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鼎山。
別之棄得知師一格、荊樹未能找到白辰與小草,心情頓時有些沉重了。他之所以將白辰、小草斷然拒之門外,並非因為他絕情絕義,而是因為他對殺妻之恨刻骨銘心。其實他又何嘗不知上一代的恩怨,與小草並無多少關係?與白辰更是毫不相干?
別之棄最終還是忍不住道:“我對藥鼎山甚為熟悉,還是由我親自去找一找吧。”
師一格望着對方,未曾説話,但眼神卻在表達着他的意思。
別之棄頹然道:“不錯,如果她真的想不……不開,此時也已無法挽回了。”
師一格沉默了片刻,輕嘆一聲,道:“求死谷只怕已從此煙消雲散,若是墨門南北之爭以南支徹底覆亡而結束,那麼這種結束,是否又是我們所希望的?”
他像是在問別之棄,又像是自問,更像是在質問墨門中的每一個人。
別之棄動容道:“求死谷已……覆滅?”
師一格緩緩點頭,道:“花輕塵的女兒本是惟一的倖存者。”
言下之意,若她有了不測,那麼求死谷就從此在江湖中消失。
別之棄愕然道:“求死谷一向極少與外界接觸,除了我們北支的人外,外界的人本不可能知道求死谷實際上是墨門的一支,難道……難道是北支當中有人……將消息透露了出去?”
墨門南北兩支雖然紛爭不息,但這種紛爭一向不願驚動外人,更不會將對方出賣給墨門共同的敵人。別之棄問罷,心中頗有些忐忑,擔心師一格告訴他的事實印證了他的猜測。
所幸師一格搖頭道:“此事與北支並無關係。”
別之棄暗自鬆了一口氣,他自功力盡廢之後,便終年在藥鼎山中,對墨門中人他已知之甚少,惟有師一格進山時,方會對他説起門內大小事宜。求死谷被水族所滅,只是近些日子的事,別之棄對此自然一無所知了。
當下,師一格將求死谷如何被水族所滅的經過大致説了一遍。
聽罷,別之棄良久無語,雖説墨門自八十年前內部紛爭以來,南北兩支不和已久,但畢竟是一脈相承,如今求死谷遭遇滅頂之災,北支的弟子竟不加過問。此刻別之棄的心潮起伏,感慨萬千。
師一格輕聲道:“其實,墨門弟子都知道南、北之爭,是沒有任何結局的,無論誰佔了上風,對墨門而言,在紛爭不息中只會不斷削弱自身的勢力。只是,雙方誰也不肯退讓,不肯示弱,曠久之爭,大傷元氣,終於給了水族可趁之機,各個擊破……”
別之棄緩聲道:“每個人都明白的道理,卻未必有人能摒棄舊怨。”説完苦苦一笑,接道:“一隻碗破了,無論怎麼修補,都是有裂隙的。譬如我,我與南支的仇,可謂……不共戴天,我無法做到那分超脱,與他們盡釋前嫌。”
想到求死谷已慘遭滅門,他不願再説下去。非議已死去的人,終非大丈夫所為,他轉過話題道:“無論是師父,還是大師伯,都對師弟你讚賞有加,説你具有墨門‘兼愛’之心,可惜生不逢時,未在墨門精誠一致、榮辱與共之時投身本門,而是處在這內訌不息之際,否則以師弟之能,必大有作為。這些年來,所有墨門中人似乎都已習慣了門內的四分五裂,唯有你一人,還在疲於奔走,欲使墨門各力量重歸一統。
師兄我與你雖然道不相同,但對你的心志,卻是極為折服的。其實,你這麼做的結果,也許終會將自己推向尷尬之境,南、北兩支都不能容你。“師一格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凝重之色,他的眼中有堅毅的光芒:“墨門傳承數千年,絕不應在我們這一代手中消亡,千年的風雨先人都一一承受下來了,為何我們不能承受區區數十年的磨礪?”
