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淡星稀,月光如水。
在如水的月光下,一個清癯的身影正負手立於思空苑的前庭當中,仿若與月色融為了一體。
未等燕南北有何反應,已有一個聲音平淡地道:“南北,你也感覺到了?”
是悟空老人的聲音。
燕南北望着庭院中師義的背影,有些不解地道:“感覺到什麼了?”
悠悠一嘆,悟空老人緩聲道:“一個極為可怕的對手今夜將至!”
他的聲音凝重至極。
燕南北的心倏然一沉!
他明白在師父這等界外高手眼中的“可怕對手”
意味着什麼?
他右手中指的傷勢又開始隱隱作痛,而身後的叫聲更為淒厲!
一向心境澄明的燕南北此時竟漸覺心煩意亂。
悟空老人依舊仁立於月色下的庭院中,他微微仰首,遙望蒼穹,似要看透天地間無窮無盡的玄奧!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歡雲悄然掩住了月色,也就在這一刻,一個人自思空花後門從容踏入!
此人的步伐是那般從容而自然,恰似閒庭信步,卻偏偏給燕南北一種深深的震撼!
燕南北的心倏然緊縮!
他身後的松鼠嘶叫聲亦奚然而止,突如其來的如死亡般的寂靜反而讓人感到極度的不適。
風,竟然停了。
——寒意卻更甚!
※※※
燕南北以莫可名狀的心情望着窗外,望着那步入“思空苑”的人。
一個飽含無限威儀的渾厚聲音在夜空中迴盪開來:“皇、儒、玄、墨四大隱世武門中的玄門通曉星象卜數,你身為玄門傳人,可曾算出自己今日有此一劫?”
悟空老人的聲音顯得極為幽遠,仿若是來自遙遠的天際,卻又字字可聞:“閣下又可知自身兇戾之氣太重,本身就是一個劫難?閣下猶如天際的妖星,縱是顯耀一時,最終必是自焚其身!”
“哈哈哈……本座的修為已臻逆轉五行之道、互易神奇與腐朽之境,誰可撼本座分毫?
即將成為本座掌中之物的,已不僅僅是中原武林!”
悟空老人超然一笑,似乎並未為對方之狂妄所動,他緩聲道:“縱然閣下已有通天徹地之能,仍有可制你之物,那就是——天道!”
“天道?哼,本座偏要逆天而行!只要窮盡天下智慧、武功,本座的意志就是天道!想必你已借‘流星佔’推知思過寨將在十日內有人性命不保,但即使你身為玄門傳人,卻無法算出難逃一劫的人根本不是穆小青,而是你自己!”
燕南北聽到“穆小青”三字,心中一動,忖道:“看來此人對思過寨的事瞭解甚多,竟連師姐的事也知曉。”
這時,悟空老人道:“莫非穆小青中毒之事,與你有關?”
“你知道得太遲了。”那人道。
悟空老人只是輕輕一嘆,竟未再説什麼。
※※※
離思空苑尚有二十餘丈之距時,範離憎聽到了從思空苑方向傳來的對話聲,除了悟空老人的聲音外,另一個顯然不是寨中弟子的聲音。
範離憎在短暫的不安之後,迅速恢復了他慣有的冷靜。
憑着直覺,他斷定這神秘者的修為應是如悟空老人一般級別的人物,那麼無論來者是敵是友,以常人的修為,都無法對他有大多的影響。
既然如此,範離憎便不想在未分清敵友之前驚動全寨,當下他飛速向思空苑靠近,當他將到達正門時,忽聽“轟”地一聲,思空苑四周的牆壁突然毫無徵兆地暴開,無數斷磚碎石以驚人的速度向範離憎席捲而至,聲勢駭人。
範離憎大驚之下,倏然翻腕間,一團光雨已在他身旁迸射開來,劍芒悶掣如電,碎石斷磚悉數碎成塵埃。
未等範離憎松一日氣,自思空苑內透出的漫天真力已在頃刻間將塵埃聚成一團可怕的黑雲,向範離憎當頭籠罩而下。
剎那間,範離憎的身軀竟被塵埃重重包裹,並且塵埃越聚越緊,似乎將重新聚為堅硬的實體。
範離憎大驚失色!
思空苑內傳來一個聲音:“悟空,本座就讓你見識見識‘劫魔道’逆轉五行化虛為實的威力!”
