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長安城華燈萬點,熱鬧異常。
在那東大街的長安酒樓之上,更是燈光通明,光同白晝,呼喝歡笑,不絕於耳,絲竹輕歌,透過重簾。
門前車水馬龍,萬頭攢動,樓上鬢影釵光,舞姿婆娑。
長安酒樓,跟長安客棧是長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客棧一樣地是長安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樓。
樓主人不知道是誰,但據説是個來自他鄉的外地人,他在這兒買下了這塊地皮,斥資興建了這座美侖美奐、豪華、氣派、名傳遐邇的長安酒樓。
之後,他更不惜以斗量金,禮聘南國嬌娃,北地胭脂那些色藝雙絕,檀極名花的歌妓。
於是乎長安酒樓首屈一指,名傳遐邇。
於是乎長安酒樓夕夕客滿,朝朝熱鬧。
曾有人為它估計過,只一晚上,長安酒樓賣出的酒,少説也有三百壇之多,這確是個嚇人的字!
那固然是因為醉翁之意不在酒,夜夜客滿生意好。
其實,也因為長安酒樓的酒好,長安酒樓上,不賣什麼燒刀子,花雕、紹興酒、汾酒……
那酒是每月差專人遠赴塞外酒泉東關外大批運回的葡萄酒,在酒泉東關外有古酒泉,方泉八尺,水清甘冽,而能釀製美酒,溪書郡注説:“郡有金泉,味如酒。”
唐詩上也説:“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美酒指的就是酒泉東關外所釀製的美酒,而那夜光杯卻為上玉所琢,玲瓏可愛,令人難以釋手!
有道是:“酒泉酒美泉香,雪山雪白山蒼,多少名王名府,幾番想像,白頭醉卧沙場!”
這種醉人的葡萄酒,再加上那色藝雙絕,個個嬌媚美豔的歌妓,那輕歌,那妙舞,那悦耳絲絃……
於是乎長安酒樓一晚要空個三百壇!
人羣中,一個身材顧長,俊美絕倫,瀟灑飄逸,英挺脱拔的青衫漢子,揹着手登上了長安酒樓。
此際那樓後隱透鬢影釵光,陣陣幽香的低垂珠簾後,唱歌的人兒正隨着悦耳絲竹,唱着那:
勸君更進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
“人”字未出,那青衫漢子負手樓頭,目光只一環掃,立即歌轅竹斷,滿樓鴉雀無聲。
接着,那低垂珠簾後傳出一聲低低驚歎,一個無限甜美悦耳,話聲跟着響起,聞之令人蕩氣迴腸,心神撼動。
“為我奏長幹行!”
話落,絲竹起,隨之曼妙歌聲嫋嫋而起:
“君家住何處?
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
或恐是同鄉……”
滿樓酒客恍若大夢初醒,多少羨煞妒煞的目光一起投向了那負手卓立的青衫漢子。
但,他聽若無聞,視若無睹,淡然一笑,瀟灑邁步,直向裏面一副猶自空着的座位行去。
隨聽那低垂珠簾後,那無限甜美的話聲又起:“風流俊俏美郎君,奈何鐵石心腸人?……”
話聲帶着幾分幽怨,也帶着幾分失望。
一時滿樓騷動,突然有人朗笑説道:“小娘子,貌比潘安宋玉者,未必全是深解風情人,小娘子何厚彼薄此,區區我就住在這長安城內,小娘子倘若有意,我願以斗量珠,金屋藏之!”
滿樓一陣轟然大笑,只聽又有人説道:“不想武揚少鏢頭,原是深採解風流情趣之人,小娘子不該不略表心意,以酬知音。”
言畢,哈哈大笑!
一聲銀鈴輕笑響起,那垂簾後面唱歌人兒道:“有道是‘千里知音難遇’,又道是‘相識遍天下,知心有幾人?’蒙少鏢頭垂青,敢不竭盡所能,一酬知音。”
絲竹揚起,-曲輕歌綻破櫻桃: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閒引鴛鴦香徑裏,手娑紅杏蕊。
鬥鴨欄於獨倚,碧玉搔頭斜墜。
舉頭聞鵲喜……
滿樓采聲掌聲大動,東隅裏一個劍眉星目的白衣美少年更是神采飛揚,劍眉連軒,雙目之中大放驚喜異采地舉杯笑道:“蒙小娘子不棄,我也以一杯葡萄美酒敬謝輕歌,聊表心曲。”説着,舉杯就唇,一飲而盡。
那青衫漢子已然落坐在那副空座位上,聞歌睹狀,唇邊浮現一絲輕淡笑意,搖了搖頭。
忽聽有人低低“呸”了一聲,道:“不知那申老兒是怎麼教的,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人家明明説他多管閒事,他還沾沾自喜呢!”
話聲甚低,那東隅裏白衣美少年沒有聽見,而那青衫漢子卻有意無意地向着那發話人投過一瞥。
那發話人,是個身材矮胖的錦衣老者,話是他説的,可是他如今卻像個沒事人兒一般舉杯淺飲。
那青衫漢子很快地就收回了目光,但,適時那矮胖錦衣老者口中自言自語地又道:“看什麼?小夥子,別盡瞅我老人家了,你小夥子已經交了桃花運,留神點兒那會投懷送抱的美嬌娘吧!”
那青衫漢子眉鋒一皺,舉杯就唇,嘴再翕動了幾下。
那矮胖老者剎時間滿臉驚容,一巴掌拍上桌子,但突然之間,他又一轉平靜,深深地看了青衫漢子兩眼,忽地站起身形,舉杯走了過去。
到了青衫漢子近前,他又打量青衫漢子-眼,然後開口説道:“小夥子,我老人家可以坐下談談麼?”
青衫漢子淡然而笑,一擺手,道:“老人家,請坐!”
那矮胖錦衣老者伸手自旁邊拉過-張椅子,坐在青衫漢子對面,舉杯喝了一口酒,瞪着青衫漢子好半晌,始道:“小夥子,好俊的功力!”
青衫漢子淡淡笑道:“那是老人家誇獎,我不過是勉強學步。”
矮胖錦袍老者又看了青衫漢子兩眼:“小夥子,你怎知找老人家當年名號?”
俊美青衫漢子淡然一笑,道:“老人家,恕我直言,老人家這鼓大之腹,鮮紅之鼻,不就是絕好而鮮明的招牌麼?”