説到這兒,他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以至於忘記是在與自己的師兄説話,於是便住了口。
別之棄卻並無不悦之色,他嘆了一口氣,道:“我隱於藥鼎山已十幾年,一直在暗中查尋‘戰魔甲’的下落,幾乎找遍了藥鼎山方圓十里之內的每一寸土地,卻仍是一無所獲。”
聽他提及戰魔甲,師一格頓時有所警惕,他的目光迅速四掃,見荊樹、壹二都不在附近,這才低聲道:“大師伯精通五行遁甲之術,他推算出戰魔甲在藥鼎山一帶,應不會有錯。戰族中人對戰魔甲百般珍視,當然會藏得極為隱蔽。師兄在藥鼎山採取醫病,懸壺濟世,已為世人所共知,沒有人會懷疑你深居藥鼎山的真正目的是為了戰魔甲,相信師兄終有一日能找到它!”
難道,世所共知的“藥痴”別之棄深居藥鼎山,吸引他的竟不是藥鼎山的奇藥,而是所謂的戰魔甲?
一個連門下弟子也要刻意隱瞞的秘密,又會是一個怎樣的驚人秘密呢?
別之棄對師一格略顯神秘地道:“師弟隨我來,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師一格滿腹狐疑地跟隨別之棄進入附近一個山洞,洞中收拾得幹於淨淨,亦很千燥,裏面擺放着一些不宜見光的藥草,藥草栽在盆中,長勢頗好。
別之棄在山洞的一側洞壁上輕輕一拍,本是極為平整的洞壁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孔洞,別之棄伸手從中掏出一物,用油紙包着。
別之棄將油紙打開,卻是一張摺疊好的布幅,他將它小心展開,平攤於地上,只見布幅上畫着一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又有幾條被畫了些小圓圈,師一格一時看不明白。
別之棄指着布幅上右側的一個圓圈處,低聲道:“我們就在這兒。”
師一格一呆,旋即恍然道:“這上面畫的是藥鼎山?”
別之棄點了點頭,在上面指指點點:“此處是山道,這是藥鼎山最大的溪河,這是瀑布……”最後,他的手指依舊點擊於布幅上三個細心描過的圓圈道:“這裏……這裏……以及這一點,正好圍繞藥鼎山山頂,呈三足鼎立之勢,而藥鼎山主峯如同一隻藥鼎,那麼此三處正是藥鼎的三足。”
師一格惑然道:“難道這三處有何異乎尋常之處?”
別之棄道:“戰魔甲身具千年魔性,縱是深埋地下,亦會驚憂周遭五行之氣,五行一亂,必生異象。
圈中所圈出的三個地方,正是常有詭異莫測的異象出現的地方。世人皆傳説這是山魈鬼怪,但依我之見,這多半是因為戰魔甲藏於藥鼎山所致!“頓了一頓,他接着道:“我居住藥鼎山已十幾年,發現藥鼎山的不少奇藥不應該在這一帶出現,它們原產之地或是在高寒處,或在乾旱荒漠處,或是水澤之鄉,如今卻齊聚於藥鼎山,這極可能是因為戰魔甲魔性太盛,已使藥鼎山地氣雜亂無章,寒炎濕燥不一而足,方有如此多的奇藥!”
師一格頓首認同,道:“能否找到戰魔甲固然重要,但師兄也應多加小心。前些日子我曾拜見大師伯,他老人家説自數月前起,天空星象異常,五星逆行之勢初現端倪,戰族羣魔必將蠢蠢而動,一旦讓他們知曉戰魔甲即將問世,前來藥鼎山,師兄的處境就更為危險了。”
別之棄指着布幅上所畫的線條,道:“我所圈出的三處常有虛幻詭異之象,或有奇聲怪象,或迷霧重重,或讓人茫然無知,人獸途經此地,常有傷亡失蹤,亦有人神智大亂,不知墨東風的女兒和臨安白家三公子的失蹤,會不會與此有關?”
師一格心中暗歎一聲,忖道:“墨東風的女兒和白辰不知所蹤,卻成了師兄的一塊心病。
縱然藥鼎山常有異常之象,詭異莫測,又怎會如此湊巧,恰好被她遇見?不過此事倒也有些古怪,師兄熟知藥鼎山地形,由他出馬,或許另有收穫。”
當下道:“這種情況並非絕無可能,不如再去這三處地方尋找一遍。”
別之棄與師一格剛出山洞,便聽得有人驚呼:“師兄,師兄,快看那邊,好可怕的亮火!”
