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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夜,子時。

    一條頎長的黑影出現在茫茫的夜色裏。

    他灑脱而緩緩地走着,腰間懸掛着一口長劍。

    子時正,他恰好到了“劍莊”後門。

    “劍莊”今夜是那麼的寂靜,靜得跟死了一樣。

    卓慕秋站在“劍莊”後門外,靜靜地守候着,表面上,他顯得很平靜,可是“劍莊”給與他的心靈創傷,是永遠也無法平復的。

    他又一次地來到“劍莊”,他生於“劍莊”,長於“劍莊”,只是此刻的“劍莊”在他眼裏卻是陌生的。

    “劍莊”的夜色是那麼靜,靜得出奇,靜得讓卓慕秋心裏起了疑。

    “劍莊”雖不是什麼龍潭虎穴,但它名震遐邇,它所以名震遐邇,是因為“劍莊”的人,人人都有一身很好的武功,一流的高手,他並沒有掩蔽自己的身形,是散步也似明明白白地走着來的,都逼到了“劍莊”後門,“劍莊”裏怎會一點動靜都沒有。

    突然間,卓慕秋腦海裏泛起一個念頭。

    西門厲跑了,帶着他那嬌妻跑了。

    並不見得是怕,而是識時務,好漢不吃眼前虧。

    明知不敵,何必作無謂犧牲?

    西門厲雖是卓慕秋的仇敵,可是卓慕秋相信西門厲並不是怕他,因為他知道西門厲的深淺,他知己知彼。

    他認為西門厲是個智者。

    他挾着搏勝餘威而來,殺氣正濃,鋭氣正盛,這種氣勢不可輕攫,所以西門厲避了,是暫時的,也是一種戰術,一旦等他殺氣消斂,鋭氣衰減,他不用找西門厲,西門厲自然會出現在他眼前。

    他確信西門厲是暫時的避開了,而且把“劍莊”的人都帶走了。

    嚴寒貞或許知道西門厲為什麼避開,只不知道西門厲對閔天鐸編的是什麼理由。

    縱虎歸山,後患無窮,他知道,西門厲只躲過這一次,再來時必然挾千鈞之威,而且在出手的招式上也一定會有所改變,到那時候他十之八九不會是西門厲的敵手,他現在覺得昨天不該放了西門厲改訂今夜之約,可是他並不後悔。

    現在他唯一該做的,就是趁這機會求自己劍術上的精進,他擔心那是白費,因為西門厲握有一冊“血花錄”,不過他是不得不盡心力。

    他向着那靜靜矗立在“劍莊”內的飛檐狼牙投過一瞥,轉身要走。

    驀地,一聲冰冷沉喝從“劍莊”裏傳了出來:“你還想走麼,站住。”

    “劍莊”裏,電一般地冒起了兩條黑影,半空中疾射,雙雙落在了卓慕秋面前,一個是“霹靂斧”呼延明,一個是十丈飛紅。

    十丈飛紅跟呼延明一見卓慕秋,俱都一怔,顯然兩個人隱在“劍莊”裏雖都看見後門口來了人,可都沒想到來人會是卓慕秋,十丈飛紅一怔之後,馬上就開始盤算他該怎麼做。

    只聽呼延明冷笑説道:“原來是閣下你啊,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卓慕秋一見兩人,心裏的詫異比兩人猶甚,他絕沒想到“劍莊”裏頭還有人,而且呼延明竟然會到“劍莊”裏。

    他覺得呼延明身旁這個滿臉傷痕,面日全非的人看上去甚為眼熟,可就一時想不起在那兒見過。

    這時候他也沒工夫多想了,當即説道:“我也沒想到你‘霹靂斧’會在‘劍莊’裏,你不是到‘大漠’去了麼,什麼時候回來的?”

    呼延明冷冷説道:“回來些日子了,説起來我還得感謝你,我這一趟到前古迷城倒是因禍得福!”

    卓慕秋道:“是麼?”

    “怎麼不是?”

    十丈飛紅插了嘴,道:“‘霹靂斧’已蒙我家城主收在身邊,現在是我家城主的車前侍衞,今非昔比,你要小心了。”

    他這是提醒卓慕秋。

    卓慕秋一怔道:“城主,那位城主?”

    十丈飛紅道:“自然是前古迷城的城主,你見過,並不陌生!”

    卓慕秋“哦”地一聲,轉望呼延明道:“我沒想到閣下曾幾伺時居然成了前古迷城裏那個怪人的車前侍衞,‘霹靂斧’居然也會向人低頭……”

    呼延明冷然説道:“這沒有什麼,我家城主修為高深,功參造化,我不是敵手,理應臣服,再説我家城主跟你卓家有血海大仇,我也正不滿你這個卓家後人的心性為人,可説是情投意合,同仇敵愾,所以……”

    卓慕秋道:“呼延明,你我之間並無過節,所謂不滿我卓慕秋的心性為人,只怕是你誤信別人謠言,誤中……”

    呼延明冷笑一聲,道:“我又不是三歲孩童,豈會輕易相信謠言,你把愛你良深的嚴寒貞丟在‘劍莊’裏不管,在外頭跟一些連青樓妓女都不如的賤女人鬼混,這總是實情。”

    卓慕秋搖搖頭道:“呼延明,你不明白內情,這件事也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釋清楚的……”

    呼延明道:“你不必多費唇舌,我不聽,你的所作所為人所共知,問遍武林那一個不知道卓三少天生情種,風流成性,那一個不知道你卓三少沾盡胭脂,到處留情……”

    “好了,好了,呼延明,”十丈飛紅突然説道:“淨説這些有什麼用?你認為是事實,他説是誤會,公説公有理,婆説婆有理,何時算了?城主還在裏頭等咱們呢,説正經事吧。”

    卓慕秋聽得一怔道:“怎麼,前古迷城裏那個怪人也到中原來了。”

    十丈飛紅道:“卓三少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霹靂斧’是我家城主的車前侍衞,他現在人在‘劍莊’之後,我家城主又豈會遠在大漠裏?不妨告訴你,我家城主不是別人,他就是昔日‘天魔教’的教主西門飄,也就是‘魔刀’西門厲的生身之父,你聽明白了麼?”

