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楚楚心中便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心想當一個人已需要用自己的左手與右手下棋時,他的心情應該是怎麼樣的呢?寂寞?孤獨?自得其樂?
或者都不是?
走着走着,人便越來越多了,看來方雨的人緣頗佳,幾乎每一個對她都是笑臉相迎。熱情地招呼着她,然後再好奇地看着封楚楚。
也無怪乎他們的目光顯得好奇,因為封楚楚這一身打扮太過奇特了,再加上她的一隻袖子已破,更是有些滑稽,甚至有幾人還以為方雨領了一個小男人回來了哩。
封楚楚不由有些窘迫。
這種窘迫在見到她大師伯房畫鷗時,更是明顯!
當她順着方雨穿過一道高大的門時,便已清晰地感覺到了這兒的不同之處。
儘管從表面上看,這間屋子與其他屋子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但封楚楚卻覺得進入這間屋子後,便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使她不自覺地把腳步放輕,把身子轉正,像是要去朝見什麼人一般。
她有些奇怪這間屋子裏的門户似乎特別多,曲曲折折,明明暗暗,虛虛實實,她覺得如果不是方雨領着,恐怕她是走不脱身了。
當她們穿過一道半拱形的門之後,面前出現了一個與她們一樣年輕的少年,那少年一看上去便知是個不善言辭之人,方方正正的臉蛋,嘴唇略有些豐厚,一雙眼睛飽含生氣,眉毛濃得像是假的!
方雨笑道:“向師哥,你怎麼又在師父這兒?”
被稱作“向師哥”的少年憨然一笑,飛快地掃了封楚楚一眼,道:“師父又……又教示我了。”
方雨調皮一笑,道:“恐怕是教訓吧?”
“向師哥”搔了搔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反正……反正差不多吧。咦?葉師弟呢?”
他問的正是葉紅樓,葉紅樓比他還長上一歲,但他入門早,反倒是葉紅樓的師兄。
方雨道:“他有些事情待辦,便與我分開走了……師父在裏面麼?”
“向師哥”道:“在,還有一個客人也在。也幸好有客人,要不然恐怕這時候我還沒有出來呢。”
封楚楚心道:“這人倒是心直,把這話也給説了出來。”
方雨指了指封楚楚道:“向師哥,從今往後你又多了一個小師妹可以使喚了。”
“向師哥”忙道:“不敢,不敢。像你這個師妹,不經常使喚我就是好事了。”他看了看封楚楚,又道:“師父不是説不收徒弟了嗎?”
方雨道:“她是五師姑的徒弟。”
“向師哥”有些吃驚的樣子,道:“原來如此。”他對封楚楚道:“我叫向長安,幾個字都很好寫的。”
封楚楚不覺有些好笑,名字説出來也就罷了,還要加上“都很好寫的”這句話,倒頗為獨特,當下便行了一禮道:“見過向師哥。”
向長安搓了搓手,笑了笑,方道:“還沒見過我師父吧?快些進去吧,我去讓人給你張羅一個房間。”
方雨道:“不用了,小師妹就與我住在一起便行了,你還是去揹你的書吧。”
向長安道:“師妹又取笑我了。”言罷,便告辭了。
方雨對封楚楚道:“這向師哥平時最怕唸書,一行字翻來倒去要念上一百遍,他也未必記得牢,寫字就更怕了,幾乎寫一個字便要出一身大汗!”
封楚楚這才明白他什麼要説他自己的名字是“都很好寫的”,不由有些好笑,道:“你的同門都這麼有趣麼?”
方雨笑道:“有趣的還在後頭呢!”卻又沒有説是誰,但看她提到這事時已似有隱隱笑意,想必所言不假。
封楚楚心道:“他們師兄妹這麼多,又都相處和睦,倒也真有意思,比起我以前過的日子,可是要快活得多了。”
方雨道:“你這頂帽子還是摘了吧,免得待會兒見了我師父又要多費些口舌。”
一句話提醒了封楚楚,她有些不安地道:“我這副模樣能去見大師伯嗎?恐怕有失體統吧?”
