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説 > 《血令》在線閲讀 > 技高一着

技高一着

    日落黃昏,華燈初上,歸綏城一片燈光。

    歸綏,是漠北第一大城,為漢蒙二旗的融會點。

    早年在戰國的時候為趙國北邊屬地,實邊為當時的重要政策,所以在那時候已在各處築城屯兵,開始墾殖。

    到了秦漢時,把綏遠分為五郡四十多縣,秦漢兩朝曾有大規模的移民,漢獻帝建安年間,天下大亂,此為戰場,人民逃散,北魏時又復鋭力經營,設署三十鎮,不久又亂,文帝統一後,乃為突厥所佔。

    唐初平亂驅突厥,又復移民開墾,並興修水利。

    其後。五代、遼、金、元,戰亂頻仍,民不聊生,一直到明洪武始大事開發,清更努力殖邊,局勢遂為之一新。

    這塊地,為漢蒙雜處之所,漢人佔十之三四,蒙旗佔十之六七。

    在漠北荒沙地,有這麼一個大城,殊非易事。歸綏,蒙古名“庫庫加屯”,即“青色之城”之意。

    此城建於明嘉靖間,有阿爾坦者率眾由河套東移,仿內地城市興建,因此地水草甚豐,適於畜牧。

    隆慶初,與明廷通好,明廷封俺達為順義王。

    萬曆十五年,又封其妻為忠順夫人,而賜名其城為“歸化”。

    無論歸綏、歸化、歸遠,其意均在蒙人之歸化附內。此處蒙漢相處無間,比之新疆、青海等處各地的漢回之爭,不可同日而浯。

    在歸綏最引人注目的是駱駝隊。歸化商人專營藥材、棉花,新疆貿易者,每年九月至翌年三月,駱駝成隊往來,計白歸化到奇台,凡五千餘里,往來運輸茶磚、皮毛、葡萄等貨,每隊凡六七十頭到數百頭不等,甚為壯觀,為塞外特有之風光。

    蒙人牧馬,婦孺皆擅騎射,北口、西口之馬羊最為出名,每值廟會之期,即有大馬市出現。西北的騎士最為有名,多采短小粗壯之蒙古馬,即此地之特產,歸綏既是個漢蒙雜住的地方,當然,雜亂那是難免的,跟各地方一樣,有龍也有蛇。

    歸綏的泉水很多,也很有名,像虎頭山有虎口泉,舊城有老龍潭,城東南有海窟,牌林旁有十八眼井,龍王廟前有靈泉,城南後有温泉,為塞外特有之奇觀。

    就在歸綏城裏“龍王廟”前,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帳篷,在這個帳篷旁邊,就是那有名的“靈泉”。

    這個大帳篷裏,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尤其到了上燈的時候,可以説是車水馬龍,人聲沸騰。

    看,大帳篷裏點着十幾盞大燈,把大帳篷裏照耀得光同白晝,纖細畢現,燈下有桌子,有椅子,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那沸騰的人聲,跟瀰漫了帳篷裏嗆人的煙,交織成了一片。

    大帳篷裏有茶座,沏茶的水取自廟旁靈泉,既甜又香,加上一撮好茶葉,口口生津,喝上一回,必有二回,從此就成了老主顧常客。

    大帳篷裏也有賣唱的,塞外的胡笳牧歌,內地的大鼓小調,想聽什麼有什麼,全得很,熱鬧極了。

    大帳篷裏更有賭桌,興來時吆五喝六,呼盧喝雉,一般輸贏不大,興盡而歸,倒也人生樂事。

    不過你想玩大輸贏也不是沒有,那全在你,下的注大,玩的就大,下的注小,玩的就小。

    有個濃眉大眼,挺英俊,穿着一身新行頭的年輕人,雜在進進出出的人羣裏,進了大帳篷。

    年輕人膚色稍嫌點黑,但看上去結實、壯健,神態舉止挺有派頭,一眼看上去很像個有來頭的。

    年輕人揹着手,邁着不徐不疾的步子進了大帳篷,有個戴小帽的五短身材中年漢子立即迎了上來。

    圓胖臉上堆着笑,見面先哈腰:“這位是喝茶還是玩玩?”

    手指頭撥弄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行家跟老主顧一看就知道,那表示賭。

    年輕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既白又亮的牙,依着葫蘆畫瓢,手指頭也撥弄了那麼一下,道:“玩玩,先玩玩再説別的。”

    戴小帽的五短身材漢子臉上笑意更濃,立即抬手往裏招呼,然後哈腰擺手,禮多而周到:“這位爺,您裏邊兒請。”

    年輕人含笑點頭。邁步往裏行去。

    這時候從裏面迎出一個身材瘦小,長像猥瑣的中年漢子,見面也是哈腰賠笑,殷勤地直往裏讓。

    那張賭桌,就擺在大帳篷的最裏頭,好大的一張桌面,三個大海碗,三個當莊的,旁邊圍滿了人,只聽骰子在碗裏噹噹響,多少人興奮,多少人懊喪。

    那三個當莊的,兩個帶着賭鬼樣,一臉的郎中像,瘦瘦的,鼻樑高聳,眼眶深陷,滿臉透着狡猾詭詐,可是臉上絕找不出表情,一點喜怒哀樂之色都沒有。

    城府深,夠鎮定,這才是大行家,老賭場,高手。

    中間一個可就不同,短短的身材,一張臉既圓又胖,長眉細目,唇上還留着小鬍子。

    他很白,既白又嫩,簡直像個大姑娘,出去走一走,誰都會説他是富貴中人,絕不會説他是吃這行飯的。三十多近四十年紀,偏偏臉上沒有一條皺紋,尤其那雙手,簡直皮白肉嫩,根根似玉,生似碰一碰就會破一般,誰敢碰碰,只便宜那隻大海碗跟那兒顆骰子。

    他,不像那兩個城府深,夠鎮定。他贏了笑,輸了寒臉,拿一條手絹兒不住地擦汗。

    他,運氣好,輸的時候少,贏的時候多,賠小注,贏大注,而且贏來都在大一點兒,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他哪裏能當莊,開賭場的人也真放心,他連當個老賭場都不配,可是怪了,他能替東家贏錢。

    這三個當莊的背後,抱着胳膊站着幾名既粗又壯的大漢,看裝束、看打扮,倒像是蒙古人。這幾個大概是吃硬飯,幹保鏢,必要時動拳出腿,拿刀舞杖,出力氣賣命的,每個賭場幾乎都有這種人物。

    年輕人到了桌前,先抬眼那麼一掃,看情形大有一眼已將環境及情勢進入眼中,瞭然於胸的意味。

    那瘦小漢子賠着小心開口問道:“這位爺,您要入哪一局?”

    年輕人含笑抬手,指了指胖小鬍子,道:“就是這兒吧。”

    瘦小漢子慌忙替他找了個地方,又要找椅子。

    年輕人伸手一攔。搖頭説道:“不必,站着好了,我玩不了多久就要喝茶去。”

    瘦小漢子卻道:“多玩玩,多玩玩,您難得來……您是頭一回光顧。”

    年輕人凝目笑道:“你怎麼知道?”

    瘦小漢子嘿嘿一笑,得意而奉承地道:“不瞞您説,進出這兒的常客我都認識,唯獨您,進來就讓人眼前一亮,多少年了,我這是頭一回見着像您這樣軒昂不凡的人物。”

    説着,他還是急忙拉過了一把椅子。

    人沒有不愛聽好聽的,就連關老爺都喜歡戴高帽子,年輕人沒説話,笑笑終於坐了下去。

    就憑這一手,“倒黴”的人能不往這兒送銀子?

    坐定,年輕人慢條斯理地探手人懷,摸出個東西往桌上一放,在場的人都直了眼,唯獨那胖小鬍子連眼皮都沒抬,他全神貫注大海碗裏,只顧輸贏,別的,就是老天爺來了他也不管。

    那是珠子,拇指般大小明珠,在燈下,比燈還亮。

    瘦小漢子怔了一怔,忙道:“這位爺,我們這兒不玩這個,您瞧,桌面上輸贏全是現銀,連銀票都不當數,您包涵。”

    “怎麼,”年輕人含笑抬眼,道:“怕它不真,是顆膺品?”

    瘦小漢子忙道:“不、不、不,您千萬別誤會,這是我們這兒的規矩,多少年了,除了現銀,以外的東西都不興,您知道,有些東西過於貴重,像您這顆珠子……”

    年輕人似乎永遠笑哈哈的,道:“我身上沒帶現銀,如之奈何?”

    瘦小漢子還待再説。

    突然,從對面伸過來一隻手,那隻手圓圓胖胖,既白又嫩,像一層皮包着一包水。

    是那胖小鬍子,他沒看年輕人一眼,兩根指頭捏着珠子就近眼前看上了,頓時令人暗歎,唯有這顆珠子才配這隻手。

    他漫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然後把珠子放回原處,道:“值多少?”

    年輕人笑問道:“你看呢?”

    胖小鬍子慢吞吞地淡然説道:“那要看誰看,怎麼説了。”

    年輕人道:“閣下明教。”

    “好説,”胖小鬍子道:“在行家眼裏,它值個千兒八百兩,要在外行眼裏,它不及一錠白花花的銀子,進了小孩兒的手,準拿它當琉璃彈兒玩。”

    年輕人笑了:“多謝明教,閣下是位行家。”

    胖小鬍子手往前一推,五大錠銀子滑過桌面直到年輕人面前,然後他收回手,慢吞吞地道:“這兒是五十兩,算我這個莊家先借的,你贏了,不必説,輸了咱們拿它算,願意麼?”

    年輕人笑道:“好主意,我還得謝謝。”

    一手把五錠銀子撥過來,一手把珠子推出去。

    珠子到了胖小鬍子面前,胖小鬍子卻又把它推了回來。

    年輕人眨眨眼道:“怎麼,閣下不要抵押?”

    胖小鬍子道:“你夠大方,我也並不小氣,不用抵押,珠子先放在你那兒,在場這麼多對眼看着,我也不怕你跑了。”

    年輕人又笑了,道:“閣下快人。”

    他沒看珠子一眼,抬手推出了五錠銀子,胖小鬍子似乎根本不曾抬眼,道:“怎麼,不要?”

    年輕人道:“這算是我的頭一注。”胖小鬍子道:“五十兩?”

    年輕人笑笑説道:“銀子是閣下借給我的,我下五十兩,萬一它不足五十兩,那是閣下的事跟我無關!”

    年輕人説話夠風趣。

    胖小子鬍子抬起了眼,難得,那一對眼珠子黑白分明,他看了年輕人一眼,很快地又垂下眼去,道:“下注。”

    賭客們下注,霎時銀子在大海碗外圍成一圈。

    莊家先擲胖小鬍子永遠慢吞吞的,那意味着穩。他伸手抓起了骰子,約離碗口數寸,五指一張一放,骰子丁當亂轉,停止後着,八點兒。

    賭客們都擲過了,當然,幾點兒的都有,但十之八九,不及莊家的八點兒大,最後輪到了年輕人。

    年輕人抓起骰子隨意一擲。大點兒七個,少人一點兒。

    該吃的吃,該賠的賠,年輕人要把五錠銀子推出去:“出師不利,手氣不佳,看來今夜我非全軍覆沒不可。”

    胖小鬍子道:“怎麼,不玩了?”