循聲望去,説話者是別之棄的二弟子查二,他正指着遠處西南方向失聲驚呼。
但見西南側的那一片天空不知什麼時候已烏雲密佈,黑沉沉地直壓下來,顯得森然可怖。
而藥鼎山主峯西南坡卻有一道奪目的光柱沖天而起,那光柱極為妖豔,隱隱有詭異之氣,仿若一柄不甘被制的劍,要直刺蒼天。
別之棄神色大變,喃喃自語道:“不錯……那正是三處魔域之一!莫非,有什麼異常之事,觸動了魔靈?”
説話間,西南方向的天空越發陰森,地面的光柱亦橫溢開去,更為驚人,一明一暗直面相對,觸目驚心!每個人的心中都感受到極度的壓抑與不安。
師一格與別之棄相視一眼,別之棄沉聲道:“也許這是尋找戰魔甲的大好時機,師弟在此稍侯,我去去就回!”
言罷未等師一格答應,他已拔腿向那邊衝去。
身形閃動,師一格已與他並肩而行,師一格低聲道:“尋找戰魔甲非師兄一人之責,讓我陪師兄走一遭!”
別之棄知無法拒絕他的一番好意,只好應允。荊樹與查二見師父、師叔皆向西南方向而去,雖不明原因,亦毫不猶豫地隨於他們身後,不料別之棄卻沉聲道:“你們留在這裏,沒有為師的命令,不得隨便走動!”
荊樹與查二愕然而立,心中惴惴不安。
師一格忙安慰他們道:“師叔與你師父去去就回,你們好生照應藥草,不必擔心。”
言罷已挽住別之棄的手,以內家真力暗助其一臂之力,別之棄只覺身子一輕,身形立時輕捷如燕,兩人向西南方向疾掠而去!別之棄的功力雖在十幾年前被廢,但經過十幾年的苦修,已恢復了三四成,再得師一格相助,其速度自是不慢。
兩人沿着山徑掠走了一里多路,便離開山徑,進入樹林中,但見林中向西南而去的方向,有一條若有若無的小路,雖然亦有草木,卻比兩側要稀疏許多,想必是別之棄常由此徑前去被他稱之為“魔靈之地”
的緣故。
如風掠走出數十丈,別之棄忽然又驚又喜地道:“此路應有人剛剛走過!”
其實這並不算真正的路,也正因為不是路,才能看出有人來過。
兩人心中同時升起一個念頭:莫非是花輕塵的女兒與白辰二人?若是他們,他們為何要舍卻山路,走向這雜草叢生之路?
此時,兩人已不及細想。
越往西南方向,天色越暗,那一片妖異的光亮因為被重重參天古木及山岩所遮擋,根本無法映照至這邊,反而是在草廬那邊,因為地勢較高而看得更為清楚。
兩人不得不放緩速度,到後來,已與在黑夜中行走並無兩樣。
好在別之棄對這一帶極為熟悉,即使摸黑他也能前進。
當他們繞過一片亂石危巖時,眼前倏然一亮,兩人一時間幾乎睜不開眼睛。
但他們卻清楚無比地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嚶嚶抽泣之聲。
兩人心中均是一凜,雖皆屬膽大主人,亦心生寒意!偏偏此時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無法看清前面的情形。
師一格的功力遠比別之棄深厚,自然很快地適應了過來,他已隱隱約約看到前面的地勢比這邊低得多,讓他感到驚駭欲絕的是,他看到了那邊有一個模糊不清的女子的身影,似乎正跪在地上。
別之棄好心提醒道:“師弟可莫貿然向前,前邊有一片窪地,窪地中央是一片沼澤,落羽可沉……”
話未説完,只聽師一格極度驚愕地失聲叫道:“她……她……跳入了那片沼澤之中!”
他的聲音竟有些顫抖,別之棄深知自己這位師弟遇事向來頗為沉穩,想必是極不尋常的事,方會讓他震愕至極。思及這一點,別之棄不由心中一沉,不安地道:“她是誰?”
話剛出口,猛然意識到了什麼,頓時如墜入冰窖,耳中嗡嗡作響。
而師一格的聲音卻清晰無比地傳入他的耳中:“是……花輕塵的女兒!”
