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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半塊銅片

    問遍天下,沒人不知道,昭君名王嬙,漢元帝時徵選入宮,因開罪於畫工毛延壽,數歲不御。

    後,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求美人於天闕,帝諾以昭君和番,翌年遣之塞外,於是,這一“丰容盛飾,光照漢宮”的美人,抱琵琶,跨寶馬,為了漢蒙的和平而通婚異族。

    昭君老死異域,骨埋大漠,絕代佳麗,砂土一杯,昭君的埋骨處,在“歸綏”城南三十里大黑河之濱,當地土人稱之為昭君冢,巍然高丘一座,前有小河,俗稱黑水河。

    昭君冢高十餘丈,旁有登道可拾級而上,其上則寬平似台,方圓約五六丈,冢前有很多碑碣。

    冢之東北,大黑河浪汶蹙錦,樹影含嬌,回波反映,曲曲流向西南,冢旁,麥隴草屯,山林村阜,無不黛色一片,深若濃墨,故山曰大青山,河曰大黑河。

    昭君冢煙靄朦朧,遠見數十里外,所以又叫青冢。

    漠北風光,雄壯、悲愴,還帶點淒涼。

    日頭落下去了,不,還頂在山尖上,霞光萬道,燒紅了半邊天,這時候,漠北風光,那雄壯、悲愴、淒涼的意味就更濃了,偶而再聽幾聲駝鈴,幾聲胡笳,更能使人不覺淚下。

    所以有人説,要欣賞漠北風光,那雄壯、悲愴、淒涼的景象,最好是在日落時光。

    這兩個人不知道是不是在欣賞漠北風光,要是的話,那就是一對大外行。

    日頭高懸在正頭頂,能曬出人的油來,地上的砂燙腳,倘如有人煉顆砂礫起來,手掌心就託不住它。

    上面烤着,下面燙人,炙熱的風像大黑河裏的波濤,一陣一陣地,能使人窒息,恨不得跳進大黑河裏洗個痛快。

    這兩個人,就在昭君冢前。

    一個躺在昭君冢對面的一棵大樹下,一個靠在昭君冢前的石碑上。

    躺在昭君冢前大樹下的那個人,穿一件白裏泛黃的長衫,個子高高的,兩手交叉着放在胸口,臉上扣着一頂寬沿大草帽,把臉全遮住了,腦袋旁邊地上放着一個粗布小包袱,一望可知是趕路的。

    受不了烤,耐不住熱,躺在這濃蔭遮天的大樹下睡一會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雖連城璧也不換。

    靠在昭君冢前的石碑上的那個人,是個鄉巴老頭兒,穿一身粗布衣褲,白布襪子厚底鞋,滿身都是黃塵。

    頭上扣頂破皮帽,懷裏抱着個三絃,“咚、咚”地直響,兩雙眼直翻白眼珠,敢情還是個瞎子。

    就這麼兩個人,一個在蔭涼裏,一個曬在太陽下,瞎老頭兒他似乎不怕烤,不怕那陣陣炙人的熱浪,撥弄着三絃,人顯得很悠閒,很愜意。

    可是漸漸地,瞎老頭兒他不悠閒、不愜意了,滿面風塵,皺紋遍佈,似乎歷盡滄桑的老臉上,很明顯地泛起一片焦急神色。

    看這神色,讓人覺得它比那“熱”還令人躁得慌。

    而樹蔭下那個,仍然蓋着臉睡他的,動彈都沒動彈一下,看上去他應該比瞎老頭更悠閒且更愜意。

    沒多久,瞎老頭兒兩道殘眉忽地一陣跳動,大拇指一撥,“咚”地一聲大響,這一聲比剛才那連續不斷的絃聲大得多,聽起來像鼓又像乾雷,能震得人耳鳴心跳氣喘。

    可不是麼,隨着絃聲一陣怪風,吹得地上黃砂直打轉。

    就在這時候,那天地一線處,無垠的黃沙上,發現了一個小黑點,飛快地向這邊移動。

    很快地,近了,那是個人,在向這邊奔跑。

    再近些看,不錯,那是個人,身材瘦小不高,腳下快是夠快,可是有點踉蹌不穩,像喝多了酒。瞎老人臉上的焦急神色一掃盡淨,代之而起的是一片難以言喻的驚喜,而旋即驚喜神色也不見了,仍恢復了那悠閒、愜意之色,輕輕地撥弄着三根弦。

