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辰放下心來,有些訕訕地道:“方才鎮上來了一羣揮刀舞劍的人,凶神惡煞,我慌忙迴避,誰知人生地疏,竟狠狠掉了一跤,傷了好幾處筋骨,真他媽的倒黴!”他時常出入酒肆青樓,對罵人的粗話倒是毫不含糊。
説話時,他右手反撐,看似是借力挪了挪身子,其實是借這個動作,讓衣袖滑下,將離別鈎遮住。
小女孩身旁的叫化子面目清瘦,雖然衣衫破爛,但臉上卻是乾乾淨淨,連雙手手指也無甚污垢,他一邊用手將那小女孩的腦袋輕輕按到自己身後,一邊嘆道:“據説這些人乃為禍武林的風宮中人……唉,大道不存,大亂擾世,誰人能解民心倒懸之苦?’’邊説邊搖頭,一時間竟忘了轉動手中的野狗肉,很快便有焦香肉味瀰漫開來。
白辰早已腸子胃空,聞得肉香,忍不住“咕”地一聲,嚥了一大口口水,心中驚詫忖道:
“這叫化子好生奇怪,談吐竟如此文雅。”
與這叫化子對面而坐,共烤一狗的是個滿臉赤紅之人,一雙不大的眼睛始終微微眯着,似醒非醒,這時他變戲法般自身側摸出一隻酒葫蘆來,遞給白辰,道:“看樣子你已飢餓多日了,是不習慣這種活法麼?嘿嘿,既然走到這份上了,就沒有什麼想不開的——先用這酒壓壓饞吧!”
白辰在風宮中時為掩人耳目,常有意買醉,不時出入酒肆,雖是另有目的,但久而久之,竟也對酒有了好感,直至成癮。
當下他便接過紅臉叫化子的酒葫蘆,仰首灌了三大口,抹了抹嘴,道:“多謝多謝,真是痛快!”
其實入口時,他便感覺到這酒頗澀,但叫化子又豈能喝到什麼好酒?
與白辰並肩而坐之人的年歲與白辰相仿,膚色蒼白,似乎總是無精打采,這時他道:
“這位大哥怎麼稱呼?”
白辰道:“就叫我小葉吧。”他想到以“小葉”
搪塞,自是因葉飛飛之故。
那少年叫化道:“原來是小葉大哥,窮哥兒們都叫我棒子。”
白辰心道:“好怪的名字!”口中卻道:“這名字好,咱們日日在他們門前磨蹭,難免遇上惡狗,惡狗怕什麼?就怕棒子!照我説,咱們人人都要備一根棒,挑蛇打狗,也有個防備!”
他知道三教九流中人的共同特點就是能説會侃,而叫化子則應會討彩頭,逢人就説好話。
因此白辰在“棒子”面前顯露了這麼一手,是要把做叫化子的戲演好,也許這樣一來,他所説的話,對方更能相信。
那小女孩這時又探出頭來,纏着那文縐縐的叫化子,道:“爹,我要一根棒子!”
白辰心中一動,惟有南方一帶,才會稱父親為“爹”,看來這文縐縐的中年叫化子,也是來自南方,只是年數久了,已學會了北方口音。
那中年化子喝斥道:“胡説!爹淪為叫化子,難道你將來也想做叫化於嗎?”語氣顯得甚為嚴厲。
小女孩卻少不更事,稚聲稚氣地道:“爹是大叫化子,苦葉是小叫化子……”
那中年叫化子神色一變,揚起巴掌,喝道:“你……”似欲打她,卻終是不忍心落下。
名叫“苦葉”的小女孩卻先“哇”地一聲哭了,一時涕淚齊下,不可收拾。
中年叫化子頓時慌了手腳,白辰忙接過他手中的野狗肉,讓他騰出手來,去哄小女孩。
對面那紅臉叫化子嘆了口氣,道:“這又是何苦來看?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老七啊老七,你什麼時候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成為吃百家飯的叫化子?”
