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莊”是安寧的,永遠是安寧的。
可是恐怕這是最後的一刻安寧了。
過了這一刻,“劍莊”就不會這麼安寧了。
不,還是會安寧的,不管怎麼亂的局面,將來總有一天會歸於安寧的,只是那一天在什麼時候到來就沒人知道了。
此刻,“劍莊”裏的樹是安寧的,因為現在沒有風,一點兒風都沒有。
此刻,“劍莊”的人是安寧的,因為夜已經很深了,人都睡了,“劍莊”的人,多少年一直睡得很安寧。
“劍莊”那宏偉寬敝的大門前,靜靜的趴着一隻狗,此刻也很安寧,因為“劍莊”四周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隻狗是隻黑狗,遍體沒有一根雜毛,很大,卧在那兒跟條牛犢子似的。
這麼一隻狗看門,應該勝過三五個壯漢。
奈何,這最後的一刻安寧很快的就過去了。
“劍莊”目前出現個人,不知道他從那兒來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只知道他的來臨驅走了“劍莊”那最後的一刻寧靜。
那隻黑狗抬起了頭,兩眼好亮,喉間發出一聲低吠,箭一般地竄了出去,直撲那個人。任何人都看得出它是竄出去撲人的,可是等它撲到那人腿旁的時候,它突然停住了,低着頭不住地在那人腿上來回聞,旋即,它搖了尾巴。
那人伸出了手在它頭上輕輕地拍了兩下,帶着愛憐:“老黑,‘劍莊’已經變了,只有你沒有變。”
他邁步往“劍莊”走去,那隻大黑狗緊跟在他身後。
他剛到“劍莊”門口那兩盞大燈照射的燈光下,從“劍莊”裏越牆竄出一條人影,疾若鷹隼般落在他身前,截住了他的路。
那是個身穿黑衣的中年漢子,長劍一橫,道:“那條路上的朋友夜闖‘劍莊’?”
那人停了步,緩緩説道:“何武,不認識我了?”
那中年漢子目光一凝,陡地一怔,脱口叫道:“三少,是您哪。”
搶前一步躬下身去,咧嘴笑道:“瞧我這雙眼,該挖了去了,還不如老黑呢,我進去報個喜信兒去。”
他要轉身。
卓慕秋伸手攔住了他,道:“何武,別驚動太多的人,稟報大少-聲,我要在這兒見他。”
何武怔了一怔,道:“您要在這兒見大少?您不進去?”
卓慕秋搖搖頭,道:“夜太深了,我不願意驚動太多的人。”
何武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道:“那……您請在這兒等等,我這就進去稟報大少去。”
他轉身騰掠而起,飛-般地掠進了“劍莊”。
無怪乎“劍莊”處在這險惡的江湖中,多少年來一直能那麼安寧。
卓慕秋抬起一雙眼,他在打量“劍莊”,打量“劍莊”的夜色,打量屬於“劍莊”的一切。
“劍莊”的這一切,對他本該是最熟悉,最親切不過的,可是他現在卻覺得“劍莊”的這一切對他似乎已經陌生了。
而且這種陌生的感覺很清晰。
突然,隆隆聲響,“劍莊”的兩扇大門開了,卓慕秋忙一定神,凝目望了過去。
他自己知道他是幹什麼來的,只踏進了“劍莊”範圍一步,他便不能有一點疏神。
“劍莊”裏飛一般地掠出兩個人來,卓慕秋可以看得很清楚,一個是何武,一個是總管閔天鐸。
閔天鐸當先掠到,一躬身急急説道:“三少,您回來了?”
卓慕秋抬手説道:“閔總管少禮,我是來見大少的。”
閔天鐸道:“老奴聽何武説了,大少請您進去。”
卓慕秋道:“怎麼,他不出來見我?”
閔天鐸那張紫臉上掠過一絲黯然神色,道:“大少的病這些日子又重了些,行動不方便,所以……”
卓慕秋揚了揚眉,微一點頭,道:“好吧,我進去見他。”
閔天鐸忙一躬身道:“老奴帶路。”
轉身往“劍莊”行去。
卓慕秋邁步跟了上去。西門厲託辭不出,他並不在乎西門厲在“劍莊”裏設有什麼埋伏。
進了“劍莊”大門,閩天樣忽然後退了一些,道,“三少,太少的病一直沒有起色,反而越來越重,少夫人雖然才慧過人,但畢竟是個女流,您該回來了。”
卓慕秋道:“我也許明天就回來了,也許我永遠不回來,我能不能回來只看今夜我跟大少見面的情形怎麼樣……”
閔天鐸道:“老奴斗膽,大少本就軟弱,現在又在病中,您多少遷就他點兒。”
卓慕秋淡淡一笑,道:“我知道。”
閔天鐸道:“謝謝您,老奴感同身受。”
“劍莊”裏本來已經熄了燈,現在燈又已經點起了不少盞,尤其是後院,燈光几几乎上騰雲霄。
到了後院門口,閔天鐸停了步,一躬身道:“大少在後院等您,老奴不陪您進去了。”
卓慕秋點點頭道:“謝謝你了。”
毅然邁步走了進去。
後院裏,燈光到處,如同白晝,在那美景如畫的後院水榭旁亭裏,站着個無限美好的白色人影。
卓慕秋只一眼便心頭震動停了步,一時間萬念齊湧,五味皆陳。
他這裏剛停了步,涼亭裏傳來了那甜美柔婉話聲:“三少麼?請過來坐吧。”
卓慕秋猛吸一口氣平靜了一下心神,邁步走了過去,他到了亭子外,嚴寒貞又説了句:“三少請進來坐吧。”
卓慕秋道.“謝謝。”
邁步進了小亭。
嚴寒貞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她以前不施脂粉,現在卻濃妝豔抹,然而濃妝豔抹卻掩不住她那消瘦跟憔悴。
卓慕秋有一種異樣的感受,叫是他臉上義漢露出一絲絲。
嚴寒貞一雙目光直在卓慕秋臉上轉,在她的目光裏很難看出什麼,她臉上堆着笑,笑得很爽朗:“三少出遠門的時候,我沒能見着三少,三少回來之後,我仍沒能見着三少,算算總有好些日子沒見三少了。好麼?”
卓慕秋避開了她那雙目光道:“謝謝,我很好,賢伉儷也好。”
嚴寒貞道:“謝謝三少,我們夫妻都好,請坐。”
卓慕秋道:“我不坐了,我是來見大少的。”
嚴寒貞道:“我聽他們説了,三少有什麼事兒麼?”
