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的童心總是無牽無掛,無憂無慮的。所以,牧野靜風絲毫沒有意識到當他夢醒時分,便將步入一條他從未想象過的路——也許,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説,並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想象”。
他睡得那麼沉,那麼香,以至於嘴角處已掛下了“銀鏈子”,他都一無所知。月光從窗口酒進,照在小牧野靜風的身上。可以看見他的臉如粉雕玉琢般讓人愛不忍釋。
隔壁的屋子仍亮着燭光。燭光下坐着一個讓人一見便日吟淡歌清詩般的女子,她雖已為人婦為人母,但她的韻味卻未因此而減一分一毫。相反,讓人一見總有微醉之感,心神也會恍惚起來。
醇的酒才會是最美的酒,成熟的女人才能美到極致!而這淡歌淡詩般的女人的眉目間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鬱郁。愁鎖青黛,原來也是難覓的一種美。她在細心地打理着一個包裹,包裹裏有小孩兒的衣物,都洗熨得服服帖貼,還有一頂小虎頭帽,幾塊好看的卻又不值錢的五彩石,一隻青銅心鎖
她把包裹結好又打開,然後再結好,如此反反覆覆。其實該記起來的東西都已記起來了,可她總想會不會還落下了什麼東西。其實,未能擱下的是她的慈母之心
屋中還有一個偉岸挺拔站立着的身影,他一直在屋中揹着手慢慢地踱步,速度很慢卻從未停歇。當他面向燭火時,可以看到一張俊朗得近乎完美的臉型。只是似乎不十分象中土人士,他那高挺的鼻樑,微陷的雙目與北疆的某個遊牧民族的特徵很相似,但他星辰般的眸子卻如點漆,這又昭示着他體內有中土之人的血液。
終於,他停下了腳步,緩緩轉身,望者女子道:“阿清,此去不應山有二百多里路,我需得出發了,免得天明之前還不能趕至。”此時已是夜色深沉,離天明時分不過數個時辰,二百里路要在幾個時辰內趕至,豈非難比登天?莫非他有卓絕不凡的身手不成?可又為何偏偏要在天明之前趕至不應山?
不應山,四周方圓十里皆是窮山惡水,怪獸野蟒層出不窮,可謂飛鳥難度之地,尋常人等根本不願涉足其中。而不應山則於中央突兀而起,高逾千萬丈,山腳處是清水翠林,山頂上卻是積雪皚皚。沒有人知道不應山山巔會是什麼樣,但關於它的歌謠卻是唱了一首又一首。
也許,山巔是神靈之地?也許,山巔是羣魔亂舞之土?
被稱作阿清的顯然是屋中男人的妻子,已是數載夫妻仍是如此暱稱,可見他們情意之切。
阿清名為楚清。楚清聞言身軀不由一震,低聲道:“笛郎,難道不能遲些時日嗎?哪怕哪怕遲上一日也好!”
男子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他低聲道:“當風兒降臨於世時,便已註定他不僅僅屬於我們,還屬於天下更多的人。”
楚清已是淚水盈盈,她顫聲道:“可是,疼他愛他的是你我,為什麼別的孩子能享天倫,而風兒卻不能?”
男子微俯身體,攏着楚清的手,柔聲道:“五年前,你便知道會有今天的,你也曾説過你不會後悔。風兒能做他該做的事,成為一個他應該成的人,你應該高興才是!”
他如此安慰楚清,其實他自己也是極其矛盾的!但他永遠也不會改變初衷的!楚清哀傷地看着她的男人,道:“五年的時間,已可以改變許許多多的東西,也許你所做的,已沒有太多的意義了”
男人慢慢站直,眼望窗外。良久,方道:“有些事情,只要存在哪怕一絲一毫的可能,就不允許對它有一絲一毫的疏忽。”
他伸出寬大的手掌,對楚清道:“把包裹交給我吧。”
楚清下意識地一把抱住了包裹,泣聲道:“不,不能”
男人嘆息一聲,輕撫楚清纖弱的雙肩,温柔地道:“給我吧。”頓了一頓,他又道:
“阿清,你是個明白事理之人,其實我又何嘗能輕易割捨?也許十年,二十年之後,我們還能見到風兒”他將包裹一點點地抽出,楚清一點點地鬆脱,她那美麗的臉龐溢滿淚水!