    年輕人道:“誰説的,哪有每賭都贏的,千兒八百兩銀子我還賭得起。”

    胖小鬍子道:“那就不必把這五十兩銀子推過來,留着它續賭下去。”

    年輕人道:“怎麼,再借五十兩?”

    胖小鬍子道:“你要不想玩的話,只算五十兩。”

    年輕人笑道:“我想賭,而且是不盡興不走,不過我想多借點兒。”

    胖小鬍子道:“多借點兒,行,你想多借多少?”

    年輕人道:“我想湊足五百五十兩。”胖小鬍子霍然抬眼,一雙眼神逼視過來。

    年輕人像沒看見,笑笑説道:“我已經欠閣下五十兩了,閣下如果願意的話。請再借給我五百兩,加上我欠閣下的,共是五百五十兩。”

    胖小鬍子沒説話。兩眼盯着年輕人,手在桌面上點起了銀子。

    年輕人微一搖頭道:“別那麼費時,我有個辦法,這裏有五錠銀子,你我把它每一錠當成一百兩不就行了麼。”

    胖小鬍子停了手,一點頭,道:“好辦法,下注。”

    有了他這一句,賭客們續下注,年輕人推出了面前的五錠。

    胖小鬍子那隻去抓骰子的手停在碗口,但是那圓胖臉上並未露驚容,似乎他見過大場面。經過大風浪。

    “怎麼,五百兩?”

    年輕人笑笑説道,“我是個性急的人,恨不得馬上就來個輸贏,要是五十兩,五十兩地賭下去,我這顆珠子什麼時候才能當莊……”

    微微一頓,接道。“不過,要是閣下嫌我下得多的話,我可以少下。”

    胖小鬍子一雙細目軒動了一下,道:“上千兩一注的我也不過。”

    手一落抓起骰子,一放,仍是個八點兒。

    輪到年輕人時,他那雙手不爭氣,擲了個七點,仍不夠,少人一點,少了一點就五百兩銀子全輸了人。

    不少賭客投過惋惜、同情的目光。

    年輕人自己卻毫不在意,五百五十兩輸去,他面不改色,像是輸的不是他。他兩肩微聳,一搖頭道:“非我之罪,手氣如此,若之奈何。”胖小鬍子道:“你要是現在收手,就可以少輸點。”

    “不,”年輕人一搖頭道:“誰説我能少輸,銀錢身外之物,我乘興而來,就要盡興而歸,輸與贏,我並沒有看得太重。”

    胖小鬍子深看一眼,道:“你算得上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這回下多少?”

    年輕人伸一個指頭撥動了一下珠子:“乾脆説吧,價值多少?”

    胖小鬍子搖頭説道:“我不知道這行市……”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閣下莫非怕輸?”胖小鬍子兩眼一瞪,道:“這話怎麼説?”

    年輕人道:“閣下在賭之初是怎麼説的,到時候拿我這顆珠子算,要是不知道行市的話,怎麼拿它算法?”

    胖小鬍子那張圓胖臉微微一紅,轉臉向後道:“拿他這顆珠子到櫃上估估去。”

    他身後一名壯漢跨步而前,抓起珠子轉身就走。

    胖小鬍子收回目光盯上年輕人道:“你聽見了,知道行市的並不是我。”

    年輕人微微一笑道:“那麼,算我説錯了話,我收回。”

    胖小鬍子深深盯了他一眼,沒説話。

    很快地,那壯漢回來了,把珠子往桌上一放,道:“商爺,櫃上説這顆珠估兩千兩。”

    胖小胡眉鋒微微一皺,道:“只怕低估了……”

    年輕人含笑接口道:“閣下令人佩服,我謝謝,低估就低估吧,不過少賭幾回,少下幾注而已……”

    胖小鬍子道:“我沒説錯,你夠大方的。”

    年輕人笑笑説道:“閣下,扣除五百五十兩,我這顆珠子如今只值一千四百五十兩了,也就是説我只有一千四百五十兩的賭本,可是?”

    胖小鬍子微一點頭道:“沒錯,是這麼算。”

    年輕人伸手拈起珠子,往碗邊一放,凝目問道:“怎麼樣,是不是大了些?”

    賭客中響起了好幾聲驚呼。

    胖小鬍子吸了一口氣,緩緩説道:“有一回有個客人一注下了二千兩。”

    年輕人笑了:“既然閣下見過比這一注還大的,那這一注就算不了什麼了。”

    轉頭左右,含笑説道:“不敢再耽擱諸位,請下注吧。”

    賭客們如大夢初醒,下注的慌忙下了注,小心一點的不再下注,把銀子往回一攪睜眼旁觀了。

    胖小鬍子瞅了年輕人一眼,伸手抓起骰子一擲,天爺,地槓,賭客們像被揪了心,全叫了起來。

    胖小鬍子盯上了年輕人,一句話沒説,那神態似乎像説:來吧,看你擲出個什麼點兒。

    年輕人眉鋒一皺,搖了頭:“當莊家的似乎手氣都不錯,看來我這顆珠子是……”住口不言,伸手抓起了骰子一擲,四顆骰子滴滴轉,一顆停住了,是個一點,緊接着第二顆,是個兩點,第三顆,又是個兩點,就看第四顆,它仍在轉,由快而慢,突然,它停住了,賭客們暴起驚叫。凡是看見的,臉上都變了色。

    那幾個保鏢靠前幾步,緊貼胖小鬍子身後而站。

    四點,最後這一顆是四點,配起來赫然是皇上,天九王。

    胖小鬍子微微動容,一雙眼深盯着年輕人,沒説話。

    對峙了半天,胖小鬍子突然抬手後招,道:“到櫃上去封一千兩銀子去。”一名壯漢應聲而去。

    那瘦小漢子湊過臉來賠上了笑:“爺,您累了吧,請換個地方坐坐喝杯茶去……”

    “不,”年輕人微微搖頭道;“我不累,手氣剛轉,我怎麼能換地兒,我不是説過了,既乘興而來,就該盡興而去,如今我正在興頭上。”

    瘦小漢子笑着説道:“行了,爺,歇歇吧,往後該贏的就算是賞了我們了。”

    伸手就去拉年輕人胳膊。

    年輕人任他拉上胳膊,嘴裏卻道:“對各位,我另有賞……”

    瘦小漢子賠笑説道:“您是位明白人,賭,偶而玩玩是消遣,也不傷大雅,要是迷了下去,那可就不大好了。”

    年輕人道:“謝謝你,只請放心,對任何事,我都有過人的定力。”

    瘦小漢子沒法子了,抬眼望向胖小鬍子。

    胖小鬍子連眼皮都沒抬,他沒看見。

    瘦小漢子乾咳一聲道:“商爺……”

    身後過來個人,是個身材瘦高的青衣漢子,他伸手拍了拍年輕人肩頭,含笑説道:“這位兄台,請借一步説話。”

    來了這瘦高青衣漢子,瘦小漢子神情為之一鬆。

    年輕人抬眼笑問:“閣下是……”

    瘦高青衣漢子道:“兄弟我姓顧,朋友們都叫我顧大個兒……”

    瘦小漢子在旁接口説道:“顧爺是櫃上的管事。”

    年輕人“哦”地一聲道:“原來是顧帳房……”

    姓顧的瘦高青衣漢子含笑説道:“不,您高抬我了,我是帳房身邊端茶遞煙的。”年輕人笑笑説道:“閣下忒謙了,有什麼指教?”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好説,怎麼敢,請兄台喝杯茶去。”

    年輕人一笑站了起來道:“盛情難卻,恭敬不如從命,我領受了,何處?”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請跟我來。”

    轉身往大桌面一端而去。

    在瘦小漢子連聲請中,年輕人邁步跟了過去。

    姓顧的瘦高漢子前頭帶路,繞過大桌面折向了裏,到了帳篷裏他伸手一掀,掀開了一塊帳篷,敢情這是個“門”。

    他行了出去,出了帳篷直奔近在眼前的“龍王廟”。

    進了“龍王廟”他拐進偏殿,偏殿裏亮着燈,茶几、椅子、擺設考究,赫然是一處待客所在。

    姓顧的瘦高漢子回身擺了手:“兄台請坐。”

    年輕人毫不客氣,含笑點頭,坐了下去。

    姓顧的瘦高漢子跟他隔幾而坐,一抬手,道:“倒兩杯茶來。”

    三名蒙古壯漢保鏢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了進來,一名答應一聲,走過去倒了兩杯茶端了過來,把茶往茶几上一放,然後退向一旁。

    姓顧的瘦高漢子含笑招手。“這是上好的香片,水是廟旁靈泉水,兄台先品嚐一口,包管清香可口,與眾不同。”

    年輕人謝了一聲,毫不猶豫地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果然,芳香撲鼻,入口生津,一股香甜直通到肚子裏去。

    他放下茶杯,由衷地讚不絕口。

    姓顧的瘦高漢子含笑説道:“兄台儘管喝,在帳篷裏要銀子,到了這兒就該我待客!”

    話鋒忽轉,接問道:“還沒請教,兄台貴姓?”

    年輕人道:“不敢,有勞動問,我姓傅。”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原來是傅兄,傅兄在哪裏得意?”

    “得意?”年輕人笑道:“説出來不怕顧帳房笑話,我是個萍飄四海,浪跡天涯,到處為家的江湖人……”

    姓顧的瘦高漢子“哦”地一聲道:“原來傅兄是江湖道上的朋友……”

    年輕人點頭説道:“那帳房就又錯了,我只在江湖道上到處行走,東找一碗飯,西找一口水,可跟江湖道上的英雄豪傑不一樣。”

    姓顧的瘦高漢子笑道:“傅兄才是過謙……”

    步履響動,偏殿中走進一人,那是瘦小漢子,他兩手捧着一個小布包,直趨姓顧的瘦高漢子近前。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放在茶几上。”

    瘦小漢子應聲把東西放下,然後退向一旁。

    姓顧的瘦高漢子伸手打開了小布包,道:“傅兄請過目。”

    年輕人凝目一看,只見小布包裏包的是他那顆珠子,另外還有一個紙封,當即訝然説道:“顧帳房,這是……”

    她顧的瘦高漢子道:“這是傅兄的珠子,跟兩張一千兩的銀票。”

    年輕人目光一凝,道:“兩張一千兩的銀票不對啊,我只贏一千四百五十兩……”

    “沒錯,”姓顧的瘦高漢子含笑説道:“另外五百五十兩,是敝東家的一點意思……”

    年輕人道:“顧帳房,這是什麼意思?”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傅兄是個明白人,請傅兄高抬貴手,賞大夥兒一碗飯吃。”

    年輕人“哦”地一聲笑道:“我明白了,顧帳房是把我當成了向人伸手要錢花……”

    “不,不,”姓顧的瘦高漢子忙道:“傅兄千萬別誤會,您是位高手,到處遊戲……”

    年輕人一笑説道:“高手,顧帳房走眼了,只能説我時來運轉……”

    姓顧的瘦高漢子含笑説道:“兄弟我也在江湖上混過,傅兄這是何必?”

    年輕人道:“這麼説,顧帳房是認定我是個高手了?”

