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獨行往前院走,他不覺得身上疼,他只覺得心裏疼。迎面來了慧香,她先是一怔,繼而一聲驚呼:“費爺,您,您這是怎麼了?”她臉色都變了,擰身跑了過來。
費獨行淡然一笑道:“我惹了九夫人的護衞,她給了我一頓皮鞭子,就這麼回事兒。”
慧香既急又氣,一跺腳道:“您真是,您怎麼惹她的人,看您被打的。”
費獨行道:“不要緊,一點皮肉傷。”
慧香道:“還不要緊?非讓人把您打爛才要緊?快到我房裏去,我給您洗洗上點藥。”
她拉着費獨行就要走。
費獨行忙道:“謝謝你,慧香,不用了,我自己找塊布擦擦就行了。”
慧香道:“那怎麼行,我本是侍候您的,您還跟我客氣,快走吧!”她沒再容費獨行説話,拉着費獨行就走。
慧香真奇怪,她奉命殺費獨行,如今卻要為費獨行上藥裹傷,而且真那麼急、那麼氣。
慧香的住處在後院西一間小屋子,坐落在幾棵大樹下。
女兒家就是女兒家,連屋裏頭都是香的,費獨行進門就聞見了,他用力聞了幾下道:
“嗯,好香啊!”
慧香急得不得了,沒想那麼多,只顧得讓他坐,只顧得手忙腳亂地找東西了,隨口問了一句:“什麼?”
“你這屋。”費獨行説。
慧香臉一紅,扭頭瞪了他一眼道:“讓人打成這樣兒您還……早知道我就不管您了。”
費獨行笑笑説道:“活該捱打,是不?我説的是實話,明明香嘛。”
慧香道:“不理您了。”
她回身抓了兩塊乾淨布,端起洗臉盆走了過來,把洗臉盆往費獨行腳下一放,道:“您坐着別動,我先給您擦乾淨。”
她嬌靨上猶帶着點兒紅暈,連眼皮都沒敢抬,在盆裏沾濕了兩塊布,翹着小指頭擰了擰,一甩辮子站了起來。
這當兒她繃起了臉,可讓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假的:“疼了您可説話。”
她拿濕布輕輕地沾血,好輕好輕,別説是鞭傷,就算是讓人砍了一刀,這當兒也應該不會疼。
她一點一點的沾,一塊髒了換一塊,一轉眼工夫盆裏的水都紅了。
費獨行突然説道:“慧香,我想起了個笑話m你要不要聽?」
慧香道:“爺,您就老實會兒吧!”
費獨行道:“以前有個結巴會剃頭,剃完了頭他還要挖耳朵,剃頭的怕挖疼他,跟他説疼了讓他説話。挖着挖着結巴就叫了起來,不是叫疼,是叫好,剃頭的聽樂了,挖得也就更勁兒了。哪知道結巴叫了半天好,最後才叫了一聲疼。”
慧香的臉繃不住了,“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都笑彎了腰,半天才住了笑,臉紅紅的,直喘,白了費獨行一眼,一跺腳道:“您真是,肉長在您身上,您自己怎麼一點兒都不心疼。”
費獨行笑笑説道:“有人替我心疼就行了。”
慧香為之一怔,美目都睜圓了,道:“費爺,您今兒個是怎麼了?”
費獨行道:“不是麼?慧香。”
慧香臉又一繃道:“費爺,我們雖是侍候人的使喚丫頭……”
費獨行哈哈一笑道:“説着玩兒的,慧香,別在意,咱們倆這麼熟了,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應該可以,是不是,慧香?”
慧香沒説話。費獨行話鋒微頓,接着又道:“説真的,慧香,你不該給我上藥裹傷。”
慧香不由一驚,道:“我不該給您上藥裹傷?為什麼?”
費獨行道:“我是捱了九夫人的打,你給我上藥裹傷不等於跟她作對麼?你跟我一樣惹不起她,是不?”
慧香神情一鬆,道:“話是不錯,可是她打已經打過了,難道還要眼睜睜地看着人死麼?”
費獨行道:“慧香,謝謝你這份好意,我自進這個門以來,碰見過的人已經不能算少了,只有你一個人不欺生的。”
慧香道:“我幹嘛欺生啊?誰沒個打頭的時候,再説,我是個侍候人的使喚丫頭,又憑什麼欺生啊?”説着,她又給費獨行輕輕擦起了傷。
費獨行道:“別一句一個侍候人的使喚丫頭好不?慧香。”
慧香道:“我説的話是實話。天生的侍候人的命,還能不認麼?”
費獨行道:“我可沒把你當什麼使喚丫頭看待,誰都是人,誰也不是天生的比誰主貴。
我看你也不像個侍候人的,如今跑到中堂府吃這碗飯,必然是有不得已的地方,是不是?”
慧香輕輕嘆了口氣,道:“您不要説了,這一切都是命。”
她一邊説着話,一邊在費獨行的鞭傷上薄薄地抹了一層油,最後找塊乾淨布裹住費獨行的鞭傷,從背後打個結綁住道:“我沒有什麼藥,只能給您抹點兒油裹上,這樣兒布不會沾在傷口上。”
費獨行道:“這樣就行了,現在比剛才好受多了,剛才胸口一片熟辣辣的……”
慧香瞟了他一眼道:“還好剛才熟辣辣的,要不然您會更不當回事兒。”
費獨行笑了笑,掩上衣裳,道:“慧香,我怎麼謝你。”
慧香道:“用不着,我也不敢當,我本來就是侍候您的。”
費獨行道:“又來了。”
慧香道:“本來就是嘛,難道不是?”
費獨行嘆了口氣道:“慧香,你這是幹什麼?”
慧香微微低下了頭,道:“費爺,您沒把我當下人看待,我很感激,可是我這輩子已經註定了侍候人的命,誰也沒辦法改變。”
費獨行道:“那不見得。”
慧香霍地抬起了頭,凝目問道:“那不見得?什麼意思?”
費獨行整了整臉色,道:“慧香,把話説在前頭,我沒有別的意思,姚老那兒我也許能説上話。要是你願意,我可以把你弄出去。”
慧香一驚忙道:“不,費爺。”
費獨行目光一凝,道:“怎麼,你不願意?”
慧香几几乎不敢接觸費獨行的那雙目光,她忙搖頭説道:“那也不是,我舉目無親,什麼都不會,離開了這兒我能上哪兒去,又指什麼過活?”