其聲雖然深厚,卻有種説不出的詭異氣息。
最初的慌亂之後,範高憎冷靜下來,他的雙手尚可靈動自如,當下立即揮劍如風,劍芒悽迷似夢,終於脱困而出。
範離憎一旦脱困而出,立即向思空苑標射而入,方才的際遇已讓他明白不速之客是敵非友。
尖鋭的警號聲在範高憎身後不遠處響起,很快遠處亦有警號聲遙遙呼應,隨即分處“亂斬坡”、“古吟坡”上的瞭望塔亦有血紅色的燈火起伏揮動,發出警訊。
顯然,方才的異響聲已驚動了思過寨弟子。
範高憎見整個寨子都已被驚動,便再無後顧之憂,當下徑自掠向思空苑。
身在空中,便見思空苑內有兩人遙遙對峙而立,其中一人正是悟空老人。
起落之間,範離憎劍如驚電,以不可言啥的速度直取不速之客,他要一試對方虛實!方才的際遇使他相信此人是敵非友,出手便是“破傲劍法”中的“無情冷”!
劍挾冷風,在間不容髮之間閃過超出想象的空間距離。
與對手尚有數丈距離,範離憎倏感一股強大得無以復加的氣勁阻隔於前,劍身頓時彎曲如弓,呼吸亦因此而困頓。
在劍身彎至讓人心驚肉跳的弧度時,範離憎一聲沉哼,身形暴旋,借旋身之機,劍身在無形氣勁中劃過一連串不可捉摸的軌跡,看似雜亂無章、無跡可尋,卻已免去斷劍之厄,並以一種奇特而不可思議的方式繼續迫近不速之客。
那人沒有任何動作,卻予範離憎驚人的壓力,此刻範離憎自覺猶如置身於無邊無際的驚濤駭浪中,隨時都有吞噬顛覆的可能。
在這空前強大的壓力下,範離憎的自身修為提升至無以復加的極限,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劍身劃過對方浩然真力時的輕顫、扭曲,更能聽到與空氣磨擦時發出的“滋滋”聲。
他隱隱聽到了悟空老人的驚呼聲,卻根本無法聽清,置身於如此壓抑的環境中,使他根本無法有一絲一毫的分神。
整個過程僅在極短的剎那間發生,但在範離憎的印象中卻像是有千百年那麼漫長,仿若他的生命已在輪迴道上走了一遭。
範離憎一聲長嘯,不顧一切地將自己的功力催至巔峯之境,劍身自下而上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弧線。
劍身竟有奪人心魄的雷鳴聲響起!
在劍身與對方的身軀尚有數尺之距時,一聲清晰的錚鳴聲響起,範離憎的劍赫然寸斷!
與此同時,對方駢指如劍,閃電般點向範離憎的心臟。
這一切在範離憎看來,不過是剎那間的事,在他的感覺中,只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向對方攻出了一劍,隨即劍碎!
從初始到結柬,其間過程極快。出劍——劍碎,如此而已!事情變化之快讓他未醒過神來,便看到了結局——
範離憎手中之劍碎成無數截,並受對方強大氣勁的激發,以驚人之速向四周射出,與此同時,範離憎已面臨致命一擊。
範離憎眼見對方劃指襲至,卻因為受對方空前強大的氣機所牽引,使他倍受牽制,竟無法隨心所欲地完成他的動作,一舉一動皆已扭曲變形。
範離僧竟無法閃開那一擊,他的身法動作竟滯緩得近乎詭異。
大驚之下,他的身後突然有一股渾厚的氣勁席捲而至。
只聽得一聲冷哼,範離憎倏覺壓力大減,他的身軀身不由己地橫跌而出,撞斷了苑中數棵矮松,方止住去勢。
兩股曠世氣勁相較之下,竟未有任何異響聲,顯然是雙方的修為皆臻渾然天成、收發由心之境!
場內平添無數肅殺之氣,一時間天地間僅有風的嗚咽般的聲音。
範離憎艱難地立起身形,只覺體內氣血翻湧,極不好受!一個照面,對手輕描淡寫間就已將自己的全力一擊從容瓦解,範離憎心中頓時有種深深的挫敗感與失落感。
只聽得悟空老人沉聲道:“燥生金,金生辛——你是漠北天罪山三藏宗的人?”
“哈哈哈,你能由本座的內家真力的特徵識出本座的身分,總算未讓本座太失望!不錯,本座便是三藏宗宗主孤絕無相!”
“孤絕無相化身萬千,今日老夫卻要將你打回原形!”悟空老人沉聲道。
“哼,世間絕無一人的修為可在本座之上,更何況為了驅除穆小青體內的毒素,你已損耗了不少內家真力,又憑什麼與本座爭鬥?”
範離憎聽到這兒,心中忖道:“看來小青中毒皆是孤絕無相一手造成的,其目的就是為了虛耗悟空老人的功力,以立於不敗之地。那麼,究竟是他利用自身的驚世修為潛入思過寨做的手腳,還是寨內有他安置的內應?”
