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封楚楚聽到“風雨樓”三字時,才猛地一驚,也向方雨那邊望去,一見方雨,她心中不由道:“這是真的人麼?怎麼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美得都讓人不敢相信了!”
待方雨走近了,她才回過神來,忙叫了一聲:“方師姐!”
方雨有些吃驚地望着這個滿臉淚痕的人,大概是見她男裝打扮卻是女人的聲音,所以有些吃驚吧,但很快她便看出來封楚楚本是女兒身,便有些驚訝地道:“你認識我嗎?”
她的意思是你怎麼開口便叫我師姐?
眾人也有些奇怪,不明白這小尼姑怎麼會稱方雨為師姐。
封楚楚道:“我師父便是房師伯的五師妹!”
方雨恍然道:“你是我五師姑的弟子嗎?”封楚楚點了點頭。
方雨“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封楚楚道:“師姐,他……他……”她指着寧勿缺已是泣不成聲!
方雨忙道:“莫急,讓我來看看!”她俯下身來,將手搭在寧勿缺的脈搏上,凝神細辨,一對秀眉已越糾越緊!
封楚楚的心便提了起來,萬分緊張地看着方雨。
方雨嘆了一口氣,緩緩地道:“沒希望了!”
封楚楚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如紙!她喃喃自語地道:“不可能,不可能,師姐,你再看看!”
方雨道:“他已脈搏全無,縱是華佗再世,也是迴天無力了!”
封楚楚怎肯相信?她一聲聲地在寧勿缺耳邊喚道:“寧大哥,你快醒醒,你莫嚇我!寧大哥,你醒醒呀……”
這時,因休大師走了過來,輕誦一聲:“阿彌陀佛!”
封楚楚如遇救星,立即跪伏於因休大師身邊,悲聲道:“請大師救救寧大哥!”
因休大師忙將她扶起,道:“這位小施主如此年少,便可為眾人捨生取義,不用你説,老衲也是會盡微薄之力的。”
封楚楚聽他這樣説,心中的希望又重新升起,因為她知道因休大師乃少林得道高僧,其修為是在場所有人中最高的,由他出手,只要還有一線生機者,均應有望活下來!
因休大師再次為寧勿缺把脈,封楚楚目不瞬轉地望着他,想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什麼來,又怕從他的神色中看出什麼。
良久,因休大師終於收住手,低聲道:“這位小施主已無救了!”
因休大師的話,還會有誰懷疑?
封楚楚喉底發出了一聲輕輕的聲音,像是什麼東西卡在那兒了,沒有抽泣之聲,只有大滴大滴的晶瑩淚珠!
她的雙肩在劇烈地顫動……
圍觀眾人無不動容!
方雨見封楚楚如此模樣,擔心她傷心過度,急忙好言勸慰。
因休大師神色肅穆,緩緩地道:“這位小施主雖非我佛門中人,卻有我佛割肉舍鷹之心……”説到此處,他打住了,長長嘆息一聲,惋惜之情,溢於言表。因休大師乃得道高僧,平日喜怒好惡從不着相,想必今天之事,對他觸動頗大!
誰也不知道寧勿缺來自何方,是什麼門派中的人,自然也就無法將他的死訊告知其師門家屬,最後眾人商議之後,決定便將他葬於此處,一切費用自然有人會慷慨解囊。
因休大師與因悟大師竟也未離去,這對於他們如此高貴的身份來説,已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他們二人在安葬寧勿缺的整個過程中,自始至終都在為寧勿缺誦唸:“阿彌陀佛經!”
整整持續了四個時辰。
眾人無不為其誠意所動。
封楚楚已顯得有些恍惚。雖然她自幼出家,本應有超脱之性情,但她自身的出家本非她之本意,所以並未能修煉得四大皆空,無喜無悲。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寧大哥是因為我而死的,寧大哥是因為我而死的……
方雨怕她有什麼意外,便一直陪着她。
其他人便忙碌着安葬寧勿缺。這其中有不少人是武林中的成名高手,但在這時候,卻已心甘情願地做一些掘土鑿碑之類的事情。
連因休、因悟大師都可以為寧勿缺做法事,那他們還有什麼不可以做的呢?