費獨行道:“慧香,我直説一句,就憑你不愁沒有人要,就算找個莊稼漢子,那也比待在這兒強的多。”
慧香遲疑了一下,未語嬌靨先泛紅雲,道:“不瞞您説,我已經訂了親了,是我自己找的,他也是沒家沒親人的一個人兒,現在在南方做生意,只等有點積蓄之後就來接我走。”
費獨行“哦!”地一聲道:“你怎麼不早説,瞞得我這麼苦,害得我為你急了半天,真是,那你還怕什麼,小夫妻倆年輕輕,只要肯幹,將來還愁沒有出人頭地的時候。”
慧香嬌羞欲滴,道:“費爺,瞧您説的,人家還沒成親呢!”
費獨行笑道:“喲!瞧慧香害臊了。”
慧香紅泛耳根,垂下了一顆烏雲臻首。
費獨行道:“謝謝你了,慧香,讓你忙了半天,你歇着吧,我也回屋歇會兒去。反正沒事兒。”
他要走,慧香忙道:“對了,費爺,有件事兒我忘了告訴您了,今兒晚上九夫人請一些太太們吃飯,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您最好在屋裏待着別亂闖,要不然惹了九夫人又是麻煩。”
費獨行“哦!”地一聲道:“今兒晚上這兒有飯局,那可熱鬧了。你放心,人家又沒請我,我出來跑個什麼勁兒,謝謝你慧香,你要不告訴我,説不定我又會找一頓抽。”
他走了,慧香的臉上浮現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色。
晚上,上燈以後,大宅院裏熱鬧了起來。一時間車水馬龍,人聲沸騰,燈影下,到處是醉人的香氣,到處是釵光鬢影,到處飄揚着銀鈴般笑語。
來的都是大官眷,有皇族親貴的福晉,格格,有王公大臣的夫人太太。
當然,這些女眷們不會不帶人,就算用不着帶人也得擺擺排場,誰也不願比別人寒愴,這一來大宅院裏几几乎滿了。
菜是什剎海北岸會賢樓飯莊叫的,會賢樓是京裏有名的大飯莊,和中堂的九夫人宴客,那還不抓着這機會討好巴結?
費獨行真的待在他屋裏沒出來,許是真讓九夫人打怕了。
大宅院裏足足熱鬧了近兩個時辰,才漸漸地歸於寧靜。
客人都走了,送走了客人,九夫人回到了房裏,往牀上一躺,人顯得是那麼嬌慵無力。
九夫人會帶人,她多叫了兩桌賞給了下人。這當兒前院一桌,護衞們剛坐下,後院一桌,丫頭老媽子也開始了吃喝。
九夫人躺在牀上,屋裏只她一個人,她眼望着帳頂,不知道在想什麼。
屋裏好靜好靜,靜得就是掉根針在地上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可是,後窗響了一聲,九夫人卻沒聽見。
後窗響了一下之後,九夫人牀前多了個人,是個用塊黑布蒙着臉的黑衣人。
九夫人一驚,挺身坐了起來,瞪着美目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那蒙面黑衣人冷冷説道:“告訴你也不要緊,反清復明的志士。”
九夫人花容顏色一變,道:“反清復明的志士?你想幹什麼?”
那蒙面黑衣人道:“我來請你跟我到一個地方去一趟。”
九夫人大驚,道:“你是要……”她張口就要叫。
蒙面黑衣人一把匕首,已送到了她眼前,冰冷説道:“我們對付的不是你,你最好老實點兒,除非你不想要你這張臉或者是這條命了。”
九夫人沒叫出聲,驚聲説道:“你們好大膽,這大宅院裏到處都是我的人,你以為你能帶得走我麼?”
那蒙面黑衣人冷冷一笑道:“要沒這個把握我也就不來了,咱們試試看,我讓你的人知道,看他們是不是攔得住我,站起來走吧!”
九夫人緩緩地站了起來,那蒙面黑衣人橫跨一步到了她身側,匕首往外一比,道:“我們明人不做暗事,從門出去,出去之後你可以叫你的人。”
九夫人道:“真的麼?”
那蒙面黑衣人沉聲道:“自然是真的,我要讓你親眼看看,你帶來的那些酒囊飯桶,是不是能從我手裏救下你。”
九夫人邁步往外行去。
那蒙面黑衣人緊跟在她身後,掌中匕首離她的後心要害不到半尺。
九夫人到了門邊開了門,門開處,她為之一怔,她看見廊檐外站着個人,那個人揹着手,安詳而瀟灑,她一眼便認出那個人是她白天下令鞭打過的費獨行。
當然,那蒙面黑衣人也看見他了,兩眼精光一閃,脱口叫道:“費慕書。”
費獨行淡然説道:“你認錯人了,我叫費獨行。”
那蒙面黑衣人冷笑一聲,道:“你就是燒成灰,我也不會認錯,你站在這兒幹什麼,數典忘祖,不忘不孝的東西,只為了貪圖一些人家吃剩下的,竟連祖宗都不要了,今兒個我沒工夫理你,給我滾開。”
“可以。”費獨行淡然説道:“讓我們九夫人走過來,我放你走。”
九夫人一雙美目中泛起了異樣神色。
蒙面黑衣人冷笑説道:“你以為你救得下你主子的這個九姨太,你是做夢。”
費獨行道:“我是醒着説話,後牆外有一個人,我拿他換我們九夫人。”
蒙面黑衣人身軀一震,兩眼精芒暴射,厲聲説道:“費慕書你……我不信!”
東邊一間敞廳門口出現個丫頭,她忽然一聲尖叫。
這聲尖叫把敞廳裏的丫頭、老媽子都引了出來,幾個人你一聲,我一聲,剎時叫了起來。
一陣衣袂飄風聲由前而後,七八個護衞由柳舞陽帶着闖進了後院。
蒙面黑衣人厲喝説道:“站住。你們誰敢近,我就先要她的命。”他把匕首抵住了九夫人的後心要害。
柳舞陽等嚇住了,馬上就收住了衝撲之勢,停在幾丈外。
柳舞陽不愧陰狠,他丟個眼色,示意兩個手下從後頭繞行過去,從後窗進入九夫人的卧室救人。
但那兩個護衞剛動,費獨行立即揚聲説道:“不要輕舉妄動,要是讓他傷了九夫人,你們誰也擔當不起。”
這句話嚇人,那兩個護衞硬沒敢動。
柳舞陽叫道:“你多什麼嘴,你能救下九夫人?”