    躺在樹蔭下睡覺的那個,仍蓋着臉睡他的,似乎好夢正酣。這時候正泡在西王母那瑤池裏,如何肯醒。

    再一轉眼,那人近了,是個老頭兒,半截衫不到膝蓋,褲腿系得緊緊地,打扮輕快、利落。

    黑黑的臉,濃濃的眉,圓圓的眼,而嘴角卻掛着一絲血絲,血不住地在流,從嘴裏往外湧。

    剛到昭君冢前,突然,他停住了。

    他停他的,瞎老人似乎茫然無覺,那對白眼珠子翻也沒翻他一下,那個睡覺的就更不必説了。

    來人似乎等不及了,兩道眼神像電,左右一掃,陡然大喝:“誰是接符人?”

    這一聲像晴空裏打了一個霹靂,樹蔭下睡覺的那個,大夢倏地被嚇醒了,挺身坐了起來,帽子掉了,一滾扣在身邊小包袱上,那長像二十多年紀,長眉斜飛,面目黑亮,懸膽一般挺直的鼻子,黑是黑了一點,但黑裏透着健壯。

    他瞪大了一雙充滿驚駭的眼,直望着來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而就在這時候,瞎老人手指加快,三絃一陣急響。

    來人倏地凝目,只一眼,抬手探懷取出一物,抖手一喝:“快走。”

    一片黃光電一般地射進了瞎老人懷裏,就在那道黃光沒入瞎老人懷裏的同時,來人往前一栽,砰然倒地,臉埋在炙熱的黃沙裏,沒再動一動,血順着嘴角往外湧,染紅了他臉前的那一小片黃沙。

    那年輕人一聲驚叫,身子往後挪,手抖着去摸草帽跟小包袱,瞪着眼,張着嘴,嚇得臉上都變了色,似乎打算跑。

    驀地,對面瞎老人輕喝一聲開了口:“年輕人,別動。”

    年輕人嚇了一跳,忙道:“老……老人家,是……是叫我……”

    瞎老人微一點頭道:“不錯,年輕人,我正是叫你。”

    年輕人道:“老人家為……為什麼叫……叫我……別……別動。”

    瞎老人道:“年輕人,因為我要求你一件事,請你幫個忙。”

    年輕人道:“老人家要……要我……我幫……幫什麼忙?”

    瞎老人緩緩抬手一指沙上死老人道:“年輕人,你看見了麼?”

    年輕人的身子忙又往後挪了一挪道:“老……老人家,我……我看見了……”

    瞎老人道:“年輕人,你告訴我,他怎麼樣了?”

    年輕人道:“他……這……這位老……老人家死……死了。”

    瞎老人道:“沒動麼?”

    年輕人道:“沒……沒有。”

    瞎老人道:“還有氣麼?”

    年輕人道:“我……我看……我看不清楚……大……大概……已經斷氣了。”

    瞎老人微一點頭道:“那就對了,年輕人,你可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年輕人驚怕地搖頭説道:“我……我不知道。”

    瞎老人道:“那麼,年輕人,聽我告訴你,留心仔細聽着……”

    手往懷裏一摸然後一揚,黃光映日一閃,那是寬窄不過數寸、長方形的一塊銅塊,他接着説:“他是為這個而死的,也就是説因為他身上帶着這個,所以被人追趕,被人用重手法震碎了內腑,難為他還能跑這麼遠到這兒……”

    年輕人望着那黃黃的一塊,愣愣地問道:“老……老人家,那……

    那是塊金子?”

    “不,”瞎老人搖頭説道:“這不是塊金子,這是塊銅,可是它比積堆如山的金塊還值錢,他為這銅塊死了,值得,這銅塊的價值遠在千萬條性命之上,假如它落在別人手裏,那等於死千萬個人,損失千萬條性命……”

    年輕人道:“老……老人家,我……我不懂。”

    瞎老人微一點頭道:“我知道你不懂,你也不必懂得太多,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你只替我送到一個地方,交給一個人就行了。”

    年輕人道:“送給一個地方,交給一個人?”