他們把寧勿缺的那隻包裹也一起放入了寧勿缺的棺中——這口棺木乃檀香木製成,是離此二十里外的一個鎮子上最上等的棺木了,本是為當地一個老舉人備用的,但當他聽了此事之後,立即慨然相讓!
他説:“那位少俠比老夫更有資格享用這份壽料!”
當最後一剷土揚上之後,因休大師緩緩站起身來道:“日後若有誰驚擾寧少俠在天之靈,誰便是我們少林的敵人!”
方雨也道:“我們風雨樓也是如此!”
聽者無不動容,有少林與風雨樓發話,還有誰敢動這靈冢一杯土?
原來因休大師見寧勿缺包裹中的古書都是罕見珍本,擔心日後會有人見利忘義,掘開寧勿缺的墳墓將之取之,所以才説出這番話的。
封楚楚自己動手,用鐵鋤移來一株小松,在寧勿缺的墳墓旁邊栽下。她心想:“將來這棵樹長大了,上面也會棲歇上一些鳥兒,有鳥兒的鳴叫聲相伴,寧大哥才不會太寂寞吧?”
想到傷心處,不由又是淚如雨下。
天色漸晚,人們開始陸陸續續地散去,峨嵋幾位師太要照應受了傷的同門,也自退去了。
到後來,已只剩下“漁樵門”的人與因休、因悟大師及封楚楚、方雨。
“漁樵門”的當家人是一個面色黝黑的中年漢子,看上去與普通的莊稼漢子一般無二,腰上插的也是一把斧子,他行至因休、因悟大師身邊,施禮道:
“二位大師,天色已晚,不妨去敝派歇上一宿。”他又看了看方雨與封楚楚,道:“敝派沒有女眷,所以也就不敢挽留二位姑娘了。”
因休、因悟二位大師經此事後,對名不見經傳的“漁樵門”已頗有好感,當下合什還禮道:“施主太客氣了,老衲尚有事在身,也不宜久留,多謝施主美意了。”
“漁樵門”的當家人見他們去意已決,也不便強留。
因休、因悟大師勸慰了封楚楚幾句,便離去了。
“漁樵門”的人見天色越來越暗,便對方雨道:“方姑娘,如今封姑娘已是孤身一人,還望方姑娘多加照顧,方姑娘要去何處,我們漁樵門的人願意陪二位姑娘走一段路程。”
他的意思是怕二位都是少女,走夜路有些不便,所以要護送她們一程.不過他知道自己的武功修為大概是遠在方雨之下,所以又不好説“護送”二字。
封楚楚輕輕地道:“我……我想在這兒呆上一宿!”
方雨有些吃驚地望着她。半晌,方道:“好吧,那我陪看你。”
“漁樵門”中人面面相覷,最後那中年人大漢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先告辭了,二位姑娘多多保重!”
言罷,便離開了此處,漸行漸遠。
方雨就陪着封楚楚靜靜地坐在夜色中,彼此無語,只有不知名的蟲豸在嘶叫着,也不知它要訴説些什麼。
她們竟然就這麼一直靜坐至天亮!
最終,封楚楚隨方雨回了風雨樓——這本來就是她師父要她去的地方,只是陪她一起來的那個人已成隔世之人!
一路上,封楚楚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方雨細説了一遍。方雨這才知道寧勿缺就是自己那夜遇到的書生——只是他與自己狹道相逢不知什麼原因否定了這一點。也是通過封楚楚的述説,她才知道寧勿缺後來竟然設法去救左扁舟了!
她心中不由有些奇怪,暗想:“這人怎麼總是行事與他人有些不一樣?我與他説過左扁舟殺人如麻,他竟然還去救左扁舟!”
