能,要不然我也不會來找貝子爺了。”
福康安道:“好,但必須等我派人勸説無效之後。”
那黑衣蒙面人道:“那是當然,我等貝子爺您的令諭。”
福康安目光一凝道:“你要什麼酬勞,現在説吧。”
那黑衣蒙面人一怔道:“酬勞?”
福康安道:“即便是同仇敵愾,也不會沒有條件,你可以直説。”
那黑衣蒙面人仰天哈哈大笑道:“我沒説錯,貝子爺您的確是位該成大事的人物,您要不成大事,那老天爺就太沒眼了!”
目光往福康安身後一掠,道:“這兩位……”
福康安道:“你直説就是,他們能聽我要你殺舍妹的事,還有什麼不能聽的。”
那黑衣蒙面人一點頭道,“説的是,您説的是,恭敬不如從命,既是貝子爺您有這麼一番好意,我焉敢不識抬舉,只有拜謝敬領了。”
頓了頓道:“我只有一個條件……”
福康安道:“説。”
那黑衣蒙面人道:“請貝子爺您加盟本教。”
福康安一怔道:“你怎麼説?”
那黑衣蒙面人笑笑道:“既是貝子爺您沒聽清楚,我可以再説一遍,請貝子爺您加盟本教。”
福康安變色搖頭道:“這個我不能答應,我辦不到,你們是個江湖組合,叛逆集團,我是個堂堂的宗室貝子……”
那黑衣蒙面人道:“您這個貝子銜沒有了。”
福康安目光一凝道:“你怎麼説?”
那黑衣蒙面人道:“我説您這個貝子銜沒有了,簡單的説吧,您的身家性命恐怕保不住。”
福康安淡然説道:“不見得。”
那黑衣蒙面人道:“要是令妹孟蘭格格往皇上面前一跪,把您所做的事逐一指陳,您認為您還能保得住您這貝子銜,保得住您的身家性命?”
福康安道:“你們不幫我的忙,我照樣可以讓孟蘭不説話。”
那黑衣蒙面人笑笑站起,道:“您要是認為您有這把握,那是最好不過,只是我要提醒您一句,您的人連哈達隆克都殺不了。”
福康安臉色一變,但他沒説話。
那黑衣蒙面人又道:“還有,這件事只許成不許敗,否則的話您的貝子銜跟身家性命就全完了,希望您最好有十二成的把握。”
福康安仍沒説話。
那黑衣蒙面人雖然站了起來,但他一時並沒有走的意思,他微一搖頭又道:“您這個人實在讓我摸不透,照剛才那個殺字看,您冷靜果決,當機立斷,拿得起,放得下,的確像位蓋世的英雄大人物,而照如今您這三字辦不到看,幾乎就把前者全推翻了,加盟本教,對您無害,您不但可以保住您的身家性命以及榮華富貴,而且可以打垮您的對頭,從今後高枕無憂,將來很可能再上一層樓,如若不然,您的身家性命、榮華富貴完了,還得在對頭面前倒下去,任何一個明智的人都知道該作什麼樣的抉擇,怎麼您就……”
福康安突然説道:“為什麼非讓我加盟你赤魔教不可?”
那黑衣蒙面人道:“很簡單,我也願意跟您開誠佈公,您是朝廷數一數二的大員,握有兵權,本教要借重您。”
福康安道:“你們要借重我?”
那黑衣蒙面人道:“您剛才説過,赤魔教是一個叛逆集團。”
福康安霍地站起道:“你們要我謀叛造反?”
那黑衣蒙面人道:“您錯了,本教只是在您要倒下去之前拉您一把。”
福康安冷笑道:“説的好聽……”
“的確好聽,”黑衣蒙面人道:“我不瞞您,或許您已經知道了,本教曾跟羅剎人締結盟約,本教負責行動,羅剎人則無限制地供給本教財力,甚至於人力,他日一旦事成,東三省、新疆、蒙古歸羅剎人,其他的地方仍是本教的天下,我到您這兒來之前曾經得到羅剎使者以及本教教主的同意,一旦事成,由您跟本教三教主共掌天下,到那時候您要什麼沒有,難道您不想稱孤道寡做做皇帝?我承認這是一件冒大風險的事,而以您目下的處境,賭上一賭是值得的,尤其只扳倒顬琰,消除安蒙,這桌面上的就成了咱們的囊中物,只要您答應加盟本教,本教就能幫您阻攔令妹,只令妹不作證,顳琰準倒,安蒙必死,私怨既了氣已出,轉眼天下更我屬,您又何樂而不為?”
