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棲一直屏息凝氣,直到這時,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但覺腦海中有飄渺而若有若無的某種思緒閃現,似乎有所頓悟,似乎又一無所獲。
天儒道:“師門劍法共分五境,分別是太始之境。太極之境、太素之境、太無之境,劍法最高境界則是太樸——但太樸之境,連為師也未能達到!”
牧野棲很是驚愕。
同時,心中對“太樸”之境亦起悠然神往之心。
他忍不住道:“那弟子的劍法……已到了什麼境界?”
天儒道:“你的劍法已達太素之境,不過未大成,只有七八成火候,饒是如此,已極不簡單了,當年你大師兄戴無謂達到太素之境,共用了十三年時間,而為師帶藝投師,也花了
五年時間,你能超越師父,師父很高興!”
牧野棲忽然很想知道師父的武功究竟已高至怎樣一種境界,但他知道自己身為弟子,若是冒然相問,可謂大逆不道,當下只好強自按捺好奇之心。
天儒彷彿已洞悉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道:“為師入門近百年,仍是無法達到太樸之境,可見師門武學之深玄如海!”
牧野棲再也忍耐不住,脱口道:“師父,弟子冒昧一問,所謂太無之境,是怎樣的一種武學境界?”
天儒看了看他,微微一笑,道:“你點上一支燭火。”
牧野棲立即照辦。
火苗搖曳。
牧野棲靜立一側,屏息靜氣,有種莫名的興奮掠過他的心頭。
天儒目視燭火,目光倏然一閃,一種奇異的神芒頓時瀰漫於天儒四周。
牧野棲驚呆了。
就在這時,天儒右手二指駢如利劍,指劍倏揚!
無聲無息。
牧野棲卻見到了讓他難以置信的一幕!
搖曳的燭火倏然一分為二。
桌上的燭火猶在燃燒,卻有一團火苗憑空飛起。
劍指再揚,縱橫疾掃!
本是虛無而不可捉摸的火焰赫然被劃作點點星火,四散飛射。
火焰本是介於有與無之間的事物,只可感受,不可捉摸!
——自然,本亦無法裂割!
但,已臻太無之境的儒門劍法竟生生劃破虛無!
牧野棲目瞪口呆,頂膜禮拜之心油然而生。
同時亦暗發誓言:必要苦煉儒門劍法,達到太無之境!
他的心已被莫名的激昂完全佔據!
※※※深夜。
風宮無天行宮雄踞山間,如同一頭傲視天下的猛獸!
只是猛獸也有入睡之時。
此刻,除了幾處遼望台和幾處明哨外,無天行宮已燈火俱滅。
尚有幾批巡守的屬眾提着燈籠在穿梭行走,身上所攜兵器在燈光的映照下,發出幽幽之光芒!
風宮的巡守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以今日風宮白流勢力之盛,武林中人避之惟恐不及,又怎會有飛蛾撲火的不明智之舉?
除此之外,也許伙房是最遲滅燈的地方,要為風宮數以千計的弟子提供飯菜,伙房每天都要忙到深夜。
伙房中的人無論廚頭、刀案手、雜役,似乎都一無例外地胖,而胖的人似乎又總是比較懶。
所以,如果有人願意為他們打了下手,他們總是極樂於接受的。
今天,為伙房打下手的人並不胖,劍眉大眼,頗有一種英武之氣。
他之所以肯不辭辛勞為伙房的人幹活,是因為他需要從伙房中得到半壇酒,如果可能的話,最好還能得到一些下酒的菜——哪怕剩菜也行。
他就是白辰。
白辰與伙房廚子幾乎形成了一種默契。白辰在風宮不過是一名普通弟子而已,喝酒的機會並不太多,偏偏他似乎一日也離不開酒。
今天,他已不知洗了多少隻碗,劈了多少柴,他的身上、臉上全是一道道的污黑印痕,胳膊上的幾處傷痕還清晰可見。
他已成為牧野靜風身邊的人,但今夜並不是他值守,於是一如即往地進了伙房。
一個滿臉橫肉的大廚“當”地一聲把一隻勺子拍在了灶上,罵罵咧咧地道:“媽的,從早忙到晚,老子累得腿腳抽筋,就是給老子一個女人,老子也只能乾瞪眼!”