方雨一聽,覺得也有些道理,封楚楚這副模樣的確是有礙觀瞻,不覺思索起來。
封楚楚道:“還是等我換上平日穿的衣物再來見大師伯吧。”
方雨道:“我們這兒恐怕沒有出家人的衣物。要不這樣吧,你先去我房中歇着,我讓人去天涯城那邊買幾套衣裳過來,待我見了我師父,再把你的情況向他老人家説明一下,也好讓他心裏有個準備,免得到時見面時尷尬。”
封楚楚道:“如此也好!”
卻見方雨忽地雙掌互擊,兩聲脆響之後,很快,便從一側閃出一個壯漢來,一身勁裝,腰懸長劍,走到方雨面前身施禮道:“小姐有何吩咐?”
方雨道:“你去天涯城那邊買幾套尼姑穿的緇農,另外再把阿月叫來。”
那壯漢應了一聲,便出去了。
封楚楚有些吃驚地道:“方才進來我並未見到有什麼人,怎麼你一擊掌,便有人出現了?”
方雨反問道:“你猜我們風雨樓內有多少人?”
封楚楚道:“看樣子人算是不少的,大概有五六百吧。”
方雨笑道:“少説也有三千人!有些人連我都未見過,光我師父這間屋子裏有上百人!”
封楚楚目瞪口呆,她這一路走來,除了覺得門户多一些外,可是沒見到一個人!
正這當兒,從外面走過來一個樣子顯得有些俏皮的小姑娘,她見方雨就叫道:“小姐,你終於回來了!”
方雨道:“這段時間我不在,你可瘋夠了吧?”
那小姑娘道:“阿月可是安份得緊!”
萬雨道:“鬼才相信!你把這位姑娘帶到我的房中歇息吧。”
阿月應了一聲,便將封楚楚領下去了。
方雨這才繼續向裏走去。
即便是方雨這樣的身份,也是不能獨自一人直接進入這間屋子的核心,而要由一個身着爍目金甲的少年劍客與她一道走進去。
她見到她師父時,她師父果然是與一個客人在一起。
房畫鷗年約六旬,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面目清朗,雙目如電,頗有仙風道骨之氣!
此時,他正端坐在大堂正中的一張太師椅上,椅子是黑色的,椅子後面的屏風是黝綠色,所以看起來,他的整個人似於處在一個極其遙遠的地方。
他的一身衣裳雖不是名貴料子,但裁剪得極為合體,便像是這一身衣裳一出現時,便已經在他的身上了。他身上的椅子也是恰好與他的體形相吻合,無論是坐是躺,都極其舒適!
他的身邊還有一張茶几,茶几上放着的不是茶,而是一杯酒,酒杯並非珍品,但大小卻極其的合適,隔的距離也是不近不遠。房畫鷗只要隨便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但又不會因為隔得太近而使他自己不能隨便活動以免碰倒了杯子。
方雨跟隨她師父這麼多年,看到房畫鷗似乎永遠只穿二種衣服,一黑一白。黑是徹徹底底的黑,白也是徹徹底底的白。
今天,他穿的是一身白色的衣裳。
在離他有一丈多遠的地方,坐着他的客人——很少會有人把客人安排得離自己這麼遠,但房畫鷗,幾乎每一次方雨見他與客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客人與他離得都很遠!
房畫鷗一見方雨進來,便道:“雨兒,吉州的事辦得如何?”
方雨道:“黑馬幫的人知道師父的意思後,也就順水推舟,由‘青獸門’的人向他們賠了個禮,這事就如此了結了。吉州羣豪都説幸虧有師父出面,否則一定又是一場血腥大戰。”
房畫鷗淡淡一笑,道:“他們這些人總是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纏不休,江湖中也因此平添了許多殺戮,那又何苦?咦,紅樓呢?”
方雨道:“葉師哥在回來的途中聽説信州那邊發現了萬修言的行蹤,他便趕了過去。”
説完這些話,她有些驚訝為何師父還不把她向客人引見,這豈不是有些失禮?