    姓顧的瘦高漢子笑了笑,沒説話。

    年輕人微一點頭道:“好吧,高手就高手吧,既然顧帳房願意送我這頂高帽子,我又何樂而不戴。只是,顧帳房……”

    微一點頭,接道:“貴東家的好意我心領,這厚贈我不能收。”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傅兄的意思是……”

    年輕人道:“顧帳房也是位聰明人,應該用不着我多説。”

    姓顧的瘦高漢子臉色微微一變,旋即笑道:“這麼説,傅兄是選另一條路了?”年輕人搖頭説道:“我不知道顧帳房這另一條路之語何指?”

    姓顧的瘦高漢子微微一笑道:“傅兄別怪我直言,既然傅兄不肯高抬貴手,賞大夥兒這碗飯吃,大夥兒為保全這碗飯,説不得只好請傅兄把那隻神乎其技的高明貴手留下了。”

    年輕人笑了:“顧帳房快人快語,乾脆得讓人佩服,只是我請教,這是貴東家的意思,還是大夥兒的意思。”

    姓顧的瘦高漢子笑問道:“傅兄認為有什麼兩樣麼?”

    年輕人點頭笑道:“説的是,該沒什麼兩樣,顧帳房,假如我也不願走這第二條路呢?”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只怕由不得傅兄。”

    年輕人道:“顧帳房有這把握麼?”

    姓顧的瘦高漢子笑道:“傅兄何妨試試。”

    伸手拿起了茶杯。

    他這一拿茶杯不要緊,一名壯漢立即大步欺了過來,往年輕人面前一站,伸手就抓年輕人胳膊。

    年輕人一笑説道:“簡直失禮,這豈是待客之道。”

    沒動,任那蒙古壯漢拿上胳膊。那蒙佔壯漢有點詫異,可是他沒管那麼多,蒲扇般毛茸茸大手一緊,猛地往外一抬。他的勁兒用的不能説不夠,他的臂力也不能説小,可是年輕人坐着一動沒動,他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沒撞到人懷裏去。

    年輕人笑了:“顧帳房,這位的蠻力好大,只是充保鏢還嫌不夠……”

    姓顧的瘦高漢子臉色一變,他還沒説話,那蒙古壯漢已冷哼一聲,另一隻手探腰,飛快地拔出一柄匕首,翻腕直向年輕人咽喉遞去。

    年輕人抬眼笑問道:“閣下要幹什麼?”

    那蒙古壯漢冷冷説道:“我要你乖乖的,坐着別動。”

    年輕人道:“我沒有動啊,你閣下拉我我都沒動……”

    那蒙古壯漢臉一紅,匕首向他猛地一遞。

    只聽姓顧的瘦高漢子喝道:“讓他活着走。”

    那蒙古壯漢左腕往下一落,那犀利的匕首閃電一般直向年輕人放在腿上的右腕劃去。

    年輕人右手沒動,右胳膊卻突然一抖。這一抖不要緊,帶動蒙古壯漢抓在他胳膊上的右腕直向那匕首的刃口迎去,那蒙古壯漢作夢也沒料到他有此一扣,心裏剛一驚,那右腕已迎上匕首,眼看他那隻右腕就要濺血斷筋作廢。

    年輕人一笑説道:“你要我的手,我留你的腕,刀還是給我吧。”

    左胳膊往邊上一帶,帶開了蒙古壯漢那隻右腕,左掌跟着閃電翻起,劈手奪過了那柄匕首。

    蒙古壯漢大驚而退。

    姓顧的瘦高漢子震驚地站起,縱身飄退。

    年輕人仍坐在那兒,揚了揚手中匕首,道:“哪位願意再試試?”

    姓顧的瘦高漢子寒着一張臉道:“姓傅的,我走眼了……”

    “不,”年輕人搖搖頭説道:“顧帳房剛才不説我是道上的朋友麼,足見顧帳房並沒有走眼,只是稍嫌有眼無珠,莽撞孟浪了些而已。”

    姓顧的瘦高漢子冷冷説道:“姓傅的,你究竟是什麼來路?”

    年輕人笑道:“我不是説過了麼,來路江湖,顧帳房奈何不懂?”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年輕人道:“顧帳房是指我上門找事?”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不錯。”

    年輕人微一點頭道:“無他,找個安身地兒,找個永繼不絕的財路,這答覆顧帳房滿意了?”

    姓顧的瘦高漢子冷笑説道:“閣下,找個安身地兒,找碗飯吃,在外面跑膩了的人都是這樣,原無可厚非,可是那要睜大了眼,看清楚地方看清楚人。”

    年輕人笑道:“我兩眼睜得夠大,不瞞顧帳房説,我是看清了地方,看清了人之後才找上門來的,你瞧,這地方佔天時,地利,人和,生意有多好……”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你的意思是想一手攬過?”

    “不,”年輕人搖頭説道:“我還沒那麼大的野心,我只要每日所得的五成……”

    姓顧的瘦高漢子冷喝一聲道:“好大的胃口,好大的口氣,你這是痴人説夢,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倒要看看你憑什麼。”

    閃身向座上年輕人撲去。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姓顧的瘦高漢子,身手遠在適才那蒙古壯漢之上。

    他不但動作快速,而且出手靈巧快捷,招式也有點怪異,近前左掌一晃,先抓年輕人右肩胛。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你比他高明得多,令人不敢大意。”

    右掌一翻,攫向姓顧瘦高漢子的左腕脈。

    誰知姓顧瘦高漢子這一招是虛不實,年輕人右掌剛翻起,他便即一聲冷笑道:“姓傅的,你上當了。”

    右掌一揚劈下,硬截年輕人左臂手肘。

    年輕人揚了眉:“看來你們是非留下我一隻手不可,只可惜上當的是你而不是我。”他不躲反進,左胳膊肘往上一架,姓顧的瘦高漢子一掌劈個正着,年輕人胳膊沒斷,姓顧的這一掌卻像劈在鐵樑上,不但手痛,連整條胳膊都被震得像散了一般,他哎喲一聲,抱着右掌要退。

    年輕人比他快,坐勢不動,底下出腿一勾,姓顧的瘦高漢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緊接着一柄匕首遞到了他的喉嚨前,年輕人含笑説道:“帳房先生,乖乖地給我坐着,別動,你只動一動,我就截斷你的喉管,我認人,刀可不認人。”

    姓顧的瘦高漢子大驚失色,魂飛魄散,剛一聲:“姓傅的,你……”

    兩名壯漢大喝一聲,就要撲上來搶救。

    年輕人開了口:“誰敢動我先毀帳房,哪位擔得起這責任?”

    這句話嚇住了兩個,那兩個蒙古壯漢硬生生地制住身形,沒敢再動一動,只是那個模樣像要吃人。

    姓顧的瘦高漢子開口説道:“姓傅的,別那麼狠,你只敢動我一下……”

    年輕人刀一落,姓顧的瘦高漢子一件衣裳齊領而裂,一下子裂到了胸口,他神色一懍,住口不言。

    年輕人微微一笑道:“我這個人最怕激,你最好別再激我。”

    姓顧的瘦高漢子當真沒敢再説話,苦着臉,一語不發。

    年輕人笑問道:“怎麼樣,帳房先生,五成並不算多,我已經夠客氣了,不是我誇口,我要是要十成,貴東家也得照樣給我。”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你知道,我只是櫃上的管事,做不了主……”

    年輕人道:“那麼誰做得了主?”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自然是敝東家。”

    年輕人笑笑説道:“你以為我不敢去見你們東家麼,你要是這麼想,那你就錯了,我要是怕誰的話,我就不會往這兒伸手了。”

    姓顧的瘦高漢子臉色一變道:“不怕那更好,姓傅的,你有一顆比天還大的鐵膽。”

    年輕人笑道:“過獎了,帳房先生,你還沒有給我答覆。”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你明知道我做不了主……”

    年輕人道:“假如我非讓你做主不可呢?”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要我做主也可以,只是到時候怕算不了數……”

    年輕人道:“那我不怕,萬一到時候算不了數,我拿帳房先生你這條命抵數,我絕不會落空的。”

    姓顧的瘦高漢子兩眼一睜,道:“姓傅的,你這是存心整人,何不乾脆把刀往前遞遞,一下切斷我的喉管毀了我,你下手吧,我認了。”

    年輕人笑問道:“怎麼,你認了,你認我不認,你派個人去請那位商二,跟你們這家賭場的保鏢頭兒大老鐵來一趟……”

    姓顧的瘦高漢子一怔,道:“怎麼,你……你認識鐵爺跟商爺……”

    年輕人淡淡笑道:“何止認識,多少年的老朋友。”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既然你認識鐵爺跟商爺二位,他二位如今又在這篷子裏掌舵,你怎好……”

    年輕人道:“我不妨告訴你,我跟他兩個有仇。”

    姓顧的瘦高漢子叫道:“怎麼,你跟他二位有仇?”

    年輕人微一點頭道:“不錯,老實説吧,我到這兒來並不是來奪地盤,分紅利的,而是為跟他二人當面談,謀一了決……”

    “原來如此,”姓顧的瘦高漢子道:“只怕他二位不肯見你……”

    “隨他倆,”年輕人道:“來最好,不來也可以,好在你現在是在我掌握中,你要是請不來他倆,我就拿你出氣泄憤。”

    姓顧的瘦高漢子道:“你跟他二位究竟有什麼仇恨?”

    年輕人微一搖頭道:“那是我的事,你不必多問,你只替我把他倆找來就行了。”

    姓顧的瘦高漢子人在刀尖底下,他可不敢説個不字,遲疑了一下,剛要向呆立一旁的瘦小漢子招手。

    雄健步履響動,偏殿裏大步闖進一人,他走起路來,幾乎震得偏殿直搖晃,好重的步履。

    來人可是個蒙古壯漢,半截鐵塔一般,既高又大,穿着服飾很氣派,看上去也很闊綽。

    他,頭上扣了一頂皮帽,腰裏是條寬皮條,腳下是一雙長筒鹿皮靴,蒲扇般毛茸茸的大手裏握着兩顆鵝卵般大小銅球,不住地繞動着,格格作響。

    他,好濃的眉,好圓的眼,一臉綹腮胡,模樣兒像極了垣侯張三爺,威猛逼人,有長坂坡護主常山趙子龍,大喝一聲水倒流,嚇得曹操,丟下青陽傘,跌死那位夏侯將軍的氣概。

    他一進偏殿,姓顧的瘦高漢子精神為之一振,臉上立即有了喜色,三名蒙古壯漢也立即躬下身去。

    “鐵爺。”

    蒙古大漢正眼沒瞧他三個一下,人停在幾尺處,一雙圓眼直逼年輕人,這時姓顧的瘦高漢子開了口:“鐵爺,您來的正好……”

    蒙古大漢冷然開口,聲如悶雷:“老顧,這是怎麼回事兒?”

    姓顧的瘦高漢子沒敢扭頭,道:“鐵爺,他説跟您還有商爺有仇……”

    蒙古大漢“哦”地一聲道:“他説跟商二和我有仇?”

    姓顧的瘦高漢子連頭都沒敢點,他怕碰到刀尖上,直着脖子道:“是的,鐵爺。”

    蒙古大漢問上了年輕人:“小夥子,你姓什麼,叫什麼?”