此人名為劉明廣,牧野靜風在江南居住七年,已吃慣了江南的菜,偏偏劉明廣燒得一手絕佳的蘇杭菜,所以劉明廣在伙房中一向是説一不二的,連伙房總管也讓他三分。
每天劉明廣都要把這幾句話説一遍——每次説這句話時,就等於宣告伙房一天的忙碌結束了。
一陣亂響後,眾人紛紛收拾刀鏟物什,嘈嘈雜雜的笑罵聲充斥了整個伙房。
白辰走近劉明廣,陪着笑勝道:“劉叔,方才你燒的是什麼菜?那個香啊,嘖嘖,我還道一不小心走進了御膳房!”
劉明廣哈哈大笑,笑得臉上肥肉亂顫,他蒲肉般的手掌重重拍在白辰的肩上,道:“小子,今天你走運,炎老嫌送去的酒不烈,退了回來,你倒半壇去吧!”
白辰嚥了一口口水,喜道:“多謝劉叔。”
劉明廣一指牆角處的酒罈,白辰趕忙走了過去,拍開壇口,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驚喜道:“二十年女兒紅!”
“女兒紅?小子,你知道女兒什麼時候最紅?”
一個尖細的嗓音笑道。
那人的話立即引起一陣肆無忌憚的怪笑聲。
白辰陪着乾笑幾聲,正待轉身出去,劉明廣大手一伸,手中抓了一個紙包:“拿着,齒豬耳、花生米。”
白辰趕緊接過,一溜煙出了伙房,一手抱着酒罈,一手抓着下酒菜,飛快地跑回自己的屋中。
半個時辰後,屋內鼾聲大作。
住在白辰隔壁的是神風營的人,名為丁聞,與白辰一樣跟隨着牧野靜風,守護“笛風軒”,
再過一個時辰,他將前往苗風軒輪巡,本想好好安睡一覺,此刻卻被白辰如雷般的鼾聲驚擾
得輾轉反側。
丁聞用力拍打隔牆——鼾聲依舊。
丁聞低聲罵了一句,翻身起牀,推門出去,走至白辰門前,想要拍門,門卻應掌而開,原來白辰飲酒心切,竟連門也未掩實。
一室酒氣沖天!
丁聞大聲道:“白辰,閉上你的狗嘴,再他媽的響一聲,休怪老子翻臉不認人!”
丁聞乃神風營的人,而且有資格守護在笛風軒外,自是身手不凡。而白辰在風宮弟子眼中看來,是一個曾經被打入“黑獄”的人,他能夠與其他人一起守護笛風軒,一定是因為葉
飛飛的緣故,風宮屬眾無人不知葉飛飛常常袒護白辰,所以丁聞諸人一向低視白辰。
白辰咕囔了一聲,牀板一陣響,翻了個身後,鼾聲更響!
丁聞頓時一股無名之火“騰”地升起。
雖是在黑暗中,他卻知道白辰牀位所在,當下一個箭步上前,右腿猛地踢出。
黑暗中一聲悶哼,隨即了無聲息!
片刻後,丁聞推門而出,回到自己的房中。
而白辰的鼾聲亦自此消失。
難道,丁聞竟對白辰下了毒手?
一個時辰後,丁聞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丁聞已換上勁裝,配好兵器,向笛風軒而去。
行至途中,從斜刺裏快步走出一個人來,看見丁聞,便招呼道:“是丁兄弟嗎?”