    瞎老人點頭説道:“是的,年輕人,這就是我要求你的事,求你幫的忙。”

    年輕人道:“老人家,你……你為什麼不自己……”

    “自己!”瞎老人淡然一笑道:“我要是自己能送,就不會求你幫忙,年輕人,你看見了,他死了,殺他的人是為奪這塊東西,在他們沒奪得這塊東西之前,他們是不會甘休罷手的,如果我沒料錯,追他的人馬上就要到,你拿着這塊東西快走,我留在這兒擋他們一陣,他們只會懷疑我。不會懷疑你,縱然我跟他一樣地死了,這塊東西總算由你之手送了出去,交到了某人手……”

    年輕人道:“老人家,現在還來得及,你也快走……”

    瞎老人搖頭淡然道:“年輕人,你不知道厲害,走不掉的,能走我早走了,要是兩個都走,被他們追上,一個也別想活命,這塊東西仍然會落進他們手裏,那他就白死了,而且跟着他死的還有千萬個人……”

    年輕人道:“可是……老人家,我……我怕。”

    瞎老人微一搖頭,道:“年輕人,不用怕,有我在這兒擋着他們,你是可以很順利地離開這兒的,再説他們只會懷疑我,不會懷疑你,就算最後會懷疑你,你已經走遠了,怕什麼,他們也沒有見過你,也不怕他們會找上你……”

    年輕人道:“老人家,我……我不敢……”

    “年輕人,”瞎老人臉色一凝,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句話你可聽説過?”

    年輕人點頭説道:“老人家……我……我聽説過,那……那就是説……”

    瞎老人微一擺手,道:“別多説了,聽説過就好,我剛才説過,這東西只要落進他們手裏,那就會死千萬人,損失千萬條人命,你幫我這個忙,就等於廣積陰德,救了千萬條人命,同時也大功一樁,不但從此要什麼有什麼,説不定還可以名垂青史,年輕人,你何樂而不為?”

    年輕人似乎有點心動,遲疑着道:“老人家,你要我把這東西送到什麼地方,交給誰?”

    瞎老人道:“‘張垣’你知道麼?就是‘張家口’,你到張家口大境門西北元寶山上雲泉古剎,把這東西交給主持和尚就行了。”

    年輕人忙道:“老人家,不行啊。”

    瞎老人道:“怎麼不行?年輕人。”

    年輕人道:“我家住在歸綏,我現在是要回家去,沒跟我爹孃説一聲,我怎麼能夠到張家口去……”

    瞎老人道:“不要緊,年輕人,你可以先彎回家去一趟,對你爹孃説一聲,然後再到張家口去,遲個三五天也不要緊。”

    年輕人還有點猶豫,道:“那……老人家……”

    瞎老人瞎眼一睜,道:“年輕人,別這個那個,再遲片刻連你也走不掉了。”

    年輕人可真害怕,一驚跳了起來,道:“老人家,我是怕我爹孃不讓我去。”

    瞎老人道:“年輕人,人活在世上,不為名即為利,你只要幫我這個忙,把這東西順利地送去,你就會名利雙收,要什麼有什麼,你一家老小從此可以坐着吃喝一輩子,把這話告訴你的爹孃,他倆不會不讓你去的。”

    年輕人道:“真的麼?老人家。”瞎老人道:“我這麼大把年紀的一個人,還會騙你這後生小子麼?”

    年輕人遲疑着點頭説:“那……老人家,請你把東西給我吧。”

    瞎老人唇邊飛快掠過一絲笑意道:“年輕人,你要接住了。”

    揚手就要丟,突然,他手停在半空,道:“年輕人,告訴我,你姓什麼?”

    年輕人道:“老人家,我姓傅。”

    瞎老人道:“家住在歸綏城什麼地方?”

    年輕人眨動了一下兩眼,道:“老人家,你問這……”

    瞎老人笑笑説道:“事成之後好派人給你送酬勞去啊。”

    年輕人“哦”地一聲道:“原來是……老人家,我家住在歸綏城老河沿兒。”

    瞎老人微微一怔道:“老河沿兒,年輕人,我怎麼沒聽説過這地方?”