正自思忖,忽聽身後有人低聲道:“範大哥,你沒事吧?”
範離憎猛一回頭,卻是燕南北,原來燕南北見範離憎被擊退後,惟恐他受了傷,若此時自己挺身而出,又擔心孤絕無相會從中攔阻,故燕南北由側後方迂迴接近範離憎。
範離憎儘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些,道:“無礙。”
話剛説完,忽又想起了什麼,不由悚然一驚,脱口道:“燕兄弟,血厄何在?”他擔心孤絕無相是為血厄而來,因為三藏宗曾經企圖染指血厄劍。若如此,那麼燕南北離開血厄劍,就會給他人可乘之機。
燕南北低聲道:“我是師父的守劍弟子,自然人劍不離!”
範離憎這才略略放心,他知道燕南北人劍相融,能將血厄劍的威力發揮至一個新的境界,加上這些時日燕南北身受悟空老人點拔,修為更進一層,劍在燕南北手中,外人絕難輕易得到。
這時,思過寨眾弟子察覺思空苑的變故,不約而同地向思空苑趕來,燃起的無數火把將思過寨照得亮如白晝。
孤絕無相對此毫不在意。
在他眼中,逾千人的思過寨中,僅有悟空老人有資格與他一戰,除此之外,即使如範離憎這般卓絕不凡者,也無法被他視為對手,而事實上,範離憎的劍法修為己高至驚人之境,足以光耀中原劍道。
孤絕無相與悟空老人這一對界外高人在此之前從未謀面,但命運早已註定他們必會是生死仇敵。
今日一戰,已在所難免,而這一戰,可謂是傳承了千百年的恩怨。
孤絕無相的目光與悟空老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兩人的目光竟都有不可思議的平靜,平靜得讓人難以置信。
孤絕無相的平靜是因為他有絕對的自負,為了使戰局更有利於自己,他早已做了心的佈局,他的計謀很成功,一切皆在他的運籌之中。
悟空老人的平靜是因為他堅信天道,無論他是勝是敗,都不會改變天道輪迴,而他自身則早已超脱了生死成敗。
這時,已有近百名思過寨弟子先後趕到思空苑,巫馬非難、天師和尚有在其中,而佚魄因為要提防對方使用調虎離山之計,此時正在安排思過寨弟子加強防備。
場中二人超凡如神的氣度使眾人下意識地遠遠止步。
孤絕無相的嘴角忽然有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初時若有若無,後來卻越來越明顯,那絲淡淡笑意顯得極其的神秘和詭異,與之凌然萬物的氣度相揉會,竟成了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不經意間,不少思過寨弟子的目光觸及孤絕無相的淡淡笑意,竟再也無法移開。
眾人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卻無力擺脱此困境,皆驚愕莫名!
此時,孤絕無相正以他曠世無雙的戰族絕學“劫魔道”的無上威力,將早已超越“虛通”
之境的內家真力以“劫魔道”鬼神莫測的玄能轉化為空前強大的精神力,並以不可捉摸的方式侵入他人心中,將他人心中的邪、惡、偏、嗔之意念而引發,直到最後逆亂對方體內五行陰陽,使之不再成為一個和諧而平衡的整體,那時便是對方暴亡之時!
眾人只覺孤絕無相的笑容邪異莫測,難以掙脱,卻不知他們此刻正處於可怕的殺機之中。
範離憎初時亦有難以自持的感覺,只覺鬱悶至極,甚至連自己的視線所及之物也漸漸出現了扭曲,眼前的一切變得醜陋不堪。
當這種感覺極度強烈時,他隱隱感到體內有了某種變化,與此同時,他的眼前亦一亮,視線復歸清朗。
而此刻,眾思過寨弟子卻驚駭地發現眼前的一切事物皆已變形,最終化作一片雜亂不堪的顏色與曲線,最後連雙耳所聽到的聲音也一片混亂。
眾人宛如置身於另一個一片混濁的邪魔之境。
這正是“劫魔道”不斷提升至更高境界,以至陰陽分化,五行錯亂!這種境界己遠遠超越眾思過寨弟子所能領悟的範疇。
倏地,一聲淒厲的慘呼,一名思過寨弟子再也不堪忍受,鮮血狂噴,化為漫天血霧,倒地而亡。
緊接着又有四名思過寨弟子不分先後地吐血而亡。
範離憎目睹這一幕,目瞪口呆!
