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廝有這麼厲害啊?”章大寒先是不屑,後是不信,接著是亢奮,到後來完全是磨拳擦掌、躍躍欲試了:“卻是恰好我不在,不然的話,橫山十八?哼,我的‘寒食神劍’要把他斬成十八截橫在那裡!”
“嘿。”
“‘嘿’什麼!”章大寒光火了。他的火氣一向在十二時辰裡無一刻不準備應召。“‘嘿’是什麼意思!?”
方柔激只淡淡的道:“你?還不是他的對手。”
章大寒吼了起來,就在他咆哮之前,納蘭已趕快把話鋒接了過去:“我也不是。”
“這就不然了,”方柔激說,“他是眼見你跟他比拼苦鬥,難分難解、不分勝負,然後才發現你沒用上‘阿難劍’。你讓他,他明白,因而覺得再鬥下去也沒意思了,所以才悻然而去。”
“我斷劍之際,他大可擊殺我,不然,至少也可挫敗我,可是他反而收劍而去,這種人,也難怪他驕傲得起。”納蘭道,“我總覺得,在那一戰裡,他也一樣未盡全力。”
“你也沒盡全力,他也未盡力;”章大寒不解,“這算哪門子比武?”
“有些人,盡了力也沒用;這是比劍,又不是比耕田犁地;”方柔激說,“幸好那一場你沒去。”
“我呸!我會不是那橫在那兒十八截的對手!?”章大寒瞪著一雙虎虎的牛眼,“難道你是——我呸!”
“我也不成……”方柔激坦然承認,“不過,我想,他也許可以……”
“他?”章大寒像一頭疑惑的老虎:“哪個他?”
納蘭忽道:“你說的是他?”
“對,正是他。”方柔激眼裡已激出一種很特殊的神色,有人稱之為“鬥志”,但他的眼色除了神采之外還有一種引人遐思的豔冶,“單論劍法,我或許還可以跟他一戰,但若加上他的心法‘浮一大白神功’,我亦非其敵。”
納蘭道:“我也不是他對手。”
方柔激道:“這可未必……”
章大寒再也忍不住了,喊著問:“他他他,到底是誰!?”
方柔激道:“白小痴?”
章大寒愣了一楞:“那個白痴!?”
納蘭忙道:“你可不要以為人家是白痴,他有他的想法,或許,他的想法要比我們都更進一步,想得更多,更遠,或者更新、更奇。——啊!”
章大寒聽出納蘭語音有異,忙問:“怎麼了?”
納蘭若有所失:“走了。”
“什麼走了?”章大寒氣得耳朵都快掉下來了,“求求你們,不要說話老是一截截的好不好?”
方柔激也不明所以,望向納蘭。
“這些天來,我一直覺得,有些不妥,可是究竟有什麼不妥,我也說不上來。”納蘭有點神思恍惚,“直至剛才,壓力忽然一輕,去了,我才分辨得出,原來一直有一個武功極強的高手,就跟蹤匿伏在我們左右,他很小心,而且功力深厚,竟連一點殺氣也不流露——我是在他陡然消失後才省悟到原來是有一名高手一直在跟著自己,而且已跟了好幾天了。”
章大寒奇道:“到底是誰?”
方柔激忽然一震:“莫非是他?”
納蘭神色凝重:“倒是有點像。因為我雖一直都不曾發現敵人,但總是聞到一種血腥味。”
方案激臉色也有點變了:“如果真的是他的話,那麼……”
納蘭馬上意會了:“……那麼白小痴豈不是——”
驀地虎吼一聲。
“你們到底是不是人!?究竟是不是在說人活!?怎麼沒有一句話是不斷成一截截的,你們***都是橫斷十八截不成!?”
章大寒發出怒聲。
是的,橫山十八正要去找白小痴決鬥。
——既然不能打敗納蘭,而納蘭又不肯盡全力與他決戰(而他也發現自己日漸不願意格殺納蘭——可是如果不盡全力的話又未必戰勝納蘭),所以唯一能證實他是勝於納蘭的方法是:戰勝比納蘭武功更好、劍法更好的對手。
現在他找到了。
——白小痴。
我找一名像白小痴那樣子的劍手,到處打探,都不知道有這個人。
後來,我只好探聽有沒有像白小痴那樣一個白痴。
幾乎立刻就有反應。
人人都知道有這樣一號白痴。
十一月廿四,辛酉房收,喜神西南,貴神東北,開門正北,忌土衝兔。那一天,流日利於尋人,我找到了白小痴。
——對於日子喜忌宜衝,我一向甚為注重,因為我的劍法,正是要配合流年、流月、流日、甚至流時的五行生剋、奇門遁甲,講求方位氣勢,才能把“殺”力沛莫能御的凝聚起來並作至大無匹的發揮!