    年輕人道:“那是個小地方,就在城西,到那兒一問就知道了。”

    瞎老人微一點頭道:“好吧,年輕人,你接住了。”

    手一抖,那銅塊化為一片黃光,飛一般地射了過來,年輕人忙伸手就要去接,那塊銅塊已然射進了他懷裏,毫無力道可言,年輕人收回了手,深深地看了瞎老人一眼。

    瞎老人接着説道:“年輕人,你快走吧,記住,張家口大境門西北元寶山雲泉古剎主持和尚,事成後自有你享不盡,受不完的好處。”

    年輕人應了一聲,俯身就去拿帽子跟包袱。

    瞎老人忽地臉色一變,道;“小子,叫你早走,你偏羅嗦,如今他們到了,想走也走不掉了,都是你,壞我大事……”

    年輕人嚇了一大跳,顧不得抓帽子跟包袱,忙直起腰往死老人來處望去,嘴裏説道:“在哪兒……沒有啊。老人家……”

    瞎老人冷哼一聲道:“沒有,我瞎你也瞎麼,你再看看。”

    年輕人本就仍往那天地一線處望着,聞言説道:“真的,老人家,連個人影……”

    臉色大變,突然一聲驚呼:“哎喲,真的,十幾個,老人家,這……

    這可怎麼辦,我……我可要跑了……”

    地上帽子跟包袱也不要了,拔腿就要跑。

    “小子,站住!”瞎老人冷然沉喝。

    這聲沉喝聲音不大,但卻震得年輕人身子一晃,他沒敢再動,身不自主地把邁出去的腿收了回來。

    “躺下,小子。”瞎老人又道:“跟剛才一樣,睡你的覺,裝成沒事人兒一樣。”

    年輕人顫聲説道:“那怎麼行,老人家,我害怕……”

    瞎老人冷然説道:“這時候你只有死路一條,聽我的話你或許能保住一條小命,這兩條路你揀哪一條?”

    年輕人忙道:“自然是揀後一條。”

    瞎老人冷喝説道:“那就聽我的,躺下,把帽子扣臉上,一動也不許動。”

    眼看那十幾條人影已近,年輕人沒敢再猶豫,砰然一聲趴了下去,身子一翻,趁勢抓起包袱上的草帽扣在臉上。

    那瞎老人又撥動了他的三絃,“咚、咚”一直響。

    就在年輕人躺下後的不一會兒工夫,那十幾條人影已風馳電掣般到了昭君冢前,不約而同一起剎住了身形。

    那是十幾個衣着講究,服飾鮮明的黑衣人,一個個年紀都在三十歲以上,人人目光犀利,眼神十足,單憑這一點,就知道是內外雙修的一流好手。

    為首黑衣人個子瘦瘦高高的,面龐瘦削,白色多,血色少,長眉細目夠陰沉的,兩撇小鬍子看上去奪人心魄。

    他那雙目光先落在地上死老人身上,然後從死老人身上移注瞎老人,跟扣着帽子直挺挺躺在那兒的年輕人。

    突然,他笑了,是皮笑肉不笑的冷笑,十分怕人。

    “大熱天裏反穿皮襖裝佯,不怕悶熱了麼,老頭兒,説話!”

    瞎老人手停了,三絃不響,白眼轉動了一動,道:“這是誰説話啊?”瘦高黑衣人臉色一沉,道:“我,來自遠道的朋友。”

    瞎老人一臉錯愕之色,道:“朋友,我沒有遠道的朋友啊。”

    一名黑衣人一閃身掠了過去,腿一踢,瞎老人懷中三絃斷成好幾截,飛出老遠,瞎老人被勁勢所帶,一下子翻了出去,在砂地上滾了好幾滾,爬在地上兩手驚慌地摸索着:“哎喲,我的三絃,我的三絃,我是靠這個吃飯的啊,你這個人怎麼……怎麼打人……”

    瘦高黑衣人微嫌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訝異之色,道:“老頭兒,你是幹什麼的?”

