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靜風心中“啊”了一聲,驚疑地道:“‘劍若有情天亦老’乃大俠穀風名冠天下的一招劍法,難道……難道方才自己所見到的就是這一招‘劍若有情天亦老’?”
這麼一想,只覺熱血沸騰,趕緊又把劍身轉了過來,接着再看:“……楊柳依依……雨雪菲菲,行道遲遲……參天地兮,行比伯夷……”
仍是像一首詩詞!
但因為見了劍身反面的字,所以牧野靜風已不再輕易放棄。他暗忖當年穀風一招“劍若有情天亦老”傲視天下,自然是玄機無窮,又豈是尋常之人所能輕易領悟的?
當下一遍又一遍地把大俠穀風所刻的不過百餘字看過,起先因為劍埋在地下太久,有些字已顯得模糊,須仔細分辨才能看清,從而默誦的速度很慢!而且字不成句,句不成章,所看所想的只不過是一個個毫無生命感的孤立之字而已。
但幾遍之後,上面的宇都已認熟了,所以默誦的速度大大加快。
“野有蔓草,清揚婉兮,城之北矣,雲誰思之?…
…楊柳依依,雨雪菲菲,行道遲遲……”
漸漸地,牧野靜風彷彿感覺到了在詞句之間,有無形之韻律,他越看越是朗朗上口,到後來竟不由自主地讀出聲來!全然忘了自己尚在蛇口之中,卻將其視若花前月下!
寥寥百字,卻已寫盡了世間美景真情,讓人不由吟之誦之,字字高妙無窮,迴腸而蕩氣!
牧野靜風原本並非一介書生,卻也為之所深深吸引,許多曾經的點點滴滴之情懷,原是飄飄蕩蕩,不可捉摸,難辨蹤跡,這時卻慢慢地匯攏過來,彷彿已有形有質且又有量,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他面前!
天蒼蒼!
地茫茫!
遼闊無垠的世間,生生不息的人羣;峯重巒迭,物物賦形,無處不明麗,無處不旖旎!
牧野靜風身處萬險之境,本是心浮氣躁,抑壓於心,加上身受內傷,更是氣息紊亂,如今卻漸入忘我之境,仿若天地間已為一盞清茶所代替充填:清香馥郁,緩緩流動,徐徐舒展,愜意難言,直入氤氲馥郁之朦朧意境!
不知不覺中,已是靈肉兼美!
到後來,牧野靜風已不再以口默誦,劍上的字句直如靈珠妙玉般向他款款而來,只覺得一伸手,便可把握於掌間,品之賞之。
這已不僅僅是一些詞句,而是清淡高雅的靈魂!
牧野靜風已忘記了時間與空間,只知盡情翱翔於百字短文之美妙意境中,留連忘返,但覺全身每一個毛孔都漸漸變得清暢舒泰,體內本已因正邪交混的內息也漸漸變得清朗起來!
到後來竟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他這麼一動,立即驚動了大蟒蛇,以為他要設法掙脱,立即上下齶一緊,向內拉扯!
牧野靜風只覺一痛,臉上卻是笑意吟吟,輕聲道:“蟒兄啊蟒兄!你道我是掙不脱麼?
我只不過是暫時在你口中歇息片刻而已!”
此念方畢,他自己也不由為之一驚,暗忖自己怎麼變得如此豁達風趣?竟有興致與蟒蛇調侃?
原來他所見到的字的確是大俠穀風的一招“劍若有情天亦老”。穀風以其“有情劍法”
而名動天下。其中又以“劍若有情天亦老”最為其鍾愛,當他決意以自己的生命為誘餌困住絕心時,便決定把自認集自己生平絕學之精華的“劍若有情天亦老”刻在劍身上,而捨不得讓它隨自己永遠地埋沒於塵埃中,後世若有人有緣見到此劍法心訣,且能為其所用,也可讓它重見天日,不至於埋沒了這一武林瑰寶!
不過牧野靜風見到的只是劍招的劍訣,單憑這些劍訣,尚不能習成“劍若有情天亦老”,除非牧野靜風另有緣份,窺破穀風苦心佈下的玄機!
※※※
蟒蛇一陣扭動收縮,自然還是毫無用處的,大概它也精疲力盡了,感覺到自己無福消受牧野靜風這一美味,竟鬆了鬆口,像是欲棄掉牧野靜風!
牧野靜風一驚,叫了一聲:“你可不能丟下我不管!”