那被稱作“老七”的叫化子呆了呆,輕嘆一聲,不再言語。
紅臉叫化子望了白辰一眼,又望了望老七,喃喃自語道:“你老七做了叫化子,卻一直不甘心,殊不知,世間有人明明不是叫化子,卻偏偏要假作叫化子。”
白辰心中大驚,卻強自鎮定,道:“世間竟有這等奇人?”
紅臉叫化子哈哈一笑,一直微微眯着的雙眼這時才睜開來,道:“小兄弟,這酒如何?”
白辰一怔,未及開口,那人已道:“你已不勝酒力,倒下吧,倒下吧。”
白辰頓知不妙,未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覺全身的力氣突然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周身筋骨彷彿也被抽去,他一句話也未能説出,就已仰身向後倒去。
※※※
思過寨正西方向二十里外有一個小村落,村子雖小,卻傍依一條甚為寬廣的大河。
於是,村口就有了一座龍王廟,以求風調雨順。
這一日午後,田間勞作的人都坐在樹蔭下歇息,遠遠看到有三個人從東邊走來,腳步匆匆,走在最前面的人手中提着一個包裹,雖然相去甚遠,但眾人仍能感覺到此人氣勢不凡。
待三人走近了,田間一個小夥子低聲驚呼道:“那……不是思過寨的佚大俠、文二俠麼?”
思過寨與此地相距不過二十里,燕高照、佚魄、文規諸人行俠仗義,俠名遠播,村子裏的人曾目睹燕高照師徒風範,自然識得他們。
不錯,前來的三個人中,的確有佚魄、文規,還有一人則是十一弟子卓陽,卓陽尚年幼,不曾在江湖中露面,外人多半不認識他。
村人的説話聲雖然儘量壓低,卻已清晰傳入佚魄耳中。俠魄與其師燕高照的性情很是相似,耿直正義,聽村人識出他來,便禮節性地朝這邊抱了抱拳,以示招呼。
村人大受感動,心道佚大俠何等人物,竟也看得起我們這些農人。
眼見佚魄三人走近些後,卻不再向村中而來,而是走向通往龍王廟的岔道,村人不由有些失望,也有些詫異。
佚魄三人肩負重任,快步走至龍王廟前,文規道:“就是這兒嗎?”
佚魄微微頓首,道:“應當就是這座廟。”言罷,他小心將手中包裹解開,裏面放着的正是密匣中取出的奇大無比之巨香!
佚魄手捧巨大的香火,走至龍王廟前的香爐旁,卓陽取出一疊香紙,以火石引着,再用香紙去點燃香火。三人都目不轉瞬地望着香火前端漸漸變亮的火苗。
誰也不知道香火被點燃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只知此事關係思過寨安危,縱然是極小的細節,也要萬分小心!
巨香被點着了,一柱粗大的青煙嫋嫋升起,漸漸升往高空。
卓陽仰首望着這柱青煙,忽然道:“師父密匣中所提到的人,是不是在見到青煙後,便會前往思過寨?”
佚魄道:“也許是吧。”
卓陽又道:“可若是恰逢有風之時……啊……”
説到這兒,他忽然低聲輕呼,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此刻本就有微風吹拂,而那柱青煙卻依舊直入雲霄,並不曾被風吹散。
佚魄、文規此刻也留意到了這一點,亦是大惑不解。
過了一刻鐘,卓陽忽又“啊”地一聲,失聲道:“師兄,變了!那煙的顏色變了!”
果不其然,那柱青煙下半部已變成了紅色的煙柱,漸漸地,整個煙柱全變成了紅色。
這柱巨香果然有着非比尋常之處!
又過了一陣子,紅色煙柱又變為黑色,接着變藍、變紫……到傍晚時分,巨香完全燃盡,前後竟出現了七種顏色的煙柱!
遠處的農人望着這一幕,都驚愕莫名,思過寨的三大弟子來到這龍王廟中焚起巨香,本就有些非比尋常,更何況又有如此奇異的七色煙柱?一時眾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佚魄三人在巨香焚燒完之後,默然靜立片刻,三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雖然已依照師父的吩咐辦妥了此事,但是否真的有一個能力挽狂瀾,改變思過寨今日局面的人出現?三人心中卻是個未知數!