    瞎老人忙道:“我是歸綏城裏賣唱的,大熱天裏經過這兒歇歇……”

    瘦高黑衣人陰陰一笑道:“老傢伙,少在爺面前裝佯,光棍眼裏揉不進一粒沙子,乖乖地把東西拿出來,咱們交個朋友……”

    瞎老人仰起了臉,道:“東西,什麼東西啊?”

    瘦高黑衣人陰笑説道:“我磨磨嘴也無妨,那半塊銅牌。”

    “銅牌!”瞎老人一怔道:“銅牌,什麼銅牌,噢、噢,是了,是不是一塊銅……”

    瘦老黑衣人目中寒芒一閃,道:“明白就好,乖乖交它出來……”

    瞎老人“噢”、“噯”兩聲道:“你怎麼不早説啊,早知道你是要那塊銅,我也就……你找錯人了……”一指躺着的年輕人道:“找他,我看見地上這個人把塊銅丟給他了。”

    年輕人不知是沒聽見還是嚇昏過去了,竟然沒動一動。

    (此處缺4頁)

    後,跟另一半拼合,可有大用處,別的我就不能再説了。”

    年輕人道:“你不説我不敢勉強。剛才你罵我棄宗忘祖,喪心病狂,可是?”

    虯髯大漢苦笑搖頭道:“閣下雅量海涵,剛才是我……”

    年輕人微一搖頭説道:“我不是跟你計較這些了,罵兩句既不疼,又不癢,更不會少塊肉,我不在乎,我只是根據這八個字,推測出了你閣下的身份跟來路……”

    虯髯大漢神情微微一震,忙道:“閣下以為我是什麼身份,什麼來路?”

    年輕人搖頭説道:“我不知道你屬於哪一幫,哪一會,至少我知道你閣下是位有一腔熱血,一顆赤心的忠義之士。”

    虯髯大漢臉色一變,悲笑説道:“未能達成使命,不但誤人誤己,更誤了大事,使得功敗垂成,罪集一身,還説什麼熱血,説什麼赤心,説什麼忠義!”

    年輕人雙眉一揚,道:“閣下,知道這一點就夠了,我不再多問,問了你也未必肯説,早先我不知道那是半塊虎符,要不然我絕不會任它落人他們手裏,我心有不安,多少也沾些罪,請告訴我,那半塊虎符何時要派用場?”

    虯髯大漢訝然説道:“閣下問這……”

    年輕人道:“那半塊虎符等於是從我手裏失去的,為消心中這點不安,跟身上這點罪,我要把它奪回來……”

    虯髯大漢一怔説道:“什麼,閣下要把它奪回來?”

    年輕人毅然點頭道:“是的,請告訴我……”

    虯髯大漢搖頭苦笑道:“談何容易,那半塊虎符現被他們奪去,他們雖不敢將它毀去,必會將它妥善密藏,高手四布,機關重重……”

    年輕人道:“閣下,那是我的事,只請你把期限見告!”

    虯髯大漢難以言宣地看了他一看,道:“半年之內,只要能奪回那半塊虎符,便不礙派用場,也無妨大事,當然,越快越好……”

    年輕人一點頭道:“夠了,半年工夫足夠了,再請告訴我,到時候我把這半塊虎符送往何處去,交給誰?”

    虯髯大漢道:“我負的這項使命,當然還請交給我。”

    年輕人道;“説的是,那麼到時候我何處去找你?”

    虯髯大漢沉吟了一下,悲笑説道:“在今後這半年內,我將居無定所,連自己也不知道你該到何處去找我……”

    年輕人道:“這話怎麼説?”

    虯髯大漢道:“閣下以為我在沒奪回虎符之前,有臉回去覆命麼?”

    年輕人道:“那麼找個地方住上一個時期該無妨。”

    虯髯大漢搖頭説道:“説來輕鬆容易,其實……閣下不想可知,我奉命出來接符,久出不歸,必會招人誤解,敝上也必會派人追尋我的下落,既然這樣,我能在哪一個地方長住?”