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有情劍”的劍柄用力地撞了一下蟒蛇眼角處,蟒蛇一痛,大怒不已,自然再也不肯鬆口了。
牧野靜風已隱隱感覺到自從默誦十數遍劍訣後,體內的傷勢似乎好了不少,胸沉氣短之感覺也漸漸消失,他雖然不明白其中奧妙,卻也是暗自欣喜,心道:“反正也是閒着無事,不如多看幾遍,正可打發時光,説不定會有大鳥來與蟒蛇爭食我的肉,那時我再一縱身,躍上鳥背,或許就能脱險了!”
這樣的想法,自然是有些可笑,若換了以前,牧野靜風是決計不會在這種生死攸關時作如此想法的,但如今他卻變得不可思議地心情開朗了!倒像是世間不會再有痛苦醜惡一般!
當下,他繼續默誦,從“野有蔓草,清揚婉兮”起,到“參天地兮,行比伯夷”止,週而復始,到後來已是滾瓜爛熟,再無半點窒滯,信口從當中揀來一句,也可順理成章,百字之文,已可倒背如流!
渾然間,他已忘了時辰,忘了飢餓、傷痛、驚懼…
而蟒蛇卻已忍受不住了,它堅持了整整一個時辰,牧野靜風下滑時身上劃傷的創口流出了不少鮮血,這對蟒蛇的刺激太大了!也不知蟒蛇有沒有智力,總之到後來,它竟想出了一個辦法來!
但見它突然不再一個勁地向裏邊收縮,而是慢慢地探出身子,探出足足有二尺來長!牧野靜風身子頓時凌空了,他馬上從百字之文中驚醒過來,暗叫不好,若是它一鬆口,吾命就此休矣!
就在他擔驚受怕的時候,蟒蛇已使出全身力量,飛速後縮!
牧野靜風猝不及防,只聽得“砰”地一聲,身子已重重地撞在石壁上!
牧野靜風頓時被撞得頭暈眼花!心裏卻已明白蟒蛇的用意了:它是要將他撞死之後再慢慢享用!
當蟒蛇又一次重複這個動作時,牧野靜風趕緊伸出右手向山岩虛擊一掌!
掌一擊出,他立即大為怛憂,唯恐因為動了真氣,而使體內潛伏着的正邪迥異之力量再次相搏!
沒想到一掌之下,蟒蛇前半截身子被震得向一側猛地一晃,而他自己體內絲毫沒有不適之感!
“奇哉怪也!”牧野靜風心道。
卻見蟒蛇突然猛地竄出洞穴老大一截,足足有四五尺長,牧野靜風大驚!正驚慌時,蟒蛇已用力一甩頭,向山壁撞去!
它竟是要把牧野靜風摔死在石壁上!
牧野靜風趕緊用力一撐!
蟒蛇身子一扭,又向另外一個方向甩去!它的前半截身子就像一根彈簧般極具韌性,不停地向各個角度鞭打!
牧野靜風終究手腳動彈不靈,雖是竭力閃避,但仍是被它重重地甩在山崖上幾次!
頓時人蛇一起頭破血流!
血腥之氣大大地激發了蟒蛇的狂野性情,它猶如瘋了一般拼命甩打身子!
牧野靜風暗叫:“罷了,罷了,如此下去,不是它自己把自己摔死,就是我被摔死,它若死了,我也得墜崖而死……”
此念未了,蟒蛇因為用力過猛,突然無法保持平衡,一下子連頭帶尾一起衝了出來!
人與蟒蛇立即一起飛速墜落!
牧野靜風突遇此變,腦子一片空白!
因為蟒蛇有一個前竄的動作,所以此時即使崖上有着力之處,也已是可望而不可及了。
耳邊風盧呼呼!
牧野靜風心道:“罷了,罷了。只盼它也與我一起摔死才好,免得死後還要被它吞入腹中!”
橫豎都是一死,他反倒安下心來,竟睜開眼睛,感受着這種幾乎只能以性命為代價才能體會到的獨特感覺!
地面上的景物不是向他靠近,而是向他飛來,然後直迫入他的腦海中!除了依稀能分辨出色彩深淺不同之外,所有的一切全成模糊混沌的一片了!
當然,這種獨特的感覺持續的時間是極為短暫的,雖是十數丈高空,落下來也不過是彈指之間!
大地彷彿是一隻怪獸般向牧野靜風當頭撲來!他終於閉上了眼睛。
“譁”地一聲,是穿過樹木表層的聲音!