卓慕秋揚起了兩眉,道:“假如我説我是來找西門厲的,您就知道我的來意了。”
嚴寒貞“哦”地一聲,忽然笑了:“這麼説,三少都知道了。”
卓慕秋道:“無論什麼事,瞞人只是一時,不可能永遠瞞人……”
嚴寒貞道:“三少來得不巧,他不在家。”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他不在家?”
嚴寒貞道:“打晌午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卓慕秋道:“可是剛才閔總管告訴我……”
嚴寒貞截口説道:“閔總管進來通報,我告訴他大少這一陣子病又重了,不便行動,想請三少進莊見面。”
卓慕秋道:“是麼?”
嚴寒貞道:“我把後院的燈都點起來了,就是為告訴三少,這後院除了我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其實我用不着這樣兒……”
淺淺一笑,接道:“以他現在的一身所學,他用不着躲任何人。”
卓慕秋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往上一衝,道:“那是,‘血花錄’上的武功曠古絕今,只要能參透四五成,便當世罕匹、鮮有敵手。”
嚴寒貞倏然一笑道:“佟福好快的嘴啊。”
卓慕秋道:“當初我離家的時候,是我把‘血花錄’託付給了他,如今他自然應當把‘血花錄’的下落告訴我。”
嚴寒貞道:“那麼,人沒有不向着自己人的,他是我的丈夫,我一輩子的依靠,我當然應該把‘血花錄’交給他,也請三少原諒!”
卓慕秋道:“好説,這也是人之常情,假如我是夫人,我也會這麼做。”
嚴寒貞道:“三少能曲諒,那我就安心了。”
卓慕秋道:“沒有什麼讓夫人不安的,請夫人告訴我,他到那兒去了?”
嚴寒貞搖頭説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最近這陣子他經常不在家,一個月總有二十多天住在外頭,據我所知他在外頭有不少女人,不是武林名女,便是青樓名妓,他經常住在她們那兒,今天晚上究竟在那一個的香閨裏,我就不知道了。”
卓慕秋聽得臉色連變,嚴寒貞把話説完,他卻淡然一笑道:“他好大的豔福,夫人好大的度量。”
嚴寒貞道:“這也沒什麼,女人家總該懂個三從四德,他要娶幾個小的回來還不是一樣,不如讓他在外頭胡鬧去,好在也只是逢場作戲,鬧一陣子之後他自會倦的,我深愛着他,只要有他一顆心就行了,逼得他急了他連心都給了別人,那我的損失不就太大了麼,以後的日子叫我怎麼過?”
卓慕秋道:“我還不知道西門厲是這麼個風流的人呢。”
嚴寒貞嫣然一笑道:“他可真是個天生的風流種子,到處留情,他也確有他迷人的地方,那些個女人,其實連我也是一樣,只要能得着他的人,就是為他死都心甘情願。”
卓慕秋道:“這我倒不知道……”
嚴寒貞抬手輕理雲鬢,風情萬種,道:“那是因為三少是個男人。”
卓慕秋的臉色有點白,道:“夫人真不知道他現在在那裏?”
嚴寒貞道:“難道我還會騙三少不成?他今東明西,早上是一個,到了晚上又是一個,我怎麼會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卓慕秋笑笑説道:“他的豔福令人羨煞……”
嚴寒貞道:“這-點三少比起他來是差點兒,他能讓人一見他就如醉如痴的,好像他有一種別人所沒有的魔力。”
卓慕秋吸了一口氣,轉眼四下一掃,道:“我很久沒有回‘劍莊’了,這兒的一切都快陌生了,我想到處看看。”
嚴寒貞點點頭説道:“可以,當然可以,我夫婦毋任歡迎,請!”
她含笑輕舉皓腕。
卓慕秋邁步出亭。
“劍莊”的一草一木沒有一點改變,生於此,長於此,卓慕秋回到了自己的家,自是熟悉每一個角落,在嚴寒貞的陪同下,他走遍了後院的每一處。
沒有,真的沒有,大少卓慕嵐確實不在家。
看完了最後一個地方,嚴寒貞含笑説道:“我沒有騙三少吧?”
她直截了當,卓慕秋乾脆地挑明瞭,他揚着眉道:“以後的日子還多,他躲過今天,不見得永遠能躲過以後。”
嚴寒貞淡然一笑道:“三少,一個已參透‘血花錄’四五成的人,是用不着躲誰的,真要説起來,我倒不希望三少能找着他,畢竟咱們也在一塊兒相處過一段日子,而且處得很好!”
卓慕秋怒火往上一衝,道:“謝謝夫人,一個人練就再好的武功,他不可能沒有弱點,一旦相遇,鹿死誰手還難説呢。”
嚴寒貞道:“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場,對三少作個忠告,三少真要非找他不可,我也不便阻攔,時候不早了,我不留三少了。”
卓慕秋臉一白,道:“我正要告辭。”
一抱拳,轉身往外行去。
只聽嚴寒貞在身後説道:“三少走好,我不送了,三少來得突然,我沒招待,也請三少別介意!”
卓慕秋應了一聲:“夫人太客氣了。”
卻沒回頭,腳下也沒有頓一頓。
出後院,他碰見了閔天鐸,閔天鐸趨前問道:“三少,見着大少了麼?”
卓慕秋含笑説道:“見着了。”
閔天鐸忙道:“您二位怎麼説的?您什麼時候回來?”
卓慕秋道:“閔總管,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這件事急不得,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閔天鐸呆了一呆道:“怎麼説,您總有一天……”
卓慕秋截口説道:“閔總管,我有句話,不知道你願不願聽。”
閔天鐸神色一肅,道:“三少但請吩咐,老奴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卓慕秋道:“沒那麼嚴重,我只是告訴你,眼下的‘劍莊’已經不是以前的‘劍莊’了,能早一天離開,最好早一天離開!”
閔天鐸猛然一怔道:“三少這話……”
卓慕秋道:“閔總管不必多問什麼,別的我不便説,閔總管看着我長大的,跟我的長輩沒兩樣,我不願見總管把一世英名斷送在眼下這座‘劍莊’裏……”
閔天鐸忽然轉趨凝重道:“三少,您不説屬下不便提,自莊主去世之後屬下就覺得‘劍莊’有點不對了,這種感覺不是身在‘劍莊’的人覺不出來,好像有什麼大災禍要降臨一般,不過屬下可以告訴三少,屬下當年蒙老主人收進‘劍莊’,委以重任的當兒,屬下已經把這一生一世交給了‘劍莊’,雖赴湯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辭,休説屬下今生今世不會離開‘劍莊’一步,就是屬下有離去的意思,屬下也要等大少康復,三少迴轉之後!”