    年輕人眉鋒微皺,道:“閣下既不願空手回去解釋,請貴上等我半年;又不能在一個地方長住等我交待,這就麻煩了……”

    虯髯大漢突然説道:“這樣吧,也只有這樣,在開封大相國寺裏,我有個佛門至交老和尚,上一字‘慧’,下一字‘因’……”

    年輕人截口説道;“虎符重大,可以交給個不相干的人麼?”

    虯髯大漢道;“我也知道不妥當,如今我只有這一個辦法。”

    年輕人道:“這樣不行麼,你我現在約定一個地方,每滿一個月到那個地方碰一次面,只要我奪回那半塊虎符……”

    虯髯大漢截口説道:“閣下以為哪個地方適宜?”

    年輕人道:“就在張家口大境門下,如何?”

    虯髯大漢道:“這麼一來,在今後半年內,我就不能遠離張家口一帶了。”

    年輕人道:“是這樣,張家口地大人雜,何愁不能藏身。”

    虯髯大漢沉默了一下,毅然點頭道:“好吧,張家口就張家口吧,閣下,你我就這麼説定了,我個人生死事小,事關大局,還請閣下……”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我不是有始無終、言而無信的人,閣下放心就是。”虯髯大漢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神情,道:“要是萬一我三個月不到,那就是……還請閣下去一趟開封,老和尚慧因知道我的身份來路,閣下可明白……”

    年輕人微一點頭道:“閣下,我懂,無論如何我會把這半塊‘虎符’交到貴上手裏就是。”

    虯髯大漢道:“對閣下,我不敢言謝,就此別過,容日後……”

    年輕人微一點頭道:“別忙言去,我還有話説。”

    虯髯大漢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説?”

    年輕人道:“閣下可知道,那瞎老人的來路?”

    虯髯大漢搖頭説道:“我沒見着這個人,不清楚……”

    年輕人道:“他瘦瘦的,兩眼似瞎,懷抱三絃……”

    虯髯大漢搖頭苦笑道:“我仍不知道他是什麼來路,不過至少他不是他們一路,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年輕人道:“話是不錯,只是他狡猾詭詐,壞人大事,罪不可恕。”

    虯髯大漢神情一震,道:“閣下是要……”

    年輕人微一搖頭道:“閣下既不知道他的來路,就不必再談了,還有……”一頓接問道:“那半塊虎符既然這麼重要,那瞎老人當然也是冒大險而來,那麼已經到手的虎符,他怎會輕易拱手讓人……”

    虯髯大漢道:“也許在他看來命比那半塊‘虎符’重要。”

    “不然,”年輕人搖頭説道:“他既然冒大險而來,就早該將生死置於度外。”

    虯髯大漢臉色忽然一變,道:“閣下説那半塊虎符先落到了他手裏,而後他又交給了閣下?……”

    年輕人點頭説道:“不錯,是這樣。”

    虯髯大漢臉色大變,點頭説道:“那就對了,他拿去了藏在半塊虎符裏的半張血令。”

    年輕人微微一怔,道:“血令!”

    虯髯大漢點頭説道:“不錯,血令,那是先朝持有這塊虎符的那位……在臨終前沾血為書,寫了一個令字,然後一撕為二,一半藏在這半塊虎符之內,另一半藏在另半塊虎符之內,派大用時,拿這兩者拼合另兩者,缺一不可。”

    年輕人訝然説道:“那他為什麼舍虎符而取血令?”

    虯髯大漢道:“那半張血令藏在虎符之內,知道的人很少,拿走它一時也不會被人覺察,要是我也會舍虎符而取血令。”

    年輕人道:“這麼説,縱然他取去了那半張血令,沒有那半塊虎符,仍然等於半張廢紙,派不上用場。”

    虯髯大漢道:“不錯,不過他可以伺機再奪那半塊虎符,這總比二者都落空,沒得着一樣好,這樣縱然閣下奪回那半塊虎符,找不着這半張血令,那半塊虎符也就等於半塊廢銅。”

    年輕人冷哼一聲道:“他該死……”話鋒一轉,接問道:“我請教,他們既然派人奪取虎符,那表示密已外泄,密既已外泄,他們定然會小心提防?”