然後是“咔咔”之聲不絕於耳,牧野靜風只覺自己的身子在空中某一處蕩了一個弧,就如盪鞦韆一般,然後便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
沒等他回過神來,“撲通”一聲,竟已落入了冰涼的水中:牧野靜風懵懵懂懂地從水中浮游上來,待浮上水面,他才意識到這時自己已不再是呆在蟒蛇嘴裏了。
牧野靜風但覺一切都像做夢一般,索性又一頭扎進水中,讓涼涼的水徹底地包圍自己,等心漸漸平靜下來,方重新探出水面!
這是一個不大的湖泊——確切地説,這是一口潭。方圓不過幾丈寬,水倒是有些深,但是清澈見底,水面上浮了一些落葉。秋天的水有些涼了,牧野靜風便游上岸來,將衣衫胡亂地擰了擰,想到自己曾被一條醜惡的蛇叼在嘴裏,牧野靜風對落入水中很是滿意,心想這樣一來,全身倒清爽了不少。
他想起了失落了的“破日神劍”,心中一沉,趕緊向崖邊走去。這時他所在的位置與山崖相距約有七八丈遠,他怎麼也看不明白自己怎麼最終會落在這兒,更不明白自己為何居然還活着!一邊向山崖走去,一邊低頭在草叢中拔弄着,全神貫注。猛地,他忽然感到頭部突然與什麼東西一撞,發出沉悶的“卟”地一聲脆響!
一驚之下,猛地抬頭,不由自主倒退了數步,幾乎失聲驚叫:撞上的居然是與他共處了一個時辰的蟒蛇的頭!
此時它正倒掛在一棵大樹橫技上,全身軟軟的像是煮熟了的麪條一般,那雙邪惡陰毒的眼睛這時終於閉上了——它已死了!
牧野靜風仔細觀察了一陣子,再仰天看看樹頂,又看了看幾丈外的水潭,方有些明白過來,想必是人蛇一起落下,撞在大樹橫枝上,蟒蛇出於一種本能的反應,立時捲住橫枝,沒想到頭重尾輕,前半截猛地一下子甩了出去,它的體內骨骼立即被拉斷,大口一鬆,牧野靜風便飛了出去!
十幾丈高空落下的力量被轉化為前甩力量,其力之大可想而知,無怪乎偌大一條蟒蛇也經受不住。
牧野靜風輕嘆一聲,暗道:“沒想到你這醜怪之物居然兩次救了我的性命,真是匪夷所思!”
又慢慢地走了開去,一心一意尋找“破日神劍‘。不消片刻,他便在崖底的一叢枯草中找到了”破日神劍“,頓覺踏實了不少!
已顧不得為劫後餘生而慶幸,他已開始思謀如何將谷內其他人救出!
最明瞭的辦法自然是衝上山去,把鐵鏈放下。當然,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必須擊敗山崖頂上的敵人。問題是至今他連對手是什麼人都不知道!能否成功就更是不知了。
不過無論如何,總需一試,谷中眾人可是急待他援救——他卻不知此時苦心大師他們正在受着蠍羣圍攻,兇險萬分!
牧野靜風趕緊看了一下地形,然後選了個方向,要繞過一個斜坡,大概可以找到上山的路徑。
他一路疾趕,一邊唸唸有詞,唸的自然是百字之文:“習習穀風,流水潺潺……”他覺得這百字之文對他格外有吸引力,既然吟誦它可以安心定神,倒不妨邊趕路邊默記,也不會耽擱事情!
“朋友留步!”
一聲沉喝,幾乎就是在他耳邊響起!
牧野靜風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才知有五個人與他相距已不過數尺,個個驃悍精幹,腰懸長劍,自是武林中人!
牧野靜風“啊”了一聲,方道:“幾位有何貴幹?”
五人都用奇怪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像是見了什麼怪物。牧野靜風被看得有些不踏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容:好像並沒什麼異樣!
為首的人面目倒是祥和,嘴裏還鑲了一顆銀牙,他乾咳一聲,向牧野靜風一拱手,道:
“敢問朋友由何處來?”
牧野靜風一呆,心道這事與你何干?難道你們是衙門中人不成?但見“銀牙”言語和善,也不好惡語相向,於是道:“在下從……從上邊下來!”
他的手指着絕壁之上。
“銀牙”的臉上有了古怪的笑容,他的同伴也相互遞着眼色,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
牧野靜風不由心中來氣,忍住怒火,道:“有甚不妥之處嗎?”
“銀牙”意味深長地一笑,道:“朋友好身手,居然能從數十丈高崖一躍而下!”
話音剛落,他的同伴立即齊聲大笑。
牧野靜風皺眉道:“這有什麼好笑的?你們可知道有一條蟒蛇它落了下來……不對,是我落了下來,蟒蛇把我接住……總之,我與蟒蛇一起落了下來,結果它死了,而我還活着。”
這樣的表述自然使人臉上譏諷之意更甚!