今天,我找到了白小痴。
我看到他了。
他就在河床上,看著悠悠流水,彷彿他自己也在流著一般。
我並沒有立刻動手。
——今天流日並不適合動手。
——這陣子也不是殺人的最好月份。
我可以等。
我一向能以敵手之長轉成自身之長——我先且不妨覷出他的破綻、看他究竟練的是什麼絕招、看他裝呆子裝到幾時!
已經三天了。
那呆子仍是一個呆子。
他仍是望著那條河。餓了,就跟人去砍幾束柴、託幾包糧、討幾粒米,就在河邊以石為灶,隨隨便便的吃了,而且還吃得律津有味,像他吃的是山珍海味。
除此以外,他還是望著那條河。
看他的樣子,十分享受,彷彿他不是坐在那兒,望著一條濁濁的、茫茫的大河,而是大河彎身過來探看他,還羨慕他是水裡的魚、蒼穹的鳥!
真受不了!
這樣下去,我只好提前跟他決戰算了!
這小子到底裝什麼蒜?難道他知道有人正在監視著他麼?好,我再忍幾天,看他鬧個什麼虛玄再說!
那小子終於有動作了。
說話。
他終於說話了。
你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天,要不是我親眼瞧見,真教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是連遊俠兒納蘭都為之推崇不已的高手!
起先,他是在跟身旁的石頭說話。
彷彿,那不是石頭,而是他爸!
然後、他又跟手上的枯枝說話。
好像那樹枝就是他媽!
之後,他說的話比較響亮了,他是對著河、對著天(也許是對白雲,誰知道)說話,可是我就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說的是什麼——他彷彿用的是爪哇國的語言。
河以澎湃、洶湧、平靜、起伏的身姿回答他。
天空偶然灑一陣雨、猛射片刻烈陽來回應他吧?
我不知道。反正,我有給愚弄了的感覺。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高手,我都要在走之前,好好試他一試,必要時,殺了他也不足惜!
我還有耐心。
我可以等。
——要成為好的獵人,必須要先學會等待。
還有忍耐。
十二月十一,戊寅參除,喜神東南,貴神東北,財神正北,衝猴忌祀。
耗費了那麼多日子,終於還是讓我看到他有所動了。
他走向大河。
(他甚至不懂得要先捲起褲腳!)
(他去擁抱大河嗎?還是去洗澡?)
(天!難道他要去自殺不成!)
他走了“進去”——我的意思是說:他潛在水裡,好一會兒,不是,半晌後,不,過了良久,仍沒有動靜。
我以為他已淹死了。
誰知道嘩啦一聲,他冒了上來。
看他喜滋滋的樣子,彷彿在河裡尋著了寶藏似的。莫非河裡有著絕世的武功秘笈,他一直是在伺機而動!?
他手裡真的拿著一樣東西。
一件會動的事物。
魚!
天,我等了他等了那麼多天,原來他是去抓魚!
莫不是那條魚是“千年金娃”、“萬載寒鱘”之類,吃了可以功力驟增十倍、廿倍或七成?
非也。
那只是一條有眼睛有嘴巴有鼻子(沒有鼻子也有鼻孔吧?不知道,反正,我對魚所知不多)的魚,尤自活生生的在掙動著。
我心頭叫苦。
——想我堂堂“劍客”橫山十八,卻窩在這裡呆了那麼多天,來看這小子抓魚!
現在,我已懷疑不止那小子是白痴,連我自己都是一個白痴!
只有白痴才對白痴有興趣。
不管如何,反正我已耗費了那麼多日子了,也不在乎再看下去.看這不折不扣的白痴在搞些什麼名堂!
我索性走近去。
他看我的眼神,跟看他的石頭差不多。
——像我這樣一個高手中的頂尖兒高手,他竟然視若無睹,如果不是功力太高不可及,就是入了心入了肺入了腦髓的笨瓜白痴!
好,我就看他白痴到幾時!
他抓了一條魚,就在離河流數尺的沙岸上,挖了一個坑,把水潑進去,變成一個小畦,他就把魚放在畦裡,然後又去抓魚。
他抓了一條,又抓一條。
他好像變成了個漁夫。
——可是在他潛入激流之中抓魚之時,我倒覺得他像一條魚,多於像一個人。
老天,他竟在河邊養魚。
而我這樣一個不凡人物,竟然整日呆在這兒,陪他養魚!