    卓慕秋聽得心神連震,點頭説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西門歷當日把我騙到前古迷城去……”

    十丈飛紅道:“你冤枉西門厲了,西門厲當日只知道前古迷城裏住位武功奇高,性情怪異的奇人,並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父親,他只以為他的父親早在當年已死在令尊手下,我家城主原也不知道他的妻兒還在人世,這趟到中原來只是為找令尊雪報當年之仇,到了中原之後才知道中原有個‘魔刀’西門厲。”

    “不,”呼延明道:“中原有個‘魔刀’西門厲,是我在前古迷城告訴城主的,城主這趟到中原來,主要還是為的找尋失散多年的妻兒,既然到中原來了,卓不凡當年謀害城主的血仇當然也要報上一報。”

    十丈飛紅道:“反正城主這趟到中原來是為尋找妻兒,也是為了報仇,卓慕秋,當年在前古迷城裏是你命大沒有報出你的姓名,要不然早在當年你就死在前古迷城裏了,我家城主聽説西門厲為令兄卓慕嵐困在‘劍莊’裏,所以兼程趕到‘劍莊’來,那知趕到‘劍莊’之後,‘劍莊’已生變故,屋裏伏屍處處,獨不見令兄嫂跟西門厲的蹤影……”

    他這是指點卓慕秋,既然西門飄聽説西門厲被卓慕嵐困在“劍莊”裏,不妨將計就計,索性把卓慕嵐跟西門厲當成兩個人,把這件事推到卓慕嵐身上,讓他們來個自相殘殺,也是告訴卓慕秋“劍莊”已生故變,並不是西門飄乾的,不必為這件事跟西門飄糾纏。

    奈何卓慕秋一時沒聽出他來,而且一聽“劍莊’’發生變故,伏屍處處,就聽不下去了,當即驚聲截口説道:“慢着,慢着,你説‘劍莊’發生了變故,伏屍處處?”

    “是啊,”十丈飛紅道:“這些人是中毒身死的,獨不見令兄嫂跟西門厲的蹤影……”

    卓慕秋機伶一顫,閃身就要往“劍莊”闖。

    十丈飛紅橫身攔住了他道:“慢着,你要幹什麼?”

    卓慕秋道:“我要進去看看,不行麼?”

    十丈飛紅道:“進去看看當然可以,我家城主正愁找不着他仇家的後人呢,只是我家城主現在‘劍莊’裏,‘劍莊’已算不得你卓家的了,必須等我們進去通報後才能容你進去,呼延兄,進去為他通報一聲!”

    呼延明沒想到那麼多,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位於金別有用心,當即騰身掠進了“劍莊”。

    十丈飛紅把握這不再良機,忙壓低話聲道:“三少,是我,金羽,請盤算一下,能應付就進去,否則就趕快走!”

    卓慕秋猛然一怔,剛要説話。

    人影一閃,呼延明已從“劍莊”裏掠了出來,冷冷説道:“進去吧,我家城主等着你呢。”

    卓慕秋把要説的話又咽了下去,望着十丈飛紅臉上的傷痕,心裏一陣刺痛,他二話沒説,邁步往“劍莊”那兩扇後門行去。

    十丈飛紅冷笑一聲道:“咱們城主自到中原以後還沒試過刀呢,卓不凡雖然死了,找他的後人也是-樣,呼延兄,咱們看好了他,別讓他臨時生怯意跑了。”

    他邁步跟了過去。

    呼延明當了真,也緊邁一步跟了上去。

    卓慕秋到了兩扇後門前,伸掌震開了兩扇門,一步跨了進去。

    進後門再看,“劍莊”後院裏亭台如昔,景色依舊,只是黑忽忽的,沒點一盞燈一片火。

    在靠西那一座朱欄碧瓦的八角小亭,孤伶伶地坐着個人,只這麼一個人,為“劍莊”後院,憑添了懍人的寒意跟逼人的殺機。

    這個人,長髮,黑袍,疤痕縱橫,醜陋可怕的一張臉,卓慕秋一眼便看見了,也一眼便認出正是他在大漠前古迷城所遇,差點沒把他困在前古迷城裏的那個殘暴兇狠,武功奇高的怪人。

    他看見西門飄,西門飄也立即把一雙慘綠目光投射過來。

    卓慕秋走得很慢,右手垂在劍柄附近,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他到了小亭前,十丈飛紅跟呼延明就站在他身後,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沒有往前去。

    卓慕秋在小亭石階下停步,望着西門飄,淡然開口説道:“我沒想到你就是當年的‘天魔教主’,‘魔刀’西門厲的父親西門飄。”

    西門飄冷冷説道:“我也沒想到你就是那無恥匹夫卓不凡的孽種,要不然當日我説什麼也不會讓你逃出前古迷城去。”

    卓慕秋道:“先父已然過世,對一個已經入了土的人,嘴上不必太損,不管你跟先父之間有什麼仇怨,我一概接下,無論動什麼,我也一概奉陪,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口出惡言,那有失你‘天魔教主’的身份。”

    西門飄兩眼綠芒暴射,霍地站了起來。

    十丈飛紅及時説道:“城主,他那個兄長的去處,咱們還不知道呢。”

    西門飄緩緩坐了下去,道:“今夜我必殺你……”

    卓慕秋道:“我看得出,你的殺機已經達到了極限。”

    西門飄微一點頭道:“你既然明白就好,先把你兄長的去處告訴我。”

    卓慕秋道:“你以為他帶走了西門厲?”

    西門飄道:“不錯,難道不是?”

    卓慕秋道:“你聽誰説西門厲人在‘劍莊’?”

    西門飄道:“一個女子……”

    呼延明道:“竹樓玉姬白娘子。”

    卓慕秋倏然一笑道:“失寵人的報復,白娘子的心胸何其這般狹窄,心腸何其這般狠毒?呼延明,她怎麼告訴你的?”

    呼延明道:“她説只到‘劍莊’問問卓慕嵐,就能找到西門厲。”

    卓慕秋道:“話是不錯,她告訴你的也是實情,只是你沒能明白她的意思,找卓慕嵐問問就能找到西門厲是不錯,西門厲原在‘劍莊’也不錯,只是卓慕嵐並沒把西門厲困在‘劍莊’裏,實際上卓慕嵐跟西門厲是一個人!”呼延明跟西門飄俱都為之一怔。

    呼延明叫道:“怎麼説,卓慕嵐就是西門厲……”

    十丈飛紅“哈”地一聲道:“卓慕秋,難怪我這位呼延兄不滿你的心性為人,你果然滿嘴裏嚼舌頭胡説八道,卓慕嵐叫卓慕嵐,西門厲叫西門厲,姓名不同,長得也不一樣,他們兩個怎麼會是一個人,想護自己的兄長也不是這麼個護法的!”

    西門飄一點頭道:“原來如此……”

    卓慕秋當即把卓慕嵐為什麼會是西門厲的原因,以及如何發現卓慕嵐就是西門厲的經過頗為詳盡的説了一遍,最後説道:“我説的是實情實話,信與不信那就在你了。”

    十丈飛紅站在他身後不但詫異而且着急,卓慕秋把話説完,他剛要接口。

    西門飄抬手攔住了他道:“於金,你等會兒再説,讓我問他幾句……”

    一頓接問道:“你説卓不凡本有原配,你那姨娘是卓不凡一次遠行之後帶回來的。”

    卓慕秋道:“不錯。”

    西門飄道:“當時你那姨娘可懷有身孕?”