矮胖錦袍老者呆了一呆,大笑説道:“小夥子,看不出你是個頗為風趣的可人兒,不錯,小夥子,我老人家正是那既癲又狂的醉鬼,終日昏迷不醒,長年籍酒澆愁,一日不可無杯中物的獨孤朋。”
俊美青衫漢子笑道:“那麼我沒走眼,老人家是那位風塵六奇中的癲狂醉客,老人家,我説句話不知你愛聽不愛聽。”
癲狂醉客獨孤朋一點頭,道:“小夥子,我老人家一開始便對你的談吐感到莫大興趣,你説的話,我老人家該沒有不愛聽的。”
俊美青衫漢子笑道:“老人家,人生幾何,對酒當歌,東海水曾聞無定波,世事何須扼腕,北邙山未曾留閒地,人生且一舒眉,籍酒澆愁大可不必,但當此濁世,未嘗不可裝裝瘋癲,名為醉,實獨醒,放蕩形骸,遊戲一番,老人家以為然否?”
獨孤朋怔在了那兒,半晌,砰然一聲,拍了桌子,瞪着一雙老眼,神色難以喻地驚歎説道:“小夥子,高,高,高。這一番話正好搔着我老人家的癢處,我老人家活了這多年,你小夥子該是我老人家生平的第二個知音,小夥子,我老人家本説你是個可人……”
俊美青衫漢子笑道:“風塵六奇中人物癲狂醉客的知音,我不敢當,不過得蒙獨孤老人家謬許為知音,我深感榮寵,足慰平生……”
頓了頓接道:“老人家,適才那位唱歌人兒説得好,人生知音難遇,老人家卻先後碰見過兩個,豈非……”
獨孤朋截口説道:“小夥子,我老人家雖然碰見過兩個知音,但實際上我老人家在當世,只有你小夥子一個知音。”
俊美青衫漢子“哦”地一聲,道:“難不成老人家那頭一位知音已……”
獨孤朋神色微黯,一嘆説道:“誰説不是!小夥子,他已經死了不少年了!”
俊美青衫漢子忙陪上歉然笑意,道:“老人家,抱歉得很……”
獨孤朋一擺手,道:“小夥子,別客氣,對他的死,恐怕當世之中,只有我老人家一人感到悲傷,換個人絕……”
俊美青衫漢子道:“那是當然,他是老人家的知音嘛。”
獨孤朋搖頭説道:“小夥子,固然,那因他是我老人家的知音,但真正的原因卻在於他是當世之中的一個‘魔’……”
俊美青衫漢子道:“所以老人家獨感悲傷。”
獨孤朋點頭説道:“不錯。”
俊美青衫漢子想了想,凝目詫聲説道:“老人家,眾人皆喜之事,何以你老人家獨悲?”
獨孤朋道:“我老人家當然要獨悲,因為這世上只有一個我,也只有一個他,這話你小夥子可明白麼?”
俊美青衫漢子微一搖頭,道:“老人家這話過於玄奧……”
獨孤朋道:“因為這蝕世只有一個籍酒裝瘋賣傻的我,也只有一個名魔實俠,傲立於武林羣魔諸醜中的他,你明白了嗎?”
俊美青衫漢子笑道:“老人家,我明白了。”
獨孤朋一嘆搖頭,道:“想當年,我老人家懷萬丈雄心,遍訪宇內想鬥鬥那個魔,但一直無緣碰上,有一次狹路相逢……”
俊美青衫漢子截口説道:“當年心願得遂,恐怕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搏鬥……”
獨孤朋搖頭説道:“小夥子,你料錯了,沒有驚天動地的大搏鬥,卻是輕描淡寫的一葫蘆酒,跟幾句輕鬆的談笑……”
俊美青衫漢子“哦”地一聲,道:“那卻是為何?”
“為何?”獨孤朋“哼”地一笑,道:“只因為他第一句話便問我最擅長者為何……”
俊美青衫漢子道:“此人傲得可以。他擇人長而鬥,想是……”
獨孤朋道:“事後我老人家才明白,他是為了保全我這闖蕩半生,得之不易的聲名,一片好用心。好……”
俊美青衫漢子道:“那麼是我錯怪了他。”
獨孤朋道:“何止是你,當時我老人家就十分惱火,當即我毫不猶豫地答了他一個字,小夥子,你知道……”
俊美青衫漢子道:“酒!”
獨孤朋一怔,訝然説道:“小夥子,你怎麼知道?”
俊美青衫漢子笑道:“老人家美號癲狂醉客,當然是海量第一。”
獨孤朋一點頭,道:“不錯,小夥子,你好心智……”
搖頭一嘆,道:“只是那海量第一恐怕得改成海量第二。”
俊美青衫漢子微愕説道:“怎麼,老人家酒量不及他好?”
獨孤朋苦笑着説道:“我老人家平日自詡海量第一,誰知碰上了他,才知道自己的酒量至少差人十鬥,所以……”
一頓接道:“總而言之一句話,我敗了,就敗在這引以自傲的酒上,一葫蘆酒我若來個點滴不剩,也要有三分醉意,誰知道喝個葫蘆底朝天,他竟然面不改色,令人難摸他的酒量有多深,使得我老人家佩服之餘,大感驚駭羞愧……”
俊美青衫漢子驚訝説道:“有這等事,癲狂醉客酒量不如人,我不信!”
獨孤朋兩眼一瞪,旋即斂態説道;“小夥子,難不成我老人家會自砸招牌放着金不要,硬往自己臉上抹灰,我老人家生性好強……”
俊美青衫漢子呆了一呆,道:“老人家,這麼説來是真的了?”
獨孤朋老眼雙翻,道:“一個跟頭由九霄雲裏栽下來,摔得我老人家愣在當地,忘記了一身疼痛,怎麼不真。”
俊美青衫漢子搖頭詫聲説道:“這真令人難信,這真令人難信……”
獨孤朋“哼”地一聲,道:“令人難信的還在後頭呢,他趁我老人家發愣的當兒,談笑指點,點明瞭我老人家的一切,然後一笑飄然而去,及至我定過神來,他已然走得不知去向了……”
俊美青衫漢子一怔,旋即笑道:“怪不得老人家謬許知音,由此觀之,此人不但名魔實俠,便是文武兩途,當世也無人能企及……”
俊美青衫漢子“哦”地一聲,道:“果然是這麼個人物,可惜,可惜……”
獨孤朋愕然説道:“小夥子,可惜什麼?”
俊美青衫漢子道:“可惜他已然作古!”