牧野靜風大聲道:“你們不信也罷,我從數十丈高空落下死了也罷,不死也罷。總之,與諸位好像是無甚關係的!”
言罷,他抬腿就要走。
“銀牙”身子一晃,已擋在他的前面,沉聲道:“朋友此言差矣,你可知我們是什麼人?”
牧野靜風嘿嘿一笑,未語,意思卻是明顯:無名鼠輩!
“銀牙”涵養倒是很好,也不動怒,仍是不緊不慢地道:“我等乃青城派弟子……”
“青城派弟子?”牧野靜風失聲驚叫起來,倒把眾人嚇了一跳。
“銀牙”見他神色有異,不由狐疑道:“此乃青城山腳,遇見青城派的人,又有什麼可以奇怪的?”
牧野靜風心道:“你們幫主已遇難了,只怕你們還不知道!”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把此事告訴他們。
眾人見他忽然沉默不語,都不由倒退了一步,防止他突起殺機。其中一人道:“閣下衣冠不整,又有多處古怪傷口,全身也是濕漉漉的,倒是奇怪得很!”
牧野靜風不由心中有氣,暗道:“你們掌門人已遇了難,你們倒好,在這兒關心起我的衣着容貌了!”一不留神,話就溜出嘴來:“你們可知青城派掌門……”
“掌門人怎麼了?”五人異口同聲地問道,五雙眼睛齊齊集中在牧野靜風臉上,像是要從他口中掏出話來。
牧野靜風清咳一聲,猶豫了片刻,一咬牙,心想遲早他們總是要知道,於是道:“戴幫主他……已遇害。”
一片沉默,五雙眼睛仍是死死要盯着他,只是眼神卻已慢慢地變了。
終於,“銀牙”從牙縫中擠出二個字來:“真的?”
牧野靜風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之色,大為不忍,低聲道:“的確如此,俗話説人死不能復生……”
話音未落,其中有兩人已痛哭失聲!另外三人也是眼圈發紅,牧野靜風心中不由有些感慨,心想戴可武功人品都並非出類拔蘋,不料卻是如此得弟子擁戴,倒也不易。他卻不知這五個人皆是戴可的心腹知己,若是遇上青城派其他弟子,只怕未必如此。
忽地,有一個矮瘦漢子突然止住哭聲,道:“你是什麼人?怎麼知道我幫主已死?”
牧野靜風一呆,心想我若説自已是牧野靜風,他們想必已聽説我傷了武帝之事,自然視我為邪道中人,但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説了又如何?
於是他一字一字地道:“在下便是牧野靜風。”
聲音不大,但在五人聽來,卻不啻于晴天霹靂!
除了“銀牙”定力尚可外,其他四人臉色齊齊變得煞白如紙!
“銀牙”連説了幾聲:“好!好!好!”方説出話來:“原來是你!我還道是誰能殺了我們掌門!”
牧野靜風忙道:“戴掌門之死與在下沒有絲毫關係,否則我又怎會將此事告訴你?”
“銀牙”冷笑道:“你只不過要以這種虛偽的坦誠騙得我們信任罷了!你説我們掌門之死與你無關,那麼他又是何人所殺?”牧野靜風一怔,方道:“在下尚不知他是被什麼人殘害的,只知此人的武功應該很高……”
“分明是信口雌黃!”銀牙當即打斷了牧野靜風的話,接道:“能殺死我掌門人的武功自然極高,還需你説麼……當然,若像你這樣用陰謀詭計又另當別論。你一會兒説我掌門已死,一忽兒又説不知兇手是誰,短短數語,破綻百出。兇手必是你無疑!我掌門與苦心大師等人一同上青城山至今不見下山,原來是遭了你的毒手!”
他已一口咬定兇手就是牧野靜風!
牧野靜風大痛其頭,好不容易才道出一句話來:“我為什麼要殺戴掌門?”
“為什麼?我倒要問問你為何要傷了武帝!”銀牙冷聲道。
牧野靜風像是被人重重地擊了一舉般,神情一下子便僵住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是的,他忘了他曾犯下的錯誤,他忘了有時候人要犯了一次錯,那麼就可能用一生的努力也無法挽回這種錯!
看着牧野靜風的神情,五人心中卻升起一種傷害他人的快意。
牧野靜風終於回過神來,他一宇一字地道:“我沒有殺戴掌門!現在,我要上路了,如果你們要想攔下我,就請動手吧!”
他這麼一説,五人身不由己地倒退了數步!——
幻劍書盟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