福康安靜聽之餘臉色連變,黑衣蒙面人把話説完,他卻一轉平靜,一點反應也沒有。
只聽黑衣蒙面人又道:“話我説得已經夠清楚了,利害我也為您分析得很明白,我不想反覆陳述,多作贅言,作什麼樣的抉擇那還在您,我……”
福康安突然一抬手道:“你不用再説了,我答應加盟。”
那黑衣蒙面人一怔道:“怎麼説,您答應加盟了?”
福康安一點頭道:“不錯,我答應加盟了。”
那黑衣蒙面人兩眼異采暴閃,笑道:“這才是,識時務者呼為俊傑,知進退者方為高人……”
福康安跟沒聽見一樣,道:“就照適才原議,我先派人勸説孟蘭,倘若勸説無效之後,我自會告訴你……”
“不忙,貝子爺。”那黑衣蒙面人笑着説道:“空口無憑,貝子爺跟本教之間最好也訂個盟約。”
福康安為之一怔道:“怎麼,還要訂盟約,你信不過我?”
那黑衣蒙面人笑道:“貝子爺誤會了,貝子爺何等人物,本教焉敢信不過貝子爺您,這一紙盟約對雙方都有約束,我説一旦事成貝子爺您跟我們三教主共掌天下,難道您就那麼信得過我,所以我要跟貝子爺訂一紙盟約,這是為雙方的利益。”
福康安微一點頭道:“好吧,取文房四寶來,記住再拿盞燈來。”
一名護衞應聲而去,一會兒工夫就取來了文房四寶及一盞風燈。
那黑衣蒙面人望着兩名護衞道:“我不方便,那位偏勞一下。”
福康安道:“你有什麼不方便?”
那黑衣蒙面人向着福康安揚了揚右胳膊。
福康安立即轉望兩名護衞道:“福桂,你來寫一下吧。”
一名護衞道:“奴才不知道怎麼寫。”
黑衣蒙面人道:“好辦,我念你寫,我念一句你寫一句就是。”
沒奈何,那名護衞只有蹲下去攤紙磨墨。
那名護衞握起了筆,黑衣蒙面人開始唸了,盟約的內容很簡單:“福康安加盟赤魔教,盡赤魔教徒該盡的一切義務,併為舉義之事竭盡心力,他日一旦事成,由福康安跟赤魔教的三教主共掌江山,並稱天下。
一式兩份年月日之下是締約人,一個是福康安,一個居然是羅剎使者,一聽之下不禁為之一怔,當即問道:“你就是羅剎使者?”
黑衣蒙面人笑道:“現在貝子爺知道了,貝子爺也該更相信我有全權了,請簽名用印。”
福康安道:“你先來,我要證實你的身份。”
黑衣蒙面人笑道:“貝子爺真是太小心了,好吧,我先來就我先來!”