獨孤朋神情一黯,道:“誰説不是,自那次邂逅之後,我老人家踏遍四海,窮搜八荒,就沒能再找到他的蹤影,而事隔半年之後,有人竟在塞外涼州的羅什古剎中看見了他……”
俊美青衫漢子道:“想必他是剃渡出家了。”
獨孤朋搖頭悲嘆道:“小夥子,那人看見的,只是一座座落黃沙上的青冢。”
俊美青衫漢子一怔,“哦”地一聲,默然未語。
獨孤朋道:“那墓碑上面,刻有他的名字,旁邊有兩行以金剛指力寫的娟秀字跡,那兩句寫的好:“一坯黃土埋俠骨,世間獨留斷腸人”,不知是哪個多情痴心女子所刻……”
俊美青衫漢子愕然説道:“老人家怎知是出自女子手筆?”
獨瓤朋道:“我不剛説過麼,字跡娟秀。”
俊美青衫漢子“哦”地一聲,淡然失笑,旋即他笑容微斂,凝目説道:“老人家,他怎會客死塞外胡地之中,莫非是病……”
獨孤朋搖頭説道:“固然,英雄只怕病來磨,但據我所知,他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他那強仇圍攻致死,所以……”
俊美青衫漢子詫聲説道:“老人家怎知他是被……”
獨孤朋道:“那帶話之人説,他聽當地人説,當時羅什古剎之中,有悲慘的殺聲,事後並在寺內發現血跡……”
俊美青衫漢子點頭説道:“那恐怕就不會錯了,像這麼一位人物,竟被人圍攻致死,看來武林事的確是沾不得……”
獨孤朋冷哼説道:“小夥子,你該説世道不良,蒼天無眼。”
俊美青衫漢子歉然一笑,道:“老人家可知圍攻他的人,都是誰麼?”
獨孤朋搖頭説道:“當時沒人看見,參與其事的人,也不會自己宜揚,所以至今沒有知道那些人都是誰。”
俊美青衫漢子道:“老人家,按説,這是大功德,為什麼參與其事的人不大大地為自己宣揚一番,也好藉此為自己……”
獨孤朋冷哼説道:“小夥子,你以為那是什麼光采的事麼,眾人圍攻一個,雖勝豈可謂之武,再説,當世有不少人知道他是個名魔實俠的人物,若此事一旦宣揚出去,豈不招來世人的卑視與不齒。”
俊美青衫漢子點頭説道:“原來如此,説了半天,我還不知道老人家説的是誰?”
獨孤朋神色悲痛地道:“就是那位落拓青衫七絕神魔慕容奇。”
俊美青衫漢子“哦”地一聲,動容説道:“原來是他,老人家。這名號我聽説過……”
獨孤朋兩眼一翻,道:“小夥子,別在我老人有面前裝呆了,若論這個‘裝’字,我老人家該是拿手,當世挑不出第二個來!”
俊美青衫漢子呆了一呆,道:“老人家,我何曾裝……”
獨孤朋道:“我老人家看得出,你是個不凡的人物。”
俊美青衫漢子笑道:“那是老人家誇獎!”
獨孤朋道:“我老人家也看得出,你有一身不凡武學!”
俊美青衫漢子笑道:“那恐怕就是老人家走眼了!”
獨孤朋道:“像你這個一個人,對落拓青衫七絕神魔這八個字,怎會是僅僅聽到過?小夥子,報你的姓名!”
俊美青衫漢子淡淡一笑,道:“老人家,我叫金大龍!”
獨孤朋一怔,翻眼説道:“小夥子,你真叫金大龍?”
金大龍微笑説道:“姓名賜自父母,豈假得了!怎麼,老人家,有什麼不對麼?”
獨孤朋搖頭説道:“沒什麼不好,只是,我老人家覺得,像你這麼一個人物,不該有這麼一個,一個俗名兒!”
金大龍笑道:“老人家,我本來是庸碌的俗人。”
獨孤朋一點頭,道:“好吧,小夥子,就算是個碌庸俗人,就算你叫金大龍,告訴我老人家,你的由哪兒來的?”
金火龍道:“由塞外來的,原是開牧場的。”
獨孤朋道;“你這一個人麼?”
金大龍道:“不,還有家父、舍弟。”
獨孤朋“哦”地一聲,凝目説道:“到長安來幹什麼的?”
金大龍道:“老人家似乎在問供?”
獨孤朋道:“你若不願説,我老人家也不便相強。”
“不!”金大龍搖頭説道:“我願説,我來長安的目的,是越多人知道越好,老人家,我是來謀生的,預備開設一家鏢局!”
獨孤朋一怔,道:“開鏢局?”
金大龍點頭説道:“是的,老人家,難道不行麼?”
獨孤朋道:“小夥子,沒人説不行,只是,你知道長安的情形麼?”
金大龍笑道:“略知一二……”
接着就把長安兩家鏢局的情形説了一遍。
聽畢,獨孤朋翻眼説道:“小夥子,你來長安多久了?”
金大龍笑道:“老人家大概是奇怪我怎對長安的情形知道得這麼清楚,其實,説穿了不值一文錢,是別人告訴我的。”
獨孤朋道:“小夥子,你説的沒錯,可是你知道武林的情形麼?”
金大龍淡然笑道:“不知道!但我並不急於知道,一切都是慢慢闖出來的,老人家這名號,當也不是一出道就有的。”
“好話!”獨孤朋點頭凝目,道:“人家都是老字號、老招牌,你不怕沒生意?”
金大龍淡然説道:“老人家,我保的是別人不敢保的鏢。保的是別人不願保的鏢,這該不會跟他們有衝突!”
獨孤朋道:“小夥子,不容易!”
台大龍含笑道:“老人家,世間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鐵杵也能磨成繡花針,我不怕難!”
獨孤朋將頭連點,道:“好,好,好,小夥子,心雄志高,令人……”
突然隔桌探掌,一把點向金大龍當胸。
金大龍一怔,笑道:“老人家,我豈是六奇中人物敵手?”
身形微微向後一仰,獨孤朋招式用老,差一發落了空,竟然是恰到好處,獨孤朋一震,怔住了!
金大龍一笑舉杯,道:“老人家,我敬你一杯!”
獨孤朋瞿然而醒,收手舉杯,老眼凝注,一眨不眨道:“小夥子,我老人家就叨擾你一杯!”
一杯飲幹,金大龍含笑説道:“老人家,不只一杯,日後我那鏢局開張之時,我要藉這長安酒樓邀宴各路英雄,屆時還要請老人家賞光!”
獨孤朋心不在焉地點頭説道:“一定到,一定到……”
“對了!老人家,”金大龍笑問道:“適才老人家説,有人帶來慕容奇的死訊,但不知那個人是誰?”
獨孤朋未答,反問道:“小夥子,你問這幹什麼?”
金大龍淡然説道:“隨口問問,説不説,任憑老人家!”
獨孤朋道:“我沒説不説,告訴你有何妨,就是那姓苗的老偷兒!”