男人抽出包裹,看了看楚清,然後轉身向牧野靜風的小屋走去。待他走到牀前,牧野靜風仍沉睡着,一張小嘴不時地“喀吧”幾下,也許正在睡夢中品嚐着什麼美味。
男人站在牀前,靜靜地看着沉睡中的兒子,他心中升起了一種自豪,一種父親的自豪感。
牧野靜風從二歲開始就一個人睡在這間小屋中,他從未哭鬧過,以前還需要楚清哄一鬨才能入睡,後來就常常一個人玩着玩着,便獨自睡去了。
他心中暗道:“不愧是我牧野笛的兒子!”
牧野笛忽然抬起右手,向牧野靜風輕輕一揮。牧野靜風便一下子睡得更沉了!
牧野笛取出一根長長的束帶,抱起牧野靜風,將他背於背上,然後捆紮停當,這才走出小屋,來到楚清所在屋子的窗前,低聲道:“阿清,我走了,家人問起,你便按照我説的講!”
他不敢大聲説話,因為在這宅第中,住了上上下下不少於兩百口人,他不想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行蹤。他本是一個沒有家的江湖人,楚家是書香門第,能容納他並視他如家人,已讓他感激不盡,他不想讓其他人再為他以及他的兒子擔心。尤其是楚清的雙親,如果他們兩位老人家知道牧野笛要去何處的話,他們是絕對不肯答應的!
楚清沒有回答。
牧野笛又將話重複了一遍,屋內仍沒有回答聲,卻響起了極力壓抑的抽咽聲。
牧野笛輕嘆一聲,倏地雙足一點,便如翩飛驚鴻,幾個起落,已消失於莊外!
屋內,楚清終於支撐不住,低呼一聲:“風兒”便已軟軟倒地!
當天色微明之時,牧野笛已置身於一片密不透風的叢林之中,從枝葉間隙中向遠處望去,可以看到數里之外的一座萬仞高峯!那便是不應山。此時,牧野笛已在離自己家有二百餘里之距的地方了!
一夜風馳電掣般的疾行,牧野笛額頭已見汗,但進了這片叢林之後,他仍是不肯停歇,沿着幾乎不算路的路向不應山疾行!到後來,連這樣的路也不復存在了,牧野笛在亂石,古木,雜草叢中艱難地前行。
將近午時,他便到達了一處絕壁之下,仰頭望去,只見雲霧繚繞,似乎這絕崖將一直延伸到天際!牧野笛在這兒停下了腳步。
稍事喘息,他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一尺來長,有數個孔洞,中空——原來竟是一管笛!
只是這管笛與一般的笛大大不同,細細看之,便可知是不知是用什麼動物的骨骼磨琢而成!所以笛子的粗細並不完全相同。骨笛在陽光的照耀下發着一種幽藍色的光,極為奇特!牧野笛抬頭看了看絕壁,然後便吹響了骨笛。
這笛聲與尋常的笛聲之悠揚清越全然不同,顯得頗為粗獷激越由於凝入了牧野笛的不凡內力,自然傳得極遠!
片刻之後,他停下了吹笛,默默地抬頭注視着絕壁。
難道笛聲能給他帶來什麼嗎?看他的神情如此專注,似乎應該如此。
過了一陣子,竟有一根繩索從雲霧繚繞處穿將而下!任誰見了這一幕,都會大吃一驚,惟有牧野笛平靜如常。
繩索越垂越低——原來此繩索並不是真正的繩索,而是粗粗的蔓藤!下來的蔓藤在離地三尺的地方停住了。
牧野笛抓住蔓藤,用力搖了搖。少頃,便見蔓藤開始上升,牧野笛仍未鬆手,任蔓藤將自己吊上絕崖!