費獨行冷冷道:“至少我比你們先發覺有人潛了起來。”望着蒙面黑衣人接道:“這兒的事兒已經驚動了前院的護衞,後牆外接應你的人不是聾子,是不是?”
柳舞陽等都轉眼望向後牆,可卻沒一個敢動的。
蒙面黑衣人咬牙説道:“費慕書你……我怎麼能相信你。”
費獨行道:“我這個人別的長處沒有,可是説話向來是説一句算一句。”轉眼望向九夫人,道:“九夫人請下個令,不要讓任何人攔他。”
九夫人略一猶豫,當即揚聲説道:“柳舞陽,你們聽見了沒有?”
柳舞陽遙遙躬身道:“回夫人,奴才聽見了。”
九夫人道:“我要你們聽他的,哪個敢不聽,我要他的腦袋。”
柳舞陽哪敢説個“不”字?只有恭恭敬敬地答應了一聲。
費獨行望着蒙面黑衣人道:“你聽見了吧?”
蒙面黑衣人道:“我怎麼知道我的同伴如今確在後牆外?”
費獨行道:“那容易。”一頓揚聲説道:“柳舞陽,後牆外有他們一個同伴,你把那個人提起來放在牆頭上讓他看看。”
柳舞陽臉色一變,遲疑着沒動。
九夫人怒聲説道:“柳舞陽,你聾了麼?我剛才怎麼説的?”
柳舞陽一肚子不情願,可卻不敢不聽九夫人的,騰身掠了過去,只見他翻出、後牆外,隨見他從後牆外冒了上來,手裏提着個黑衣人放在了牆頭上,然後又騰身掠了回來。
後院裏的每一個人都看見了,雖然是大黑夜裏,牆頭上爬個人總能看得見。
那蒙面黑衣人一句話沒説,騰身拔起,飛身掠了過去,人在半空中卻突一揚手把匕首射向費獨行的後心要害。
費獨行腦後像長了眼,一笑説道:“跟我玩這個,你還差得遠。”他頭也沒回,抬手便抄住了那把匕首。
與此同時,那蒙面黑衣人腳落後牆頭,抓起同伴,破空掠去。
費獨行衝九夫人一欠身道:“九夫人受驚了,請回房歇息去吧!”
柳舞陽帶着他的人掠了過來,厲聲説道:“姓費的,你這是什麼意思,竟敢放走劫持九夫人的江湖莠民。”
費獨行看了看他,沒説話。
九夫人怒聲叱道:“你還有臉責怪人家,要仗着你們這些酒囊飯桶,我連命都沒有了,都給我滾出去。”
柳舞陽怔了一怔,忙道:“九夫人……”
九夫人厲聲叱道:“給我滾,聽見沒有?”
柳舞陽沒再敢吭一聲,恭恭敬敬地躬身答應,帶着他的人退走了。
費獨行一欠身道:“九夫人,草民告退。”
九夫人道:“你別走,跟我進來。”轉身往屋裏行去。
費獨行遲疑了一下,一疑惑目光看了看九夫人那美好動人的背影一眼,邁步跟了進去。
九夫人的卧室前頭,也有一個小客廳。
九夫人指了指椅子道:“坐。”
費獨行微欠身軀道:“謝謝九夫人,草民不敢。”
九夫人道:“我叫你坐的,坐下,我有話問你。”
費獨行再欠身軀道:“謝九夫人恩典。”他坐了下去。
九夫人也在他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目光一凝,望着費獨行,道:“剛才的事兒你可以裝作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費獨行道:“草民既進了中堂府,護衞九夫人那就是草民的職責。”
九夫人道:“我白天才打過你,難道你一點都不記恨?”
費獨行道:“九夫人責打,自有九夫人的理由,草民焉能記恨?”
九夫人道:“是不敢還是不會?”
費獨行道:“是不會。”
九夫人道:“真的麼?”
費獨行道:“九夫人,一個人犯了錯,總該有所補償的。”
九夫人嬌靨上掠過一絲異樣神色,目光落在費獨行的胸前,道:“你身上的鞭傷,還疼麼?”
費獨行道:“謝九夫人關懷,這點疼抵不過草民犯的錯。”
九夫人沉默了一下,道:“你要我怎麼謝你?”
費獨行道:“草民職責所在,進中堂府當的就是這個差,九夫人不必言謝,草民也不敢當,如果九夫人要賞賜什麼的話,草民斗膽,想請九夫人幫草民個忙。”
九夫人道:“從現在起你改改自稱,我特別準你稱我。”
費獨行道:“謝謝九夫人。”
九夫人道:“你要我幫你什麼忙?”
費獨行道:“我想請九夫人幫我找個人。”
九夫人嬌靨上並沒有錯愕、詫異神色,道:“你要我幫你找個人?誰?”
費獨行揚了揚眉,緩緩説道:“九夫人,我是個孤兒,在遼東受一位鄰居老大爺的照顧而長大……
“這位老大爺有個女兒,對我也很照顧,我們兩個一塊兒長大,跟親兄妹一樣……
“那位老大爺很疼愛我,很喜歡我,很早以前就打算把他的女兒許配給我,把他的家交給我,在那偏僻的小地方種種莊稼,打打獵,安安靜靜,樸樸實實地過一輩子。他那個女兒也有這意思,可是他父女沒有説出口,我也不知道……
“長大之後我就離開他們出外闖練去了,我傷了他父女的心,我到了外頭之後就踏入了江湖,我懲貪除惡,劫富濟貧,做的是仰不愧,俯不怍的事,但卻招致官家與江湖同道的嫉恨,他們指我為響馬,千方百計要除去我,甚至聯起手來對付我……
“消息傳到那偏僻小地方,他父女真以為我步入歧途,當了響馬,我再一次地傷了他父女的心………
“有一回我救了一個女的,她舉目無親,無家可歸,我不但救了她還安置了她,她感恩圖報要跟我,我沒有答應,誰知她也是個江湖上的,她安排好一個圈套,串通了地方官府,讓我為救她殺了人吃了官司,要不是幾位知道我的江湖朋友暗中搭救,我差點被判死刑把命送了……
費某人為一個女人殺人,這消息傳到那偏僻小地方,我第三次傷了他父女的心,老人家難受加上氣,害了一場病後就去世了。她那個女兒也在極度的傷心之後離開了家……
這件事在我出獄回到那個偏僻小地方之後才知道,我去老人家的墳上看過了,離開那個偏僻小地方之後,我經由承德、張家口一直找到京裏……”
九夫人突然問了一句:“我明白了,你是找那位姑娘。”
費獨行點點頭道:“是的,九夫人。”
九夫人道:“你找她幹什麼?”