卓慕秋一陣激動,卻很快地轉趨平靜,道:“閔總管忠義,‘劍莊’存歿俱感既然這樣.我就不便再説什麼了,臨別一句,閔總管以後凡事多小心,倘有災禍,但求自保,別的閔總管就不用管了。”
話落,轉身往外行去。
閔天鐸怔了一怔,邁步跟了上去。
卓慕秋道:“夜已深了,閔總管不必送了。”
閔天鐸道:“休説夜深,就是上刀山屬下也要送送三少,今夜屬下送三少出去,屬下希望能儘快地再迎三少回來。”
卓慕秋忍不住一陣激動,道:“我不會讓閔總管失望的,我走了。”
騰身飛掠而去。
閔天鐸恭謹躬下身去:“屬下恭送三少。”
口口口
在“劍莊”裏,卓慕秋忍住了,出了“劍莊”,卓慕秋實在忍不住了,一口腥熱的鮮血衝口噴出,身軀也為之一晃,他連忙站穩了。
一口血噴了出來,心裏舒服多了。
他該把這口鮮血噴在嚴寒貞臉上的,可是在她面前,他不願示弱,更不願讓她知道他心靈受創。
女人變了心,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以前,怪他年輕不懂事,怪他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意,表現得跟沒根的浮萍似的,讓人抓都抓不住。
可是現在呢?怪誰?或説錯已鑄成,回頭已遲。
但是她不該明知道卓慕嵐就是西門厲,還像以前那樣對他,甚至於有點故意刺激卓慕秋,表現得前後判若兩人。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説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誰叫這無情的恨事落在了他頭上?天意麼?命麼?這段情,毀在他自己當初無知,跟西門厲的狠毒用心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裏舒服多了,可是臉仍然是那麼蒼白。
嚴寒貞提過武林名女、青樓名妓,附近的武林名女,他只知道一個,竹樓玉姬白娘子。
青樓名妓,他也知道一個,色藝雙絕,麗質較白娘子猶勝幾分的蘇曼雲。
他不知道嚴寒貞的話是真是假,一個男人,在有了嚴寒貞這種嬌妻之後,還會去拈花惹草,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可是他要試試自己的運氣。
倘若是真,夫婿如此,嚴寒貞居然毫不在乎,難道西門厲具有一種魔力,讓這些女人情願為他死?他又吸了一口氣,騰身掠起,飛射不見。
口口口
這是一座大院子裏的一座精雅小樓。
偌大一片院子裏都熄了燈,唯有小樓上仍透着微弱的燈光,卓慕秋就站在這座小樓頭,面對着兩扇虛掩着的房門。
房裏,傳出一陣陣的呻吟!女子的呻吟;還有那輕微的牙牀玉鈎聲。
那女子呻吟聲雖然低微,可是站在房門口清晰可聞,夢囈一般,輕輕地直叫着:“慕嵐,慕嵐,你害死我了,慕嵐……”
一聲聲,一陣陣,再加上那牙牀玉鈎,任何人都會馬上想到一件事。
卓慕秋蒼白的臉上有了點紅意,可是他的兩眼更紅。
人到了門口,等於欺近了身邊,西門厲居然茫然不覺,足見他是如何的沉醉。
卓慕秋冰冷開了口:“西門厲,出來咱們見見。”
説話的人近在咫尺,按説屋裏的人絕不會聽不見。
然而,那一聲聲,一陣陣依然,那牙牀玉鈎之聲也沒有停歇,卓慕秋雙眉一揚,抬手一掌便劈了出去,砰然一聲,門開了,燈光外瀉,房裏的情景清清楚楚。
房裏很凌亂,像是多少日子沒有收拾一樣。
亂歸亂,可是仍不失豪華、氣派。
紅氈鋪地,牙牀玉鈎,牀頭一盞琉璃燈,燈焰壓得低低的。
牀在動,低垂的紗帳在動,一對玉鈎抖動,碰在兩旁那木架上,聲音好清脆。
牀上睡了個人,懷裏抱着一團,在輾轉,在呻吟,一聲聲,一陣陣。卓慕秋怔了一怔,一步跨了進去。
他看得更清楚了,牀上是個女子,頭髮蓬散着,臉色蒼白,兩眼都凹了進去,憔悴得几几乎不像樣兒了。
她抱的是一隻繡花枕,嘴裏仍不住地輕喚慕嵐。
卓慕秋認得出,牀上女人就是色藝雙絕、名聞遐邇,多少人以斗量金而不得一親芳澤的名妓蘇曼雲。
卓慕秋頭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國色天香、豔光照人,如今卻變成了這個樣兒。
卓慕秋只覺一陣寒意倏遍全身。
想當初,鴇兒侍候,跟捧鳳凰似的。
看現在,卻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錦上添花比比是,雪中送炭有幾人?卓慕秋定了定神,走近去掀開紗帳,探手一摸,蘇曼雲頭上好燙,他明白了,垂手一指點了下去。
蘇曼雲不動了,閹上眼睡着了。
卓慕秋掀開了被子,他心頭一震,忙又把被子蓋上了。
蘇曼雲只穿着褻衣,昔日的玲瓏胴體,如今只剩如柴瘦骨,昔日的晶瑩肌膚,如今卻是蠟黃一片。
卓慕秋蓋上了被子,可是旋即他又把被子掀開了,先點蘇曼雲身前六處大穴,然後出掌按在蘇曼雲胸腹之間。
他明白,蘇曼雲害的是心病,藥石罔效,他此舉只是在阻止她病勢惡化,免受熬煎,使她清醒清醒而已。
盞茶工夫之後,蘇曼雲憔悴的臉龐上有了血色,額上也現了汗,卓慕秋垂手一指點下,很快地拉上了被子。
蘇曼雲的兩眼翕動一下,突然張了開來,目光一直,面泛驚喜,挺身抓住了卓慕秋苦道:“慕嵐,慕嵐,你來了,你可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慕嵐,你可知道,我好想你,我真是想死你了……”
卓慕秋心裏一陣難受,道,“蘇姑娘,我是卓慕秋,不是卓慕嵐!”