他的身影漸漸地沒入雲霧之中!
上升了足足有四十幾丈,蔓藤終於停止了上升。
牧野笛心知此時已近崖頂了,於是他抓住蔓藤,猛一借力,人便已倒翻而上!飄升二三丈高度,眼前可見絕壁已到了頂端,上面是一頗為平闊的平台!
牧野笛一擰腰,身影一晃,已向平台飄然折落!還沒待他站穩腳跟,便聽得一聲大吼,一團黑影從一側向他疾撲而上!
牧野笛心中一驚,不及多想,腳步一錯,身軀平平倒滑而去!黑影便撲了個空!牧野笛定神一看,這才知襲擊自己的是一隻高大無比的人猿!看上去比尋常的人猿要高大許多。
大人猿沒有得手,氣得捶胸頓足,大吼一聲,又向牧野笛撲來!牧野笛正待出手應對,卻聽得一蒼老的聲音喝道:“大呆,休得無禮!”
這大人猿聞聲而止,向牧野笛呲了呲嘴,便一個跟斗翻出去了。
牧野笛聽得喝聲,身軀一震,轉過身去,向聲響處望去,只見一鬚髮皆白的老者正端坐於地,一件粗麻寬袍將他顯得有些枯瘦的身軀遮了個嚴嚴密密,這逾發顯得他的瘦小。
牧野笛一見此人,立即覺得喉頭一哽,鼻子一酸,“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呼道:
“師父!我”下邊的話竟説不下去了!他跪在那兒,恭恭敬敬地叩了九個響頭,情緒這才稍稍平靜下來,哽咽道:“不肖弟子牧野笛拜見師父!”
那鬚髮皆白之老者顯然也頗為激動,頜下長鬚輕輕拂動,但他的聲音卻顯出一種不同尋常的平靜:“你過來吧!”
牧野笛依言起身,走至師父身邊,他已整整六年未見過其師一面,此時自是百感交加,難以自己。老人慈祥地看了看牧野笛,緩聲道:“把孩子先放進屋子裏。”他沒有問牧野笛背上的孩子是誰,似乎他已知道孩子是誰了,又似乎是無論孩子是誰,他都不會在意。
説是屋子,其實是一個前半部分是草棚,後半部分是巖洞的一種獨特結合體。
牧野笛走進草廬,看到的一切都與昔日沒有什麼不同,可一切又都有了變化。
牧野笛將牧野靜風解下,然後將他輕輕地放在一張牀上,這牀最特殊的地方就是遠比一般的牀要低上許多。因為,牧野笛的師父空靈子半身不遂,牀位低些方便於起居。
牧野笛退出草廬,行至空靈子身前,空靈子指了指地上,示意他坐下。
空靈子道:“笛兒,你尚未查尋到六個逆徒的行蹤吧?”
牧野笛一驚,道:“師父你是如何得知的?”
空靈子道:“聽到你的笛聲,我便知道結果了,所謂聲由心生,你的笛聲有一種抑鬱之氣,為師如何能不察覺?而且為師還能聽出你並未能練成‘混沌無元’!“牧野笛更是吃驚非小,他愧疚不安地道:“弟子無能,這些年來,除了探知夕苦師
夕苦已死外,對其他諸諸人竟是一無所知。”
空靈子聽他仍是一不留神就欲稱夕苦諸人為師兄,不由嘆了一口氣,道:“你總是太過仁厚篤實,寧可天下人負你,亦不願負天下人。他們六人欺師滅祖,你若再視他們為師兄,便有縱惡之嫌了。”
牧野笛恭聲惶然道:“弟子知錯了。”
空靈子緩緩地道:“這也算不得什麼錯。”
牧野笛略略遲疑後道:“弟子下山後已已有妻室,所以所以未能練成‘混沌無元’,弟子辜負了師父的厚望,請師父降罪。”
空靈子自言般地輕聲道:“原來如此。“頓了一頓,又道:“我道為何你未能練成‘混沌無元’,以至於你的笛聲仍是無法超越嗔怒,原來其中有這個原因。”
他淡淡一笑,又道:“其實不用你説,我也知道一定是哪位女子有恩於你,你不願負她,才作如此選擇的,對不對?”