不過有關這一段事情,她也沒有向封楚楚提起。
風雨樓離寧勿缺喪生之地不遠,所以她們僱的馬車只行了半日,便已到了風雨樓所在的天涯城。
天涯城是個小城,只有三四萬人,在四十多年前,這裏還只是一個不甚熱鬧的集市。它之所以不甚熱鬧,是因為這個地方三面環水,另一面則背倚險峻的大山,交通來往,極其不便.三面的水流過於湍急,也不便行舟,只有本地物設的一種叫”畫眉舟”的小舟可以橫河而渡!
集市之所以如此快地成為一個小城,這其中風雨樓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四十年前,風雨樓樓主晏高淚領着他的五個弟子來到了這個地方,在離集市三里之遙的地方建立了風雨樓。
短短的四十年,風雨樓不斷壯大,向這邊一直延伸過來。而風雨樓的人在東側那條河上搭起來的鐵索橋,又大大地便利了人們來到這一片“孤地”之中。
有意思的是風雨樓與一般的江湖組織又頗有不同,他們似乎什麼行業的事都願意介入,即使是現在,這天涯城裏的許多商界行業,風雨樓仍是他們的大股東之一!
一旦有了開頭,後面的事就順利自然了。天涯城在這四十年以一種驚人的速度發展壯大,到目前為止已是店鋪林立,街巷縱橫。不知情者穿過山山水水,忽見眼前出現這麼一個小城,都會不由吃一驚,恍然如在夢境。
而風雨樓幾乎是以同樣驚人的速度發展壯大,它的邊緣已與天涯城只有二十丈距離。
雖然是二十丈距離,但在普通老百姓眼中,這二十丈的距離可不小,似乎這裏是一個世界,二十丈之外又是另外一個世界。
人們幾乎是以一種近乎敬畏般的心情看待風雨樓的,這不單單是因為風雨樓的樓主武功高不可測,還有許多説不出來的原因。
分不清、辨不明、説不出,卻不等於不存在。
幸好風雨樓從不擾民。非但不擾民,簡直可以説是庇廕一方!自從風雨樓在這座小城出現之後,這一帶的盜賊便銷聲匿跡了!
這也是眾多商賈來到天涯城的原因之一,對他們來説,安全實在太重要了!
封楚楚與方雨穿過天涯城時正是晌午。當然,此時她們已棄了馬車。
封楚楚看出方雨在這座城中是頗受人們尊敬的,不時有人與她打着招呼,這對久居靜音庵的封楚楚來説,實在是一種頗為新奇的感覺。在她看來,單單是這麼多的人,已是她從未見過的了。
然後,她們穿過了那二十丈餘的空白之地,這二十丈的距離是一片真空,既不是風雨樓的領地,天涯城也未在這上邊建起一磚一瓦。
似乎風雨樓與天涯城保持某種默契了一般,讓這兒永遠地成為一片空白。
封楚楚在穿過這二十丈空白之處時,感覺有些古怪,儘管一切看上去都是正常不過:草地,間或有幾塊大小不等的石塊.但她仍有這種感覺。
人聲鼎沸的天涯城在她們的身後熱鬧着,小販的吆喝及鍋碗瓢盆之聲顯得略略有些空洞,就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假聲音。
方雨自然是不會有這麼多的感覺——也許,這種感覺只不過是因為封楚楚本是方外之人,突然一下子進了俗世,才會有這種一般人所沒有的感觸。換句話説,正常的人在經過這二十丈寬的空白之地時,大概都不會有這麼多莫名的想法。
之後,是一片竹林。
這種竹林,與封楚楚先前見過的竹林並不相同,這一片竹林中的竹子並不高大,每一棵都只有半隻手腕光景粗,葉卻很茂盛,幾乎無法看穿過去。
方雨緊緊地牽着封楚楚的手,在這片竹中穿行,看起來她所走的路線有些古怪,似於並不願走捷徑,而寧可多迂迴曲折幾次。
封楚楚本應發現這一點的,但寧勿缺之死對她觸動頗大,思緒便有些難以集中,任由方雨牽着走。
穿過竹林,便見前方出現了錯錯落落的屋子。屋子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的是木製的,有的是巨石砌成,在一個較為偏僻的角落裏,有一間四周呈橢圓形的房屋——也許稱它為石堡更為合適一些,它的面積不大,卻有四五丈高,疊立在那兒極為惹眼。
這石堡全身上下全是以白色的硬石徹成,在正午的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直眩人目!