他探懷摸出一塊方方的鋼牌,鋼牌上有花紋,也有字跡,他遞給了福康安,含笑説道:“貝子爺先請過過目。”
福康安接了過去,只見那塊鋼牌有一個巴掌的四分之一大,製作得相當小巧精細,正面鐫刻着四個篆字‘羅剎使者’,背後刻的則是蚯蚓般彎彎曲曲的幾行紋路。
黑衣蒙面人道:“背後刻的是羅剎國的字,意思跟正面刻的一樣。”
福康安沒理他,抬眼望着福桂道;“拿印泥來。”
福桂應聲飛步而去,轉眼工夫已把印泥取來。
福康安把鋼牌遞還黑衣蒙面人,黑衣蒙面人連猶豫也沒猶豫,接過鋼牌在印泥上捺了一下,旋即就蓋在了那一式兩份盟約締約人羅剎使者四字之下,然後他含笑抬手道:“貝子爺,您請。”
福康安慢條斯理地從懷裏一個小絲囊裏取出一方雞血石小印,捺過印泥之後徑自蓋在自己的名字之下。
福康安這裏抬起了手,那裏黑衣蒙面人伸手拿起一紙盟約,吹了吹,又看了看,很快地摺好藏入了懷中,他一笑説道:“行了,從現在起,咱們就是自己人了,拿酒來,我要跟貝子爺喝一杯。”
福康安抬了抬手,福桂跟另一名護衞飛步而去。
福康安望着那黑衣蒙面人道:“我仍是那句話,等我派人勸説孟蘭無效之後……”
黑衣蒙面人笑着説道:“當然,當然,一定,一定,您只管放心就是。”
福康安臉上沒什麼表情,話説得也異常緩慢,道:“咱們先小人後君子,話説在前頭,你要是不等我的話擅自行動,可別怪我要撕毀盟約,翻臉無情,到那時候我能什麼都不顧。”
黑衣蒙面人道:“一句話,人無信不立,同樣的,赤魔教高舉義旗辦大事,光取下京城是不夠的,更要贏取民心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個信字,要是我沒遵守今晚所作的任何許諾,到時候貝子爺您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可是我也要先小人後君子一番,從現在起,我也希望貝子爺你竭誠盡每一個赤魔教人應盡的義務,恪守教規,遵從令諭,否則的話就如同叛教,赤魔教教規森嚴,叛教者殺無赦,貝子爺千萬不可仗着貝子府座落內城,護衞眾多,赤魔教人每一個都可以跟我今夜一樣來去自如,而且他們有防不勝防的劇毒龍涎香!”
福康安臉色一變道:“我已然在盟約上籤了名蓋了章,是不?”
黑衣蒙面人道:“這個我知道,可是貝子爺您提醒我,我不得不借這機會也提醒貝子爺您一下。”
福康安倏然一笑道:“六月裏的債,你還得可真快啊。”
黑衣蒙面人道:“不敢。”
福康安目光一凝道;“從現在起,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可是?”
黑衣蒙面人道:“不錯。”
福康安道:“取下你的覆面物來,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黑衣蒙面人笑道:“感情貝子爺您在這兒等着我呢,貝子爺,我是羅剎使者,對赤魔教的任何人,甚至於赤魔教的教主,我從來不顯露我的真面目。”
福康安道:“這能叫一家人麼?”
黑衣蒙面人道:“赤魔教徒沒一個人説話,貝子爺您又何必?”
福康安道:“我的情形跟他們不同。”
黑衣蒙面人道;“貝子爺,只要是赤魔教中人,就沒什麼不同的。”
福康安道:“你代表赤魔教跟我已締了約,今後你我還要作許多次的合作,我要是連你是誰都不知道,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黑衣蒙面人道:“貝子爺,我是羅剎使者,這,貝子爺您已經知道了。”
福康安道:“光知道身份……”
黑衣蒙面人道:“已經很夠了,貝子爺。”
福康安淡然一笑道:“好吧,既是這樣我也不便勉強,那就算了。”
步履響動,福桂跟另一名護衞捧着兩個漆木盤走了過來,一個漆木盤上放的是酒壺酒杯,另一個漆木盤上放的是幾樣小菜跟牙箸。
菜往石几上一放,酒一斟好,黑衣蒙面人端起一杯酒站了起來,道:“貝子爺,咱們乾一杯,這杯酒一方面是慶祝咱們締約結盟,使得咱們成為了一家人,另一方面也是預祝咱們的大業早日成功,來,幹。”
他先來個杯底朝天,一仰而幹,福康安跟着端起了面前杯,也喝個點滴不剩。
黑衣蒙面人一笑説道;“痛快,時候不早了,我不陪貝子爺了,您自個兒喝吧!”
他可是説走就走,話落身起,破空飛射而去。
福康安坐着沒動,也沒説話,他甚至連眼也沒抬,黑衣蒙面人走後,他伸手拿起了那紙盟約。
福桂上前一步要收酒萊。
福康安抬手一攔道:“別收,我還要喝。”
福桂把手收回退後,福康安一雙目光落在那紙盟約上,他的臉上,浮現起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異樣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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