    卓慕秋道:“她一定是沒進‘劍莊’之前就懷了身孕,而且不是卓家的骨血,要不然她不會告訴她的兒子他應該姓西門不姓卓,更不會讓他殺害自己的生身父。”

    十丈飛紅道:“卓慕秋,你知道,報復是不擇手段的。”

    “我知道,”卓慕秋道:“可是那樣將來終會毀了她的兒子,畢竟她的兒子體內有她一半骨血。”

    十丈飛紅一時沒能答上話來。

    西門飄道:“於金,他説得對,這件事我清楚,當年我離家的時候,我那愛妻已經有了身孕。”

    轉望卓慕秋道:“你説當日把你騙到前古迷城去的,是西門厲?”

    卓慕秋道:“不錯!”

    西門飄道:“你説西門厲奪了你的愛侶?”

    卓慕秋道:“那已經算不得什麼了,那種女人不值得我愛。”

    西門飄道:“你説西門厲奪了你家的‘血花錄’?”

    卓慕秋道:“不錯。”

    西門飄道:“你説西門厲殺害了你的父親,奪了‘劍莊’?”

    卓慕秋道:“不錯!”

    西門飄道:“你説你不是西門厲的對手?”

    卓慕秋道:“那是因為他奪去了我那冊‘血花錄’,使得他武功精進,刀法更見凌厲,要不然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西門飄突然仰天桀桀大笑,裂石穿雲,直逼夜空,不但刺耳難聽已極,而且震得小亭搖晃,震得呼延明跟十丈飛紅的衣衫簌贛直響。

    這一陣笑威勢驚人,卓慕秋雖然未為所動,也禁不住為之暗暗心驚。

    這一陣笑,足足持續了有一盞茶工夫,笑聲落後,西門飄連眼淚都流出來了,只聽他道:“好,好,真不愧是我西門飄的兒子,不但功高無敵,而且足智多謀,簡直是青出於藍,讓我這做老了的自嘆不如,殺了卓不凡,還在卓不凡的後人身上大肆報復,卓不凡當年奪了我的愛妻,我的兒子卻奪了他兒子的愛侶,甚至還奪了他的基業,使得他卓家的後人,一無所有,好,好,簡直是太好了……”

    説着説着他又笑了起來,笑着笑着他忽然目光一凝,不笑了,望着卓慕秋道:“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甚至列舉事實來證明卓慕嵐就是西門厲?”

    卓慕秋淡然説道:“很簡單,我不願眼見你骨肉相殘。”

    西門飄聽得一怔,道:“你不願眼見我骨肉相殘!你要知道你我兩家有仇……”

    “不錯!”卓慕秋道:“我父親害了你,你的兒子害了我的父親,甚至殺我‘劍莊’的人,奪我卓家基業,你我兩家是有仇,但我以為報仇……”

    西門飄道:“你不屑用這個辦法。”

    卓慕秋道:“那我倒也不敢説,只是我不喜歡用這個辦法,而且我這個人恩怨分明,我父親害了你,父債子還,你可以找我,你的兒子害了我的父親,我只找他……”

    西門飄道:“我的兒子報仇,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卓慕秋道:“畢竟他殺害的是我的父親,父仇不共戴天,我找他也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

    西門飄陰陰一笑道:“今夜在‘劍莊’裏你碰見了我,你要代卓不凡還我這筆債,你還能去找我的兒子麼?”

    卓慕秋道:“那要等我敗在你手下之後再説,你要是殺了我,卓家就沒人了,你兒子欠卓家的債自然也就了了!”

    西門飄一點頭道:“説得是,這倒也是正經,只是,我要是殺不了你,你就能殺了我的兒子麼?”

    “那很難説,”卓慕秋道:“你的兒子雖然武功精進,刀法更見凌厲.在今後我還沒跟他碰面的這些日子裏,也許我的劍術也去有所精進,再説決勝負辨雌雄,並不完全取決於武功一途,對兩個武功差不多的人來説,天時,地利,甚至於決鬥當時各人的心情,精神,鬥場中的一草一木都有很大的關係,你是一教之主,威名多年,浸淫武學也有不少時日,這你該懂?”

    西門飄道:“你要知道,我的兒子也懂這個,他不會給你機會的。”

    “不見得,”卓慕秋道:“事實上我跟他訂有今夜之約,他卻避開了。”

    西門飄臉色一變道:“這是為什麼?”

    卓慕秋道:“我不能告訴你,我不能讓你的兒子太瞭解我。”

    西門飄兩眼綠芒忽盛,他又要往起站,而且順手抓起了放在他身邊的一把帶鞘大刀。

    卓慕秋視若無睹,道:“你説我父親害了你?”

    “不錯,”西門飄的起勢頓了一頓道:“他把我誘進前古迷城,在我臉上留下這麼多傷疤,几几乎使我不成人形,害得我困在前佔迷城整整二十年……”

    卓慕秋道:“我父親為什麼害你?總有個理由!”

    西門飄咬牙獰笑道:“當然有,我那愛妻姿容絕代、國色天香,他久圖染指,奈何我夫妻情愛甚篤……”

    卓慕秋道:“你夫妻情愛甚篤?”

    西門飄道:“當然……”

    卓慕秋淡然一笑道:“你夫妻既然情愛甚篤,你怎麼還跑到海角紅樓去騙人?”

    西門飄一怔道:“你説什麼?誰跑到‘海角紅樓’去騙人?”卓慕秋道:“我説的是誰,你應該明白。”

    西門飄睜大了一雙綠睛,道:“我?我跑到‘海角紅樓’去騙人?你聽誰説……”

    卓慕秋道:“來自‘海角紅樓’的人説的,這還會有錯麼?”

    西門飄叫道:“來自‘海角紅樓’的人?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連‘海角紅樓’在那兒都不知道,而且我在前古迷城一困整整二十年,怎麼會跑到‘海角紅樓’去騙人,我是怎麼個騙人法,我騙了誰了?”

    卓慕秋淡然一笑道:“我沒想到‘天魔教主’還擅於此道,你要是能粉墨登場,一定能成為名角!”