丁聞“嗯”了一聲,又吸了口冷氣,這才道:“他媽的,白辰那小子醉如爛泥,扯起鼾聲就像一頭牛,我氣憤不過,狠揍了他一頓,不過那小子也夠狠,竟也給了我臉上一掌,若
不是有宮主夫人為他撐腰,我丁聞早就一刀宰了他!”
他説話果然有些不清晰,大概是臉上的傷勢所致,他一邊用手捂着右半邊臉,一邊倒抽着冷氣。
那人道:“他根本不配與我等為伍,丁兄弟也算是把我心中的惡氣一道出了,走,就當打狗的時候不小心被狗了一口!”
兩人一同向笛風軒走去,卻不知在後面的陰暗處,正有一雙眼睛注視着他們。
待丁聞二人走後,這人自黑暗處閃現出來,隨即徑直向白辰的居室走去。
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白辰的房門,立即有刺鼻的酒氣撲面而來。
但他對此似乎根本不在意,反手關上門,自懷中取出石火,“咔嚓咔嚓”幾聲,終於將火絨引着了。
火光一明一亮,雖然昏暗,但卻足以照清此人的臉龐。
此人鼻翼挺拔,唇角分明,目光冷峻——赫然是牧野靜風最為信任之人——都陵!
藉着微弱的火光,都陵當然也將屋內情形看了個大概。
牀上有一個人伏身躺着,身上蓋着薄被,亂髮披散,無法看清面孔,想必是暈睡的白辰。
都陵果斷地走至牀邊,將白辰的臉扳轉過來。
然而使人意想不到的,此人卻不是白辰,而是丁聞!
都陵的臉上並沒有多少驚訝之色,他右手一揚,火光便滅了。
在屋子中靜立片刻後,都陵忽然彎下身子,出手如電,轉瞬間已連點了丁聞身上幾處穴位。
都陵這才慢慢退出屋外,反手帶上門。
他所選擇的方向,竟也是笛風軒!
牧野靜風此刻並不在笛風軒,而沒有牧野靜風存在的苗風軒,根本就不需要都陵這樣的紅人守護——他去笛風軒的目的何在?
範離憎突然被人從後腰抱住,不由大吃一驚,右手幾乎就要觸及腰間之劍的那一剎間,卻聽到了“咯咯”的嬌笑聲———是杜繡然!
他不敢擔保,若是杜繡然再遲片刻出聲,他的劍會不會已沒入了她的軀體。
雖然知道身後的人是杜繡然,但範離憎心中的緊張之情卻末減分毫。
他從未體驗過被年輕異性如此貼體擁抱的感覺。
一股温熱、柔軟的感覺迅速傳遍了他全身。
還有女性身上特有的幽幽清香。
範離憎覺得自己的喉間有些乾澀,他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液,長吸一口氣,儘可能平靜地道:“原來是六師姐,倒……把我嚇了一跳。”
杜繡然的雙手竟摟得更緊,她的臉貼在範離憎的背部,以略略有些發顫的聲音道:“你……還叫我六師姐?先前你是怎麼稱呼我的?”
範離憎雖然從不知男女之情,此刻也明白了戈無害與杜繡然之間的關係絕非師姐師弟那麼簡單。
範離憎強自平定心情,低聲道:“人多眼雜,六師姐快放開我!”
杜繡然雙臂略鬆一些,低聲喃喃道:“你不叫我小貓,我就不放開!”
範離憎頭一下子大了,他不明白好端端的名字為何不用,而要稱她為“小貓”?但他卻明白如此古怪的稱謂説明戈無害與杜繡然之間的關係也極不尋常。
範離憎一咬牙,飛快地道:“小貓——這下你可以放開了吧?”