金大龍道:“莫非六奇中之九指神偷?”
獨孤朋一點頭道:“就是他,小夥子,對我六個那麼熟,對慕容奇,你卻怎言僅僅知道,這似乎大大地不通!”
金大龍笑了笑,道:“老人家,這似乎沒什麼不通,也不足為怪,慕容寄擔上一個‘魔’字,怎敢易提他,倒是風塵六奇……”
頓了頓,接道:“無人不深深樂道。”
獨孤朋一搖頭,道:“小夥子,算你會説話……”
此時,一名夥計步履匆匆地行了過來,一哈腰,衝着金大龍陪上一臉神秘笑意,遲疑着説道:“這位爺……”
金大龍揚臉説道:“什麼事?”
那夥計溜了獨孤朋一眼,嘿嘿一笑,自袖底取出一張素箋雙手遞向金大龍,頓時,一陣淡淡幽香醉人!
金大龍面有詫異色,伸手接了過去,只一眼,立刻皺起眉鋒,向着夥計一擺手,道:“謝謝你,我知道了,你去吧!”
夥計施禮而退,獨孤朋卻呵呵地笑道:“待月西廂下,迎風户半開,小夥子,你果然是交上桃花運了!”
金大龍淡然一笑,道:“老人家可以看看!”
隨手把素箋道了過去。
獨孤朋沒接,一搖頭,道:“我老人家怕害眼,只是,小夥子,你得留意那武揚鏢局的少鏢頭,這小子別無所長,只會仗着他爹那點產業,那點聲名,在這長安城中吃喝玩樂,一天到晚泡在酒樓上捧歌妓,同行本是冤家,你要是先得罪了他,只怕今後你那鏢局難開……”
金大龍笑了笑,道:“老人家知道,這是她找我……”
獨孤朋道:“這個我老人家當然知道,若是一旦被醋意爐火弄昏了頭,他可不管是誰先找誰,你可要……”
只見那夥計又走了過來,這回他一般步履匆忙,而且兩條腿有點抖,臉色有點白,神色也有點驚慌。
他近前一哈腰,陪上一臉強笑,吶吶説道:“這位爺……”
金大龍笑問道:“小二哥,又是什麼事?”
那夥計指了指他手中素箋,囁嚅説道:“剛才我送來的這個,我想拿回去……”
金大龍“哦”地一笑,笑道:“莫非那位唱歌的站娘懊悔了?”
那夥計忙搖頭説道:“不,不,不,是,是申少鏢頭要看一看……”
獨孤朋“哼”地一聲,道:“小夥子,我老人家沒説錯吧,來了!”
金大龍沒在意,淡淡一笑,道:“哪位申少鏢頭?”
那夥計道:“爺請往後看,隔兩席那張座頭上……”
金大龍截口笑道:“莫非武揚鏢局的少鏢頭?”
那夥計忙點頭説道:“正是,正是,爺既知道,那是最好不過……”
金大龍微微一笑,道:“既然申少鏢頭要看,我不敢不遵,申少鏢頭在長安城中財大勢大,我也不敢得罪,你拿去先讓他過過目吧!”
説着,抬手便要遞出那張素箋。
那夥計神情一鬆,滿臉堆笑,便要伸手士接。
獨孤朋突然伸手一攔,道:“慢着!”
金大龍手上一頓,道:“怎麼,老人家有何……”
獨孤朋一搖頭,道:“小夥子,你這一手厲害,這個頭你低得,我老人家卻低不得,你是有意拖我老人家下水!”
金大龍淡笑説道:“老人家您誤會了,我無意請老人家伸手,我只是為我自己那即將開設的鏢局着想,所以……”
獨孤朋兩服一翻,道:“小夥子,別跟我老人家來這一套了,你若不低頭,我老人家就不會管,你若一低頭,我老人家就非得管不可,因為你丟人沒關係,我老人家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跑來跟你瞎扯,更不該跟你坐個同桌,這個人我老人家可丟不起,你是瞧準了這一點,不對麼?”
金大龍微微一笑,沒有説話。
獨孤朋兩眼一翻,轉註那夥計,道:“夥計,你説那位申少鏢頭要看這張素箋。”
那夥計忙點頭説道:“是的,老人家!”
“可以!”獨孤朋一點頭,道:“只是我老人家有個條件,叫他自己來拿!”
那夥計一怔,苦了臉,忙道:“老人家,你行行好……”
獨孤朋一擺手,道:“我老人家平日最好説話,可是今天心裏有點不痛快,非叫他自己來拿不可!否則他就別想看!”
這句話,他話聲提得很高,整座酒樓,每一個角落都能聽見。
自然,他説給誰聽的誰也聽見了!
那夥計嚇白了臉,怯怯地抬眼往那裏望去,只一眼,猛然又是-驚,那副座頭上,他適才所説的那副座位上,站起個人,那倒不是居中高坐,臉色白裏泛青的那位俊美白衣少年,而是位瘦高陰沉的黑衣漢子!
他,嘴角噙着一絲譎異而冰冷的笑意走了過來。
那夥計忙一哈腰,一句話尚未出口。
那瘦高黑衣漢子伸手一扒,道:“你真沒用,閃開,讓我來!”
那夥計“哎喲”一聲,蹌踉倒出好幾步去,站在那兒愁眉苦臉發了愣,可沒敢説句什麼!
瘦高黑衣漢子站在桌旁,陰鷙目光一掃獨孤朋與金大龍,笑哈哈地道:“適才是哪位叫我們少鏢頭過來的?”
獨孤朋慢吞吞地舉起面前酒杯,連眼皮也沒抬一下,道:“小夥子,飛來只無頭蒼蠅,小心弄髒了你的酒!”
瘦高黑衣漢子面不改色,仍然笑哈哈地道:“老人家怎麼稱呼?”
獨孤朋沒答理,自言自語地道:“這隻蒼蠅嗡嗡地惹人討厭,若招得我老人家性起,我老人家就一巴掌拍碎它,看看它……”
瘦高黑衣漢子照舊是笑哈哈地一句:“老人家怎麼稱呼?”
駐孤朋雙眉微聳,哼地一聲,道:“我老人家就不信趕它不走!”
説着,他放下了酒杯。
金大龍淡然一笑,及時説道:“老人家,有位朋友站在你面前跟你説話呢!”
獨瓤朋“哦”地一聲,道:“小夥子,你説誰?”
金大龍一指瘦高黑衣漢子,道:“就是這位朋友!”
獨孤朋半揚老臉,瞥了瘦高黑衣漢子一眼,道:“是你麼?”
瘦高黑衣漢子含笑點頭,道:“老人家,正是!”