    西門飄霍地站了起來,厲聲叫道:“你,你竟敢無中生有,血口噴人,你非給我説個清楚不可,説,給我説。”

    卓慕秋笑笑説道:“也許你的忘性比記性大,好吧,我就説紿你聽聽,也好讓天下武林知道一下你夫妻是怎麼個情愛甚篤法。”

    他把聽自那位紅衣人兒的,從頭到尾説了一遍。

    他這裏話聲方落,那裏西門飄一掌拍下,一個石凳硬被他掌拍得粉碎,他神色怕人,哇哇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好匹夫,你害了我,還冒充我名跑到‘海角紅樓’去騙色騙情.你……”

    皋慕秋冷然截口説道:“西門飄,怎麼説?”

    “我怎麼説?”西門飄戟指叫道:“我説那個跑到‘海角紅樓’去騙色騙情的是你那死鬼父親無恥的卓不凡老匹大。”

    卓慕秋冰冷説道:“西門飄,你那兒子可是使用過‘海角紅樓’特產密藏的‘龍涎香’害過我。”

    西門飄道:“你,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當年我被害的時候我那兒子還沒出世,如今我剛到中原,還沒跟我那兒子見過面,即使我偷了‘海角紅樓’特產密藏的‘龍涎香’,我怎麼交給他……”

    卓慕秋聽得一怔,旋即説道:“或許是你的妻子交給你的兒子的。”

    “你混帳。”西門飄叫道:“我恨不得鞭卓不凡的屍,生劈了你,我要是做了那種事,還敢把從‘海角紅樓’偷來的東西交給我那愛妻麼,那是不打自招,我連帶都不會往家裏帶……”

    卓慕秋道:“或許尊夫人胸襟超人,度量特大……”

    “放屁,”西門飄破口罵道:“我先劈了你再去挖卓不凡的墓。”

    他閃身撲了出來,同時大刀出鞘,寒光-閃,疾卷卓慕秋。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西門飄這一刀威力千鈞,較諸號稱“魔刀”的西門厲有過之無不及,連站在卓慕秋身後的呼延明跟十丈飛紅都覺得刀風逼人,隱隱令人窒息,心中一懍,雙雙急忙往後退去。

    這一刀是劈向卓慕秋,威力所指也是卓慕秋一身,卓慕秋當然更能覺出這一刀的威力是多麼大,他不敢怠慢,也不敢輕忽大意,早在西門飄閃身出亭刀剛出鞘時已把長劍握在手中,他振腕出劍揮出,一片劍氣迎了上去-只聽“當”地一聲大震,火星四下激射,西門飄的大刀不過在半空裏頓了一頓。

    卓慕秋的腳下不穩,往後退了一步,掌中的長劍也蕩向一旁。

    可是卓慕秋畢竟是有“神劍”之稱的一流高手,他立即拿樁站穩回劍守住門户。

    儘管他震顫,他心驚,可是這時候已不容他再想別的了,來不及了。

    高手過招,迅捷如電,他這時候要是稍一分心,就絕難擋西門飄的第二刀。

    十丈飛紅看出了,暗釦了一把暗器,打算必要的時候不顧一切出手,先讓卓慕秋脱了身以後再説。

    西門飄一聲怪笑劃空而起:“什麼‘神劍’?原來不過爾爾,就憑這種身手還想找我的兒子索債,你拿命來吧!”

    説話間他第二刀已然隨手揮出。

    當然,這一刀較前一刀更具威力,更見凌厲。

    就在這時候,前院方向那漆黑的夜空裏突然傳來一聲沉喝:

    “打!”

    在場的幾個人都有絕佳的目力,儘管夜色很黑,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隨着這聲“打”,一絲烏光從喝聲傳來處射到,直奔西門飄左“太陽穴”。

    這一着心眼手法都可稱絕佳。

    襲的是西門飄的左太陽穴,使得西門飄強敵當面不敢用右手刀去擋,既不敢用右手刀去擋就只有用左手了。

    不錯,西門飄用的是左手,他左手一揚便把那絲烏光抄了下來。

    那絲烏光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西門飄也沒攤開手來看,那絲烏光甫一入握,他怔了一怔,繼而兩眼綠芒暴閃,臉色大變一聲厲喝:“原來你……”只見他連人帶刀騰空射了過去,一閃便沒入了前院方向那漆黑的夜色中。

    接着,前院傳來了一聲厲嘯,由近而遠,尾音拖得長長的。

    呼延明定了定神,騰空而起,追了過去。

    十丈飛紅沒動,他怔怔地道:“西門飄被引走了,這是誰?”

    卓慕秋呼了一口氣,回劍歸鞘,道:“不知道,至少這人的身法不弱。”

    不錯,要不然他在前院就會被西門飄追上。

    十丈飛紅道:“只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麼暗器,看來他意不在傷人,只在引走西門飄,或許他明知傷不了西門飄,所以他取西門飄左太陽穴,使得西門飄不敢用右手刀去擋,非用左手去接不可。”

    卓慕秋搖搖頭道:“我也沒有看出那是什麼暗器,不過聽西門飄那句話,似乎他知道是誰,而且跟那個人很熟,要不然不可能暗器甫一人握就馬上知道是誰!”

    十丈飛紅道:“聽喝聲,那個人是男的,年紀也不輕,而且他對西門飄比三少你對西門飄還重要,要不然西門飄不會馬上舍了三少如飛趕去。”

    卓慕秋點點頭道:“我也這麼想,只是我想不出他是……會不會是佟福?”

    十丈飛紅搖搖頭,道:“對西門飄來説,佟老人家絕不會比三少重要,我倒不懷疑是佟老人家,我懷疑會是令尊!”

    卓慕秋怔了一怔道:“金兄,你真以為家父仍健在?”

    十丈飛紅道:“事實上令尊那墳之中只埋着一具空棺木,令尊要已故世,他怎麼會不在陵墓之中?”

    卓慕秋沉默了一下,然後緩緩説道:“金兄,以你看,家父有理由仍健在麼?”

    十丈飛紅道:“當然有,或許令尊早就洞悉西門厲的奸謀,因之西門厲沒能害死他,要不然就是令尊洞悉西門厲奸謀之餘,自覺無法逃避,不得已只有詐死!”

    卓慕秋道:“以你看,西門飄對‘海角紅樓’事的辯解可信麼?”

    十丈飛紅目光一凝,道:“三少可要我實話實説?”

    卓慕秋道:“我們之間的交情不平凡,金兄為我可以身試西門厲之刀,你我算得上是生死之交,金兄説話不必有任何顧忌。”

    十丈飛紅道:“那麼我就直言了,以當日西門飄之妻被令尊帶來‘劍莊’,以及令尊洞悉奸謀一再容忍,甚至詐死逃避這件事看,我以為西門飄的話可信。”

    卓慕秋呼了一口氣道:“我也這麼想,嚴寒貞當初移情,有一半應該説是家父一手促成的,他處處護着西門厲,甚至逼得我在‘劍莊’待不下去,想必早在那時候他已為西門厲所脅!”