倘若這最後的方法也失敗了,思過寨屬眾將何去何從?
※※※
整個思過寨都在默默等待着。
等待一個神秘人物的出現。
或者説,等待思過寨不可預知的命運。
依密匣中所言,焚香後一日之內,必有一人趕赴思過寨,此時,這一日之期即將到了。
每個人的心情都十分忐忑不安!
終於,思過寨安排在十里之外的探子飛鴿傳書而至:有一僧人徑直趕赴思過寨,途中曾向人打探路徑!
見此傳書,眾弟子先是一喜,接着又是一愣。
難道師父所説的人,會是一個和尚?這和尚又怎麼會連思過寨的所在地也不清楚?
此訊傳來,非但沒有讓眾人的心情松馳下來,反而更為緊張。
列於十大名門的思過寨,弟子逾千,此刻竟顯得如此浮躁。
這份焦躁沒有持續多久,兩裏開外的探子再次傳書而至:有一僧人向思過寨快速接近!
佚魄看罷飛鴿傳書,自言自語般道:“難道真的就是這位僧人?師父又怎麼會與出家人有甚聯繫?”
他來回踱了幾步,沉思片刻,對一側的文規道:“你去吩咐寨子正門的弟兄,一旦見有僧人接近,萬萬不可冒犯,速來稟報於我!”
文規答應一聲,正待離去,忽有一人快步而入,道:“報諸公子,有一僧人出現在山寨之外,説是有要事需立即進寨!”
眾人一驚,面面相覷,雖無人説話,但每個人的眼神都透露着同樣的心思:“和尚來得好快!”
佚魄斷然道:“除二位師妹外,其餘的人全去寨門外與這位僧人相見!”
範離憎隨於眾人之後,滿腹心思地向寨子正門走去,他留意到沿途防守的寨中弟子比平時明顯增多,越是接近寨子正門,越是如此。
寨門外果然已出現一位僧人,正顯得極為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眾人見狀,心中齊齊一涼,暗歎道:“此人如此焦躁,哪有絲毫高僧風範?若師父所指之人真的是他,只怕也不能指望他能化腐朽為神奇了!”
惟有範離憎見得這僧人,卻是神色大變,一臉錯愕。
這時,那僧人的目光也投向這邊,立即停留在範離憎身上。
兩人幾乎同時失聲叫道:“是你?!”
那僧人赫然是最為糊塗的高僧——天師和尚!
※※※
白辰察覺不妙時,已來不及做出更多的反應,竟自仰身後倒。
一時間又驚又怒!
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體內並無中毒症狀,只是全身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
其餘三丐亦吃驚不小,齊聲驚問道:“怎會如此?”
那身材高大的叫化子沉聲道;“老哈,你該不會是欺生吧?”
那被稱作“老哈”的紅臉叫化子嘿嘿笑了兩聲,恨恨地道:“這小子根本不是叫化子,卻要混跡於我們之中,多半不懷好意!”
白辰剛要開口,紅臉叫化子迅速抽出一根猶在燃燒的木柴,沉聲道:“你敢出聲,我就把它捅到你臉上!”火焰一吞一吐,熱浪炙人,白辰的話不得不咽回去。
老七有些緊張地道:“老哈,你怎知他不是叫化子?我看他已餓得夠狠,也許是初入此道也説不準。”
老哈道:“你沒見他手腕上戴的東西麼?他還以為我不識得,那可是在江湖中極為有名的離別鈎!”
白辰心中暗歎一聲,忖道:“原來此人也是武林中人,否則他怎能輕易識出離別鈎?”
“棒子”一臉茫然,道:“離別鈎?”伸手撩開白辰的袖子,“咦”了一聲,驚訝地道:
“我怎麼看不出這是鈎?倒更像一隻環。”
老哈“嗤”地一聲,道:“離別鈎乃天下奇兵之一,自與一般的鈎不同,此鈎的來歷,只要是武林中人,都能説出一段,可真正見過它的人,卻也沒有幾個!這本是當年名動江湖的‘武帥’秦傲之兵器,後來秦傲將之傳與他的女兒秦樓,秦樓再將它送給自己的夫君葉小雙,不料葉小雙生性風流多情,竟把它轉贈情人,秦樓一怒之下,殺了葉小雙,後來幾經曲折,離別鈎終還是歸於葉小雙與秦樓的女兒葉飛飛手中……”
他娓娓道來,白辰卻越發心涼,因為他見老哈自顧説話,對他渾不放在心上,顯然是對在酒中下的藥極有信心。
“棒子”看了白辰一眼,道:“那葉飛飛又是什麼人?”