獨孤朋道:“你認識我老人家?”
瘦高黑衣漢子一笑説道:“四海之內皆朋友,相逢何必曾相識,老人家,你説對麼?”
“好話!”獨孤朋微一點頭,道:“你找我老人家有什麼事?”
瘦高黑衣漢子一指金大龍手中素箋,道:“來拿那張素箋!”
獨孤朋道:“這豈不是笑話,素箋在他手裏,你找我老人家説什麼話?”
瘦高黑衣漢子笑了笑,道:“這麼説,跟老人家沒關係?”
獨孤朋道:“那要看怎麼説了,他給你,那就跟我老人家有關係,他要不給你,那就跟我老人家沒關係!”
瘦高黑衣漢子微微一笑,目注金大龍,道:“朋友,你給不給?”
金大龍含笑説道:“我本來就是要給的!”
瘦高黑衣漢子道:“那麼,麻煩朋友給我們少鏢頭送過去!”
金大龍淡淡一笑道:“敢不從命!”
雙手一按桌子,就要往起站。
“小夥子,你是存心跟我老人家過不去!”獨孤朋叫一聲,隔桌探掌,按上了金大龍肩頭。
瘦高黑衣漢子揚眉笑道:“那麼,我還是找這位老人家説話!”
他轉註獨孤朋,方待開口,獨孤朋冷然説道:“你是申少青?”
瘦高黑衣漢子一搖頭,道:“不是,我們少鏢頭不想動,特派我來……”
獨孤朋冷哼説道:“是非只因多開口,福禍原為強出頭,你既不是申少青,我老人家勸你由哪兒來趕快回哪兒去!”
瘦高黑衣漢子臉色微變,但笑容不改,道:“老人家……”
獨孤朋抬起一根筷子豎在桌上,然後用食指按在筷子向上的一頭上,那根筷子像插地豆腐上,不帶一點聲息地插了下去!
獨孤朋另一手由桌下一撈,把那根筷子撈了上來,往桌上一丟,冷冷説道:“你若能照樣來一手兒,你就把那張素箋拿去!”
瘦高黑衣漢子一驚色變,忙拱手笑道:“怪不得,我這就去請少鏢頭去!”
話落,他還沒動,那副座位上,已然站起了俊美白衣少年,他臉色煞白,眼神怕人,嘴角噙着一絲冰冷笑意走了過來,一句話沒説,拿起桌上那根筷子,依着葫蘆畫飄地照樣來了一手,可是,卻聽那桌子吱吱直響。
金大龍臉上浮起了笑意。
桌上多添一個洞,白衣美少年哂然把筷子丟在桌上。
獨孤朋雙眉微軒,冷冷説道:“不差,小夥子,把那張箋給我老人家!”
伸手向金大龍的攤。
金大龍微微一笑,把那張素箋遞了過去。
獨孤朋確也捉狹,他接過素箋一翻放在了桌面上,字跡向下,想看就得翻過來,然後他道:“少鏢頭,我老人家今天先跟你講個理,免得我老人家落人老欺少話柄,理講不通,你我再作打算……”
此老做事精明,金大龍為之微微一笑。
獨孤朋話鋒-頓,接道:“我老人家先問你,這張素箋是寫給你的?”
白衣美少年申少青剛要張口,他身邊那瘦高黑衣漢子突然説道:“老人家,有可能是那夥計送錯了人!”
獨孤朋雙眉-揚,道:“你機靈也會説話,我老人家若叫那夥計來問,他定然説是送錯了地方,那唱歌的姑娘想也不敢得罪武揚鏢局的少鏢頭,更不願為此斷送自己一個肯花錢的大主顧,更糟糕的是這素箋上也沒寫上款,不管怎麼説。這素箋總是先送到這張桌子上來的,你憑什麼要?”
那瘦高黑衣漢子又搶着説了話,他笑着道:“老人家,那有可能是寫給我們少鏢頭的,既如此,少鏢頭他派人來要,有什麼不對?”
獨孤朋搖頭一笑,道:“看來我老人家沒理好説了,既如此,這張紊箋就在桌子上,誰有自信拿得走,就儘管伸手吧!”
説完了話,他舉杯自喝起來,完全像個沒事人兒!
申少青沒説話,雙眉揚處,冷哼-聲,出掌緩緩向桌上那張素箋伸去,他也知道那不容易,所以他不敢大意,出掌緩慢而單臂凝足了功力。
金大龍面含微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獨孤朋舉杯獨酌,也生似未見。
那瘦高黑衣漢子與另一名粗壯黑衣漢子,兩對眼神已然瞄向了獨孤朋的背心要穴。
申少青雖然出掌緩慢,但由他立身處到桌面,那距離是伸手可及,所以轉眼間他的五指已按上了那張素箋。
這時,獨孤朋軒了軒眉,放下了酒杯,但他那隻執杯的手,並未離開酒杯。
申少青目中閃起寒芒,五指一曲,打算抓起那張素箋,然而怪事倏生,那張素箋既像生了根,又像被釘在了桌面上,申少青這一抓竟沒能把它抓起來。
更怪的是,那素箋也沒有一點破損。
申少青臉色一變,曲指又抓了第二次,奈何,依舊枉然,瘦高黑衣漢子向着那粗壯黑衣漢子一遞眼色,悄無聲息地四掌倏揚,閃電向獨孤朋背心插下。
而這時,申少青雙眉陡楊,五指一翻,“嗤”地一聲插進了桌面,他打算連那塊板一起抓起來。
然而,獨孤朋一聲冷哼,執杯右手一掀,杯中殘酒疾射而出,背後那兩個大叫捂臉而退。
他同時左掌一探,輕易地按在申少青右腕上。
申少青大驚,剩下的那隻左手剛要動,倏地,他悶哼一聲彎下了腰,額頭上見了汗,但他卻沒説一句話。
獨孤朋冷冷説道:“你兩個,去叫申一鳴來一趟!”
那瘦高黑衣漢子兩個捂着臉,轉身要走。
金大龍突然淡淡輕喝:“二位,慢一點!”
那兩個身形一震,沒敢動。
金大龍轉望獨孤朋,笑道:“老人家,得放手時且放手,能饒人處便饒人,這位申少鏢頭也許年輕了些,年輕人都氣盛,我看……”
獨孤朋兩眼一翻,道:“你小子倒會做好人,要我老人家放他他不難!你伸個手,把我老人家這隻手拿開來!”
金大龍淡然一笑,道:“敢情老人家仍不死心……”
忽地一頓,目注樓梯口笑道:“老人家,申老鏢頭來了!”