費獨行道:“九夫人認為我不該找她麼?”
九夫人道:“那倒不是,我是想問你找她的目的何在?”
費獨行唇邊掠過一絲抽搐,道:“當初該照顧她的時候,我沒有照顧她。現在我更該照顧她,以彌補我的無心之過,同時我也要讓她知道,我不是傳説中的那種人,也不是他父女想象中的那種人,我……”
九夫人道:“她要是對你還不諒解呢?”
費獨行道:“她要是對我還不諒解,那也只有由她了,我並不在乎她恨我一輩子。只要她現在過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九夫人道:“她要是已經嫁人了呢?”
費獨行道:“我剛説過,只讓我知道她過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九夫人道:“你怎麼知道她在京裏?”
費獨行道:“有件事我沒有想到,恐怕九夫人也想不到,我在那偏僻小地方求鄰居告訴我她的去處,最後才知道她是跟一個經常往來關裏外的駝隊走的,我在承德打聽到當初帶她走的那兩個人住在張家口,我趕到張家口找到了那兩個人,那兩個人被我逼得沒辦法才告訴我,他倆把她賣入了風塵,賣給了綠雲班,而那個綠雲班的綠雲,就是當年陰謀害我的那個女人……”
九夫人脱口叫道:“真的,有這種事?”
費獨行道:“我一氣之下殺了那兩個人跑到張家口馬蹄衚衕去找綠雲,哪知綠雲已不在馬蹄衚衕了。最後好不容易我才從一個當初也在綠雲班的女子嘴裏打聽出綠雲已解散了她的班子,只帶着她一個人來了京裏。”
九夫人睜大了一雙美目,道:“有這種事,有這麼巧的事。這麼説,你來京裏就是為找那位姑娘的?”
費獨行道:“可以這麼説。”
九夫人道:“你找到那個當初害你的那個叫綠雲的女人了麼?”
費獨行道:“還沒有,不過我遲早會找到她的。”
九夫人道:“那麼你進中堂府當差,又是怎麼一回事?”
費獨行道:“我在張家口碰見了姚師爺跟杜毅,大概是姚師爺很欣賞我這身武功,到了京裏之後就透過杜毅把我拉進了中堂府。”
九夫人道:“你願意在中堂府當差麼?”
費獨行道:“不瞞你説,這麼多年的江湖生涯,我已經膩了,已經厭煩了,同時又為了能在京裏安安穩穩地找尋她。既蒙姚師爺垂青,有這麼個機會,我怎麼能放過。”
九夫人道:“你認為中堂府的這份差事適合你麼?”
費獨行道:“九夫人,我除了會武,懂得技擊,別無所長,只有差事挑我,沒有我挑差事的道理的。”
九夫人目光一凝道:“你真的願意在中堂府當差?”
費獨行道:“九夫人,要不是真願意,我也不會來了。”
九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最好你是出自本心,我要告訴你,據我所知,他們每找一個人在事先都會經過長時間的觀察,一直到認為合適可靠,才開始下一步行動,姚師爺既然把你拉了進來,相信他也是經過長時間的觀察,應該不會有錯。不過我要讓你知道,中堂府不比別的地方,假如你不是出於本心為中堂效力,我勸你趁早抽身,現在還來得及,要不然儘管你有一身很好的武功,將來也免不了招殺身之禍。”
費獨行道:“謝謝九夫人,我知道,並且我也會記住的。”
九夫人點點頭道:“那就好,你找的那位姑娘姓什麼,叫什麼?告訴我我往後也好幫你留意。”
費獨行臉上掠過一絲異樣表情道:“她姓解,叫秀姑。”
九夫人道:“解秀姑?”
費獨行道:“是的,九夫人。”
九夫人道:“聽你這一説我倒想起來了,白天我來的時候,聽你叫了一聲秀姑,那是怎麼一回事兒?”
費獨行道:“那是我把九夫人當成了她。”
九夫人“咦”地一聲,詫道:“我長得那麼像她麼?”
費獨行唇邊掠過一絲抽搐,微一點頭道:“是的,九夫人。”
九夫人倏然一笑,嬌媚自生,道:“沒想到世上真有人長得那麼相像,那就好辦了,我叫他們找個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解秀姑就是,時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去吧!”
費獨行答應一聲站了起來,他望着眼前這位儀態萬千的九夫人,有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動,可是畢竟他忍住了,口齒啓動了一下道:“請九夫人曉諭柳舞陽他們,我是費獨行,不是費慕書。”旋即欠個身退了出去。
九夫人坐着沒動,那如花的嬌靨上浮起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異樣表情,一雙美目之中,也閃漾一種亮亮的東西。
費獨行回到了前院,他的心情無比的沉重,極度的詫異,他不明白,這位九夫人明明就是秀姑,他也把該説的都説了,她為什麼還不承認,還不認他?她又怎麼會成了和坤的九姨太?
難道説她真還不諒解他?
到了住處,推開門,他一怔,慧香赫然在屋裏,把牀都給他鋪好了,而且把屋裏收拾得幹乾淨淨的。
他定了定神走了進去,道:“慧香,你這是幹什麼,你這不是讓我不安麼?”
慧香連眼皮都沒拍,冷冷説道:“幹嗎不安哪,我本來就是侍候人的。”
費獨行目光一凝,詫道:“怎麼了,慧香,誰得罪你了?”
慧香道:“沒人得罪我,我這是瞎操心,瞎代別人難受,捱了人的打還去救人……”
費獨行“哦!”地一聲道:“原來是為這檔子事啊,慧香,你不想想,我有什麼辦法,我進中堂府是來當差的,人家所以要我就是衝着我有一身還派得上用場的武藝,那麼今兒晚上這件事我既然知道了,我能不管麼?我若是袖手旁觀,不聞不問,我還想在中堂府待下去麼?”
慧香道:“您就不會待在屋裏裝不知道?”
費獨行道:“這……慧香,我怎麼能那樣。就算我能待在屋裏裝不知道,畢竟我人還在這座大宅院裏,只隔一堵牆,後院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我都不知道,那我的耳目豈不是太遲鈍了,人家還要我幹什麼?”