連他自己都覺得“小貓”二字叫得極其生硬。
杜繡然哼了一聲,顯得很不滿意,但終是鬆開雙臂,退後兩步。
範離憎趕忙轉過身來。
杜繡然站在與他相距不過二尺的位置,如秋水般的眸子凝視着他,眼神似嗔似怨似喜似痴,雙頰微微泛紅,動人至極。
範離憎避過她的目光,心道:“女人的心真是奇怪,方才還莫名其妙地向我發了一通脾氣,轉眼間,卻又如此模樣了。”
兩人的目光相錯而過,各懷心思,杜繡然的神情姿勢顯然是在等待着什麼,而範離憎則在迴避着什麼。
不知不覺,範離憎的手心有汗滲出。
杜繡然終於開口了:“你這次自苗疆回來,真的變了不少!你根本瞞不了我,因為,你看我的眼神,與以前完全不同!”
範離憎的目光落在遠處一片空白的牆上:“你太多慮了。”
杜繡然逼視着他:“是不是她對你説了些什麼?”
“她?她是誰?”範離憎道,他實在不想陷身於這種莫名其妙的談話中,但一時間又怎麼可能迴避?
“你何必裝糊塗?”
“我真的不知你所指的是誰?是九師妹嗎?”範離憎道,他忽然發現語意模糊的話似乎是女人的天性,只要是女人,她就可以把一件本是極為簡單的事,迂迴曲折説上半天。
杜繡然哼了一聲,道:“她温柔體貼,連師父、大師兄都説她比我更適合你,想將她許配於你,現在你是否後悔在我與她之間選擇了我?”
範離憎極為不耐,心道:“你雖然比穆小青更美一些,卻未免太刁蠻了。”心中如此想着,卻是一言不發。
杜繡然不依不饒地道:“你不敢回答,對不對?
對不對?!“
範離憎心中一動,閃過一個念頭,於是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一定要我回答嗎?”
他的鄭重與肅然倒讓杜繡然怔住了,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但她終於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範離憎將心一狠,道:“那麼我告訴你,你所猜沒錯,我的確後悔了!”範離憎之所以這麼説,是因為他想從此免去受到杜繡然的糾纏。
杜繡然的臉色一下子蒼白如紙。
她的嘴角卻浮現出一抹冷笑,那是極冷的笑容,寒徹心骨。
範離憎與她雖然毫無感情可言,但面對她那極度複雜、極度絕望的眼神時,他仍是不由心中一緊,內疚之情油然而生。
他甚至有些後悔了。
杜繡然的眼中有盈盈欲滴之淚,但她竭力強忍着,以平靜得讓人心驚的聲音道:“戈無害,你若以為我可以隨意玩弄,那麼你想錯了!”
言罷,她轉過身,徑直向門外走去。
範離憎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茫然失措。
身置完全陌生之地,心中就會有一種莫名的不安,範離憎早早便吹燈上牀,卻遲遲無法入睡,但他知道今夜絕不可輕舉妄動,因為“戈無害”久出方歸,自然備受寨中眾人的觀注。
不知過了多久,睏意漸濃,範離憎終於進入夢鄉。
孰料剛剛入夢,一陣異常的嘈雜之聲讓範離憎倏然驚醒。
窗外月色朦朧,範離憎凝神細聽,發現聲音是從山頂“思空苑”傳過來的,顯得甚為混亂。
很快,嘈雜之聲在附近一帶也蔓延開來,範離憎聽得一個粗啞之聲驚惶地道:“寨主已遭不幸,寨主被人毒殺了!”
範離憎驚愕欲絕。
他一把抓過長劍,迅即衝出“金戈樓”!
出了“金戈樓”,立見一個偌大的思過寨已是燈光通明,而且有燈光不斷點亮,思過寨被照得如同白晝,人影攢動,幾乎全是向山頂湧去。
看來,燕高照的確出事了。
範離憎當然明白,如果燕高照真的是中毒而亡,那麼自己就第一個脱不了干係!
他隱隱感覺到,有一場陰謀正向他逼近。
感覺到這一點後,他的心反而平靜下來——平靜如每一次決戰出手之時!
範離憎本就是一個異乎尋常的年輕人——
感謝掃描的書友,紅鬍子OCR、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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