牧野笛沉沒片刻後輕輕點了點頭,似乎想説些什麼,卻又未開口。
空靈子道:“你是我一天天看着長大的,你的性格為人我如何不知?你不會被威逼利誘所壓倒,卻常常屈於別人對你的恩義。”
牧野笛本是擔心師父會怪罪他為了兒女私情而壞了大事,心中也早就做好了接受懲罰的準備,但沒想到師父卻如此瞭解他,理解他,不由很是感動,念及師父對他十數年來的養育之恩,鼻子竟一酸,一股熱熱的東西直湧上來。
※※※
五年前,牧野笛奉空靈子之命,離開不應山為師父清除六個叛逆之徒,孰料除了最小的師兄夕苦在牧野笛初入江湖不久便已死亡之外,其他五人都是蹤跡全無!
在這一年中,他幾乎他踏遍了大江南北,關內塞外,南疆北國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江湖中人漸漸留意到這喜歡身着白衣,手持骨笛的年輕人,只是誰也不知他是什麼來頭,更不知道他浪跡天涯不停奔波為的又是什麼。
一年過去後,他只好回不應山覆命,當時他人在川蜀之境,離不應山尚有四百里之遙,牧野笛便星夜兼程地往回趕,為了節省時間,他常常不由官道而行,而是盡取直線行之。
一日,他在攀越蜀鄂交界處一座無名山時,行至山腰,忽覺全身無力,先還不甚在意,但越行越是艱難,行到山頂時,忽然眼前一黑,載倒在地。便在此時,山那邊恰好有一年輕的絕色女子走了過來,她看見不遠處有人突然載倒,不顧細想,匆匆趕了過來,走近一看才知暈倒於地上的是一個俊朗至極的年輕人,尤其是他那與眾不同的鼻樑,更是有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
這女子便是楚清,她是書香門第,其莊院就在這座無名山的山腳下,此時正是蘭花初綻的秋日,她本是來山上覓些幽蘭的,沒想到卻撞見了暈倒的牧野笛。
楚清先是方寸大亂,她自小是在家人呵護疼愛下長大的,何嘗遇過如此讓人措手不及的事?見到牧野笛心中升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趕緊跑回家中,讓家人想辦法!但這個念頭卻很快閃過了,她見牧野笛牙關緊閉,臉色鐵青,心想如果跑下山去,待家人再趕上來,只怕這年輕人已很危險了。當她看到牧野笛的臉上,頸部有密密麻麻的小紅點時,不由長出了一口氣,心道:“原來是被蠍蛇咬了。”
蠍蛇是這一帶特有的一種毒物,不知為什麼,這一帶的毒蛇與毒蠍常常交錯交配,產生一種似蠍非蠍,似蛇非蛇的毒物,因此人們便將它稱作了蠍蛇。蠍蛇的毒性並不十分的強,發作也不很快,但這一帶的人卻常常命喪於蠍蛇之手,這是因為蠍蛇最厲害之處不是以齒咬人,而是將它口中的毒霧吐於人的肌膚上,然後這種毒霧又慢慢地滲入血液,它的形體很小,動作輕盈快捷,再加上它的表皮之色與綠葉極其相近,所以當它將毒液隔着衣服噴到人身上時,一般很難察覺!所以,許多人常常是在不知不覺中便死在蠍蛇之毒了。若是察覺得早,這種毒倒是不難解,即使是中毒者自身都能解開,只要用口把毒吸出,然後敷上這一帶很常見的幾種草藥,便無大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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