慧香道:“總之説來説去您都有理。”
費獨行道:“話不是這麼説,而事實上……”
慧香道:“您不用再説了,反正捱打的不是我,肉也不是長在我身上,我瞎生的哪門子氣,屋給您收拾好了,牀也給您鋪好了,您睡吧!”
她沒容費獨行再説話,擰身走了出去。
費獨行抬手要叫,可是他沒叫出口,慧香也走得很快,他搖頭笑笑,走過去關上了門,轉身躺在牀上。
燈是熄了半天了,他就是睡不着,他明白他為什麼睡不着,他想不想,可是沒辦法。
遠處的梆析都打了三更,他還是瞪着眼。
突然,他聽見一陣步履聲音,很輕很快的步履聲,向着他這間屋走了過來,一聽就知道這是女子的步履聲。這麼晚了,這是誰?難不成是慧香來……
心念轉動間,步履聲已經到了門口,隨聽門上輕輕地響了兩聲。
費獨行問道:“誰?”
門外響起個低低的女子話聲:“我,快開門。”
費獨行心頭一陣猛跳,挺身下牀過去開了門。
門開處,一陣香風捲了進來,一個香噴噴、軟綿綿的嬌軀撲進了他的懷裏。
費獨行一驚後退,道:“九……”
九夫人一雙粉臂緊緊地摟住了他,那低低話聲在他耳邊響起:“關上門,別説話。”
費獨行伸手過去關上了門,道:“九夫人……”
九夫人突然在他懷裏哭了起來,失聲痛哭,哭得好傷心。
費獨行一怔忙道:“九夫人,您這是……”
九夫人緊緊地偎在他懷裏,只哭不説話。
費獨行道:“九夫人,您請坐下,讓我點上燈。”
九夫人突然住了哭,道:“別點燈。”
費獨行又復一怔道:“那麼您請坐下……”
九夫人抬手摸着他的胸前道:“還疼麼?”
費獨行道:“謝謝九夫人,不疼了。”
九夫人道:“你真的不恨我?”
費獨行道:“真的!我為什麼要騙九夫人?我要是恨九夫人的話,我就不會救九夫人了。”
九夫人突然又哭了起來。
費獨行忙道:“九夫人,請別……”
九夫人哭着道:“你不知道,我心裏好難受。”
費獨行一怔,忙道:“九夫人。您有什麼話請慢慢説……”
九夫人道:“別叫我九夫人,叫我……”
費獨行道:“秀姑。”
九夫人道:“你就把我當秀姑吧,我現在需要你的照顧。”
費獨行道:“秀姑,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承認,難道你真不諒解我?”
九夫人顫聲説道:“不要再説了,抱緊我。”
費獨行只當她是承認了,一陣激動,情不自禁擁緊了那個如綿嬌軀。
九夫人緊緊偎在他懷裏,費獨行感覺得出,九夫人的身子顫抖得很厲害。
半晌過後,忽聽九夫人低聲説道:“去把門掛好,今兒晚上我要留在這兒。”
費獨行心頭一震,忙鬆手後退了一步,道:“秀姑,這怎麼可以?”
九夫人又偎了過來,顫聲説道:“這怎麼不可以,我能把身子給了和坤,為什麼不能給你。”
費獨行伸手抓住了她一雙粉臂,道:“秀姑,不行,別説你現在已經是有夫之婦,就算你還沒有嫁人,也不能這樣。”
“有夫之婦?”九夫人道:“和坤最寵愛我是不錯,那是因為我比她們八個年輕,也比她們八個長得好,他喜歡的是我的身子,他從來就沒有真把我當回事兒,再説他就能今天找一個女人,明天我一個女人,我為什麼不能……”
費獨行心神震動,道:“秀姑,你怎麼説這話,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九夫人道:“人都會變的,是不是?”
費獨行道:“不錯,人都會變,可是……”
“可是什麼?”九夫人道:“你找我不是為了要我麼?難道你還不要?”
費獨行道:“不錯,我找你是為了要你,要是你還沒有嫁人,我會要你,可是現在你已經是個有夫之婦了,只要你過得好……”
九夫人道:“那有什麼關係,以前我跟着綠雲的時候,誰有錢誰就能得到我,這麼多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得到過我了,現在我跟了和坤,也不過是他的小老婆,供他玩樂的一個……”
費獨行心中一陣刺痛,道:“秀姑,不要再説了,我害了你,從今後我只有補償,我不能再害你了。”
九夫人道:“我現在要的就是你的補償,也可以説是我給你的補償,我已經把身子交給了那麼多人,唯獨沒有給你,那豈不是太冤了?”她又要把身子往前偎。
可是費獨行緊緊地抓着她,使她無法移動分毫。費獨行道:“秀姑,你……”
九夫人道:“我什麼,和坤府裏的這些人,只要是男人,隨便挑一個,要是我把他叫進我房裏去,或者是我到他房裏去,他一定會受寵若驚,怎麼你……”
費獨行道:“我不是他們,秀姑。我不敢説我跟別人有什麼不同,至少我知道什麼事應該做,什麼事不該做。”
九夫人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你既是這麼個人,為什麼到和坤這兒來當差,人人都知道和坤是個怎麼樣的人,人人都恨不得食他之肉,寢他之皮,在他最寵愛的小老婆身上羞辱羞辱他,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費獨行吸了一口氣,道:“秀姑,別人或許不知道,你該知道我的過去,江湖上我已經不能待了,只有到這兒來避一避,放眼天下,也只有這兒要我,真要説起來,和中堂對我有思,我怎麼能以怨報德,恩將仇報這樣對他。”
九夫人突然笑了:“和坤對你有思,這倒挺新鮮的,我是頭一回聽個人説的和坤對他有恩的,你別是害怕吧?”
費獨行點了點頭,道:“的確,我還真有點害怕,要是這個地方再不能待,那我可就走投無路了。”
九夫人道:“那最好,你要明白,姚師爺得聽他主子的,他主子還得聽我的,你能不能在這兒待下去,全在我一句話,現在你告訴我,讓不讓我留在這兒?”
費獨行道:“秀姑……”
九夫人道:“別再多説什麼,只告訴我,你讓不讓我留在這兒?”