這一句話就像一聲雷,馬上把蘇曼雲震醒了。
蘇曼雲平靜了,也不説話,瞅着卓慕秋一直看,好半天才叫了聲:“卓三少。”
她剛才像充滿了一身力氣,就在這一剎那間,似乎她那一身力氣已然用盡了,一鬆卓慕秋,突然躺了下去,兩眼一閉,豆大的晶瑩珠淚從眼角滑了下來。
卓慕秋看得心裏又一陣難過,道:“蘇姑娘,慕嵐沒來過麼?”
蘇曼雲那失色、乾枯的香唇泛起一絲淒涼苦笑,道:“沒有,他好久沒有來了,大半是他那位如花似玉的嬌妻絆住了他……”
卓慕秋道:“我到‘劍莊’去找過他了,他不在家。”
蘇曼雲兩眼猛睜,道:“怎麼説,三少,他不在家?”
卓慕秋道:“‘劍莊’的人是這麼説的,事實上我也沒能在‘劍莊’找到他。”
蘇曼雲身軀泛起了一陣輕顫,道:“有了新人忘舊人,他變了,好一個痴情女子,好一個負心漢,蘇曼雲是夠可憐的,為了他,我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他若有情有義倒也罷了,可是他……”
美目一閉,兩串晶瑩珠淚又掛了下來。
卓慕秋沉默了一下道:“蘇姑娘,他還有別人麼?”
蘇曼雲閉着眼啞聲道説:“早就聽人這麼説了,我不相信,我也沒問他,如今看來,是一絲兒也不假了,城裏有家酒館,名兒挺雅,叫‘品香小築’,女掌櫃是個新寡的文君,麗質天生、風姿綽約,城裏的人趨之若鶩,每日車水馬龍、座無虛席;他常愛往那兒跑……”
卓慕秋:“‘品香小築’?我怎麼沒聽説過?”
蘇曼雲道:“聽慕嵐説,你離家好幾年才回來,是麼?”
卓慕秋道:“是的,我離開‘劍莊’快三年了,最近剛回來。”
蘇曼雲道:“那你怎麼會知道,這家‘品香小築’還是一年多以前開的。”
卓慕秋輕“哦”一聲道:“那就難怪了,你以為他現在……”
蘇曼雲道:“九成九在那兒,其實也難怪,年輕輕的沒了丈夫,有幾個守得住的,慕嵐現在繼承了‘劍莊’,人又長得英俊瀟灑,尤其他温柔體貼,深解風流情趣,任何一個見了他都會情不自禁,何況一個年輕輕的寡婦,我雖不願妄自菲薄,可是跟一個少婦比,我不得不自認還差點兒!”
卓慕秋道:“姑娘也不必自艾自怨,男女間的情愛繫於一個‘真’字上,不夠真實,經不起考驗的情愛,並不足珍惜。”
蘇曼雲兩眼中的淚水往外一湧,兩排長長的睫毛上掛滿晶瑩的淚珠,她道:“我也知道,可是我把一切都交給了他,到現在我還深深的愛着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閲人良多,可是第一眼就情難自禁,也許前生我欠他的,這是孽不是情,我不計較他跟任何人在一起,只要他能抽出空來看看我,我就是死……”
喉頭像被什麼堵住了,她沒能再説下去,珠淚泉湧,成串地落下,繡花枕濕了兩大片。
卓慕秋暗暗嘆了口氣,道:“蘇姑娘,我有幾句話,不知道你信不信!”
蘇曼雲道:“三少請説,我洗耳恭聽。”
卓慕秋暗一咬牙道:“卓慕嵐是個具有雙重身份的人,他是‘劍莊’的卓大少,可是他不是我爹的親骨血,他是當年‘天魔教主’西門飄之後,當他以卓大少的身份出現時,他是温柔體貼的卓慕嵐,可是當他以另一身份出現後,他卻變成陰狠毒辣的惡魔‘魔刀’西門厲!”
蘇曼雲突然睜開眼笑了,道:“三少不必安慰我了,他就是個吃人的羅剎我也愛他,我是個青樓妓,可是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沒把自己當成一個青樓妓,他要是個惡人,我這個人們眼中的壞人,不正好跟他配一對兒麼?”
卓慕秋正色説道:“蘇姑娘,我説的是實情實話,他不是卓慕嵐,他是‘劍莊’的大仇人。”
蘇曼雲目光一凝,道:“三少,我説句話你可別生氣,慕嵐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只要是提到三少你的,沒有半個字不是説你好的,做哥哥的如此,三少這做弟弟的怎好這樣?”
卓慕秋怔了一怔道:“他説我好?”
蘇曼雲道:“我當着燈説話,信不信全在三少。”
卓慕秋苦笑一聲道:“他當人説我好,我背地説他是個惡魔,這麼一來我豈不是成了卑鄙小人?”
蘇曼雲道:“我不敢,我也絕沒那意念,我只希望三少別再用任何話試着安慰我了,無論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我都愛他。”
卓慕秋道:“蘇姑娘的痴情足以感天地,泣鬼神,希望他收收心就此回頭,蘇姑娘歇着吧,我告辭了。”
蘇曼雲道:“病軀在牀,三少原諒我沒招待,也忘了謝謝三少救醒了我。”
卓慕秋道:“你我可以説是老朋友了,姑娘不必客氣,還請保重,也希望姑娘能把這段情化為過眼雲煙。”
蘇曼雲道:“謝謝三少,我恐怕辦不到。”
她既然説了這種話,卓慕秋還有什麼好説的?以嚴寒貞為例,可以證實“卓慕嵐”對女人確有一手。
他勉強笑笑道:“姑娘歇着吧,我走了。”
他要轉身。
蘇曼雲適時開了口:“三少是不是要到‘品香小築’找他去?”
卓慕秋遲疑了一下道:“不瞞姑娘,我是準備去一趟。”
蘇曼雲道:“三少幫我帶句話可好?”