看那客人,估摸五旬上下,頗為消瘦,但人卻很高,這就更顯得惹眼,坐在那兒與常人站着差不多一樣高了。除了高之外,再也看不出什麼顯著特徵,衣着容貌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房畫鷗道:“以紅樓的武功,應付萬修言,應該是綽綽有餘了。”他見方雨向來客不經意地看了幾眼,便道:“雨兒,這是為師常提起的南北二十六大鏢局的總鏢頭沙大俠。”
方雨這才明白過來,南北二十六大鏢局總鏢頭名為沙千里,她師父的確提起過,但也並不是常提。她一直覺得把好端端的各居一方的二十六大鏢局硬扯到一塊兒,然後再設個總鏢頭,好像有些不倫不類,所以她對二十六大鏢局的總鏢頭也沒有什麼好的印象。
當下,她便隨便見過沙千里,沙千里對她心不在焉的樣子倒是不以為意,與房畫鷗又順便説了幾句,就起身告辭了。
自然有人上來,將沙千里領出去。
房畫鷗待沙千里走後,方問道:“雨兒,為師讓你辦的另外幾件事,你辦得怎麼樣呢?”
方雨道:“徒兒好不容易才找到四師……才找到他,並且探知永州四老要出手圍攻他,我心想這一定是個好機會……”
房畫鷗打斷了她的話,道:“最後怎麼樣?有沒有替我們風雨樓剷除這個逆賊?”
他的聲音頗為嚴厲!雖然他對風雨樓的人都是如此,但對方雨卻一向是慈和得很。
方雨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委屈,她囁嚅着道:“他……我不是他的對手。”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把真相告訴房畫鷗。事實上她不但沒有同左扁舟再交過手,相反還出手救了左扁舟。這次回來,她早就決定要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她師父説清,告訴師父左扁舟……也就是他的五師叔可能是無辜的。
但房畫鷗一逼問,反倒使她在那一瞬間改變了主意。
房畫鷗看了看她,道:“他不是雙目失明瞭嗎?不過這也無妨,我本來就只是讓你查明他的行蹤即可,沒想到你年少氣盛,終還是出手了,只要你沒事就好,至於那逆賊,終歸是將咎由自取的!”
她師父在她面前説她的四師叔——在這種時候,作為小輩的她,還能説什麼呢?只有默默聽着的份。
待房畫鷗説完,她才道:“師父,弟子還有一事要稟報師父得知。”
房畫鷗“哦”了一聲,有些驚訝地道:“你説吧。”
方雨道:“我見着了五師姑的弟子。”
房畫鷗聞言一下子從他的太師椅中站了起來,目光顯得有些亮,他的內心顯然有些驚訝與激動,説話便比平時快了些:“那麼你五師姑呢?”
方雨道:“我未曾見到五師姑,但五師姑的弟子我卻帶到風雨樓來了。”
房畫鷗道:“她也收了弟子?有幾位?”
方雨道:“只有一位。”
房畫鷗嘆了一口氣,道:“與為師一起從師的幾人中,數你五師姑最受你祖師喜歡,但她性格剛烈執拗,二十年前為了那不成器的左扁舟,從風雨樓中出走之後,便再也沒有她的音訊了。為師這二十年來曾多次讓人去尋找她,卻一無所獲,我還道……唉,一切都是左扁舟那逆賊惹的禍,你師祖在臨終時曾多次説他最有心機,哪知他卻走了邪路!”
房畫鷗臉上有了一種深深的惋惜與憂鬱,他已不再稱左扁舟為師弟,更不允許他的弟子稱左扁舟為師叔。
方雨怕師父想起太多的不快之事,便道:“五師姑大概對以前的做法也有些自責,所以後來才出家落髮為尼……”
房畫鷗一震,愕然道:“她出家了?”
方雨道:“正是如此!雖然弟子沒有親見,但從她的弟子口中知道了這一點,自然她的弟子也是出家之人了。”
房畫鷗沉默了,他揹着手,慢慢地在大廳中踱了幾步,方道:“你五師姑的弟子現在在何處?”
方雨道:“在我屋子裏,只因有所不便,所以沒有直接來拜見師父。”
房畫鷗擺了擺手道:“這倒也無妨。”
當下,方雨便把她所知道的事情細細説了一遍。
當房畫鷗聽到她模仿老嫗的聲音嚇退“紅鬼黃魅”的事時。不由笑道:“沒想到這兩個老鬼至今還怕見到他們的師姐年奴嬌。”
方雨道:“他們自己已是一大把年紀了,怎麼他們的師姐反倒有這麼一個嬌氣的名字?”