費獨行道:“秀姑,你要明白,這座大宅院裏耳目多,而且人人都會武,耳目都相當敏鋭,要是讓他們知道了……”
九夫人道:“這個我知道,説句話你也許不會相信,我帶來的這些人都是我的心腹,他們就是看見也不會説……”
費獨行道:“這座大宅院裏,可不全都是你帶來的人。”
九夫人道:“一個看門的傻大個兒,一個侍候人的使喚小丫頭,別説他們不會知道,就是知道,她們也不敢説,再説除了和坤那個大的,上了年紀有心無力之外,哪個不興來時偷吃幾口。他們也見慣了。”
費獨行道:“秀姑……”
九夫人道:“不要再多説了,只説一句,你讓不讓我留在這兒?”
費獨行不禁暗暗作難,暗暗叫苦,往壞處想,秀姑已經變了,變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她很可能會三不管地説個“不”字,那他就別想進和坤的門了。往好處想,秀姑還念舊,那麼她剛才説的很清楚,她毫不留情,毫不畏懼地揭了和坤的底,明明白白地指出這兒不是塊好地兒,那麼她也可能不讓他待在這兒,“為虎作悵”,“助紂為虐”,會想辦法阻攔他進這個門兒?
他怎麼辦,衡量一下輕重利害,他只有咬牙橫心點了頭:“好吧,秀姑,我答應你。”
九夫人笑了,笑聲好嬌好媚:“早這樣就沒那麼多事兒了麼,沒想到你把和坤府的這份差事看得這麼重。好吧!你既然順了我的心,稱了我的意,我也會好好提拔提拔你,鬆開我呀,還等什麼?”
費獨行只好鬆了手。
九夫人那帶着顫抖的如柳嬌軀又偎了過來,這回她不但嬌軀帶着顫抖,連心跳喘息都加快了。小屋子裏靜得很,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費獨行心如刀割。
第二天一早,九夫人帶着她的人走了。本來九夫人是要在這兒住兩天的,聽説九夫人人不舒服。費獨行沒有去送行,他一個人躺在他那小屋裏,臉發白,眼都見了血絲。
枕畔香香的,他聞不見。
枕畔也有一兩根長頭髮,他也看不見。
車馬聲遠去了。
一陣輕快的步履聲近了。這是女人的步履聲。這座大宅院裏已不可能再有別的女人了。
是慧香,費獨行跟沒聽見似的,他連動都沒有動。
門上響起了兩聲剝啄:“費爺,是我,慧香。”
費獨行連眼珠子都沒轉一下,道:“門沒掛。”
門開了,慧香擰着身子,甩着辮子走了進來,忽地,她一怔,美目瞪得老圓。“喲!費爺,您怎麼了?”
她快步走過來伸手摸了摸費獨行的額頭,嬌靨上跟着泛起了詫異色:“您沒發熱嘛,我還當您的傷……”
費獨行道:“沒什麼,慧香,昨兒晚上沒睡好。”
慧香輕吁了一口氣,道:“嚇了我一跳,您也不早説……”目光一凝道:“昨兒晚上沒睡好?怎麼了?”
費獨行笑了笑,笑得有點勉強,道:“我也不知道,許是昨兒晚上吃多了,越急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急,結果瞪着眼到天亮。”
慧香看了他一眼道:“是吃多了麼?”
費獨行道:“許是,肚子直髮脹,要不好好兒怎麼會睡不着?”
慧香道:“您是個會武的人,熬一夜就這樣麼?”
費獨行道:“熬一夜不至於這樣,要熬一夜就這樣我豈不成了面兒捏的了。一夜跑了多少趟茅房,你説會不會這樣?”
慧香“噗嗤”一聲,笑了。
“那是肚子吃壞了,您也是,幹嘛玩兒命吃呀,現在怎麼樣了,待會兒我給您熬點兒稀飯,喝兩頓稀飯難好。”
費獨行由衷地道:“謝謝你了,慧香,你真好。”
慧香道:“您別這麼説了,侍候您是應該的,只您別生我的氣我就知足了。”
費獨行微愕説道:“我生你的氣?我為什麼生你的氣?”
慧香道:“昨兒個的事兒……”
費獨行道:“哎呀!我還當是什麼呢,沒的事兒,你也是為我好,我要是生你的氣,豈不是太不通情理了麼?”
慧香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您真沒生我的氣?”
費獨行道:“騙你幹什麼,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難道還讓我賭咒兒不成?”
慧香笑了,笑得好美,好甜:“費爺,您真好。”
費獨行忍不住也笑了:“六月裏的債,還得可真快,剛誇你一句,你就誇起我來了。”
慧香道:“我説的可是心裏頭的話。”
費獨行吸了一口氣,往上躺了躺道:“是麼,但願你永遠説我好。”
慧香眨眨眼道:“那可不一定。您現在好,所以我説您好,等到將來有一天您變壞了,我可就不會説您好了。”
費獨行笑了,他沒説話。
慧香目光忽地一凝道:“對了,費爺,她走了,您知道不?”
費獨行臉上飛快掠過一絲異樣神色,道:“誰,誰走了?”
“九夫人哪。”慧香説。
費獨行道:“我知道,一早我就聽見吵了。”
慧香道:“您怎麼不去送送?您不怕她挑眼兒?”
“送送?”費獨行道:“我敢麼?我不怕她挑眼兒,我可怕你挑眼兒。”
慧香嬌靨一紅,道:“喲!您幹嗎這麼得理不饒人哪?”
慧香在他這小屋子聊了一會兒之後走了,給他熬稀飯去了。
望着慧香臨走時那天真活潑的姿態,他想起了秀姑。以前的秀姑跟現在的慧香一樣,是那麼天真,那麼純潔。
可是曾幾何時,秀姑變了,變得令人驚訝、令人害怕、令人難以置信。秀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是因為受了刺激、是受了環境的影響、還是她自甘墮落?
不管是哪一樣,都在讓費獨行難受,都讓費獨行痛心。
晌午不到,慧香又來了,進門便道:“費爺,杜爺來了。”
杜毅來了,多少日子沒見他的人影兒,怎麼今天突然冒出來了。跟慧香前腳後腳,杜毅進來了,帶着一臉的笑:“費兄,聽説你吃壞了,好點兒了沒有?”
費獨行的目光從慧香臉上掠過,道:“你還聽説了什麼?”
“多着呢。”杜毅笑着道:“慧香説費兄人很好,很老實……”
“老實。”費獨行道:“我睡着了老實。”一句話聽得慧香也笑了。
兩個人落了座,費獨行道:“幾天不見人影,今兒個是什麼風?”