    年輕人道:“我姓傅……”

    蒙古大漢兩眼微微一睜,道:“你姓傅?”

    年輕人微一點頭道:“不錯。”

    蒙古大漢道:“你今年多大年紀?”

    年輕人道:“二十多了,怎麼?”

    蒙古大漢道:“你什麼時候跟我兩個結的仇?”

    年輕人道:“你想知道麼?”

    蒙古大漢一點頭道:“當然,聽説個仇字,豈有不弄清楚的道理。”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説的是,那麼你坐下,聽我慢慢告訴你。”

    蒙古大漢毫不猶豫,大步上前伸手拉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後他抬眼凝目,道:“小夥子,我坐下了。”

    年輕人道:“我看見了,想不想先過幾招?”

    “不,”蒙古大漢搖頭説道:“我要先弄清楚,我向不輕易跟人動手,尤其對年輕人,別讓人説我鐵某人在地盤裏欺負個半大孩子。”

    “好話,”年輕人雙眉一皺,收刀站起,向着姓顧的道:“如今正主兒來了,帳房先生可以一邊歇歇去了。”

    姓顧的瘦高漢子還真聽話,竄起來退往蒙古大漢椅後。

    年輕人慢條斯理地把匕首放在茶几上,然後突然向着蒙古大漢欠身施了一禮。

    蒙古大漢一怔,道:“小夥子,這算什麼,是那一招?”

    年輕人一臉正經,道:“這是禮,也為感謝你十五年前埋葬我父母的恩德。”

    蒙古大漢又復一怔,道:“十五年前埋……小夥子,你是……”

    年輕人道:“你可認識姓傅的?”

    蒙古大漢點頭説道:“認識,只是你……”

    年輕人道:“大老鐵,你不認識當年常攀着你胳膊打鞦韆的人了?”

    蒙古大漢兩眼暴睜,霍地站起。

    年輕人抬手解衣襟,只一扯,露了胸,胸口有一顆鮮紅欲滴的“硃砂痣”。

    蒙古大漢鬚髮暴張,大叫一聲。

    “少爺,您想死大老鐵了。”

    砰然一聲跪了下去,納頭便拜。

    年輕人手快,也神力驚人,垂手一把揪起了他。

    蒙古大漢一個半截鐵塔般魁偉高大身軀硬被抄起,他沒顧那麼多,心顫、聲顫,轉身猛然擺手,道:“請商爺,什麼都別説。”

    姓顧的本來瞧愣了,聞言一驚而醒,他沒敢多問,點頭答應,拔腿奔了出去。

    蒙古大漢轉過身來巨目已現淚光,道:“少爺,您先請坐,等商二來了之後再……”

    年輕人沒坐,卻截口説道:“大老鐵,多少年不見了,你可好?”

    蒙古大漢忙點頭説道:“好,我還沒問您安。”

    年輕人道:“大老鐵,十五年來什麼都變了,但咱們是一家人,這永遠變不了,既然這樣,你就別跟我客氣。”

    蒙古大漢道:“少爺,我不敢,看見您,我想起爺跟夫人,心裏……”

    頭一低,他竟哭了起來。

    看樣子,他不像個動不動就掉淚的人,可他竟然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嗚嗚有聲。

    年輕人臉上掠過一絲悲悽神色,道:“大老鐵,父母去世,我不能陪伴在側,更不能親手安葬二位老人家,我比你還難受,只是逝者已矣,悲痛於事無補,傅家還有我,我總算回來了。”

    蒙古大漢微一點頭道:“是的,少爺,我聽您的。”

    當即舉手抹淚,抬起了頭。

    適時,步履響動,姓顧的在前,胖小鬍子在後,步履匆匆地走進了偏殿,胖小鬍子進殿便道:“鐵大,你找我……”

    蒙古大漢叫道:“商二,別問,先看看眼前是誰。”

    胖小鬍子凝目望着年輕人,圓胖臉上滿是錯愕道:“是誰,這位不是剛才……”

    蒙古大漢叫道:“放你的屁,你那一對眼珠子只會瞧骰子……”

    年輕人含笑截口説道:“商二,忘了當年差點沒把你一顆骰子吞下肚子去的人了?”

    胖小鬍子一怔,旋即臉色大變,失聲叫道:“少爺,您,您……”

    蒙古大漢叫道:“少廢話了,要我踢你麼?”

    他話聲方落,胖小鬍子兩腿一彎,就要往下跪。

    年輕人一步跨到,伸手架住了他,道:“別這樣,商二,説起來你幾個都跟我爹同輩。”

    胖小鬍子硬跪不下去,站在那兒嘴唇發抖地道:“您説爺,您説爺……”

    兩眼淚水倏地湧出,撲簌簌垂落在胸前。年輕人道:“商二,我剛才跟鐵大説過,我心裏更難受,可是逝者已矣,悲痛於事無補,而且傅家還有我在,我終於回來了。”

    胖小鬍子滿臉淚漬,點頭説道:“對,少爺,您説的對,您説的對。”

    舉袖擦了擦滿臉淚水。

    年輕人鬆了手,含笑説道:“咱們坐下聊。”

    他回身走向几旁,蒙古大漢一揮手,喝道:“都去,這兒沒你們的事兒。”

    姓顧的,瘦小漢子跟那三個蒙古壯漢嚇了一跳,嘴裏答應,腳下飛快,轉眼間全沒了影兒。

    偏殿裏,年輕人坐在茶几旁,蒙古大漢隔幾而坐,那胖小鬍子則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幾前。

    坐定,胖小鬍子搶着問道:“少爺,您是什麼時候到的?”

    年輕人道:“我剛到,一進城我就找到這兒來了。”

    胖小鬍子道:“您怎麼知道我跟鐵大在這兒?”

    年輕人道:“我原不知道,可是我一進綏遠就聽説歸綏城裏有這麼一座帳篷,帳篷裏有一個賭道高手,跟一個……”

    蒙古大漢接口説道:“跟一個打遍綏城無敵手,沒人敢碰,也沒人敢正眼瞧一下的蒙古保鏢,可是?”

    年輕人含笑點頭:“對了,你兩個是名聲在外了。”

    胖小鬍子赧然強笑道:“您知道,自當年爺跟夫人去世,咱們那‘鐵騎會’解散後,家裏沒辦法呆,我跟鐵大一面為躲風頭,一面為給爺跟夫人報仇,不得不跑到這兒來依歸在人下……”

    年輕人點頭説道:“我知道,那不得已,這兒是……”

    胖小鬍子道:“‘萬家幫’的總舵,這帳篷就是幫主萬老爺子開的。”

    年輕人點了點頭道:“我沒料錯,‘萬家幫’的勢力怎麼樣?”

    胖小鬍子搖頭説道:“弟兄比咱們‘鐵騎會’的多,可是實力遠不如咱們‘鐵騎會’雄厚,只因為‘萬家幫’找不出幾個真正的高手來。”年輕人點頭説道:“那的確不如咱們‘鐵騎會’。論咱們‘鐵騎會’不説別人,就説你四個,就足抵……。”一頓,接問道:“對了,巴三跟麻四他兩個呢?”

    胖小鬍子神色一黯,搖頭説道:“沒消息,多少年了,一點消息也沒有,鐵大跟我曾經派人到處去打所過……”搖搖頭,住口不言。

    蒙古大漢道:“怕是他倆當年沒能脱身,讓他們給毀了。”

    年輕人臉上也泛悲悽之色,道:“當年他兩個沒跟你們兩個在一起麼?”

    胖小鬍子嘆了一口氣,道:“在是在一起,只是他們圍攻咱們總舵的時候,他兩個奉派前面迎敵去了,我跟鐵大則在後頭護着爺跟夫人,當爺跟夫人眼見大勢已去,悲憤交集雙雙自絕歸天之後,我跟鐵大又忙着護爺跟夫人的遺體,顧不得跟他倆聯絡,從那時候就分散了,我兩個找個隱密地安葬了爺跟夫人,等他們走了,事靜了,再回去探看,他們已沒了影……”

    年輕人道:“我記得巴三、麻四的身手都不差。”

    蒙古大漢道:“何止不差,就像您剛才説的,我四個足抵半個江湖,誰不知道‘鐵騎會’主的四護衞是一等一的高手。”

    年輕人道:“那麼他兩個不會輕易被他們放倒。”

    蒙佔大漢道:“應該不會,可是他兩個只要還活着,就應該有消息,而這麼多年了,我跟商二不止一次地派人到處打聽,就是沒一點消息,令人不得不往壞處想。”

    年輕人沒説話。

    胖小鬍子卻移轉話題問道:“少爺,我記得當年您是被躐蹋瘋和尚帶走的,還記得那時候夫人捨不得您,説什麼都不肯,還是後來爺説了話,夫人只得忍了痛,那躐蹋瘋和尚臨走對爺説過一句話,他説,你對,要不然你傅家連條根都沒有,如今看來那躐蹋瘋和尚倒是個未卜先知的異人。”

    “廢話。”蒙古大漢瞪眼説道:“你沒見少爺這身功夫,不是異人能教出這麼好的功夫?再説爺何等人,何等眼力,他會隨便把少爺交人帶走麼?”

    年輕人點頭説道:“爹沒看錯,瘋和尚的確是位異人,他胸羅萬有,學究天人,無所不精,無所不通,文能安邦,武能定國。”

    胖小鬍子遲了一下,抬手五指一張,道:“少爺,他也會這玩藝兒麼?”

    年輕人搖頭笑道:“他無所不精,無所不通,唯獨不善此道。”

    胖小鬍子道:“那您怎麼能在台子上贏我?不是我誇口,論這…

    套,放眼當今,還找不出一個比我高的……”

    年輕人笑笑説道:“有我這句話你就明白了,那不是賭技,而是武學。”

    胖小鬍子一怔,抬手拍上了大腿,道:“我明白了,您是用內功真力……我當時怎沒能看出來。”

    蒙古大漢道:“要都讓你看出來,世上就沒能人了。”

    胖小鬍子轉臉兩眼一瞪,道:“你別老跟我過不去,我別樣刁;如你,可是今兒個我頭一個見着少爺,這你就落在我後頭。”

    蒙古大漢一咧嘴道:“那有什麼用,你有眼無珠,沒能認出少爺來呀。”

    這是實情,胖小鬍子沒話説了,氣得直瞪眼。

    年輕人笑了,他笑着説道:“也怪我當時沒表明,天知道我是怎麼忍的。”

    胖小鬍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之後,他問道:“少爺,這多年來,您一直都在哪兒?”

    年輕人道:“‘託託山’,聽説過麼?”

    胖小鬍子兩眼一睜,叫道:“我的天,更外邊去了,那豈不過了‘無達克沙漠’了?”