獨孤朋聞言轉頭,倏覺左肘一麻,猛悟上當,連忙轉了回來,然而,金大龍含笑而坐,申少青那隻手已抽了出去。
獨孤朋怒聲叫道:“好小子,你敢冤我老人家……”
金大龍笑道:“事非得已,不然何以能使老人家鬆手,尚望海涵!”
獨孤朋怒容一斂,搖頭説道:“小夥子,我老人家算栽在你手裏了,只是你別得意,我老人家總有一天會試出你的……”
金大龍一笑,截口道:“那就等到了那一天再説吧,如今,老人家,請向申少鏢頭交待兩句吧!”
獨孤朋道:“沒什麼好交待的,惹事的是我老人家,跟你小子無關!”
金大龍笑了笑,沒説話。
申少青卻突然説道:“你老怎麼稱呼?”
獨孤朋老臉一揚,道:“怎麼,你不服氣?告訴你那老小子去。我老人家複姓獨孤,單名一個朋字,如要找我……”
金大龍一旁笑道:“少鏢頭,這位是風塵六奇中的癲狂醉客!”
申少青臉色大變,忙道:“原來是獨孤前輩,晚輩不知……”
獨孤朋一擺手,道:“行了,少鏢頭,以後收斂點兒就行了,年輕人戒之鋒芒太露,尤其你少鏢頭平日的作為……”
輕咳一聲,道:“我老人家不説了,你自己,總該明白!”
申少青煞白的一張臉倏轉通紅,囁嚅説道:“晚輩知過,下次絕不敢再……”
獨孤朋道:“敢不敢那是你的事,跟我老人家無關,你就是再壞也壞不了我老人家的聲名,你回去吧!”
申少青懂這句話,他忙道:“多謝前輩教誨,晚輩定當永誌不忘,前輩駕臨長安是……”
獨孤朋道:“我老人家數十年來由來到處閒逛!”
申少青道:“那麼晚輩想請前輩移玉……”
獨孤朋搖頭道:“這頓酒後,我老人家馬上就走,沒工夫多停留,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如果沒別的事……”
申少青忙道:“晚輩這就走,這就走……”
匆匆地轉向金大龍道了一聲謝,帶着那兩個滿臉是血的,飛步下樓而去。
再看樓上,就剩下了他兩個。
敢情滿樓酒客全被嚇跑了!
他兩個沒一個在意,在金大龍淡淡一笑,道:“他一番好意,老人家怎麼不去坐坐?”
獨孤朋冷哼説道:“好意?你知道那小子什麼用意,他跟你的用意一樣,只不過沒你那麼高明、那麼圓滑而已!”
金大龍微愕説道:“老人家,這話怎麼説?”
獨孤朋道:“還跟我老人家裝,你想借我老人家這塊招牌壯你即將開設的鏢局的門面,如今我老人家上了你的鈎,難道不對?”
金大龍笑而不語。
獨孤朋“哼”地一聲,道:“小子心智之高,是我老人家生平首見,也令我老人家栽得口服心服,自己上了當,我老人家不怪你,只是你小子也小心些,我老人家總會摸透你的!”
推杯而起,轉身下樓而去。
的確是夠癲狂的!
金大龍沒挽留,也沒説話,生似在他意料之中,望着那矮身形下了樓,他淡然一笑,喚道:“夥計!”
應聲而來的不是夥計,卻是個穿戴頗稱氣派考究的瘦削老頭兒,他快步而至,近前一哈腰,道:“爺……”
金大龍道:“算帳!”
那瘦削老頭忙道:“爺,後樓豔姑娘水酒粗餚,恭候多時!”
金大龍呆了一呆,道:“不是説晚上麼?”
那瘦削老頭兒忙陪笑説道:“豔姑娘急着要見您,反正小號今天已沒了生意……”
金大龍淡然一笑,道:“那是我惹的禍!……”
瘦削老頭兒忙道:“不敢!豔姑娘説全是她引起的,所以她預備水酒,一方面您壓壓驚,另一方面也想認識認識您……”
金大龍一笑説道:“最難消受,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瘦削老頭兒忙道:“您總不會不賞個臉!”
金大龍道:“那該是我的榮幸,請帶路!”
瘦削老頭兒大喜,連忙應聲轉身帶了路。
他帶着金大龍進入垂着珠簾的那個門兒,穿過一條長廊,最後停在了兩扇虛掩着的門前。
站在門前,隱隱可聞見陣陣醉人異香!
“豔姑娘,貴客到了!”
只聽那兩扇門裏傳出一個嬌媚甜美的話聲:“有請!”
這時,瘦削老頭兒哈腰擺了手。那裏,兩扇門兒豁然而開,門開處,香風醉人,豔光耀眼,當門而立的,是位紅衣人兒,她,宮鬢高挽,佩環低垂,美豔之中帶着幾分嬌媚,驚喜之中含着幾分羞澀。
嬌靨上,那笑,能蝕人骨,銷人魂,流波美目那一轉,更能傾城又傾國,稱她為絕代尤物,該毫不為過。
瘦削老頭兒識趣地退去。
她,半側嬌軀,淺笑抬皓腕,擺玉手,那欺雪賽霜,晶瑩如玉的一段,那白晰修長,柔若無骨的柔荑,直令人望之心跳,她輕輕地那麼一聲:“您請!”
金大龍遲疑着道:“不敢,這兒是……”
她嫣然媚笑道:“我的卧房!”
金大龍眉鋒微皺,道:“姑娘,方便麼?”
她含笑説道:“我只是鬻歌為生的風塵歌妓……”
金大龍道:“我把姑娘當成個初見面的朋友!”
她嫵媚一笑,道:“謝謝您!您是第一個把我當朋友的人!”
金大龍笑而不語。
她掩口一笑,道:“爺,這兒是我的書房!”
金大龍倏然而笑,舉步行了進去。
果然不錯,這是間精雅書房,窗明几淨,點塵不染,雅緻之中,還帶着特有的綺麗,更隱含着一般淡淡異香。
金大龍清晰地辨別出那股淡淡異香,是由那壁間一副垂簾後面傳出的,垂簾縫中,隱約可見一角紗帳。
不用説,那卧房,該在垂簾後的套房中。
書房中央,-張小圓桌上,鋪着一塊潔淨的桌布,桌布上,擺着幾味精美小菜,一隻銀壺,兩副杯筷。
她含笑抬腕讓客,坐定,纖纖玉手親執銀壺,滿斟了兩杯,然後眉目含情,嘴角泛笑,舉杯邀客。
“我先敬您-杯,喝過了這頭一杯,咱們再暢談!”