心中的預感果然被證實,別之棄心神大亂。
這時,他的視覺也漸漸適應了眼前的異光——事實上,這片詭異莫測的光芒此刻已減弱了不少,只是他們不曾察覺罷了。
別之棄亦漸漸看清了那一片沼澤之地。
但沼澤中除了幾株枯黃的雜草外,再也沒有任何人、任何物!
兩人怔怔地站在那兒,彷彿入定了般,一言不發。
當一個人沉入沼澤之中時,沒有人能救起他!
縱然身懷絕學如師一格這等人,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但師一格卻無法承受這樣一個事實: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他的注視下,眼睜睜地被死神吞噬了!
他清楚地感覺到,小草在躍入沼澤中時,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難道,是因為她已不相信世間有人能幫助她?或是不相信世間還有人願意幫助她?
小草的身形掠空而起,義無反顧地射入沼澤之中的情景,在師一格腦中一次又一次的重現,給他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震撼。
以至於此刻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了。
這時,那妖異的光芒已漸漸消失,而天空中密佈的烏雲亦漸漸散去,天地間恢復如常。
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不遠處有兩隻小鳥試探着叫喚了一聲,復歸沉寂。又叫了幾聲,也許發現並無危險,便開始長一聲短一聲地歡叫起來。
四周重現寧靜,甚至是祥和。
但一個年輕的生命卻已消失!
別之棄見師一格神色異常,忙安慰道:“也許,師弟所見到的,只是虛幻之象,這一帶常常出現這種情況。”
師一格沉默了片刻,道:“那……哭泣聲卻是真真切切的。”説完之後,他又沉默了,彷彿是在等待別之棄給他一個可以讓他心中釋然的解釋。
可惜,別之棄亦沉默了,因為他隱隱覺得事情絕不會是虛幻之象那麼簡單,方才途經之處有人跡走動的痕跡就是明證。
眼看可以挽回的生命在關鍵時刻卻消失無蹤,師一格心中異常沉重,他沉思了片刻,終還是道:“師兄,我想走到近處看看。”
別之棄望着他,道:“你要多加小心!”
師一格點了點頭。
雖然只是一片沼澤,但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壓抑與不安。前面窪地就如同一個巨大的漏斗,“漏斗”四周是很光滑的石壁,很難借力,而那片方圓不過十幾丈的沼澤地就在“漏斗”的底部。
如果不是自盡,以小草的武功,定然可以越過這片沼澤。
“那麼,她之所以要投入沼澤中,是否因為在此之前,白辰從壁上滑落,墜入了沼澤中,她才做出這種驚人的選擇?”師一格思緒聯翩:“即使實際的情形與這種推測大致相同,那麼他們二人又怎麼會偏離山路,走到這兒?”
“難道真的是某種神秘而不可知的魔力將他們引到這邊的?”
思忖中,他已到達沼澤地的邊緣,地面略略傾斜,但這對身懷卓絕武功的人來説,卻算不了什麼。
師一格佇立於沼澤邊緣,心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觸。他所站立的地方,正是方才小草所跪之處。
他的目光久久落在了那片沼澤中,沼澤如死一般平靜,根本無法看出就在不久前,它曾吞噬了一個人的生命。
甚至,也許是兩個人!
良久,師一格方輕嘆一聲,收回了他的目光,正待轉身返回之際,他的目光倏然一跳,地上一件晶瑩幽藍之物映入了他的眼中。
是一塊玉!
師一格的心一陣狂跳。
因為此玉的存在足以證明方才他所見的一幕絕非假象,這塊玉極可能是小草在跪伏於地時遺落的。
他趕緊將玉拾起,匆匆返回別之棄那邊,取出玉遞給他道:“這塊玉是在沼澤邊緣拾到的。”
別之棄一見此玉,神色倏然劇變,臉色在剎那間變得蒼白如紙。
師一格立覺異常,訝然道:“師兄,你怎麼了?
難道你識得此玉?“
別之棄極為吃力地道:“我當然識得此玉,因為當年你師嫂被害的現場,就有這塊玉!”
師一格怔立當場!——
感謝掃描的書友,紅鬍子OCR、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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