    蒙古大漢道:“可不是麼,再跨出一步就到了我那老家了。”

    年輕人道:“你兩個都沒説錯,瘋和尚就隱居在‘託託山’上,我沒想到荒涼沙漠之中還有那麼一處好地方,‘託託山’四季常綠,到處奇花異卉,簡直就是世外桃源,人間仙境。”

    蒙古大漢道:“異人嘛,就該住在那兒。”

    胖小鬍子道:“少爺那瘋和尚究竟是……”

    年輕人神色一怔,道:“他是位先朝宗室,本家姓朱,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胖小鬍子叫道:“先朝宗室,這不正好麼,這麼説您這趟回來……”

    年輕人道:“是藝成下山,也要做點事有以報瘋和尚。”

    蒙佔大漢霍地站起,鬚髮俱張,道:“少爺,重整‘鐵騎會’,重振咱們聲威的時候到了。”

    年輕人一招手,道:“你坐下。”

    蒙古大漢應聲坐了下去。

    “我既然回來了,也為有以報瘋和尚,重整‘鐵騎會’自然是在所必行,不過我看得出,你兩個在‘萬家幫’是特殊撐天柱兩根,我擔心萬老爺子不肯放你兩個走。”

    蒙古大漢兩眼一睜,道:“誰説的,是誰的人自該回哪兒去……”

    年輕人道:“這麼多年來,你兩個受人家的怎麼説?”

    蒙古大漢道:“少爺,您可別這麼説,這多年來‘萬家幫’沒人敢招,沒人敢惹,高手一個一個地多了起來,這是誰的功勞?這多年來‘萬家幫’庫存充實而豐裕,足夠他們吃用好幾年的,這又是誰的功勞?把帳來算算,彼此該扯平了。”

    年輕人搖頭説道:“鐵大,話不能這麼説,大丈夫恩怨分明,當初是你兩個投奔人家的,不是人家重禮聘請你兩個來的,‘鐵騎會’剛毀,瞧那情形,誰敢收留你兩個,而萬老爺子他敢,衝這一點,就夠你兩個報答一輩子的。”

    蒙古大漢紅了臉,沒説話。

    胖小鬍子點頭説道:“少爺説的不錯,不管咱們盡了多大的力,咱們仍是欠着人家的,萬老爺子待人好,他不把自己當幫主,也不把下屬當下屬,全是兄弟,尤其對我兩個,多少年來一直待若上賓,敬禮有加,他簡直把我兩當成他的親兄弟。”

    年輕人眉峯微皺,道:“倒希望他沒對你兩個那麼好。”

    蒙古漢子道:“商二,難道説咱們倆就一輩子呆在‘萬家幫’,別回‘鐵騎會’了?”

    胖小鬍子道:“誰説的,別看我在‘萬家幫’裏一呆這麼多年,我根本就不把自己當‘萬家幫’的人……”

    蒙古大漢道:“難道只有你是這樣?”

    胖小鬍子接着説道:“為個安身地兒,沒辦法,在少爺沒回來之前,只有在人家這兒呆下去,如今少爺回來了,哪個龜孫不想馬上跟少爺走,可是你想想,人家對咱們……”

    蒙古大漢截口説道:“那你説該怎麼辦?”

    “我?”胖小鬍子説道:“走終歸是要走的,可是不能來個忘恩負義絕情的走,總要想個妥當的辦法,彼此和和氣氣地好合好散……”

    蒙古大漢道:“説話兩張嘴皮一張,誰都會,你有什麼辦法?”

    胖小鬍子道:“我一時想不出什麼妥善辦法來,好在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如今少爺在座,好歹他總會拿個主意。”

    蒙古大漢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説,到頭來往少爺身上一推……”

    轉眼望向年輕人。

    年輕人沉吟了一下,道:“這個咱們待會兒再説,我先向你們兩個打聽一件事兒……”蒙古大漢忙問道:“什麼事,少爺?”

    年輕人道:“昨天我路過‘昭君冢’停下來歇腳的時候,碰上了這麼一樁大事……”

    接着他把有關虎符的事説了一遍。

    聽畢,蒙古大漢一拍大腿叫道:“虎符,少主,您説就在‘昭君冢’?”年輕人訝然説道:“怎麼,難道‘萬家幫’也知道這半塊虎符。”

    蒙古大漢道:“何止知道,不瞞您説,少爺,‘萬家幫’也想奪這半塊虎符呢,可就是打聽不出來它落在誰手裏,在哪兒交接,如今好,人家就在‘萬家幫’的牆外頭動上了手……”

    年輕人眉峯微皺,道:“半塊虎符你也爭,我也奪,這何異兄弟煮豆燃箕,自相殘殺。”

    蒙古大漢道:“那沒辦法,少爺,簡直就可以這麼説,誰得了這半塊虎符,誰就能逐滿人出關,來個黃袍加身,登上九王。”

    年輕人眉峯又一皺,道:“怎麼,都想做做人君,享天下之大富貴,不是為驅逐滿人,報那仇和恨,恢復我華夏神州,大好河山,洗雪我漢族世界、先朝遺民的奇恥大辱?”

    蒙古大漢道:“少爺,世上有幾個像咱們像您的,天下各幫各會各門,哪一家不想登上寶座龍墩,過過皇上癮?”

    年輕人微一揚頭道:“這個癮要不得,簡直可怕,要想盡逐滿人於關外,非先把各家的這個癮頭消除不可,否則別説驅逐滿人了,不等滿人派兵遣將,各家就會一個一個地倒下去,這豈不是使親者痛,仇者快?”

    胖小鬍子點頭説道:“少爺,您説的不錯,您有見地,只是怕眼前的各家不會聽您的,做起來也不容易。”

    年輕人道:“話是不錯,可是我總不能袖手旁觀,坐視不顧,任他們為私慾而你爭我奪,自相殘殺去。”

    蒙古大漢濃眉一揚,道:“那麼,少爺咱們‘鐵騎會’重振聲威,壓壓他們,要他們一個個地低頭屈服,俯首聽命。”

    年輕人搖頭説道:“言武,用強,都是非萬不得已才用的下策。”

    胖小鬍子道:“那麼,少爺,您是打算……”

    年輕人抬頭説道:“這不是一天半天,一蹴可成的事,要慢慢來,曉以大義,要他們心悦誠服,這才能收到團結實效。”

    胖小鬍子點了點頭,沉吟着,沒説話。

    蒙古大漢道:“少爺,您剛才説要向我兩打聽……”

    年輕人道:“可知道那虯髯大漢的來路?”

    蒙古大漢皺眉説道:“沒聽説過哪家有這麼個人。”

    年輕人道:“這‘萬家幫’既然也想插手奪取那半塊虎符,總該知道那半塊虎符原是在哪一家手裏。”

    蒙古大漢搖頭説道:“少爺,您弄錯了,那送符的老頭兒跟接符的虯髯大漢不是一家人,就算知道那老頭兒是哪一家的人也沒有用。”

    年輕人道:“這麼説,‘萬家幫’也不知道那老人是哪一家了?”

    蒙古大漢道:“事實上‘萬家幫’只聽説有交符這件事,並不知道……”

    胖小鬍子突然説道:“以我看那老頭兒不屬於眼下的任何一家。”

    蒙古大漢道:“怎見得,商二?”

    胖小鬍子道:“這不是明擺着的麼,眼下的各家哪一家不是不顧一切,不惜代價的奪取那半塊虎符,他要是屬於任何一家,豈會把半塊虎符拱手讓人?”

    蒙古大漢一怔點頭道:“不錯,商二,有你的。”

    年輕人也點點頭説道:“商二分析的不錯,照這麼看,那老人的確不該屬於任何一家,那麼他又是哪兒來的呢?”

    胖小鬍子搖頭説道:“這就不知道了。”

    年輕人吸了一口氣,道:“那麼,那狡猾詭詐的瞎眼老人呢?”

    胖小鬍子沉吟説道:“聽您這麼説,他好像是那個陰瞎子……”

    年輕人道:“陰瞎子?”

    胖小鬍子道:“您沒聽説過麼,江湖上有個能人,叫‘瞎子’老陰,沒人知道他叫什麼,江湖上的人都叫他‘陰瞎子’,這個人不但有一身好功夫,而且心狠手辣,極具心智。”

    年輕人道:“這麼説那瞎老人的確像陰瞎子,可知道他屬於……”

    “少爺,”胖小鬍子道:“陰瞎子在江湖上一向獨來獨往,不屬於任何一家,哪一家也別想征服他,誰敢招他惹他啊。”

    年輕人道:“而事實上一個獨來獨往的人,不會冒大險去奪那半塊虎符,陰瞎子他必然屬於某一家。”

    胖小鬍子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話鋒忽地一轉,道:“少爺,他不是要您把那半塊虎符送到元寶山‘雲泉大剎’那主持和尚處麼,他必然跟那主持和尚有關係,到那兒去一趟不就明白了麼?”

    年輕人點頭説道:“真在別處打聽不出來時,我只有跑一趟元寶山了……”

    只聽步履響動,有人進了龍王廟。

    蒙古大漢立即喝問道:“誰呀!”

    偏殿外有人高聲應道:“鐵爺,是我。”

    蒙古大漢道:“有什麼事麼?”

    偏殿外那人道:“家裏有人來,要見您。”

    蒙古大漢道:“是誰來了?”

    偏殿外那人道:“一堂的文爺。”

    蒙古大漢訝聲説道:“是一堂的文堂主。”

    年輕人道:“一堂堂主來了,必然有什麼大事,你去見見他。”

    蒙古大漢應聲站起道:“少爺,您坐坐,我去去就來。”

    轉身大步行了出去。

    望着蒙古大漢出了偏殿,年輕人道:“商二,‘萬家幫’一共分幾個堂?”

    胖小鬍子道:“一共是五個堂。”

    年輕人道:“中原一帶姓文的人不多,這位一堂堂主是……”

    胖小鬍子道:“少爺,他是‘高麗’人。”

    年輕人點頭説道:“那怪不得,‘萬家幫’裏怎麼有‘高麗’人,而且高居一堂堂主之位?”胖小鬍子道:“您不知道,這位文堂主雖然是‘高麗’人,卻自小在東北長大,説得一口流利漢語,簡直就跟咱們沒兩樣,他一身功夫不含糊,軟硬輕功樣樣一流。”

    年輕人“哦”地一聲道:“那可真是難得,這位文堂主多大年紀了?”

    胖小鬍子道:“四十多快五十了。”

    年輕人方待再説,雄健步履響動,偏殿裏快步走進了蒙古大漢,他滿臉怒容,進來便道:“不知是哪個該死的快嘴東西,只要讓我查出來……”

    胖小鬍子忙問道:“怎麼,鐵大?”

    蒙古大漢冷哼一聲道:“你知道這位一堂文爺是來幹什麼的?”

    胖小鬍子道:“你不説我怎麼知道,他是來幹什麼的?”

    蒙古大漢冷冷説道:“奉老爺子之命,拿的有老爺子手諭,咱兩個即時起內調,這座帳篷裏用不着咱們倆了。”

    胖小鬍子呆了一呆:“這是什麼意思?”

    蒙古大漢冷笑説道:“什麼意思,還用問麼,八成兒是聽説少爺來了,怕咱們跟少爺走,來個不辭而別。”胖小鬍子眉峯一皺道:“文堂主他怎麼説的?”

    蒙古大漢道:“他還有什麼好説的,用得着口,拿得有老爺子手諭,把手諭往咱倆手裏一交不就得了。”

    胖小鬍子道:“即時內調,這麼説咱們倆馬上得走?”

    蒙古大漢道:“即時這兩個字你不懂麼,車子在外頭等着呢,像似接咱們倆了。”

    胖小鬍子沒説話,但旋即又道:“咱們可不是那種人,真要想走,誰又攔得住?”