    十丈飛紅道:“可能!”

    卓慕秋衝他一抱拳道:“金兄為我以身試西門厲之刀,我欠金兄的情太多,今生難以為報,容來生結草銜環……”

    十丈飛紅道:“三少這叫什麼話,人生在世至少要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卓慕秋搖頭説道:“金兄不必再説什麼了,金兄適才未隨西門飄去,想必已打算就此離開西門飄,小青懷着一顆悲痛的心正在到處找尋金兄,她情真而痴,金兄不該辜負,言盡於此,就此告辭。”

    他一抱拳,轉身要走。

    十丈飛紅忙道:“三少要到那裏去?”

    卓慕秋臉上掠過一種異樣表情道:“找西門飄!”

    他沒多説什麼,只這麼一句,轉身行去。

    十丈飛紅沒動,也沒説話。

    卓慕秋走得不見了。

    十丈飛紅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大叫一聲:“三少不可!”

    他騰身就要追。

    夜空中適時傳來一個蒼勁話聲:“老弟那裏去?”

    一條人影疾射落地,攔在十丈飛紅身前,是佟福,他一雙目光緊盯在十丈飛紅臉上,道:“老弟,卓家欠你太多了。”

    十丈飛紅道:“老人家不必再説什麼了,快跟我一起追三少去。”

    佟福神色一緊道:“三少怎麼了?”

    十丈飛紅當即把他隨西門飄來到“劍莊”,卓慕秋無巧不巧跟西門飄見了面,動手時有人暗中出手引走西門飄,救下卓慕秋的經過,從頭到尾説了一遍。

    靜靜聽畢,佟福道:“老弟是怕三少不是西門飄的對手?”十丈飛紅道:“三少固然不是西門飄的對手,但更糟的是三少根本不打算出手。”

    佟福怔了一怔道:“老弟這話……”

    十丈飛紅跺腳説道:“我這麼説老人家還不懂麼,錯在卓莊主,卓莊主如今仍健在,以三少的心性為人斷不會再找西門厲索仇,三少身為人子,自不能讓卓莊主去償還這筆血債,卓家除了卓莊主便只有三少他一個人,父債子還,卓家欠西門家的這筆債只有由三少一個人去還了,既然是還債,三少他豈會動手?”

    佟福聽完了這番話,臉色變了,他沉吟着道:“以三少的心性為人,恐怕老弟十有八九料對了……”

    抬眼凝注,道:“老弟,西門飄往那個方向去了?”

    十丈飛紅抬手往前一指道:“正面,只不知道會不會改變方向?”

    佟福道:“麻煩老弟先趕去,儘可能地阻攔三少,我還要辦點別的事,隨後就趕去。”

    十丈飛紅道:“那麼事不宜遲,我先走了。”

    他騰身掠起,如飛而去。

    佟福目視十丈飛紅離去後,一閃也不見了。

    口口口

    天快亮了。

    在天快亮那一剎那間,大地上最靜,也最黑。

    這座山靜靜地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空中沒有風,山上的草木跟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只有一絲絲聲響,其聲淙淙,想必是從山上流下的山泉。

    一條人影勢若奔馬馳到了山腳下,他停住了,是西門飄,他提着他那把大刀,滿臉的懍人殺氣。

    他停在腳下,急促地轉頭四下看,最後他蹲下去在地上找尋。

    另一條人影如飛掠到,是“霹靂斧”呼延明,他一到便道:“城主,人呢?”

    西門飄沒理他,一個勁兒地低頭在地上找尋。

    呼延明情知他是把人追丟了,當下又問道:“城主看見他往這兒來了麼?”

    西門飄突然大刀一揮,怒聲説道:“別吵我,你就只會站在那兒説話麼?”

    呼延明嚇了一跳,忙抽身飄退躲開了西門飄這一刀,他沒敢再問,他知道西門飄找的是那人的足跡,當即也彎下腰,低下頭幫着找了起來。

    找着找着西門飄突然怒哼一聲,-刀劈了出去,砰然-聲,左近一塊大石頭應刀為二,火星四射,碎石亂飛。

    呼延明心頭剛一震,西門飄人跟瘋狂了一般,呼喝着揮動大刀,到處一陣亂砍,一時砂飛石走,樹折草偃,刀風呼呼,好不驚人。

    呼延明心神狂震,不敢立身近處,忙退出三丈以外。

    半晌之後,天亮了,西門飄也停下了,他臉煞白,地上卻一片狼藉,令人觸目驚心。

    只聽西門飄狠聲説道:“好匹夫,好匹夫,你跑不了的,你跑不了的……”

    呼延明怯怯地問了一句:“城主看見他從這兒來的麼?”

    “廢話,”西門飄抖手又劈出一刀道:“他要沒往這兒來,我往這兒跑幹什麼?”

    呼延明道:“城主追的那個人是……”

    西門飄鬚髮暴張,咬牙説道:“卓不凡那無恥匹夫。”

    呼延明聽得猛然一怔,叫道:“卓不凡,城主沒有弄錯吧?”

    西門飄-抖手,黑忽忽的-物落在呼延明腳前,那是個其色烏黑,不知是何物打造的扳指,他道:“這是那匹夫當年從不離身的東西,也是他當年行走武林的唯一信物,你拿起來看看。”

    呼延明俯身拾起了那個扳指,拿在手裏沉甸甸的,扳指面上還刻的有字,仔細看看是三個篆字:“劍莊卓!”

    這已能證明確是卓不凡的東西。

    呼延明抬眼説道:“只憑這個扳指,城主就認為那人是卓不凡?”