不過,到這個地步,我越發要看出個名堂來,然後才讓他死,讓我走。
十二月廿四日吧?大概是喜神西南、貴神東北、財神正東……還是正西?應該是忌釀衝雞……還是衝猴?反正,都記不大清楚了。
我是給那白痴搞胡塗了。
他在跟魚說話。
彷彿魚就是他的好友,魚就是他的知音,或者,是魚在跟他說話,又或,他本身就是一條魚。反正我不懂。
不過,他跟魚說話,我比較能接受一些:至少魚是活著的東西,總比對枯枝、對石頭、對河流、對天空說話像話一些。
他對魚說的話,畢竟我也能聽懂一些。
他(它)們熱烈的“交談”著。
他對魚十分好,就像對人一樣,不,簡直是推心置腹,像對待自己一樣。
——總沒有人會對別人好過對自己吧?
有一條魚,只剩下一隻眼睛,他特別飼養它;有一條,厭食脫鱗,他更小心的照顧他。
有一條魚,不能遊了,他還居然抬著手指去教它游泳——老天,他(一個人)居然教(一條魚)它游泳!
它們是那麼喜歡他,以致他每次走近那水畦的時候,魚們都浮上來對他吹泡泡,有時是對他左右搖動鰭尾,很歡迎他的樣子。有時候,它們還會對他笑呢!
一點也不錯,我沒說錯,是笑,對他笑。你沒看過一條魚在笑吧?或者,沒見過一條笑魚吧?我就見過了,而且,還有很多條,條條會哭會笑,還可歌可泣,七情之慾、應有盡有哩!
有次,幾個頑童要撈走這些水畦裡的魚,也有幾個地痞要把魚抓回去作菜,白痴死也不肯,寧願趴在地上扮狗逗笑,情願挨拳打腳踢,只要他們肯不帶走那些魚。
他心愛的魚。
——我可愛的魚。
他並不還手(——奇怪,他為什麼不還手?)
河流有時漲汐,水流會衝到水畦裡來,但還沒有足夠的水量把魚帶走。
他為什麼要養魚?
他為什麼要在這裡養魚?
風吹日曬、雨遊霧浸,他又何苦如此?人生漫漫,可是這樣茫茫的渡過,豈不是就像一條魚、一條河、一朵雲、甚或是一塊石頭一樣嗎?如果他真有絕世之武功,驚世之劍法,他又何以這般不珍愛自己?
我漸漸發現了:
他抓的魚,都是殘缺不全的、受傷的魚。
有時候,他的神態,很有點憂悒,很有點苦楚,也像是一條魚。
一條受傷的魚。
——如果他是魚,那麼,究竟是他在養魚,還是魚在養他?要是他沒有了魚,他將怎麼過?魚若是沒有了他,又將如何活?到底他是魚還是魚是他?
十二月廿五,喜神正南,生門正西,吉門西南……其他喜衝全忘。
老天,他有轉變了!
他在看鳥。
十二月廿九,丙申虛破,宜忌一概忘個清光。
他離開河。
他上山。
上山看鳥去!
(我也去!)
(——到這個地步,已不到我不去,不容我不跟下去了!)
現在是什麼日子,完全不記得了,只知道一路上的鄉間隱約有爆竹聲,有年糕、煎糕和賀喜之聲不絕於耳,大概是新年吧……經過的路上,更清楚的聲音是:孩童們拍著手嬉戲著指著我們兩人唱起歌兒來:
“……前面一白痴,後面一呆子……白痴系呆子,呆子似白痴……呆子打噴嚏、白痴打哈瞅……”
——呆子?他們唱的是我麼?
我摸摸下頷,才知道好久沒剃鬍子了。但我並不以為意。
山中無日月。
天空任鳥飛。
對我而言,日子沒有變,既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亦沒有變更。日子停留著不動,甚至沒有白天夜晚,像凝固了一樣。唯一改變的是,本來是魚,現在是鳥。
他在跟鳥說話。
他在教鳥學武功(你看,那隻鷯哥聰明地在石上把利啄磨颳了一下,就像高手磨刀霍霍一樣,然後眨一下有神有采的眼珠,颼地一直俯衝過去,在他手背上啄了一啄——它成功地命中,迅疾全身急退,就像一擊而中的高手,全沒兩樣)!