卓慕秋道:“姑娘請説,只要他在那兒,話我一定帶到。”
蘇曼雲道:“我先謝謝三少,請三少告訴他,我等他到天亮,無論如何都要請他來跟我見一面……”
卓慕秋道:“姑娘……”
蘇曼雲悽然一笑道:“三少不同常人,應該知道心病還需心藥醫,假如沒有心藥,是治不了我的病的。”
卓慕秋心裏一陣難受,熱血上湧,陡揚雙眉,道:“姑娘放心,天亮之前無論如何我要找到他,無論如何要他來見姑娘一面就是。”
轉身往外行去。
只聽蘇曼雲在身後顫聲説道:“不管三少能不能找到他,三少這番成人之美的君子心意,無論蘇曼云為人為鬼都一樣地感激。”
卓慕秋心如刀割,好不難受。
情之一事是微妙的,魔力之大無可倫比,古來多少人為它活、為它死、為它笑、為它哭。
蘇曼雲是個名妓,是個奇女,這份痴情足以感動天、足以泣鬼神。
這份情要是放在任何一個別人身上,那一定是隻羨鴛鴦不羨仙的一對。
奈何她愛上的是個不該愛的人。
天意如此?造物弄人?
口口口
“品香小築”恰如這四個字,美而雅。
朱門玉階,飛檐琉璃瓦,前面是店面,後面是住家。
住家處一個小院子,小巧玲瓏愛煞人。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個小院子裏、亭、台、樓、榭一應俱全,要什麼有什麼。
那座小巧精雅的小樓,靜靜地座落在夜色中,昏暗的燈光透着紗窗,帶着多少逗人遐思的綺麗。
卓慕秋望着那扇透着燈光,但不見成雙的人影兒,也聽不見一點聲息的紗窗,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感受。
他輕輕地咳了一聲,揚聲發話:“不速之客求見‘劍莊’卓大少。”
小樓上馬上有了動靜,先是那昏暗燈光一閃而滅,繼而一陣噫嗦響,門開處,樓頭那一對朱欄後出現了一個身穿雪白衣衫的頎長身影,正是“劍莊”卓大少卓慕嵐。
今夜微有月光,卓慕秋有着超人的目力,他可以看得很清楚,如今的卓慕嵐臉上紅紅的,跟帶着酒意一般,絲毫不見病容,而且兩道鋭利的眼神逼人。
他怔了一怔,有着一剎那間的驚愕,旋即,他笑了,笑得十分爽朗:“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驚人好夢,擾人酣眠,羅帳錦衾春意濃,窗前欄後長夜寒。慕秋,你太煞風景太惱人。”
卓慕秋道:“我自知孟浪冒失,還望大少與女主人多多諒宥。”
卓慕嵐目光一凝,道:“你的消息好靈通啊,你是聽誰説我在這兒的?”
卓慕秋道:“城裏的人都知道卓大少生性風流,棄枕畔嬌妻於不顧,到處結交美紅顏……”
卓慕嵐眉宇間泛起一片冷肅之氣,道:“你到‘劍莊’去過了?”
卓慕秋道:“不錯,沒得大少允許,我在這裏先道個歉。”
卓慕嵐道:“‘劍莊’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道個什麼歉,寒貞她怎麼了?”
卓慕秋道:“她説你不在,而且説一個月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住!”
卓慕嵐道:“這倒是實情,我看她都看膩了。”
卓慕秋道:“是麼?”
卓慕嵐道:“你應該相信我這句話。”
卓慕秋道:“我深信不疑,因為你根本就沒愛過她。”
卓慕嵐笑道:“別這麼説,她要是聽見會傷心死。”
卓慕秋道:“她用不着聽見什麼,她身受的已經夠多了。”
卓慕嵐聳聳肩,道:“奈何她還是愛得我要死要活的。”
卓慕秋道:“這一點我倒是很佩服你。”
卓慕嵐道:“何不説你嫉妒我?”
卓慕秋道:“你認為我嫉妒你麼?”
卓慕嵐道:“我碰見過的人沒有-個不嫉妒我的。”
卓慕秋道:“或許我是唯一的例外。”
卓慕嵐道:“恐怕你還有點氣恨,氣恨我用情不專,氣恨我害了不少人。”
卓慕秋道:“這一點你倒是説對了。”
卓慕嵐哈哈一笑道:“你替她們不平,嚴寒貞曾經背棄了你,白娘子曾經想殺你……”
卓慕秋道:“我不怪她們,反之我同情她們,因為她們不知道已經被人騙去了一切將來是個什麼悲慘下場。”
卓慕嵐搖搖頭,笑道:“你錯了,這一點你沒看對,即使是訃她們現在為我死,她們也會願意。”
卓慕秋心裏明白,他也相信,這是不折不扣的實話。他道:“樓上那位呢?”
卓慕嵐道:“也一樣,不信我可以叫出來讓你當面問問。”
卓慕秋道:“那倒不必……”
人影兒一閃,一個雪白嬌小的人影兒出現在卓慕嵐身邊,那是個身材嬌小玲瓏、胴體不胖不瘦、成熟風韻醉人的少婦,她美豔,還帶着三分嬌媚。
卓慕秋看得清清楚楚,剛出來的時候,她冷得像是一塊冰,而卓慕嵐就像一團火,她一挨近他,她便被溶化了。
嬌靨上的神色是那麼柔順,嬌慵無力地偎在卓慕嵐臂彎裏:”這是幹嘛呀,三更半夜的。”
卓慕嵐不看卓慕秋了,低頭望着她,話説得無限温柔,無限體貼;“告訴你外頭涼……”
“誰説的,”那嬌俏少婦仰着臉道:“跟你在一塊兒,靠在你懷裏還怕凍着我麼。”卓慕嵐緊了緊胳膊,一切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他向着卓慕秋抬起了手:“這是‘劍莊’卓三少,‘神劍’卓慕秋。”
嬌俏少婦輕輕地‘嗯’了一聲,她沒看卓慕秋,好像有卓慕嵐在身邊,她對於世界上的切事物都不屑一顧似的。
卓慕秋沒在意,他不願跟她計較這些,他道:“聽説‘品香小築’的女主人,是個國色天香的美豔女多嬌,今夜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嬌俏少婦臉色陡地一寒,道:“這個人説話怎麼這般輕薄,他是你的……”
卓慕嵐道:“‘劍莊’卓三少,他也是個風流的多情種,往後多認識認識他,你就不會見怪了。”
隨即抬眼望向卓慕秋,道:“你這麼晚來找我有什麼事兒,快説吧,別耽誤我太多,要不這樣吧,有什麼話等明天我回莊之後再説!”
卓慕秋道:“要能等明天,今夜我就不會找到這兒來了。”
卓慕嵐“哦”地一聲道:“你有什麼急事兒麼?”