金大龍忙面前杯,笑道:“不敢,蒙一紙芒箋寵召,榮幸無上,該由我敬姑娘!”
她嫣然一笑,道:“好美、好雅的談吐!”
碰杯仰幹,互覷而笑。
甜笑中,她道:“爺!我叫雪豔芳!”
金大龍淡淡笑道:“姑娘,我這三個字俗得很,金大龍!”
雪豔芳含笑點頭,道:“是有點兒,不過,那另三個字想必不俗!”
金大龍愕然説道:“另三個字,何解?”
雪豔芳嫵媚笑道:“您怎好意思騙人,這三個字是真姓名?”
金大龍微怔笑道:“姑娘,有必要以假姓名誆人麼?”
雪豔芳微笑着説道:“那要看怎麼説了,對我,固然無此必要,對別人,那也許就該另當別論,然否?”
金大龍搖頭説道:“姑娘,不然,我原在塞外牧馬,此番到長安來,只為討厭了塞外胡地風沙的生涯,欲在此定,創一番事業,像我這麼個人,沒有改換姓名的必要,再説姓名賜自父母,也不容隨便改!”
雪豔芳淡然一笑,道:“您説了這麼多,我用不着再問其他了……”
美目一凝,道:“您打算創什麼事業?”
金大龍道:“我打算開設一家鏢局!”
雪豔芳“哦”地一聲,道:“那我沒看錯,您果然是位武林英豪,只是,您知道麼?長安城裏,已經有了兩家鏢局了!”
金大龍點頭説道:“我知道,姑娘,長安城裏的酒樓,也不只這一家。”
雪豔芳笑道:“您會説話,開鏢局開酒樓,似乎不一樣!”
金大龍道:“在生意眼上看,該都是為掙錢!”
雪豔芳美目一轉,笑道:“爺,酒樓,東西南北,口味不同!”
金大龍道:“姑娘,鏢局,在所保的鏢上,該也不同!”
雪豔芳道:“您是怎麼個不同法?”
金大龍含笑道:“人家不敢保的,我保,人家不願保的,我保,如此而已!”
雪豔芳笑道:“果然不同,憑您,這座未來的鏢局將會成為長安第一家,往後這長安酒樓還請您多照顧!”
金大龍笑道:“我這座雙龍鏢局,也請姑娘廣為宣傳!”
雪豔芳點頭説道:“那是一定的,能效勞之處,我定然竭盡棉薄,只是名取雙龍,您已佔了一龍,莫非還有一龍?”
盤大龍點頭説道:“那是舍弟!”
雪豔芳“哦”地一聲笑道:“原來賢昆仲都來了……”
美目一轉,道:“金爺這鏢局,是打算獨資經營?”
金大龍點頭笑道:“是的,莫非姑娘有意投資!”
雪豔芳含笑點頭,道:“您知道,鬻歌生涯,全憑色藝,一旦人老珠黃,兩鬢轉斑,紅顏憔悴,縱有絕藝,只怕也難免門前冷落,所以我不得不為下半輩子着想,早做打算!”
金大龍道:“姑娘高矚遠見,實在令人佩服,只是,這件事我不敢擅自做主,得回去跟家父商量商量……”
“怎麼?”雪豔芳道:“老太爺也來了?”
金大龍含笑點頭,道:“是的,姑娘,我這一家三口都來了!”
雪豔芳嬌靨上神色乍驚還喜,美目一轉,道:“一家三口,這麼説,金爺尚未成家?”
金大龍淡然笑道:“一隻白手,地無立錐,我憑什麼,在聲名未就,事業未成之前,我不敢輕言,也不願委曲人家!”
雪豔芳笑道:“金爺丈夫氣慨,雄心萬丈,志高令人佩服,固然,大丈夫只患不立志,不患無妻,然,成家而後立業,有一賢內助,對男人家的事業未嘗……”
金大龍笑道:“難不成我讓人蓬頭垢面,衣粗布,食藜蕾,永藏灶下,羞於見人麼?”
雪豔芳格格嬌笑説道:“金爺好會説話,既如此,何以開鏢局?”
金大龍笑道:“多年來省吃儉用,只為這座鏢局耳!”
雪豔芳笑容微斂,道:“金爺,世間女子並非人人貪圖富貴榮華!”
金大龍道:“誠然,但至少得有個飽腹,我不敢委曲人!”
雪豔芳美目一瞟,抿嘴而笑,道:“金爺誠然憐惜人!”
金大龍笑了笑,沒説話。
雪豔芳美目轉動,忽舉面前杯,笑道:“金爺,請飲第二杯,然後試試我這不成氣候的手藝!”
一杯盡飲,美餚入口,金大龍立即點頭嘆道:“姑娘,非我奉承,天廚星,女易牙也不過如此!”
雪豔芳嬌靨微酡,也許是那兩杯已然下喉的酒力,笑道:“那是金爺誇獎,尚不嫌粗陋,他日貴鏢局若徵灶下婢,雪豔芳願竭盡所能,侍侯金爺!”
這話只要不是白痴,他就該懂,何況金大龍?他忙道:“姑娘萬莫折煞人……”
雪豔芳截口説道:“金爺,我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説的是真心話!”
金大龍眉鋒暗皺,笑道:“姑娘,你得先認識清楚人,否則會備受虐待……”
雪豔芳笑道:“我這身歌衫披有經年,閲人良多,自信眼力不差,金爺是我生平所遇第一人,也是……”
金大龍笑道:“姑娘,申少鏢頭……”
雪豔芳道:“金爺,他還算小孩子!”
金大龍雙眉微揚,笑道:“姑娘青春又幾何?”
雪豔芳道:“論起來,他稱我一聲姐姐,並不算委屈!”
金大龍笑道:“姑娘也不怕申少鏢頭傷心……”
雪豔芳道:“金爺,情之一事,絲毫無法勉強,於一個‘情’字,金爺高人,所知所領會,該不比雪豔芳少!”
金大龍搖頭説道:“姑娘料錯了,我是個一竅不通的門外漢!”
雪豔芳淡淡一笑,道:“我-片真心對金爺,金爺又何忍如此對我?”
金大龍心頭微震,道:“姑娘,金大龍不敢……”
雪豔芳微微一笑,笑得幽怨,道:“金爺是以為風塵女子都沒有真心話?”
金大龍忙道:“金人龍更不敢,我沒把姑娘當長安酒樓歌妓。我把姑娘當做一個相識的朋友,我剛……”
雪豔芳淡然悲笑,道:“但願金爺説的是真心話!”
金大龍道:“姑娘,既賜邀約,那該知金大龍不是人間賤丈夫!”