    年輕人突然站了起來。

    胖小鬍子忙跟着站起,道:“少爺,您要幹什麼?”

    年輕人含笑問道:“你説呢?”

    胖小鬍子道:“您可別走……”

    年輕人道:“誰説我要走?”

    轉望蒙古大漢接問道:“鐵大,車子多大的,能多容一人麼?”

    蒙古大漢未假思索,點頭説道:“當然夠大,別説多容一個人,就是多容三五個……”

    年輕人截口説道:“走,我跟你兩個去見見萬老爺子去。”邁步向外走去。

    棚外停放着一輛雙套高篷馬車,車挺氣派,車轅上坐着一個人,車前站着一個人。

    高坐在車轅上的,是個黑衣壯漢。

    站在車前的,四十來歲近五十年紀,個子高高的,顯得有點瘦削,長眉細目,膽鼻方口,是個挺俊的人。

    年輕人含笑説道:“這位想必就是文堂主了。”

    那漢子忙一抱拳道:“不敢,文逸軒,請教……”

    的確,不但是一口流利的漢語,還帶着濃重的東北口音。

    年輕人道:“我姓傅,傅少華。”

    蒙古大漢鐵大一旁説道:“老文,這就是我家少爺。”

    文逸軒怔了一怔,道:“你家少爺‘鐵騎會’的傅少主?”

    鐵大點頭説道:“正是。”

    文逸軒“哎喲”一聲道:“文逸軒失敬,該重新見過一禮。”

    他抱起了雙拳。

    傅少華忙答了一禮。

    鐵大道:“老文,別多禮了,上車吧,我家少爺要一道兒見見老爺子去。”

    文逸軒微微一怔,道:“怎麼,傅少主要見見老爺子……”

    傅少華含笑説道:“鐵大跟商二多年來蒙萬老爺子照顧。我該當面致謝,再説我從‘萬家幫’的地盤經過,也應該拜會拜會萬老爺。”

    文逸軒忙道:“那我得先走一步報老爺子去,別讓老爺子失了禮……”

    一抱拳道:“恕文某先走一步了。”

    轉身邁步而去。

    商二望着那飛快遠去的背影,笑道:“老文是夠精的,先回去告訴老爺子一聲,盤算盤算怎麼應付,心裏好有個譜兒,免得臨時措手不及。”

    傅少華:“上車吧,別讓人家萬老爺子久等。”

    三個人登上馬車,一聲鞭響,一聲吆喝,馬車立即向前飛馳。

    傅少華道:“萬老爺子住在哪兒?”

    鐵大道:“不遠,就在西城。”

    車行了一陣之後,馬車逐漸緩行,然後停了下來。

    商二道:“到了。”

    掀開車篷就往外看了一眼,回過頭來道:“少爺,‘萬家幫’有身份的全出來了。”

    一躍即下馬車。

    傅少華跟在商二之後下了馬車,眼前一座大宅院,宏偉的門頭,丈高的圍牆,好幾盞大燈籠把門前方圓十丈內照耀得光同白晝,氣勢的確不尋常。

    大門外,一前九後十個人,站在最前面的一個,是個身穿竹布褲褂的老頭兒,身材既瘦又小,可是挺有精神,尤其一雙虎目眼神十足,炯炯懾人。

    老頭兒身後成一字地站着四個黑衣壯漢,看年紀都在三十以上,一個個太陽穴高高隆起,威態逼人。

    再後頭,是五個胖瘦高矮不等的漢子,那文逸軒站在左首頭一個,另四個跟他的年紀差不多。

    商二低聲説道:“少爺,萬老爺子身後是貼身四護衞,每個都有一身好功夫,再後頭是‘萬家幫’的五位堂主。”

    傅少華緊跨幾步到了跟前,躬身抱拳道:“晚輩傅少華見過萬老爺子。”

    瘦老頭兒忙答一禮,道:“不敢當,不敢當,傅少主這是折煞萬逢春。”邊説邊打量傅少華,話落,往後一招手道:“過來見見傅少主。”

    “萬家幫”的五位堂主,以文逸軒為首,應聲上前一一見禮。

    互相見了禮,略略幾句客氣話之後,萬逢春擺手肅客。

    萬家大院裏,人成兩排直達大廳,隔幾步便是一個,全是手持雁翎刀的黑衣壯漢,一個個站在那兒跟木頭人似的,一動不動,臉上也沒有一點表情,顯見得“萬家幫”紀律嚴明,訓練有素。

    大廳裏落了座,萬家的下人上香茗退去。

    萬逢春輕輕咳了一聲道:“傅少主遠道而來,一路辛苦。”

    傅少華微一欠身道:“謝謝老爺子。”

    萬逢春道:“傅少主從哪兒來?”

    傅少華道:“大漠。”

    萬逢春“哦”地一聲道:“這種天候過大漠,那真是件苦事。”

    傅少華含笑説道:“上頭烤,底下蒸,讓人恨不得一步就跨出去。”

    萬逢春捋着鬍子笑了。

    傅少華微一欠身子,抱拳説道:“多年來鐵大跟商二蒙老爺子收留照顧,晚輩感激不盡,謹此當面致謝。”

    萬逢春答了一禮道:“傅少主這個謝字,萬某不敢當,大家吃的都是這碗江湖飯,應該患難相助,俗話説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人誰沒個急難之時,鐵、商二位老弟當年能找上萬某,那是他二位看得起萬某,認為萬某是個值得交的血性朋友,其實他二位自到‘萬家幫’之後,沒有吃過一天閒飯,尤其是商老弟,萬家幫的庫存,有一半以上是他那手絕活贏來的。”

    他笑了。

    商二也笑了,道:“若非有老爺子這個靠山,我早就給江湖道上的挑了。”

    萬逢春道:“那是老弟你從未出過一點紕漏……”

    輕輕一嘆道:“傅少主,關於當年‘鐵騎會’的慘事,鐵、商二位老弟對我言之甚辭,只因路遠不及馳援至今引為疚愧憾事。”

    傅少華道:“老爺子有這番心意,‘鐵騎會’已是存歿俱感。”

    萬逢春道:“傅少主別當萬某這是場面話。”

    傅少華道:“不敢,晚輩素知老爺子仁義過天……”

    萬逢春道:“‘仁義過天’這四個字萬某不敢當,只是當年事由於道遠,萬某沒能趕上,今後傅少主若有用得着萬某的地方,萬某定當竭盡棉薄。”

    傅少華抱拳説道:“老爺子盛情好意,晚輩這裏謝了。”

    只見一人行人大廳,此。人修長身材,一襲青衫,蠶眉風目,長鬚五綹,飄逸而瀟灑。

    萬逢春立即招手説道:“任二弟快來見見‘鐵騎會’的傅少主。”

    商二在傅少華耳邊輕輕説道:“此人姓任,名天威,美號‘八臂玉哪吒’,關外一流好手,現任‘萬家幫’總護法。”

    傅少華立即離座站起,此刻那任天威已步至近前,躬身向萬逢春行了一禮,然後轉向傅少華。

    傅少華未容他開口已先抱起雙拳:“任總座。”

    任天威訝然投過一瞥,抱拳説道:“不敢,任天威見過傅少主。”

    傅少華道:“‘八臂玉哪吒’,傅少華久仰。”

    任天威道:“任天威這點薄名恐不在傅少主耳中,倒是任天威對‘鐵騎會’諸位俊傑,衷心仰慕已久。”

    客套寒暄畢,任天威坐在萬逢春右首。

    萬逢春道:“任二弟,可有眉目?”

    任天威遲疑了一下。

    萬逢春立即又道:“鐵、商二位賢弟在‘萬家幫’呆了不少年,傅少主也不該算外人。”

    任天威道:“屬下遲到了一步,聽説東西已讓他們奪去了。”

    萬逢春灰眉一皺道:“怎麼説?東西已讓他們奪去了!”

    任天威道:“聽説全是京裏派出來的,個個精鋭。”

    萬逢春沉吟説道:“那東西要是落在他們手裏,今後麻煩可就大了!”

    掃了傅少華一眼,欲言又止。

    傅少華道:“老爺子有什麼話請只管説。”

    萬逢春倏然一笑道:“也沒什麼,萬某想請教傅少主是從哪條路上來的?”

    傅少華淡然一笑道:“晚輩是經由‘昭君冢’進歸綏城。”

    萬逢春一怔道:“昭君冢?”

    掃了任天威一眼。

    任天威微微點了點頭。

    萬逢春轉過臉來便要説話。

    傅少華已經搶先開了口:“老爺子跟任總座所説的那東西,指的可是半塊虎符?”

    萬逢春兩眼一睜道:“不錯,傅少主莫非知道這件事?”

    傅少華道:“承老爺子視晚輩為自己人,對老爺子,晚輩也不敢有所隱瞞,晚輩曾適逢其會,眼見三方面好手爭奪那半塊虎符……”

    接着,他把“昭君冢”前所見所遇,毫不隱瞞地説了一遍。

    聽畢,任天威一雙風目之中閃射着異采,道:“這麼説,那半塊虎符雖然落在他們手中,那藏於半塊虎符之中的半張血令是被陰瞎子暗中取去了?”

    傅少華道:“除了他應該沒有別人。”

    萬逢春一雙灰眉緊皺,道:“要是那半張血令落進了陰瞎子手中,那半塊虎符就等於是一塊廢銅,無論落在誰手裏都已無關緊要,只是那半張血令落在了陰瞎子手裏,要想奪過來恐怕比從他們手裏奪過來更要麻煩,我雖沒見過這陰瞎子本人,可是對他的性情、為人,知道得不算少,他一向獨來獨往,要那半張虎符又有何用?”

    任天威道:“那半張血令要是給陰瞎子暗中取了去,其用意的確令人費解……”

    抬眼望向傅少華,目光一凝,道:“傅少主説是送符之人是位老者,那遲至一步的接符人是個虯髯大漢?”

    傅少華道:“正是。”

    任天威眉峯微皺,沉吟不語。

    萬逢春道:“任二弟可知道這位老者跟那虯髯大漢是哪一路的高人?”

    任天威抬眼説道:“關裏關外屬下認識的不少,知道的也不在少數,可是這老者跟那虯髯大漢聽來都是陌生得很。”

    萬逢春道:“傅少主呢?”

    傅少華道:“晚輩甫自踏入江湖,見聞不多,閲人還少。”

    萬逢春道:“鐵、商二位賢弟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

    商二道:“屬下二人要是知道,早就稟知少主了。”

    “説得是,”萬逢春微一點頭道:“這麼大的事,你們竟然不知道人家的來路……”

    任天威輕輕咳了一聲道:“屬下淺見。以為那送符人與接符人是哪方高人並無關緊要,找尋那暗中取去半張血令之人才是當前要務。”

    萬逢春道:“任二弟説得不差。”

    任天威轉望向傅少華,含笑説道:“傅少主可容任天威直問幾句?”

    傅少華道:“任總座不用客氣,請儘管問。”

    任天威道:“當年‘鐵騎會’一夕之間毀在虜賊之手,會主及夫人壯烈身殉,一眾健兒也傷亡殆盡,傅少主這趟涉足江湖,是不是要重振‘鐵騎會’聲威,率麾下英豪雪報這山高海深的公仇私恨?”