卓慕秋道:“彼此心照不宣,我不願驚了別人,你跟我到外頭談談去吧。”
卓慕嵐突然笑了,道:“我沒想到你有找我的勇氣,其實,你早就該來找我了,從這兒往東走不多遠有片空地,這時候不會有人,你到那兒等我去,我隨後就到。”
卓慕秋沒説話,轉身走了。
他知道卓慕嵐一定會來,因為他知道卓慕嵐絕不會躲他。
果然,他剛到那片空地上,卓慕嵐就像鬼魅一般地跟着掠到了。
這片空地不小,方圓足有十幾丈,三面有樹,一面空着,地相當平坦,月光照在上頭髮白。
他兩個隔一丈對立着,兩個人之間有着一剎那間的靜默,然後,卓慕嵐又開了口:“刀我沒帶來,‘品香小築’那種場合不適宜帶兵刃,你的劍也沒帶來吧。”
卓慕秋道:“你知道我用的是把短劍,藏在身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不過我可以不用。”
卓慕嵐道:“那……拳掌相搏沒有什麼意思,這樣吧,我折一段樹枝代刀,你折一段樹枝代劍,這對你我都不是難事,一段樹枝在你我手裏,也跟刀劍沒兩樣,你的意思怎麼樣?”
卓慕秋道:“我沒有意見,你説怎麼樣就怎麼樣。”
卓慕嵐沒再説話,騰身飄起直往場邊那幾棵樹撲去。
卓慕秋同時行動,轉眼工夫兩個人各折了一段樹枝回到了原處,卓慕秋折的樹枝粗些,卓慕嵐折的樹枝細些,而且還帶着枝葉。
乍看上去,似乎卓慕秋佔了便宜,其實行家一看便知,佔便宜的是卓慕嵐,柔能克剛,細樹枝自然較粗樹枝柔軟一點,而且韌性也較大,尤其那些枝葉更能擾亂對手的耳目。
這點小地方顯出了卓慕秋的仁厚,也顯出了卓慕嵐的陰險。
卓慕嵐帶笑開了口:“‘劍莊’的卓大少跟卓三少夜靜更深的在城裏見死活,要讓人家看見了,一定會以為咱們是在爭遺產,傳揚出動,那是個大笑柄。”
卓慕秋淡然説道:“‘劍莊’已然遭人大笑柄了,何在乎多留一個?”
卓慕嵐微一點頭:道:“説得也是,你我什麼都別説了,動手吧。”
他舉起了那段樹枝,那段細樹枝微微地向前彎着。
卓慕秋手裏的樹枝還垂着,道:“在動手之前,我要問你幾件事?”
卓慕嵐道:“你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卓慕秋道:“你是西門飄的後人?”
卓慕嵐微一點頭道:“不錯。”
卓慕秋道:“你確知你是西門飄的後人?”
卓慕嵐道:“當然,毫無疑問!”
卓慕秋道:“當日你母親跟我爹到‘劍莊’來,是怎麼一回事?”
卓慕嵐雙眉一揚,眉宇之間立現殺機:“這件事説來話長,提起來也叫我切齒痛恨,我不願意細説,否則你就沒有機會再問我什麼了,我可以這麼告訴你,卓不凡害死了我爹,奪了我娘,把我娘帶到了‘劍莊’,仇從這兒起,怒從這兒生,你明白了麼?”
卓慕秋道:“我爹害了西門飄,奪了你母親?你憑的是什麼……”
卓慕嵐道:“我孃親口告訴我的,這應該不會假。”
卓慕秋道:“你母親憑的又是什麼?”
卓慕嵐厲聲説道:“我母親憑的是她的身受。”
卓慕秋道:“不要輕動怒火,你我心平氣和談談,假如你跟我之間沒什麼仇怨,我願意把‘劍莊’送給你。”
卓慕嵐“哦”地一聲,狐疑地看了卓慕秋一眼,道:“嚴寒貞呢?”
卓慕秋淡然一笑,道:“你小看我了!”
卓慕嵐冷笑一聲道:“你有一付寬闊胸襟、仁厚心腸,奈何我跟你卓家間的仇怨是鐵一般的難解”
卓慕秋截口説道:“慢説這句話,無論什麼事都要有個真憑實據。”
卓慕嵐搖頭冷笑道:“遲了,我娘過世了,你爹也死了。”
卓慕秋道:“有件事你可知道?”
卓慕嵐道:“什麼事?”
卓慕秋道:“西門飄曾在海角紅樓待過一陣子,他欺騙了人家的感情然後逃之夭夭,算算時間,那時候我爹正在回家途中,他怎麼可能……”
卓慕嵐道:“我知道了,海角紅樓的人又到了中原,那是我爹個人的事,我不便過問,可是據我的推測,你爹害我爹是在我爹離開‘海角紅樓’之後!”
卓慕秋道:“何以見得?”
卓慕嵐道:“你知道‘龍涎香’?”
卓慕秋道:“當然知道,我領教過它的厲害。”
卓慕嵐道:“你可知道‘龍涎香’出在‘海角紅樓’?”
卓慕秋道:“我知道,早就知道了。”
卓慕嵐眉宇間又現冷肅殺氣:“你可知道,我那兒來的‘龍涎香’?”
卓慕秋道:“應該是西門飄給你的。”
卓慕嵐冷笑一聲道:“偏偏我是無意中在卓不凡的卧室裏得來的!”
卓慕秋呆了一呆,旋即淡然而笑:“‘劍莊’卓家不可能有這東西。”
卓慕嵐厲聲説道:“恨只恨卓不凡早死了一步,沒辦法讓你當面問他,恨只恨我當時心虛膽怯,沒敢問他這‘龍涎香’是從那兒來的!”
卓慕秋道:“照你的説法,‘龍涎香’是我爹從你爹手裏奪來的?”
卓慕嵐道:“當然,要不然卓不凡他何來‘龍涎香’?”
卓慕秋沉吟了一下道:“你説‘龍涎香’是你在爹的卧室無意中得來的,這是你的説法,事實上我無法查證,不過據我所知我爹跟你爹素昧平生,也毫無怨仇……”
卓慕嵐冷笑一聲道:“你可知道,武林有些事不必仇怨?”
卓慕秋道:“你是指……”
卓慕嵐道:“我爹的刀法跟卓不凡的劍術當時並稱於世,事實上我爹的刀法卻在你爹的劍術之上,武林也都人人先論刀後淪劍,這就夠了。”
卓慕秋道:“你錯了,卓家沒有那種人!”