天師和尚的內力修為遠勝思過寨尋常弟子,一時倒無損傷,但這詭異的一幕仍是使他心驚不已。
孤絕無相見“劫魔道”在無形中輕易取敵性命,心中得意至極。
悟空老人沒有料到孤絕無相會向眾思過寨弟子出手,眼見接連有人突然暴亡,心中震怒不已。
他右手驕指如劍,平平削出,指風鋭利如神兵,立時削下一支正含苞欲放的臘梅!
悟空老人手拈臘梅,臘梅在空中劃過一道看似簡單,卻飽含天地至理的弧線,清正淳和的先天真力透臘梅而發,利用他人不可捉摸的契機,切入孤絕無相以“劫魔道”構成的逆亂之境,頓時完全破壞了“劫魔道”的氣機,乾坤復歸清朗。
正在生死之間苦苦掙扎的思過寨弟子忽覺錯亂的視線、聽覺復歸清朗,混亂不堪的線條已然散去,只見悟空老人手持一支臘梅,那朵梅花竟讓人感到了生命的無限充盈之感,眾人的目光終於掙脱孤絕無相,以無比欣喜的眼神望着那朵梅花,仿若是在沙漠中長途跋涉了數月,終於見到了第一片綠洲時的心情。
範離憎見悟空老人僅僅只以一支臘梅便解去了眾人厄運,心中頓時萌生出對這超凡入聖的武學境界充滿了尊崇與嚮往。
孤絕無相身形未動,已挫敗範離憎,斃係數名思過寨弟子,而悟空老人則以一朵梅花破去孤絕無相造成的劫魔之境,兩人之間的初次交鋒,鬥了個旗鼓相當。
孤絕無相的戰意因此而被激發,三藏宗乃蚩尤戰族的一支,五星逆行之日未至,需蟄伏隱匿,因此孤絕無相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修為,卻無敵一生,今日終可與同一級別的界外高手一決高下,他因此而感到興奮莫名,舉步向悟空老人緩緩逼近。
舉步之間風雲已起!
風起雲湧,這是眾人的感覺。
孤絕無相從容不迫,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一股凌壓一切的強者霸氣,旁人皆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只覺無形壓力不斷積壓。
悟空老人神情恬淡寧靜,目光始終未投向孤絕無相,而是落在了手中的那朵梅花上。
他的神情是那麼專注,仿若天地間除了一人一梅之外,再無他物。
天地間一片空寂肅穆,惟剩孤絕無相足底與地面發出的“沙沙……”磨擦聲。
漸漸地,思空苑內有無形的風悄然生起,並形成了愈來愈強的氣旋。方圓十丈內的所有花草樹木都開始劇烈地抖動,並且仿若被一股極為強大的力量所吸引,枝葉齊齊倒向孤絕無相這邊。
眾思過寨弟子忽然發現一叢叢本是含苞欲放的梅花竟開始枯萎,如此情景不僅只出現於梅花上,更出現於思空苑內其他草木上。
梅花花蕾紛紛枯落,墜落於地,而梅樹的葉子與枯枝亦開始枯竭,在極短的時間內,梅樹的葉子便如同被烈火焚燒過,變得枯黃,被無形氣流卷掃而過,紛紛飄落,到後來,梅樹樹幹竟也開始爆裂,樹皮被剝落。
本已微有春意的思空苑在短短的時間內竟變得一片蕭索,平添無數肅殺之氣。
這詭異莫測的氣氛深深震懾着眾人,恍惚間似乎連季節之分也已錯位混亂。
悟空老人目光未移,卻完全捕捉到了這種詭異的變化。
他沉聲道:“金隔水而克木——看來你所修習的乃五行劫魔道中的‘金劫魔道’!”
“不錯,本座的‘劫魔道’已臻至高無上的‘劫魔絕’之境,就是永遠不敗!”孤絕無相傲然遭。
悟空老人淡然一笑,道:“絕不可能。”
“我戰族絕學又豈是你所能知曉的?”
“老夫雖不知戰族武學,卻知武學無論正邪,若達到至高無上之境,必然無相無形,閣下卻以金劫魔道克萬木生機,武學着於痕跡,又豈已真的達到了最高境界?”
孤絕無相哈哈一笑,笑罷神色更為陰沉:“無論本座是否達到至高無上的境界,都不會影響今日的結局!”
“萬物生生不息乃天道使然,又豈是劫魔之道所能改變的?”
説到這兒,悟空老人的目光第一次離開了他手中的梅花,投向孤絕無相。
但在眾人的感覺中,悟空老人所注視的不僅僅是孤絕無相,而是穿越了孤絕無相,投向了遙遠而不可知的地方,他的眼中充滿了無限睿智,讓人感到他已洞悉了世間的悲歡離合,洞悉了無際的陰晴圓缺——
原水掃描,司馬浮雲OCR、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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