    虯髯大漢微一搖頭道:“無礙,不瞞閣下説:敝方之所以把這半塊虎符看得那麼重要,是因敝方要用這半塊虎符去爭取一個人,而官家派高手奪取這半塊虎符,其目的也為爭取這個人……”

    年輕人插口説道:“這麼説,這個人既不屬於貴方,也不屬於官家?”

    虯髯大漢點頭道:“可以這麼説,不過這個人是漢人,而且是位先朝遺臣。他胸羅萬有,學究天人,有他一個,可抵百萬雄兵,所以一直是各方不惜代價爭取的對象。”

    年輕人道:“他既然是個漢人,還用得着拼命去爭取麼?”

    虯髯大漢搖頭説道:“閣下有所不知,這個人雖然胸羅萬有,學究天人,有安邦定國之才,但卻是個十足的怪人。”

    年輕人道:“此人怎麼個怪法?”

    虯髯大漢道:“各方面都跟他有接觸,他卻悉納之,來者不拒。”

    年輕人“哦”地一聲,道:“也包括官家在內麼?”

    虯髯大漢道:“據敝上所知,滿人曾派、親王跟他接觸頻仍,彼此間走動得很勤,儼然他已為滿人所用。”

    年輕人道:“怎才見得他未為滿人所用?”

    虯髯大漢道:“這個人最怪的一點就在這兒?對各方他固然來者不拒,但他卻不為任何一方所用,倘有人當面提起了‘聘’字,他會馬上拉下臉來逐客。”

    年輕人似乎大感興趣,“哦”地一聲道:“世上竟有這種怪人,既然不願為人所用,就該拒絕跟人往來,他怎……莫非他自視甚高,胃口也頗大,有‘待價而沽’的意思?”

    虯髯大漢搖頭説道:“那倒不是,據我所知,假如誰想讓他俯首聽命,獻出他的才智,非掌握這半塊虎符跟半塊血令不可。”

    年輕人道:“為什麼,難道他唯虎符是服?”

    “不錯,”虯髯大漢點頭説道:“一點不錯,據我所知,這塊虎符是先朝一位大將軍,他就是他當年的頂頭上司的兵符,同時他也受過他這位頂頭上司的大恩,滿人入關後,那位大將軍孤軍備戰殉國,臨終時將另半塊虎符及半張血令交付了他,並叮囑他日後如有人持半塊虎符半張血令來見,要立出輔佐,竭盡才智……”

    年輕人靜聽至此,當即説道:“原來如此,閣下,此人是……”

    虯髯大漢道:“事關機密,更關大事之成敗,恕我不敢輕泄。”

    年輕人道:“閣下既然有不便之處,我不敢相強,好在目前已知道的三方均無法邀得此人,還是儘快奪取那半塊虎符跟那半張血令再説吧,事不宜遲,今後我也着實要忙上一陣子,閣下可以先請,我也要走了。”

    虯髯大漢忙道:“請問閣下今後的行止……”年輕人搖頭説道:“閣下不必問我今後的行止,反正你我一個月要碰上一次面,只請閣下屆時別忘了赴約就行了。”

    虯髯大漢道:“閣下總該讓我知道一下來路。”

    年輕人淡然一笑道:“閣下,我來路江湖,我從江湖來,他日也要回江湖去。”

    虯髯大漢道:“那麼,閣下貴姓大名,怎麼稱呼?”

    年輕人道:“我姓傅,閣下只記住有我這麼一個姓傅的人就行了。”

    虯髯大漢深望一眼道:“我看閣下不類常人!”

    年輕人笑道:“我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跟常人又有什麼兩樣!”

    虯髯大漢搖頭説道:“不,閣下該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我自信眼力還不差。”

    年輕人淡淡笑道:“閣下要這麼誇獎,就這麼誇獎吧,天色已然不早,黑了不好趕路,我要走了,告辭。”

    微一拱手,才提着他那小包袱,轉身行去。

    虯髯大漢抬手想呼,但他沒叫出聲,那手幾乎只剛抬起旋即又很快地垂了下去,像是乏了力。

    他站在那兒,呆呆地望着這位渾身透着懾人魂魄的年輕人逐漸遠去,逐漸遠去,逐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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