    傅少華揚了揚眉道:“公仇私恨,不共戴天,傅少華若不重整‘鐵騎會’,有所行動,就無以對泉下雙親及眾弟兄之英靈。”

    任天威為之動容,拇指一揚道:“博少主好不令人敬佩。”

    傅少華道:“理所應當,義不容辭,傅少華不敢當任總座這敬佩二字。”

    任天威輕咳一聲道:“那麼,傅少主是不是也有意於那半張血令呢?”

    傅少華淡然一笑道:“虎符為現下各幫派夢寐以求之物,各幫派好手為爭奪虎符血令,不惜傷身喪命,得虎符血令,可得經天緯地之輔佐良才,傅少華若説無意,那是欺人之談。”

    任天威再揚拇指道:“傅少主快人快語。詩人以誠,更使人敬佩。”

    傅少華道:“任總座言重了,傅少華僅是不慣虛偽而已。”

    任天威道:“英雄本色,本該如是……”

    話聲微頓,神色一肅,接道:“傅少主待人以誠,‘萬家幫’也不慣虛偽,任天威在此有句肺腑之言,還請傅少主勿以交淺言深視之。”

    傅少華微一欠身,肅容説話:“不敢,任總座請明教,傅少華洗耳恭聽。”

    任天威輕咳一聲道:“豈敢,傅少主言重了,當年‘鐵騎會’慘遭虜賊攻陷,‘萬家幫’未能及時馳援,為此,多年來老爺子一直耿耿於懷,如今傅少主既有雪報公仇私恨之宏志大願,‘萬家幫’自該竭盡棉薄,願與傅少主憑一言為定,攜手並肩,先奪虎符血令,然後共赴公仇私恨,傅少主尊意如何?”傅少華沒想到這位“八臂玉哪吒”會有此一説,呆了一呆,也略略遲疑了一下。

    萬逢春向着任天威投過詫異一瞥之後,立即説道:“任二弟是萬某的左右手,對外如同萬某。”

    傅少華定了定神道:“老爺子跟任總座隆情盛意,義伸援手,傅少華感激……”

    任天威道:“彼此站在一條線上,傅少主不必客氣。”

    傅少華道:“‘萬家幫’在老爺子雄才大略領導之下,幫內盡皆俊彥良才,實力雄厚,威震江湖,常使虜賊喪膽,不敢正視。‘鐵騎會’如今只剩得傅少華三數人,毫無實力而言,東山再起,艱難頗多,能得‘萬家幫’鼎力為助,應該是久旱喜逢及時雨,求之不得,無如事關重大,也因‘鐵騎會’毫無實力可言而不敢猝而言決……”

    任天威倏然一笑,立即截口説道:“那不要緊,傅少主不妨多考慮一下,且請在客舍委屈幾天,容‘萬家幫’一盡地主之誼……”

    轉眼望向萬逢春身後:“子云!”

    一名黑衣壯漢越前躬下身去。

    任天威道:“傳話震總管,即時把客舍收拾一下,另外派出幾個人來侍候傅少主。”

    那黑衣壯漢應聲欲去。

    傅少華連忙站了起來,道:“初次拜會,怎好打擾,我另有瑣事……”

    任天威截口説道:“就是因為傅少主初次蒞臨,‘萬家幫’不敢失禮,若傅少主是座上常客,‘萬家幫’也就不能讓傅少主住那臭蟲滿炕的骯髒客棧去……”

    向那黑衣壯漢一揮手道:“去。”

    那黑衣壯漢應聲施禮而去。

    人家一片熱誠,一番好意,傅少華他能再説些什麼,只得打擾了。

    又坐了一會兒,看看天色不早,傅少華起身告辭,由鐵大跟商二陪着出了客廳。

    萬逢春率任天威等五位堂主送到大廳門口,送走了貴客之後,萬逢春道:“任二弟進來坐坐,我有話説。”

    折回廳裏落了座,任天威搶先含笑開口:“老爺子可是怪屬下擅自做主?”

    萬逢春搖頭説道:“那倒不是,賢弟一向代表我對外,只是我要聽聽賢弟的道理……”

    任天威笑笑説道:“老爺子,攜手並肩聯盟之事,屬下只是試試那位傅少主而已。”

    萬逢春訝然説道:“試試傅少主,試什麼?”

    任天威道:“以老爺子看,傅少華他是否知道虎符的大用?”

    萬逢春道:“當然知道,他剛才不是説過麼,得虎符便得輔佐良才。”

    任天威道:“那麼,以老爺子看,傅少華他是否知道那半塊虎符之中另藏有半張血令?”

    萬逢春道:“這個就不敢説了,不過他既然知道虎符的大用,也應該知道那半塊虎符之內藏有半張血令。”

    任天威微微一笑道:“傅少華他既然知道虎符的大用,也知道那半塊虎符之內藏有半張血令,他適逢其會,人既在那‘昭君冢’前,豈會任那陰瞎子把半張血令暗中取去之理?”

    萬逢春呆了一呆道:“任二弟是説,那半張血令並未被陰瞎子暗中取去?”

    任天威道:“屬下是根據各種事實推測,所得的結論是不可能三字。”

    萬逢春灰眉微皺道:“那麼,那半張血令是誰取去了呢?”

    “老爺子,”任天威淡然一笑道:“根據傅少華的説法,那座‘昭君冢’前後到過五路好手,虜賊一方奪去了半塊廢銅,那送符老者交出了半塊虎符,接符虯髯大漢遲到了一步,陰瞎子並未取去那半張血令乘下的就只有傅少華一人了。”

    萬逢春神情一震道:“賢弟是説那半張血令已落在傅少華之手?”

    任天威笑問道:“以老爺子看呢?”

    萬逢春搖頭説道:“不會吧,我看這位傅少主年少老成,對人坦率,胸無隱私,滿臉正氣,為一時難得的俊彥……”

    任天威道:“老爺子閲人甚多,眼光獨到,屬下本不敢置喙,無如屬下蒙老爺子知遇,受老爺子厚恩,有話卻不得不説,老爺子為人仁義,存心仁厚;成,成在這兒,將來吃大虧也必吃在這兒……”

    萬逢春搖頭説道:“我以誠對他,諒他也不會以虛偽對我。”

    任天威笑笑説道:“老爺子,這是什麼事,事關虎符血令,事關輔佐良才,虛偽對人又何妨?就是欺人,也是理所應當之事,要是那半張血令落在咱們‘萬家幫’手裏,老爺子會鳴鑼喊叫,張揚出去麼?”

    萬逢春道:“那也要看對誰,若相處皆正人君子,以誠待我之人,縱然鳴鑼喊叫,張揚出去又何妨?”

    任天威輕輕一嘆,搖頭説道:“老爺子您太仁厚了,太仁厚了……”

    萬逢春目光一凝,道:“賢弟,他有沒有取得那半張血令,跟結盟事何關?”

    任天威道:“關係就在這兒,老爺子,他若毫不猶豫,點頭答應,那就表示他急要旁人援手,助他一臂,他若有半點遲疑,那就表示他已取得半張血令,有把握得輔佐良才,無須別人的助力。”

    萬逢春臉色微笑道:“那麼賢弟你留他住下又是……”

    任天威道:“老爺子,半張血令當追問明白,別人夢寐以求,不惜斷首捐軀,咱們又豈可坐失良機,失之交臂?”

    萬逢春陡然一驚道:“賢弟是要……”

    任天威淡然一笑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只要老爺子點個頭,屬下願取那半張血令來,雙手奉與老爺子,以報知遇厚恩。”

    萬逢春大驚,忙搖手説道:“賢弟不可,斷斷不可……”

    任天威道:“老爺子不忍?”

    萬逢春道:“這種事不是你我所應為的。”

    任天威淡然一笑道:“老爺子,要取虎符血令據為已有,是免不了強搶掠奪的,伸手向別人跟伸手向傅少華,有什麼不同?”

    萬逢春道:“傅少華跟別人不同……”

    任天威道:“老爺子,躍馬拉弓,逐鹿中原,他也是其中的一個,此子非常人可比,若假以時日,容他再起,‘鐵騎會’的聲威非凌駕於老爺子這‘萬家幫’之上不可,老爺子,打虎鬚在爪牙之未利,捕鳥須擇羽毛之未豐……”

    萬逢春灰眉一聳,道:“賢弟!”

    任天威倏然住口不言。

    萬逢春威態稍斂,喟然一嘆道:“天色不早,賢弟歇息去吧。”

    任天威站了起來道:“老爺子,一念之誤,能使……”

    萬逢春擺手説道:“我明白,我明白,讓我慎重考慮一夜,明早再給賢弟答覆。”

    任天威臉上掠過一絲異色,躬身告退而去。

    任天威走了,萬逢春一個人獨坐大廳裏,一雙灰眉皺得深深地,深深地……

    在萬家大院子那客舍裏,燭影搖紅,燈光正亮。

    寬敞、乾淨而舒適的客舍裏,傅少華坐在炕沿上,鐵大、商二坐在他的對面,三個人正在聊着,聊得正興高彩烈。

    鐵大忽然一皺濃眉道:“怪了!”

    商二翻了他一眼道:“什麼事大驚小怪?嚇人一跳。”

    鐵大道:“老爺子對咱們倆去留的事,怎麼隻字未提?”

    商二冷冷説道:“這還不夠麼?”

    鐵大目光一凝道:“你是説……”

    商二道:“不提就是不放咱倆走。”

    鐵大兩眼一睜道:“那怎麼行……”

    商二冷冷説道:“為什麼不行?當初是咱們來投靠人家,可不是人家求咱們來的。”

    鐵大道:“話雖這麼説,可是如今少爺回來了……”

    傅少華道:“萬老爺子若不答應讓你們倆走,我還真不好強求呢。”

    鐵大天生莽撞,濃眉一掀道:“明兒我找老爺子去。”

    商二道:“他要是不肯呢?”

    鐵大道:“我有兩條腿,欠他的將來還他就是。”

    商二冷冷一笑道:“好主意。”

    傅少華微一搖頭道:“事情不能這麼做,人家待你倆這麼仁厚,別給人話柄,讓人家説咱們的人不通情理。”

    鐵大道:“那麼,我跟商二就這麼留下了不成?”

    傅少華道:“別急,鐵大,也許萬老爺子根本就沒留下你兩個的意思。”

    鐵大低着頭,沒説話。

    沉默了一陣之後,傅少華忽然説道:“有件事我也覺得怪。”

    鐵大忙一抬頭道:“哪件事?少爺。”

    傅少華道:“剛才在廳裏,那位‘八臂玉哪吒’對我説的那些話。”

    商二道:“結盟的事?”