房畫鷗道:“這自然是她年輕時用的名字,現在江湖中人都是稱她‘捉鬼老嫗’了。”
方雨道:“這個稱呼我早已聽説過了,‘捉鬼老嫗’我也見過兩次,兩次都見她在追趕‘紅鬼黃魅’,無怪乎江湖同道要把她稱作‘捉鬼老嫗’!據説這事與他們師父常無常當年臨死前説的一句話有關。”
房畫鷗點頭道:“正是如此!”卻不再説下去,而是問道:“什麼時候可以讓你五師姑的弟子來見見我,我想既然找到了她,就應該能找到你五師姑了。”
方雨道:“她因為護送她來風雨樓的同伴喪命於‘紅鬼黃魅’手下,心中極為哀傷,我怕她太累,想讓她休息一宵,明日再來見過師父。”
房畫鷗道:“也好,怎麼説她也是風雨樓一脈,而那位……那位寧少俠是為了護送她而遭了‘紅鬼黃魅’這兩個老東西的狠手,也算是有恩於風雨樓了,你與少林因休大師一起説的那句話很是得體!匡扶正義,本就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方雨道:“五師姑的弟子名為封楚楚,據她自己所言,她竟是當年與洪遠鏢局的鏢隊一起遭遇劫難的封家後代!”
房畫鷗的眉頭猛地一跳,像是有一點火星在灼動一般!他沉聲道:“此言當真?”
方雨道:“弟子不敢枉加定言,是封姑娘親口對我説的。”
房畫鷗慢慢地走至太師椅前,緩緩坐下,他的手在輕輕地叩擊着太師椅的扶手,良久良久,不發一言。
正當方雨準備起身告辭之時,房畫鷗開口道:“此事還有幾個人知道?”
方雨道:“大概只有她師父及寧少俠以及我,現在再加上師父你了。”
房畫鷗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本是沉凝如水的臉色這才稍見和緩,他道:“還好此事知者不多。”
方雨詫異地道:“師父你為何如此擔憂?”
房畫鷗正色地道:“殘殺封家二十一口及洪遠鏢局鏢隊的人如果聽説此事,豈有不設法加害封姑娘,以求斬草除根之理?當年洪遠鏢局的這支鏢隊在山西覆沒之後,立即元氣大傷,但洪遠鏢局終是北方第一鏢局,雖然大部分生力軍已經覆沒,連總鏢頭陸淨天也慘死賊手,但只要給他們一定的時間,鏢局的剩餘力量仍然可東山再起!這其中,洪遠鏢局副總鏢頭歐陽長絕無論威望、武功、心智,都不在現今南北二十六大局鏢總鏢頭沙千里之下,他完全有能力領導洪遠鏢局留守鏢局的力量!”
方雨道:“但據説後來洪遠鏢局便不復存在了!”她終是年輕,所以對這些發生在十幾年前的事情,只能是道聽途説的一些話而已。
房畫鷗道:“不錯,因為那劫鏢殺人者不可能會允許這一隱患存在的,只有洪遠鏢局的永遠消失,他才會放下心來。於是,在洪遠鏢局的鏢隊于山西河曲失事之後,鏢局總部的剩餘力量也在不久之後開始不斷地有人被殺害!只要一有人落了單,就立即會遭到毒手!到後來,他們已不敢再走出鏢局,饒是如此,鏢局的趟子手、鏢師仍是不斷地喪命於鏢局之中,兇手似乎來無影去無蹤……”
方雨忍不住插話道:“那最後呢?”
房畫鷗道:“死了,全死了!包括幾位見勢不妙中途溜了的人。其中一個鏢師為逃避這場災禍,悄悄地隱於婺州永康山野之中,結果仍是未能逃過這一劫。最後,不僅洪遠鏢局從江湖中消失了,連洪遠鏢局所有的人,都從訌湖中消失了。”
他的神情,頗為蕭肅。
頓了一頓,他又道:“江湖中傳言這事是左扁舟那逆賊做的案子。雨兒,你是如何看的?”——
幻劍書盟掃描,破邪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