“葉飛飛?嘿嘿,説來只怕要嚇得你栽一跟斗,風宮你知道麼?”老哈道。
“哼,若連風宮都不知道,那我連做叫化子也不配了。”棒子不以為然道。
老哈神秘莫測地一笑,道:“那葉飛飛麼,就是風宮宮主夫人!”
“棒子”果然被嚇了一大跳,其他二丐亦神情大變,縱然不是武林中人,但對“風宮”
二字,他們仍是極為敏感。
半晌,“棒子”方醒過神來,聲音有些輕顫地道:“那……那你得罪了風宮中人,豈非……豈非危險得很?”
老哈不屑地道:“你怎地如此不開竅?此人也許曾是風宮中人,但如今卻必定已為風宮所不容,否則他又何必在三更半夜,與我們同在這破廟中?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這隻離別鈎多半是從葉飛飛那兒偷來的,所以風宮才將他一路追殺,他這一身傷又怎會是摔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兵器造成的傷口,也許就是因為他,風宮中人今夜才會圍住這個鎮子……”
白辰再也忍不住了,叫道:“這離別鈎根本不是偷盜而來的!”
老哈二話沒説,手中猶帶着火苗的木棍一下子捅在白辰的腿上,白辰痛得大叫一聲,怒聲道:“你這個瘋子!暗算於人,算什麼好漢?”
老哈冷笑道:“我不過是一個叫化子而已,哪是什麼好漢?難道你不是從風宮中逃出來的麼?這離別鈎你又是怎麼得到的?”
文縐縐的中年叫化忙道:“就算他是從風宮中逃出來的,也算是風宮之敵,他敢與風官作對,只憑這份膽識,就很不簡單了!”
老哈的火棍一直擱在白辰的腿上,直到這時才拿開,道:“此言也有些道理,不過他想騙過我們,混跡於我們當中,卻是絕無好意的!”
小女孩苦葉見白辰腿部被烤得血肉模糊,嚇得連忙撲入她父親的懷中,再也不敢看一眼。
白辰見老哈對風宮似乎甚為憎恨,心中竟不由對他有了些許好感,剛才心中的憤恨,反倒消去了不少。
當下白辰如實道:“我的確曾是風宮中人……”
見老哈又手執火棍,也不驚慌,只是冷冷地道:“你自以為嫉惡如仇,其實是黑白不分,是非顛倒!你要殺我麼?嘿嘿,殺我不打緊,只怕有成百上千的人會因此而斷送性命!”
老哈見他已成案上魚肉,卻仍這般鎮定,倒有些意外,但聽到後來,誤以為白辰是要以此威脅他,怒極反笑,道:“就憑這三言兩語,能嚇住老子麼?風宮再如何勢大,老子也只有命一條,難道還能讓老子死好幾次麼?”
“棒子”低聲道:“老哥可莫信口開河,風宮勢力遍佈天下,你這話若是傳入他們的耳中,可沒什麼好處。”
一直沒有説話的高大叫化子這時撕下了幾塊已烤熟的狗肉,分別塞入老哈、老七、“棒子”及苦葉手中,這才指着地上的白辰道:“他多半是被風宮追殺,想混跡於我們之中,逃脱性命。若他是因為離別鈎而被風宮追殺,那麼這樣的人,死了也沒什麼可惜,但不必勞我們幾個叫化子出手,他能逃過風宮之手麼?若是因與風宮作對而被追殺的人,那可是大英雄大豪傑了。”
白辰強忍劇痛,道:“休管我是英雄還是小人,只求你們代我辦一件事,你們若能答應,我縱是性命斷送於此,也心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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