封楚楚好奇地多看了它兩眼,她想不出這樣古怪的建築有什麼實際的用途,住人顯然是不合適的。
行了片刻,前邊出現了一個八角古亭,古亭中有一個人,正弓着腰低着頭,神情頗為專注。
方雨老遠便叫道:“二師叔,又在下棋嗎?”
那人聞聲便直起腰來,向這邊看了看,停頓了片刻,方有些高興地道:“是雨兒麼?好,好,咦,你還帶了個小姑娘來呢?”
封楚楚覺得這位被方雨稱為二師叔的人説話特別慢,每説一個字,用的時間卻要比旁人慢上一半,所以聽他説話幾乎就是一直在等待!
她在心中道:“方師姐稱他為二師叔,那麼我便該他為二師伯了。”
只聽得方雨道:“這位是五師姑的徒兒,叫封楚楚……”
那人“啊”了一聲,竟有些口吃地道:“五師……師妹她……她找到了嗎?”
顯然,這話説反了,他的本意是要説“找到我的五師妹了嗎?”封楚楚不由有些奇怪,二師伯怎麼連説話都不怎麼利索?
方雨道:“那倒沒有,不過找到了五師姑的徒弟,再找五師姑就不難了。”
説着話,二人已走進了那座八角古亭,封楚楚看到古亭中有一張方形石桌,石桌上擺着一局棋,棋面上已是殺得不可開交。
封楚楚心想不知與二叔伯對弈之人這時在什麼地方,會不會是自己另外一位師伯呢?
卻聽方雨道:“二師叔,今天是左手贏了,還是右手贏了?”
封楚楚暗暗吃驚,這才知道二師伯竟是以自己的左右手對弈!
只聽得那人道:“是左手贏了。唉,我讓左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可它非要把右手殺個片甲不留,太慘了,太慘了!”邊説邊搖頭嘆息,顯得很是哀傷。
封楚楚心中“咯噔”了一下,忖道:“莫非二師伯他……他的神志不甚清晰?”如此一想,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她看到的是一個滿臉皺紋縱橫糾纏的老人,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多歲,一雙眼睛似乎還未睡醒般欲開不開,眼角處竟還有眼屎!
她看二師伯時,二師伯也在看她,眼神自是生疏得很,口中吃吃地道:“是封……封姑娘啊?”
他稱方雨為雨兒,稱她為封姑娘,顯然親疏可立見了。當然,這也是人之常情,封楚楚還是第一次與他見面呢。
封楚楚恭敬地施了一禮,口中道:“楚楚見過二師伯。”
二師伯不住地點頭:“好,好。”忽然他壓低了聲音:“你會不會下棋?”
封楚楚搖了搖頭,有些奇怪他為何會問出這個問題。
二師伯嘆了一口氣,道:“雨兒倒會下,可她又有一個多月沒有陪我下棋了。”
方雨插話道:“我就怕你悔棋,一悔就悔上好幾步。”
二師伯忙道:“這次我不悔棋就是了。”
方雨道:“不悔棋也不行,你老趁我不注意時把棋給換了。”
二師伯忙又道:“我不換棋了——啊,我換棋你都知道了?”
方雨道:“二師叔,你先自己下幾局吧,我要去見我師父了。”
二師伯便有些訕訕了,低聲道:“去吧——封姑娘也去嗎?”
方雨耐心地道:“自然要去的,她已見過二師叔你了,可還沒見過我師父——也就是她的大師伯!”
二師伯嘟嘟囔囔地説了句什麼話,封楚楚沒能聽清,便被方雨牽走了。
走出幾丈遠處,她聽到身後“啪”地一聲脆響,然後是“將”的一聲,想必二師伯的左手又跟右手較上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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