    西門飄道:“那匹夫的‘神龍身法’,當年冠絕宇內,要不是他,我不曾追了近百里仍把人追丟了,有此一樁再加上這個扳指,我可以斷定是他。”

    呼延明大惑不解地道:“可是誰都知道卓不凡已經故世……”

    “那是假的,連我都險些信以為真,不是他串通了他的兒子以詐死矇騙世人耳目,便是連他的兒子也被蒙在了鼓裏,哼,哼,我的兒子就在他那‘劍莊’裏,杯弓蛇影,危機四伏,他隨時隨地有殺身之險,在這種情形下他只有以詐死來逃避我兒子那復仇之手,要不是眼看我就要把他的孽種劈在刀下,他還不露頭呢,我看他能躲到那裏去,我先劈了他再回去找他那孽種。”

    天雖然還沒有大亮,但遠近的一草一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在這時候,左邊不遠一處山腰裏突然傳來“譁喇”一響。

    西門飄鬚髮一張,大叫一聲:“好匹夫。”

    揮着大刀撲了過去。

    呼延明怔了一怔,忙跟了過去。

    進山細看,好大好深的一處山窪,長滿了半人高的野草,夾雜着一株參天的古木。

    在這種地方找個人不容易,況且這種地方定然是狐兔一類的野獸出沒無常,適才那一聲並不見得就是人。

    剛才那“譁喇”一聲確是從這個山窪裏傳出的是不錯,可是隻剛才那麼一聲,如今卻寂靜異常,連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

    呼延明皺了皺眉道:“城主,我看……”

    他這個“看”字甫出口,正前方不遠處那半人高的野草中又傳來“譁喇”一響,這一聲比剛才那一聲要輕微得多,若有若天的,沒有敏鋭的聽覺絕聽不出來。

    不幸的是西門飄跟呼延明都是一流身手,都有敏鋭的聽覺,尤其是西門飄。

    西門飄目中綠芒疾閃,冷哼一聲撲了過去。

    就在他騰身疾撲的同時,連呼延明都清楚地看到,正前方那片半人高的野草叢中冒起了一條瘦削的灰色人影,一掠好幾丈,隨即又一頭扎進了野草叢中。

    事實已經證明,始才弄出兩次聲響的是個人,不是狐兔一類的走獸。

    西門飄激動得鬚髮暴張,眉宇間殺機懍人,厲嘯着揮刀追了過去。

    他兩個一口氣追進了近五十丈,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大池塘呈現在眼前,水色清碧,游魚可數。

    池塘後臨一塊長滿了青苔、奇陡如削的峭壁,一道細小的山泉從峭壁上掛下瀉人池塘之中激起了漣漪跟水花,景色優美,但是太靜了。

    探幽攬勝的人都愛靜,西門飄跟呼延明不是來探幽攬勝的,對他兩個來説,靜並不是一件好事。

    四下看看,不見適才那灰衣人的蹤影。

    難不成兩個人追過了頭,那灰衣人仍躲在野草叢中。

    西門飄怒揮一刀,就要轉身。

    突然,池塘裏傳來一聲輕響,一陣砂石從峭壁上落下來掉進了池塘裏,激起了無數個漣漪。

    西門飄猛然抬眼,池塘兩邊長着幾棵大樹,枝葉橫伸兩相連接,跟個傘似的遮在池塘上空。

    這片枝葉截斷了人的視線,使人無法再往高處看。

    可是任何人都能想到,要上峭壁頂去,這幾棵樹跟那密遮在池塘上的濃密枝葉是捷徑。

    西門飄沒有遲疑,他看準了最近的一棵樹騰身竄了上去。

    果然,他跟呼延明由這棵大樹跟那片濃密的枝葉,輕易地登上了峭壁。

    雖然那片濃密的枝葉峭壁的頂端還有兩三丈高矮一段距離,但任何一個練武的人都可以從這片濃密的枝葉上一躍而上。

    峭壁頂端是片砂石地,人落腳邊上一定會碰下一些砂石,就是西門飄跟呼延明也不例外。登上峭壁頂上看,一片砂石地臨着半邊山,山壁上有幾個黑黝黝,深不知有幾許的洞穴,山壁的兩邊都臨着斷崖,無路可走。

    這情形夠明顯的。

    西門飄冷哼一聲道:“這些穴洞不知道有沒有相連,我進去搜,你在外頭守着,只一見那匹夫出來,馬上出聲招呼我,聽清楚了麼?”

    呼延明微一欠身道:“屬下聽清楚了。”

    隨即探手腰間拔出了他那把雪亮的利斧。

    西門飄轉望山壁,暗暗冷笑:“看你這匹夫還往那裏逃。”

    他邁步逼了過去。

    刀抱在胸前,他身上跟刀身上都透射出懍人的殺氣。

    他剛邁出去一步。

    驀地,一個低沉話聲從正前方一個洞口中透傳而出:“西門飄,你站住。”

    西門飄鬚髮一張,目閃厲芒,沒答理,依然邁步逼了過去。

    那話聲接着又道:“西門飄,我有意償還當年舊債,想跟你談談條件,你要是不停步,我可要改變心意,從山那邊的出口走了!”

    西門飄冷笑一聲道:“無恥匹夫,到現在你還耍奸滑,山那邊要有出口,你豈會留在洞裏等我?”

    那話聲道:“西門飄,你錯了,當年你我刀劍並稱,難分軒輊,這二十年來,固然你負志報仇,在那前古迷城之中苦練刀法,可是我為了防你復出也用功甚勤,我的一身修為也勝過往日一籌,如今你我仍是難分高下,我並不怕你,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這話聲甫落,正前方那洞口之中忽然衝出一股勁風,直向西門飄撞去。

    西門飄是個大行家,焉能看不出這股風的強弱?心頭一懍忙移步橫跨躲了開去,那股勁風擦身而過,帶起-片砂石衝下崖去。

    只聽那洞中人道:“西門飄,如何?”

    西門飄一時沒敢再往前走,事實證明洞中人一身修為確比昔年更勝一籌,跟他日下一身功力也的確難分高下。

    他一雙綠睛轉了轉道:“你既然不怕我,為什麼打出你那扳指之後扭頭就跑?”

    洞中人輕輕一嘆道:“那是因為我不願見我的兒子,昔年的一切已經被你當場拆穿,我還有什麼臉見他,倒不如讓他認為我已經不在人世。”

    西門飄道:“你也知道羞恥麼?”

    洞中人道:“羞恥之心人皆有之,當年一念之誤鑄下大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西門飄道:“後悔兩字救不了你!”

    洞中人道:“我並沒有打算自救,否則我也不會留在這兒等你了。”

    西門飄冷笑一聲道:“別人不知,我深知你的為人,你休要在我面前耍奸猾,既然你一身修為猶勝當年一籌,你又為什麼還死躲我的兒子?”

    洞中人嘆道:“西門飄,我連你都不怕。又怎會怕你的兒子,雖然他不是我的親身骨肉,但我跟他的生身母總有幾年夫妻情,而且他也是我一手撫養長大的,對他,我多少也有些父子情。

    我不忍再傷他母子,可是,我也沒辦法阻止他母子那日漸伸向我復仇之手,不得已,我只好出此下策,原以為我一死便可恩怨俱消,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他也不放過我,就在這時候你從前古迷城脱困來到了中原,要在我的親骨肉身上索還我欠你的債,我要是真死了便罷,我既然還在人世,就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我的兒子來替我償還這筆見不得人的骯髒債,所以我把你引來這人跡罕至的地方跟你談談。”

    西門飄道:“你要跟我談什麼?”