卓慕嵐厲聲説道:“你卓家沒有那種人,難道説我西門家有那種人不成?這你不承認,那你也不承認,那麼你説你爹是為了什麼殺害我爹?”
西門厲一向陰,陰的人大半遇事都很沉得住氣,可是他現在居然説話跟小孩兒一樣,可見他心裏是多麼氣忿。
卓慕秋看了看他,道:“我爹是怎麼死的?”
卓慕嵐道:“怎麼死的,他知道他罪大惡極,他知道他報應臨頭,用這個法子先躲了,明白了麼?”
卓慕秋道:“不是你害死的麼?”
卓慕嵐突然笑了,笑得好陰,笑得好不得意:“你想我會讓他安安穩穩,痛痛快快的自己死麼?”
卓慕秋很平靜,平靜得出奇:“你是怎麼害死我爹的,能説給我聽聽麼?”
卓慕嵐笑道:“當然可以,這有什麼不可以的,我要殺他,可是不能露一點破綻,留一點痕跡,要不然閔天鐸是個行家,他會看出來的,事情一經張揚,我不但沒辦法獲得嚴寒貞,甚至根本沒辦法再在‘劍莊’待下去,所以我只有在他每天的吃喝裏下了一種慢性的毒藥,一天奪去他一部份生命,讓他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的死,跟害病一樣,這樣連他自己都覺察不出來……”
卓慕秋道:“夠了,你不必再説下去了,我再問你一件事,當年邀你前往古迷城決鬥的那張帖子,是你……”
卓慕嵐笑笑説道:“是西門厲下的帖,卓慕嵐幫他送的,滿意麼?”
卓慕秋點了點頭,道:“我很滿意,不管我爹有沒有害你爹,你害了我爹是你親口承認的,別的我都能忍,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件事我不能忍,你我兩人間的仇怨已經結下了,除了放手一搏之外別無他途,不過最後我要求你一件事……”
卓慕嵐哈哈一笑道:“沒想到有‘神劍’之稱的卓三少也有求人的時候,你要求我什麼事?”
卓慕秋道:“無論如何,這只是你我兩家之間的仇怨,閔天鐸跟其他的人都不是你我兩家的人……”
卓慕嵐一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答應你絕不多傷害無辜就是,可是要是他們逼我,那又另當別論。”
卓慕秋道:“只要你答應不多傷無辜,那已經是你最大的仁慈了,我不便再奢求什麼,言盡於此,我心裏的疑問已明,要説的話也説完了,你發招吧。”
卓慕嵐目光一凝,道:“你讓我先發招?”
卓慕秋道:“不錯,這無關禮讓,只是我的一個習慣。”
卓慕嵐搖搖頭道:“你這個習慣不怎麼樣,讓人生氣。”
樹枝往前一遞,那樹枝的嫩梢兒電一般地點到,完完全全是一招凌厲的刀法招式。
卓慕秋抬手便要出招,突然間他想起了一件事,後退半步躲開卓慕嵐這凌厲的一招,道:“慢着,我還有話説。”
卓慕嵐沉腕撤招,道:“昂藏鬚眉七尺軀,怎麼這般婆婆媽媽,你剛才不是説你的話已經説完了麼?”
卓慕秋道:“我剛想起了一件事……”
卓慕嵐道:“你的事未免太多了點兒,什麼事,説吧。”
卓慕秋道:“蘇曼雲病重,天亮之前希望你能去見她一面。”
卓慕嵐呆了一呆道:“蘇曼雲病重,你是從她那兒來的?我明白了,‘品香小築’這地方是她告訴你的,女人心,海底針,我只不過幾天沒到她那兒,她就變了心巴不得別人殺了我,婊子無情……”
卓慕秋冷喝説道:“住口,蘇姑娘對你情深義重,只為你喜新厭舊,薄情寡義,她病得只剩奄奄一息,你還忍心……”
卓慕嵐笑道:“我的心不像你那麼軟,要像你那麼軟的話,卓不凡養育我二十多年,我的仇就別報了,我也不會像你那樣懂得憐香惜玉,要不然我也不會有那麼多枕畔知己了,她是死是活那是她的事,我去不去看她那是我的事,一樣也跟你無關,你別聽評書落淚,替古人擔憂了,接招。”
揮動樹枝攻了過去。
卓慕秋縱身飄退數尺,道:“西門厲,你且慢出手。”
卓慕嵐一收樹枝,停住了收勢,道:“你還有什麼話説?”
卓慕秋道:“你我之間這場拼鬥可以改期易地,蘇姑娘對你情深義重,她現在奄奄一息,盼只盼你能去看她……”
卓慕嵐輕笑一聲道:“卓慕秋,你未免太-嗦了。”
揮起樹枝又攻了過去。
卓慕秋再度縱身飄退,叫道:“西門厲……”
卓慕嵐陰陰一笑,道:“卓慕秋,大半你是自知不是我的敵手,有心來個緩兵之計吧。”
卓慕秋雙眉為之一揚,倏又淡然説道:“就算我是自知不是你的敵手……”
卓慕嵐笑道:“那麼我不能容你施這緩兵之計。”
抖起樹枝攻了過來,刷刷刷一連三下,攻的全是卓慕秋要害重穴。
卓慕秋情知“魔刀”西門厲冷酷無情,不是單憑唇舌能勸得了的,遂不再説話,揮起樹枝迎了上去。
高手過招,迅捷如電,一轉眼工夫兩個人已互換十招,“魔刀”西門厲把一套刀法全融貫在一根樹枝上,一根樹枝跟一把刀毫無二致,揮動之間,威力無倫,別説是樹枝本身了,就是樹枝帶起的勁風都呼呼逼人。
卓慕秋只覺所受的壓力大增,西門厲較諸異日的西門厲,功力增加不只一倍,心知這都是因為他習了“血花錄”上所載武功的緣故。
如今西門厲只習了幾成“血花錄”上所載的武學,一身功力已然那麼怕人,倘若再稍假以時日,放眼當今那裏還有西門厲的敵手。
好在,卓慕秋是當今武林數一數二的高手,知己知彼能百戰百勝,他已經知道了西門厲的招式路數,這無形中等於也增加了他的功力。
所以,四十招過去,他不但未露敗象,反而隱隱搶至機先,佔了上風。
西門厲為之驚了心,他知道他自己習了“血花錄”上所載武學,功力倍增,他卻不明白卓慕秋習了什麼寶錄秘芨,居然也功力倍增,絲毫不亞於他。
他不心驚還好,這一心驚分神,馬上亂了章法,機先全失,使得卓慕秋佔盡了上風。
卓慕秋是當今數一數二的高手,焉有不知道把握機會的道理,當下輕嘯一聲,樹枝揮動,刷刷刷一連攻出三招九式,逼得西門厲連連後退。
西門厲何止心驚簡直驚駭,厲嘯一聲,搶步撲上,一根軟樹枝靈蛇一般,左右閃動,上下翻飛,滿天盡是枝影,立即罩住了卓慕秋,只聽“噗”地一聲,卓慕秋左臂被枝梢掃了一下,衣衫破裂一條口子,再差一發便傷着了肌膚。
西門厲一擊奏效,心中一塊大石往下一落,輕笑一聲剛要説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只覺眼前一花,卓慕秋掌中那根樹枝靈活如蛇,比電還快,只一閃便從他揮出的滿天枝影中穿過,一下便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他魂飛魄散,心膽欲裂,機伶一顫,抽身要退。
卓慕秋已腳下移動,一步跨前,掌上用三分力,西門厲只覺喉頭一陣奇痛,使得他不由悶哼出聲,垂下掌中樹枝。
卓慕秋一根樹枝抵在西門厲的咽喉上,停招卓立,威態逼人,冰冷説道:“西門厲,我是不是你的敵手?”