    傅少華點頭道:“不錯。”

    鐵大道:“這有什麼奇怪,瞧您這不凡的氣宇,‘八臂玉哪吒’他不是瞎子,你這不凡氣宇就是重振咱們‘鐵騎會’聲威的最佳證明,誰不想攀龍附鳳。”

    商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傅少華淡淡一笑道:“鐵大,你還是那個老脾氣。”

    鐵大臉一紅,沒説話。

    商二道:“少爺,那麼您以為是……”

    傅少華道:“‘鐵騎會’精英當年早巳傷亡殆盡,偌大一個‘鐵騎會’如今只剩下咱們三個,一無實力,二無聲威,簡直無一可取之處,‘萬家幫’絕不會跟咱們輕言結盟的……”

    商二道:“少爺,聽任天威的口氣,他好像是一番好意。”

    傅少華微一搖頭道:“即使是好意,也不該從那‘八臂玉哪吒’嘴裏説出來。”

    商二道:“這一點少爺倒不須置疑,那任天威身為‘萬家幫’總護法,萬老爺子視他為左右手,異常倚重,對外他時常代表萬老爺子……”

    傅少華搖頭説道:“小事他可以代表一幫之主,即使是小事,他也要得幫主之授權授意後始能對外説話行事,這是什麼事,雙方結盟,非同小可,他豈有不須先徵幫主同意而擅自做主之理?”

    商二微微點頭,沉吟説道:“經您這麼一説,我也覺得那‘八臂玉哪吒’有點逾越……”

    目光一凝道:“少爺,要是這是萬老爺子事先跟他商量好的,任天威表示有意結盟,是經過萬老爺的授意,那就另當別論了,萬老爺子是一幫之尊,顏面問題,他怕您當面拒絕下不了台。”

    傅少華點頭説道:“這倒有可能,萬老爺為人仁義過天,這結盟的事,要是出自他的授意,那應該是一番令人感激的好意。”

    商二道:“萬老爺為人仁義過天,可是這位‘八臂玉哪吒’卻精明得有點奸滑,跟他相處,使人不得不存一絲戒心。”

    傅少華點頭説道:“我看得出來,‘八臂玉哪吒’此人極其精明,而且帶點滑,稱得上是‘萬家幫’的擎天柱一根,難怪萬老爺子這麼倚重他。”

    鐵大突然説道:“少爺,張家口咱們是不是要去一趟?”

    傅少華道:“你是説去看看陰瞎子所説的那個和尚?”

    鐵大道:“是的。”

    傅少華道:“從歸綏到張家口。這段路不近呢!”

    鐵大道:“那不要緊,‘萬家幫’有的是日行千里、夜跑八百的蒙古種快馬,我一天跑個來回應該不成問題。”

    傅少華搖頭説道:“我不打算讓你去。”

    鐵大道:“您讓商二去?”

    傅少華道:“不,我打算明天自己跑一趟。”

    鐵大道:“這點小事哪用得着您親自去,我兩個幹什麼的?”

    傅少華道:“咱們做事不能悖情悖理,你兩個人仍在‘萬家幫’裏,不方便。”

    鐵大道:“這有什麼不方便的?我兩個畢竟是‘鐵騎會’的人。”

    傅少華搖頭道:“話不能這麼説,你兩個人只要在‘萬家幫’,一天,便應該聽命於‘萬家幫’。我現在的身份只不過是‘萬家幫’的一個賓客。”

    鐵大還待再説。

    商二一旁哈哈對鐵大説道:“少爺年紀輕輕的就這麼通情通理,你是怎麼活的?這點江湖規矩你都不懂的。”

    鐵大濃眉一揚道:“商二,此地無青草,哪來你這多嘴驢?”

    傅少華笑笑説道:“鐵大,‘鐵騎會’正待東山再起,一旦離開‘萬家幫’後,你還怕沒辦事的機會,沒跑腿的時候?”

    對這位“鐵騎會”少主,鐵大不便爭辯,不便頂嘴,只有來個悶聲不響。

    商二忽然站了起來道:“三更已過,時候不早了,少爺明早還要跑一趟‘張家口’,該歇息了。咱們走吧,你要想跑腿辦事那也容易,給少爺找匹好馬去,餵飽了草料,鞍配停當,準備少爺明天一早上路,這不也是跑腿辦事麼?”

    鐵大冷冷説道:“兩邊兒的話全讓你説了。”

    向傅少華欠身施個禮,轉身出門而去。

    傅少華搖頭説道:“還是老脾氣,這麼多年了,一點兒也沒改。”

    商二忽然低低説道:“少爺,您先別拴門,我馬上折回來。”

    傅少華怔了一怔,剛要問,商二已經在鐵大身後出門而去。

    傅少華心中好不詫異,心想,什麼事商二這麼神秘,商二這個人雖然賭技傲誇當世,堪稱一絕,論心智他也是當世所罕見,他既然這麼神秘,必有什麼機密大事……

    他聽了商二的話,僅把門掩了起來,沒拴門。

    過了不多久,輕捷步履響動,商二推門而入。

    傅少華一抬手道:“坐下聊。”

    商二隨手拴上門,走過來坐下,道:“少爺,我有件事要讓您知道一下。”

    傅少華倏然一笑道:“我料你必有什麼機密大事,不然不會這麼神秘,也不會有意瞞着鐵大。”

    商二道:“鐵大是咱們‘鐵騎會’老人,跟我也是多年的好弟兄,我本不該瞞着他,可是您知道他的脾氣,跟銅鑼一樣,一點就響,要給他知道這樣事,他非拉下臉來找人玩命不可……”

    傅少華道:“對他,我雖然不及你瞭解得深。可是我小時候對他那剛直、魯莽的火爆脾氣印象也相當深刻。”

    商二道:“現在咱們人在‘萬家幫’裏,萬老爺子待人又十分仁厚,我不能讓他在這時候鬧出事來。”

    傅少華點了點頭道:“什麼事?你説吧。”

    商二道:“要是我沒看錯的話,這結盟一事應該不是萬老爺子的主意,也就是説那‘八臂玉哪吒’他擅作主張,事先沒跟萬老爺子商量過,沒經過萬老爺子的授意。”

    傅少華很平靜,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商二道:“您坐在客位上不容易看見,我坐在下首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八臂玉哪吒’提起結盟事之後,萬老爺子曾經怔了一怔,可是剎那間他就恢復了平靜,馬上説任天威可以代表他本人。”

    傅少華道:“若是任天威事先跟萬老爺子商量過,提結盟事是萬老爺子的授意,萬老爺子就不會頗覺意外地怔了一怔,是不?”

    商二點頭説道:“我正是這個意思,還有一點可以證明萬老爺子事先不知道這件事,結盟一事完全是任天威他自做主張。”

    傅少華道:“哪一點?”

    商二道:“我剛才折回客舍之前,曾經找了一個‘萬家幫’弟兄問了一問,任天威一大早奉命截符去了,剛回來。”

    傅少華道:“那就可以證明萬老爺子事先不知道這件事了……”

    眉峯一皺,接道:“那麼,任天威他不避逾越地自做主張,提議結盟是什麼意思?”

    商二道:“這個我還沒想通,不過此人為人過於精明而流於陰險奸滑。他這麼做必有用意,咱們不能不防着點兒。”

    傅少華沉吟説道:“萬老爺子既然事先不知道,那麼咱們辭別之後一定會問那任天威,以萬老爺子的為人,要是任天威不懷好意的話,萬老爺子斷不會再一次地任他自做主張。”

    商二搖頭説道:“您不知道,在‘萬家幫’多年,我對萬老爺子這個人瞭解得相當清楚,他這個人待人那是沒話説的,唯一的短處是耳朵太軟,任天威是他的左右手,加之任天威極具心智,又有一張能説會道的嘴,我有……”

    傅少華道:“萬老爺子耳朵軟,總不至於軟到是非不分吧?”

    商二道:“這您不知道,我清楚,萬老爺子耳朵軟,可真軟到有點是非不分,多少年來常見的事,萬老爺子那位二夫人經常在萬老爺子耳邊搬弄是非,萬老爺子近年來對大夫人冷淡多了。”

    傅少華道:“怎麼?萬老爺子還有位二夫人?”

    商二道:“萬老爺子年紀一大把了,按説是不該再納妾了,可是……這位二夫人是這麼來的,有一回萬老爺子在南城一家客棧裏碰見個爹孃病死,無依無靠的可憐姑娘,萬老爺子一念仁慈,動了惻隱之心,不但出錢出力葬了她的爹孃,而且收留了她。這位姑娘感恩圖報,一定要委身萬老爺子,侍候萬老爺子一輩子。萬老爺自忖年紀一大把,不敢誤人終身,堅不答應,無奈那位姑娘雙膝落地,不答應她就要一頭撞死,加之大夫人有容人之量,也看得過意不去,於是乎紅顏白髮就成了親,那姑娘也就搖身一變成了萬老爺子的二夫人。這位二夫人極工心計,一年不到就把那當家主事之權從大夫人手裏奪了過去,牀第之上,枕邊細語,使得大夫人跟萬姑娘經常受氣……”

    傅少華道:“萬姑娘,萬老爺子還有位掌珠麼?”

    商二道:“快二十歲大姑娘了,文武全才,在萬老爺未納二夫人時,如同心頭肉,掌上珠一般,萬老爺子自從納了這位二夫人之後,在萬老爺子心目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還好這位二夫人無所出,要不然大夫人跟萬姑娘恐怕就更不在萬老爺子眼裏了。”

    傅少華皺眉説道:“素仰萬老爺子仁義過天,他怎麼會……”

    商二道:“這是半點不假,不折不扣的實情,只是壞就壞在他耳朵太軟了。”

    傅少華道:“這位二夫人似乎也過了些。”

    商二道:“都一樣,免不了的,哪個做小的不爭權爭勢,為大的要是不夠厲害的,到頭來總是吃虧的。”

    傅少華微一搖頭道:“家務事情可難斷。”商二道:“這件事您預備怎麼辦?”

    傅少華淡然一笑道:“我來此是客,大不了一走了之,‘萬家幫’豈奈我何,事情究竟如何。萬老爺子是什麼態度,遲早總會看出端倪來的,我那時再採取對策不遲。”

    商二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管怎麼説,咱們還是防着點兒好。”

    傅少華微一點頭道:“我聽你的。”

    商二站了起來道:“您早點歇着吧,明兒個還得累一天呢,鐵大給您找馬去了,蒙古人最懂蒙古大馬,他會紿您找一匹良駒的。”

    只聽一陣急促蹄聲傳了過來,由遠而近,夜靜時分聽來異常清晰。

    商二道:“八成兒是萬姑娘回來了,她經常出門三更半夜回來,也難怪,在家待着沒意思。”

    傅少華道,“只怕也給了那位二夫人話柄。”

    商二道:“可不是麼,一點兒也沒錯,二夫人常説,這麼大個姑娘家了,一天到晚老往外跑,不到三更半夜不回家,像什麼樣子,老爺子,這可有關家聲啊,堂堂一個幫主幹金,您在江湖上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讓人家飛短流長可不好聽,須管管哪。二夫人常進言,老爺子也常管,可是萬姑娘就不聽,你管你的,我走我的,誰愛怎麼説就怎麼説,我不在乎。”

    傅少華笑笑説道:“只怕這位萬姑娘是位女中丈夫。”

    商二點頭道:“的確,為人、膽識、所學,不但不讓鬚眉,而且也愧煞鬚眉。”

    只聽一陣輕捷步履傳了進來。

    商二道:“沒錯,是萬姑娘。”

    傅少華情不自禁地轉頭向外望去。可是窗户關着門掩着,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那陣輕捷的步履聲很快地後去了……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