    洞中人道:“我跟你談談條件,我自己償還這筆拖欠近二十年的舊債,你父子放過我的親骨肉,遠離我‘劍莊’……”

    西門飄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還跟我談什麼條件?”

    洞中人道:“西門飄,話不是這麼説,固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好死不如苟活着,螻蟻尚且偷生,何況萬物之靈的人?我若是賴債不還,跟我還號稱‘神劍’的兒子聯了手,一旦並鬥起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你説是不是?”

    西門飄不知在想什麼,沒搭理,也沒説話。

    洞中人又道:“西門飄,你可以想一想,我償還了你的債,我兒子的愛侶也已為你那兒子所奪,你父子倆並不吃虧,放着順順當當的債不要,你為什麼非逼我賴債不可?”

    西門飄忽地一聲冷笑道:“話倒是一番甚為動聽的好話,只是我若是點了頭,你能信得過我麼?”

    洞中人道:“借你適才一句話,別人不知道你,我對你知之甚深,你這個人雖然傑桀兇殘,陰狠毒辣,但卻素重一諾,只要你點個頭,我絕對信得過。”

    西門飄沉默了一下,忽然一點頭道:“好吧,看在你撫養我那兒子長大成人的份上,我答應你。”

    洞中人一嘆説道:“不管怎麼説,我總是感激你這千金一諾,還有,西門飄……”

    西門飄怒聲説道:“你還有什麼條件?”

    洞中人道:“你給我個全屍,我自己出洞從崖上跳下去!”

    西門飄怔了一怔道:“你要我給你個全屍,讓你自己從崖上跳下去?”

    “不錯,”洞中人道:“只是你可以放心,這兒地近峯頂,崖上距崖下至少也有百丈高低,就是鐵打的金剛,銅澆的羅漢也能摔得扁扁……”

    “不行”,西門飄突然搖頭説道:“這個我不能答應,就是上下高低有千萬丈我也不能答應你。”

    洞中人訝然説道:“西門飄,這是為什麼?”

    西門飄厲聲説道:“當年你把我丟在前古迷城中的時候,是怎麼對付我的,不必看我身上,看看我這張臉,難道你忘了麼?”

    洞中人沒説話,過了好一會兒之後始長嘆一聲,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一報還一報,我想佔個便宜,你卻不願吃虧,這樣吧,西門飄,十刀是死,一刀也是死,我求你把亂刀改為一刀,你怎麼下手都可以,行麼?”

    西門飄遲疑了一下道:“這我勉強可以答應……”

    “西門飄,我再説聲謝,”洞中人説了這麼一句,隨着這一句,正前方那洞口之中緩步走出一個瘦削、清癯、長眉鳳目,鼻直口方的灰衣老者,他神色肅穆,臉上不帶-點表情,望着西門飄道:“西門飄,這是你我二十年來頭一回面對面,當年你我總是朋友一場,我問你一聲好!”

    西門飄鬚鬚顫動,目眥欲裂,沒説話。

    灰衣老者又道:“西門飄,你太激動了,怎地還不如我?近四十年的修為了,連這點定力都沒有麼?”

    西門飄突然威態一斂,吐氣出聲,道:“看來到如今我還是不如你。”

    灰衣老者道:“事到如今還計較這個幹什麼,強也好,弱也好,一死就什麼也沒有了。”

    轉身往崖邊行去。

    西門飄急忙掠過去橫刀攔住了他道:“卓不凡,你要幹什麼,剛才説好了的……”

    灰衣老者淡然説道:“西門飄,你別緊張,這地方是當年教祖的丹爐所在地,我不敢瀆冒,只有請你移至崖邊揮刀,這樣我的屍身可以墜落崖下,不污此處寸土。”

    西門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閃身退向一旁。

    灰衣老者邁步向前行去,一直走到了崖邊,他面向我,背向裏,雙手往後一背,道:“西門飄,你下手吧。”

    西門飄沒有猶豫,提着刀走了過去,他走得很慢,一步-步的,每一步似乎都重逾千斤。

    灰衣老者連頭都沒回,風過處,鬚髮衣袂齊飛揚,令人有-種説不出的感覺。

    他很泰然,很安詳,這表示他的心境也很平靜,平靜得等待着解脱那一剎到來。

    西門飄的步履之間也越來越沉重,那砂石地上都現出了一個一個的腳印。

    他兩眼之中的綠光越來越盛,眉宇間的殺氣也越來越濃,甚至他那把刀上都透出了懍人的殺氣。

    一個普通人到了要殺人的時候都會這樣,何況西門飄這麼-個兇人!這情景連利斧之下劈過不少人的呼延明都覺得心悸而不敢直視。

    西門飄到了灰衣老者身後,他冰冷説道;“卓不凡,你還有什麼話説麼?”

    灰衣老者道:“你記住,卓不凡已償還了拖欠近二十年的舊債,從今後你父子不許再動卓家任何一人!”

    西門飄道:“我答應過你了,只要你姓卓的不再犯我父子,我父子絕不再動你姓卓的任何一人,還有麼?”

    灰衣老者道:“要是你那兒子不聽你的呢?”

    西門飄道:“我今天怎麼殺你,將來我怎麼殺他。”

    灰衣老者道:“我毫無牽掛了,你動手吧。”

    西門飄緩緩舉起了掌中刀。

    灰衣老者仍然一動不動,連眼都沒閉。

    突然,西門飄大喝一聲:“卓不凡,我許你是個英雄!”

    他這裏刀光一閃,連站在遠處的呼延明都看得清清楚楚,灰衣老者一顆頭顱離頸飛起,連同身軀一起往崖下落去,連血都沒噴,可見西門飄這一刀是多麼的快!西門飄刀垂下了,刀上沒有一點血跡,他站在崖邊一動不動。

    呼延明閉上了眼,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感受。

    突然,西門飄的話聲在他跟前響起:“呼延明,你聽我説。”

    呼延明連忙睜開了眼,西門飄不知道什麼時候已到了他眼前,他忙道:“城主吩咐。”

    前後不過片刻,西門飄似乎蒼老了許多,他搖搖頭道:“不用再稱呼我城主了,從現在起,我還你自由之身,我這就離開這兒找我的兒子去,找着我的兒子之後,我父子要同時從武林中退隱,從今以後,西門家的人永不在武林中出現,你可以走了。”

    他騰身往下掠去。

    呼延明發了一會兒怔,也跟着掠了下去。

    他不明白一代兇人的“天魔教主”西門飄,為什麼會有這種突變,他也不為自己恢復了自由之身後多麼欣喜,因為當初西門飄並沒有強迫他追隨左右,是他自願的,正像他自己所説的,他跟西門飄是同仇敵愾。