杜毅笑笑説道:“兄弟是來給費兄道喜來的,也是專程來接費兄到府裏去的。”
費獨行聽得一怔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杜毅瞅着他,笑道:“你救了九夫人,有這回事兒吧?”
費獨行心裏一跳,馬上就明白了幾分,道:“我是趕巧了……”
杜毅道:“這個巧趕得好,把費兄你的運給趕來了,九夫人跟前多少人巴結還巴結不上呢,九夫人從這兒回去就交待了姚師爺,馬上讓你搬進府裏去,而且進府就賞個大領班。”
慧香美目閃過一絲讓人難以言喻的光芒,上前一福道:“費爺,婢子這兒給您道喜了。”
費獨行謝了一聲,當即又轉望杜毅道:“大領班?大領班是個什麼差事兒?”
杜毅道:“難怪費兄不知道,兄弟還沒告訴過你呢。是這樣,府裏最起碼的是護衞,當然,那些個做飯、洗衣裳、灑掃、看車、餵馬、侍候各處的下人不算、護衞上頭是護衞領班,也就是領班,普通一個班十個人,十個班由一個大領班帶領,府裏連費兄你這位新上任的大領班在內,共有四個大領班……”
費獨行兩眼一睜道:“那豈不是有四百個護衞?”
“一點兒不錯。”杜毅點頭説道:“那些個掌文牘的管帳的、親隨、下人、雜七雜八的還不算在內……”
“老天爺。”費獨行道:“中堂府裏一共養着多少人?”
杜毅笑笑説道:“這個,留待費兄進府之後自己算吧。”忽然站了起來道:“兄弟今兒個來一為道喜,二為接人,姚老還在府裏等着費兄吃午飯呢,咱們走吧!”
費獨行跟着杜毅走了,江湖人有個好處,除了一個人,別的沒什麼累贅,説定拿起腿就能走。
杜毅騎的是中堂府的馬,費獨行騎的是自己的坐騎。雙騎馳離了什剎海南岸這座大宅院,慧香送到了大門外,她似乎有點依依不捨的。
回到了費獨行住的那間小屋收拾東西的時候,心細的慧香先聞見了起自枕畔的香氣,接着她又發現枕上那一兩根長頭髮,她一雙美目睜得老大,臉色也變了。
跟杜毅到了坐落在內城裏的中堂府,恰好正晌午。
費獨行發現,這座中堂府確是個能養幾百人的地方,佔地之大,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這座中堂府蓋得也很怪,前後左右都有小院子,中堂府的前院眼後院被這些小院子環繞着,中堂府的護衞、親隨、下人都住在這些小院子之中,而這些跨院子,每一個都有什剎海南岸那座大宅院的前院大。
由杜毅陪着從偏門進入,過了一座跨院、進了前院,幸虧有杜毅陪着,不然費獨行會連門都找不着。
在跨院裏碰見了九夫人的護衞領班柳舞陽,前後跟兩個人似的,他對費獨行客氣得不得了,客氣得近乎恭敬。
杜毅帶着費獨行走過幾條走廊,到了一間屋前,屋門掩着。裏頭有人説話,杜毅一到便揚聲説道:“師爺,費爺到了。”
“快請。”姚師爺在裏頭應了一聲,門開了,姚師爺滿面帶笑拱手,他身邊還有個四十來歲的白胖子,也是滿臉帶笑拱着手。
費獨行抱拳欠身,道:“師爺。”
姚師爺忙道:“老弟別客氣,快請,快請,等了你老半天了。”
屋裏擺着一桌菜,不但菜好,連用的杯盤碗碟都是精緻考究的,當真是美餐美器,相得益彰。
費獨行道:“師爺這是幹什麼?”
姚師爺情意甚殷的道:“老弟頭一天進府,這算是我給老弟你接風,略表歡迎之忱,來,來,來,坐,坐。”姚師爺熱絡裏透着真誠,頗讓人感動。
落座後,姚師爺指着白胖子道:“老弟,這位是府裏的金總管,將來的大小事兒都跟他發生關係,所以我請他來讓你們倆見見。”
姚師爺説完話,金總管立即端起面前酒杯:“我痴長几歲託個大,來,老弟,我借花獻佛,這頭一杯我敬老弟,咱們幹了。”
有一就有二,你一杯,我一杯,敬的全是費獨行一個人,要照今兒這席酒來,看費獨行這份差事好當得很。
席散後,姚師爺、金總管、還有杜毅,陪着費獨行到了院東,一排四間精舍,推開排頭一間的兩扇門,外頭是小客廳,裏頭是卧室對著書房,格式、擺設跟什剎海南岸大宅後院裏那間精舍一模一樣。
金總管道:“這就是老弟的住處,隔壁三間住的是另三位大領班。”
姚師爺道:“他們都出去了,等他們回來我再讓他們來見見老弟。”
卧室裏,牀上有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套穿戴,旁邊放着一張銀票,一塊純銀的腰牌,銀票的面額六百兩。
費獨行訝然説道:“師爺,這是……”
姚師爺含笑説道:“這套穿戴平時用不着,府裏的人平時都穿便服,有事才用這套行頭,腰牌是大領班的腰牌,至於這張銀票,是老弟你頭一個月的薪俸,大領班月俸六百兩,夠吧,老弟?”
費獨行道:“何止夠,太多了。”
杜毅一旁擠擠眼道:“費兄什麼時候嫌多,可以給我幾個。”
大夥兒都笑了。
出了精舍,金總管説他還有事兒,一聲失陪走了,姚師爺跟杜毅陪着費獨行到了東跨院。
東跨院是他轄下十個班的住處,連弟兄帶領班,整整一百一十個人就住在這個東跨院裏。並不顯擠,兩排整齊像營房的建築坐落在兩旁,中間還有一大塊空地。
屋裏有人,院子裏也有人,一個個全是黑色的褲褂兒,一個個也都夠剽悍的。
三個人一進跨院門兒,院子裏的全都恭謹躬身。
姚師爺吩咐集合弟兄,一轉眼工夫十個班排得整整齊齊,跟訓練有素的軍隊一樣。
費獨行看得暗暗皺眉,要把這些人派別的用場,這些人一個足可抵十個旗勇。
姚師爺先讓十個領班過來見過費獨行,費獨行好記性,馬上就把十個領班的姓名記得牢牢的,而且他一眼就認出,十個領班之中有八個是北六省黑道上的大凶徒,論名氣、論兇狠,都在紀子星跟展森幾個之上。
他不知道這八個兇徒有沒有認出他來,只是八個兇徒臉上都沒有什麼異樣的表情。
認識過十個領班,姚師爺讓費獨行跟弟兄們説幾句話,這是例行公事,新官上任免不了這一套。
費獨行明白,他能不能駕馭這些兇徒,今兒個這頭一面很重要,姚師爺似乎也有意思試試他的“能耐”。
他心裏盤算了一下,往“隊伍”前一站,先用鋭利目光從排頭掃到排尾,他馬上發現了毛病,弟兄應該是整整一百個,如今卻只有九十二個,他立即問道:“還有的人哪兒去了?”