西門厲驚駭已極,他實在想不透卓慕秋何來這等功力,竟能勝過他,他睜大了一雙眼望着卓慕秋,説不出一句話來。
卓慕秋冷笑一聲道:“不要以為你擁有那冊‘血花錄’,習了‘血花錄’上所載所學便可天下無敵了,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山還有一山高……”
西門厲倏然定過神來,強笑説道:“卓慕秋,我想不到你這麼行,是我低估了你,你若知道不是我的對手,又怎麼敢來找我,勝強敗弱,殺剮由人,卓慕秋,你打算對我怎麼樣?”
卓慕秋一雙劍眉高高揚起,道:“我只要力加一分,把這根樹枝往前一送,你跟我卓家的恩怨就全消了,你也永遠別想再霸佔‘劍莊’了!”
西門厲勉強一笑道:“卓慕秋,你漏説了一點。”
卓慕秋道:“什麼?”
西門厲道:“你的舊日情人也守了寡了。”
卓慕秋臉色一變,唇邊掠過一絲抽搐,道:“用不着跟我提她,她已經不值得我顧念了,你要是想以她來打動我的心,企圖讓我饒你一命,那你是痴人説夢。”
西門厲咧嘴一笑道:“是麼?”
卓慕秋兩眼倏現殺機,道:“你要不要試試?”
西門厲臉色飛快一變,道:“生死相關,我不願意冒這個險。”
卓慕秋冷笑一聲道:“我還當你多狠呢,原來你不過是個殺起人來兇狠,死到臨頭膽怯的懦夫。”
西門厲嘿嘿一笑道:“倒不是我殺起人來兇狠,死到臨頭膽怯,我只是為你着想。”
卓慕秋道:“你只是為我着想?你為我着想什麼?”
西門厲道:“看來你是忘了,你要是殺了我,你就食言背信了。”
卓慕秋道:“你何指,我曾經説過不殺你麼?”
西門厲笑笑説道:“你沒有説過不殺我,從來沒有,只是你答應過蘇曼雲,找到我之後告訴我她病重讓我去看看她,是不?”
卓慕秋呆了一呆,道:“不錯,我確實答應過蘇姑娘……”
西門厲笑道:“這就是了,你要是殺了我,我還怎麼去看她?難不成你想讓陰魂去探病?子不語怪力亂神,你讀的是聖賢書,想必你不會相信,也不該相信這一套?”
卓慕秋冷笑一聲説道:“西門厲,你少在我面前耍奸滑,事實上你喜新厭舊,早就把她置諸腦後……”
西門厲嘿嘿-笑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現在我已被她的真情感動,於心不忍,想去看看她了,人心總是肉做的,更何況我跟她有過一段情,也跟她有過肌膚之親,怎麼辦?你還殺我不?”
卓慕秋沒説話,目中一雙威稜凝望在西門厲臉上良久,才緩緩説道:“你真打算去看她?”
西門厲道:“當然是真的,死跟去看她,這兩樣比起來,任何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後者,是不?”
卓慕秋微一點頭,道:“好吧,你雖是當世的惡魔,我‘劍莊’卓家的生死大仇,可是我不能失信於一個情痴病重的女流,我陪你去。”
西門厲一怔道:“怎麼説,你陪我去?”
卓慕秋點頭説道:“不錯,我陪你去,這樣也好讓蘇姑娘知道一下,我答應她的事我已經做到了。”
西門厲看了看卓慕秋,突然笑了:“有人説,聽人家的綿綿悄話,看人家親熱纏綿,是會耳朵疼,會害眼疾的。”
卓慕秋揚揚眉,道:“你放心,我會站在樓外等你的。”
西門厲道:“那跟讓我一個人去有什麼兩樣?”
“自然不同,”卓慕秋道:“我閉你兩處穴道,讓你無法逃跑!”
西門厲臉色一變,道:“卓慕秋,你不是這麼陰的人吧!”
卓慕秋冷笑一聲道:“對你這種陰狠兇殘的人,即使陰一點又何妨?”
西門厲道:“假如我答應去看蘇曼雲,這場拼鬥可以改期易地,這話可是你説的?”
卓慕秋點頭説道:“不錯,這話確是我説的,無如你我已經拼鬥過了,而且已分出了勝負,正如你適才所説,勝強敗弱,殺剮由人,現在麼,你只有由我了!”
西門厲勃然色變,,目閃兇光,厲聲叫道:“卓慕秋,你……”
卓慕秋掌中樹枝落下,閃電般在西門厲胸前點了兩下,道:“西門厲,你不必再説什麼了,走吧。”
西門厲臉色鐵青,猙獰已極,兩眼兇芒暴射,像是恨不得生吞了卓慕秋,但是他並沒有動,片刻之後,他臉上的鐵青突然轉為煞白,頭一低,轉身行去。
卓慕秋丟了手中的樹枝,邁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