    可是他不否認西門飄這還他自由之身來得恰是時候,因為他現在已經明白了箇中恩怨,對卓慕秋已毫無敵意,不但沒有絲毫敵意,反而對卓慕秋卻有點歉疚。

    他跟在西門飄之後,剛出了山窪,迎面來了一個人正是卓慕秋,西門飄看也沒看卓慕秋一眼便飛馳而去。

    卓慕秋倒為之一怔,他剛要説話,呼延明已到了他跟前,道:“三少不用叫他了,他跟卓家的恩怨已然了了。”

    卓慕秋神情為之一震,道:“閣下這話……”

    呼延明當即把崖上所見説了一遍。

    他這一説不要緊,卓慕秋沒把話聽完,就轉身繞山馳去。

    卓慕秋剛走,十丈飛紅跟着來到,問明原由之後也大驚失色地急忙撲去。呼延明遲疑了一下竟跟了過去。

    口口口

    呼延明起步最慢,他當然最後趕到,他趕到的時候,卓慕秋跟十丈飛紅雙雙站在一片亂石嶙峋大谷地裏,身左便是那塊斷崖。

    他兩人身前,兩灘血肉,一大一小,除了那襲灰衣跟鞋襪之外,其他的都變了形,什麼也辨不出來了。

    卓慕秋緩緩跪了下去,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十丈飛紅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臂,道:“三少,請節哀。”

    於金竟然跟卓慕秋那麼熟,呼延明忍不住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十丈飛紅髮現了,但他這時候沒心情解釋,他也認為沒解釋的必要。

    過了一會兒,卓慕秋緩緩站了起來,轉身望向呼延明,道:“閣下適才所説的,都是閣下親眼所見?”

    呼延明一點頭道:“不錯,我始終站在左近,以往是我愚昧誤解三少……”

    卓慕秋微一搖頭,道:“事到如今閣下也用不着再説這些了,我本來是來找西門飄代父還債的,沒想到卻遲來了一步,致使家父自己……”

    呼延明道:“三少,連西門飄都稱許卓莊主是位英雄。”

    卓慕秋道:“他這麼守諾重信,他也不差。”

    十丈飛紅道:“呼延兄,西門飄真答應從此不動卓家任何人?”

    呼延明道:“這一點似乎用不着置疑,他剛才臨走的時候不是碰見三少了麼,他並沒有攔住三少,腳下便連停也沒停一下,這已經能夠證明他的確是個很重信諾的人,其實卓莊主也深知他重信諾,要不然卓莊主怎麼會跟他談這個條件?”

    十丈飛紅搖搖頭道;“我沒想到西門飄會是這麼個人,他既然有從此退出武林之諾,想必也是一言如山似鼎,照這麼看西門跟卓家的恩怨確實已經了了,天下武林也從此可以安靜了。”

    呼延明道:“三少也可以回去重建‘劍莊’了。”

    卓慕秋沒説話,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十丈飛紅望着卓慕秋道:“三少重建‘劍莊’,倘需人手,佟老人家跟我義不容辭。”

    呼延明看了十丈飛紅一眼道:“於金,你跟三少似乎很熟?”

    卓慕秋道:“何止很熟,我跟他是生死之交,他對卓慕秋恩比山高,德比海深……”

    他把十丈飛紅義薄雲天,為他以身試西門厲之刀的經過從頭到尾説了一遍。

    靜靜聽畢,呼延明悚然動容,衝十丈飛紅肅然抱拳説道:“於兄,小弟一向看輕了你,沒想到於兄你是這麼一位捨身全交的義人,使得小弟我敬佩之餘倍感羞愧……”

    “閣下,他不姓於,也不叫於金,他姓金,他叫金羽。”

    呼延明兩眼一睜道:“十丈飛紅?”

    卓慕秋微一點頭道:“正是。”

    呼延明道:“金兄,你瞞得人好苦。”

    十丈飛紅勉強笑笑説道:“小弟不得已,還望呼延兄諒宥。”

    呼延明道:“説什麼諒宥,小弟對金兄你只有敬佩,金兄你可以稱得古今第一義人,這種朋友我要交,金兄要是不嫌棄,咱們這就重新訂交。”

    十丈飛紅道:“‘霹靂斧’當今高人,呼延兄折節,是小弟我的榮幸。”

    呼延明上前一把抓住了十丈飛紅的手道:“金兄,你就別臊我了,往金兄你面前一站,小弟我只有自慚渺小之感。”

    十丈飛紅道:“人之相交,貴相知心,好朋友之間用不着客氣,三少要重建‘劍莊’,我敬邀呼延兄……”

    呼延明不等十丈飛紅把話説完,便立即接口説道:“金兄,小弟我義不容辭。”

    卓慕秋呼了一口氣緩緩説道:“多謝二位雅意,我心領……”

    呼延明道:“三少不要客氣,我們閒着也是閒着。”

    卓慕秋搖搖頭,道:“不瞞二位説,我已經不打算再回‘劍莊’了,不管先父當初對我怎麼樣,不管他當年造了多麼大的罪孽,也總是我的生身之父,而且他已經以血償債,恩怨兩消,我預備收拾他老人家的骸骨衣冠之後立即退出武林,找一個偏僻清靜的地方終老斯鄉,伴着他老人家靜靜的渡過以後的歲月。”

    十丈飛紅跟呼延明聽得俱都為之呆了一呆。

    呼延明道:“三少怎麼好在這時候忽萌退意?‘劍莊’是卓家的基業……”

    卓慕秋道:“我並不是現在忽萌退意,早在我從前古迷城-困時我就有意退出武林,奈何那時候我不能不回到中原來看看,現在事已了了,我已經無牽無掛,了無心事了,至於‘劍莊’,它的確是卓家的基業,也是先父當年胼手胝足好不容易才創立的,可是它早在先父償債那一剎就從這人世消失了,‘劍莊’已不復存在,還有什麼可重建的?”

    呼延明道:“三少,‘劍莊’……”

    卓慕秋道:“如今的‘劍莊’只是一片廢墟,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一樣,是不足珍惜的了。”

    呼延明口齒磋動了一下,欲言又止。

    十丈飛紅這時候點了點頭,緩緩説道:“也許三少是對的,這個武林也實在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不如找個清靜的地方,希茅蔬淡,伴那山水林木無憂無慮地過一生!”

    呼延明目光一凝,道:“怎麼,難不成金兄……”

    十丈飛紅淡然強笑道:“我正有此意,奈何還有件俗事未了,一時半會兒我還離不開這個武林。”

    呼延明詫異地望着他“哦”了一聲,沒説話。

    卓慕秋緩緩轉過路去走向那兩灘模糊一片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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