雪豔芳美目陡現異采,嬌軀微顫,道:“那麼,我謝謝金爺!”
金大龍沒説話。
剎時,這小小的書房中,陷入一片靜默中,隱隱令人窒息,也令人暗感不安……
突然,金大龍打破沉寂開了口:“姑娘,我尚未請教……”
雪豔芳嫣然微笑,道:“賤名已然奉告,金爺當是指敬邀之意!”
金大龍點頭説道:“是的,姑娘!”
雪豔芳道:“金爺,我厭倦了這種對人強笑、忍羞念辱的生涯,想脱下歌衫,還我良家女子清白本來!”
金大龍略一沉吟,毅然説道:“姑踉,我不願矯情,姑娘的好意,我甚為感激,然恕我直言,姑娘未免過於輕率……”
雪豔芳半低螓首,搖了搖,道:“金爺。我不願隱瞞,多少年來,我只在等像金爺這麼個人出現在眼前,如今終於被我等上了!”
金大龍道:“謝謝姑娘……”
雪豔芳搖頭説道:“我不要金爺謝,只要金爺明白我是真心,倘不以風塵見薄……”
金大龍截口説道:“姑娘,由來俠女出風塵!”
雪豔芳道:“謝謝金爺,俠女一字我當不起,但至少我本性未失,至今也是個無羞無慚的清白女兒身!”
金火龍沒有説話,這叫他如何接口?
雪豔芳還待再説,適時步履響動,及門而止,隨即門外響起了一聲輕咳,只聽那瘦削老頭兒輕輕喚道:“豔姑娘……”
雪豔芳轉註門外,道:“是井帳房麼,有話請進來説!”
門外一聲答應,瘦老頭堆着一臉不安的笑意,推門行了進來,近前先向着金大龍一哈腰,然後轉向雪豔芳道:“豔姑娘,有客人來了……”
雪豔芳道:“有客人麼?是誰?”
瘦老頭忙道:“是城西的朱大爺!”
雪豔芳眉鋒一皺,道:“是他!他來幹什麼?”
瘦老頭陪笑説道:“自然是想見見您!”
雪豔芳道:“我不是説過,今天不見客了麼?”
瘦老頭忙道:“您是交待過,只是,您知道,他是咱們的大主顧,輕慢不得,所以,所以我上來問問您……”
雪豔芳臉色微沉,道:“我不怕得罪他,你告訴他一聲去,我今天人不舒服!”
金大龍忙道:“姑娘,那不太好,主顧得罪不得,尤其是大主顧,好在我閒着沒事,隨時可來探望姑娘,姑娘還是見見他吧!”
瘦老頭忙向金大龍哈腰陪笑,道:“那謝謝您了,真對不起,您多包……”
“涵”字未出,雪豔芳突然説道:“誰説金爺要走,誰説我又要見他?”
瘦老頭一怔,忙道:“豔姑娘,您別生氣,我……”
雪豔芳黛眉一豎,方待説話。
金大龍及時説道:“姑娘,寧可委屈自己,別難為這位井帳房!”
雪豔芳默然不語,但旋又冷冷説道:“今天算是金爺的面子,他人在哪兒?”
“在後院!”
雪豔芳擺手説道:“告訴他一聲,我後廳見客,叫他候着!”
瘦老忙答應一聲,又向着金大龍千道歉,萬道謝,才哈了個腰,匆匆出房轉向後面。
金大龍跟着站起,道:“姑娘,我告辭了!”
雪豔芳神色有點幽怨,也有點悲悽,道:“金爺您看見了,這就是歌妓生涯,連……”
金大龍截口説道:“姑娘,行行有苦經,有道是‘做天和尚撞天鍾……”
雪豔芳道:“金爺何時再來?”
金大龍道:“姑娘,我隨時會再來!”
雪豔芳道:“那麼,我等着金爺,別讓我望眼欲穿,長盼樓頭……”
金大龍忙道:“不會的,姑娘,我一有空就來!”
微頓,接道:“我送您出去!”
金大龍忙道:“不用了,姑娘,我自己知道怎麼走!”
話雖這麼説,雪豔芳她到底還是依依不捨地送到了長廊盡頭,望着那頎長灑脱的背影下了樓,她那香唇邊突然浮起一絲神秘的笑意,緩緩地轉過了身。
她轉過身,那瘦老頭井帳房就站在眼前,臉上不再是卑下而不安的笑,而是那詭異、奸詐的神色:“走了?”
雪豔芳點了點頭。
井帳房緊跟又是一句:“如何?”
雪豔芳搖了搖頭,淡淡説道:“此人極富心智,也極其機警,很難套出些什麼!”
井帳房嘿嘿笑道:“我不信有人能不惑於你的姿色,你的……”
雪豔芳道:“他該是這世上僅有的一個,不同於現下武林任何一人,該稱得上是頂天立地奇男子!”
井帳房嘿嘿一笑,道:“有句話,我本來不想説,可是我如今卻不得不説,主人讓我告訴你,別假戲真做,動了……”
雪豔芳冷冷説道:“申少青的一切,不比他差!”
井帳房嘿囑笑道:“但願你也像對付申少青一樣地對付他,不過,我這只是奉命轉,願不願聽,那要看你……”
雪豔芳道:“別忘了你的身份!”
井帳房一震,忙哈了腰,道:“是的,主母,井立不敢!”
雪豔芳冷冷笑道:“別忘了就好,告訴主人一聲去,此人有意在長安開設鏢局,咱們又多了一份,別的我還沒摸透!”
井帳房陪笑説道:“這個主人已經知道了,別的您請慢慢摸吧!”
雪豔芳道:“是莫庸説的?”
井帳房道:“是的,主母!”
雪豔芳冷冷一笑,道:“別摸不摸,此人要比衞、申兩家難應付!”
井帳房道:“這個我知道,不然主人不會請您親自出馬!”
雪豔芳冷冷一笑,道:“你由來善於奉承,可曾弄清楚那醉鬼的來意?”
井帳房道:“適才派人跟過了,據回報,似乎跟咱位的事無關。”
雪豔芳冷冷説道:“似乎?”
井帳房忙道:“回主母,我是據實上報。”
雪豔芳冷哼説道:“要確定了,獨孤酒鬼出了名的難纏,一旦他插了手,那另幾個絕不會坐視,到那時事情就扎手了。”
井帳房忙道:“是,您放心,絕錯不了。”
雪豔芳一擺玉手,道:“沒有事了,你去吧!”
井帳房點頭應聲,哈腰而去。
隨即,雪豔芳也轉回了她那書房之中,只是,蓮步輕移間,那嬌靨上,有些異樣神色……
也許因為樓外的夜色太以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