他在跟鳥學唱歌。
我敢打賭,他唱得比鳥還好聽,比鳥更像鳥,他不止是個鳥人,還會說鳥話。
我的天,他還學鳥飛哩。
開始的時候,也許他只是一隻笨拙的鳥,飛起來也怪怪的。無疑,我是第一次看他展現輕功。這種輕功,只有我十三歲時的程度,我決未放在眼裡,可是一直看在眼裡,看多了,就發現:他飛的方法雖然笨,雖然怪,但你無論用什麼招式、使任何方法,都決擊不著他。
他像一隻飛在空中的游魚,兼得魚鳥之長。
他時常在山上躍下來——我還以為那傻子是跳崖自盡,嚇得我!原來他只是依著山壁,從一座石巖跳到一座岩石,或藉下墮之勢從一塊岩石躍落到另一塊石巖去;有時候,他是滑翔而下,就似萬古雲霄一羽毛;有時候,他叭的一聲掉下去了,我趕過去看的時候,那像一塊石頭的,就是他。他蹲在那兒。
他學飛!
開始的時候,他就似一隻笨鳥。
到後來,我愈來愈發現他不笨。
他只是怪。
笨的是我。
獨自得其樂,而我只在看他的作樂。
他飛過長空時,影子投上地面、樹上,像一隻大雕,威猛的安靜,像已經飛了幾千年似的。
“飛”完之後,他也會偶作歇息,那樣子,就似虛脫了一般。
終於,有一天(究竟是過了多少天,我也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山頭已沒有了皚皚的白雪,枯枝梢已長滿了綠色的新芽,漸漸的,水從比一切都暖而變成水比一切都涼了),我忍不住去請教他,為什麼要飛?怎樣才能飛?
他問我:“你不是會飛嗎?”
我說:“我又不是鳥,怎麼會飛!”
“對,你是鳥,你不會飛;”他指了指正在翱翔藍天乘風自在的鳥群道:“他們是魚,所以會飛。”
天。我終於明白了。原來鳥是魚,魚是鳥。
我只有沉住氣問他:“它們是鳥是魚,那麼,我們呢?”
“這裡只有鳥和魚;”他笑了,望望茫茫雲海,笑得非常慧黠,“哪有我們!”
我一路走下山去的時候,一路在想:離開他吧。離開這見鬼的地方,見鬼的鳥,見鬼的人!
他根本就不是一個高手、一位劍手——不,他根本就不是人!
下到山腳,順著蜿蜒的流水,還是那道茫茫的老農溪,啊,我不經不覺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那水畦裡還有魚。
有群頑童要把他們撈走。他們把魚扔在沙石上,看它們因缺水掙扎而大樂。
我跑過去,像抱了個火球(想必是樣子也很難看吧?大概像個自深山裡失足跑了出來的野人吧?),把頑童趕散。
他們邊溜邊哭邊叫:“瘋子來咯!瘋子瘋了,要吃入唷!”
我不管。
我把魚放回水畦裡。
——他們怎可以那樣對待那些魚?
——他們怎能這樣對待我!
這時候,我就聽到一個聲音,就在我身旁溫和的說:“不必放到水畦了,把我們放回河流去吧。我們的傷,都已好了,我們又是魚了。”
我聽他的話做了——雖然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聽他的話。
那大概就是因為他的話令我共鳴之故吧?可是,共鳴之餘,我覺得我在遊,我在飛,我不似過去寂寞,也不像過去的將來迷惑。我覺得我們在歲月流轉裡乍逢初識,但卻在剎瞬之間永遠相知……或許,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就在橫山十八和白小痴把魚放回河流去的時候,不遠處卻有三個人,經過一段的時間的注視後,又喁喁的交談起來。
“看來,我們白緊張一場了;”納蘭語音裡有一種微帶倦意的欣慰:“他們並沒有打起來,而且,還成為他們一生裡肯定是空前恐怕也是絕後的知交呢。”
“不。”方柔激卻有不同的看法,“一早就打起來了。不過,‘浮一大白’神功不著形跡、超神奪巧,不戰而屈人之兵、甚至不動而制敵機先,橫山十八雄豪一世,卻是連敗了也不知。”
“他是敗了嗎?”納蘭微笑,“他是悟了吧!”
“敗了悟了!”忽聽一聲虎吼,“怎麼他們做的事,你們說的話,我都總是看不懂、聽不懂!”
氣得在那兒虎躍龍騰的正是豪俠章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