沒人吭氣兒,費獨行雙眉一揚,沉聲道:“少的八個人是那個班裏的?”
留着絡腮鬍的領班,北六省黑道兇徒之一的巴四海翻了翻眼道:“我那個班裏的。”
費獨行道:“過來。”
巴四海沒動,費獨行沉聲説道:“我叫你過來。”
巴四海慢吞吞地走了過來。
費獨行道:“剛才你為什麼不説話?”
巴四海道:“我沒聽見。”
費獨行拍手一拳打了出去,他打的是巴四海的左胸,傷不了人,巴四海做夢也沒料到這位剛上任的大領班會有這麼一着,結結實實捱了一拳,蹌踉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隊伍裏起了騷動。
巴四海臉上變了色,絡腮鬍一張,兩眼兇光一閃,竄起來就撲。
費獨行抖手又一巴掌揮了出去。“叭”地一聲,巴四海臉上又捱了一下,退回去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鮮血順着嘴角流了下來。
巴四海怔了一怔,兩眼兇光暴射,伸手從靴筒裏拔出一把匕首,騰身竄撲,一連就是三下。
費獨行腳下沒動,上半身移挪閃動,一連躲了三刀。巴四海第四刀還沒遞出,費獨行伸了手。誰也沒看見他那隻手是怎麼伸的,只看見那把匕首已經到了費獨行手裏。費獨行翻腕把匕首往前一遞,匕首尖正抵在巴四海的喉嚨上。巴四海大驚失色,要退。費獨行匕首往上一揚,巴四海仰起了臉,腳下硬沒敢再動。
姚師爺、杜毅臉上泛起了緊張神色,但都沒動沒説話。
費獨行鋭利目光通視着巴四海,冷冷説道:“你聽見我的話沒有?”
巴四海沒吭氣地,還逞硬。
費獨行眉宇間掠過一絲像人的冷肅然氣,手上微一用力,巴四海的脖子上立即見了血。
姚師爺大驚,忙抬手叫道:“老弟……”
費獨行頭也沒回,道:“師爺,我要沒有懲治下屬之權,這大領班一職您另請高明。”
姚師爺硬沒敢再説話。
費獨行又道:“巴四海,您聽見我的話沒有?”
巴四海汗珠子順着臉往下淌,忙道:“聽見了,聽見了。”
費獨行收回了匕首,掉轉頭速向了巴四海。
巴四海一手摸着脖子,一手接過了匕首,匕首入握,他兩眼又閃起了兇光。
費獨行一雙鋭利目光道視着他,一動沒動。
突然,巴四海握匕首的手垂了下去。
費獨行也開了口:“告訴我,你班裏的八個弟兄哪兒去了?”
巴四海道:“派出去了。”
費獨行道:“派出去了?派哪兒去了?”
巴四海剛要開口,姚師爺在後頭乾咳一聲道:“老弟,一班的八個弟兄是我派出去的,派他們幹什麼去了,哪兒去了,容我待會兒奉告。”
費獨行衝巴四海擺了擺手,巴四海頭一低,退了回去。
費獨行抬眼一掃,道:“十班弟兄可有名冊?”
巴四海立即應道:“有。在屬下那兒。”現在他聽見了,也改稱“屬下”了。
費獨行道:“去拿來。”
巴四海應聲“是”,飛奔而去,轉眼工夫捧來一本名冊雙手遞上。
費獨行翻著名冊一一點名,他發現有不少名字上打了紅槓,旁邊又添上了新名字,有的一格里竟有兩三個名字被打上了紅槓,當然,他明白那是怎麼回事。
點過了名一抬手,巴四海乖乖地過來接了過去。他現在什麼都懂了。
費獨行抬眼又一掃,開口説了話:“諸位,我姓費,叫費獨行,從今天起,我跟諸位在一起當差,我這個人不是個很難處的人,只要諸位跟我合作,咱們彼此都會很愉快,只要不耽誤公事,諸位的私事我一概不過問,我話就説到這兒,耽誤諸位的午覺了,請解散歇息去吧。”
大夥兒散了,靜靜地散了。
杜毅過來拍了費獨行一下,一揚拇指道:“費兄,你真行,我還沒有見過他們這麼服人的。”
費獨行衝姚師爺笑笑道:“託姚老之福,這頭一回總算差強人意。”
姚師爺忙道:“哪兒的話。哪兒的話。”乾咳一聲接道:“我要告訴老弟,有些個地方官不大聽話,我派那八個弟兄警告他們去了。趁這機會我也告訴老弟一聲,老弟轄下這十個班專管對外,府裏的事兒可以一概不管,這老弟明白麼?”
費獨行心往下一沉……
府裏的事不用費獨行管,那就清閒多了,下午沒事兒,杜毅邀費獨行去了天橋,杜毅跟他開玩笑,説陪他去看看那位許久不見的樂姑娘去。
如今身上帶着一塊中堂府的大領班腰牌,誰都得買帳,進出內城不但方便,而且神氣。
到了天橋,那些棚子里正熱鬧,説大書的樂敬正的棚子裏都坐滿了,亂哄哄的,場子裏還沒見樂敬正父女的人影兒,桌上的茶壺、驚堂木、扇子等應用物都已經擺好了,樂敬正大半是快出來了。
兩個人擠到左前方一條板凳上坐下,剛落座,簾兒一掀,裏頭出來了一個清瘦老頭兒跟個標緻大姑娘,正是樂敬正父女倆。
樂敬正今兒個穿的是件天青色的長袍,卷着袖口,透着幾分灑脱。
樂姑娘穿的是套白底紫花兒褲褂兒,不大不小,不寬不窄剛合身,烏油油的辮子,一排整齊的劉海兒,柳眉杏眼,瑤鼻檀口,肌膚白得欺雪賽霜。
白不意味着柔弱,姑娘她就帶着一股江湖女兒的剛健與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