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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俏慧丫環

    姑娘看了看費獨行,帶着一陣香風到了跟前,淺淺一禮道:“婢子見過費爺。”

    費獨行抬了抬手道:“不敢當,姑娘少禮,姑娘是……”

    青衣姑娘大眼睛眨動了一下,道:“怎麼?杜爺沒跟您説麼?”

    費獨行道:“他沒跟我説什麼?”

    青衣姑娘道:“杜爺真是,婢子叫慧香,是師爺派在這兒侍候您的。”

    費獨行知道有人侍候,杜毅臨走的時候説過,他可沒想到侍候他的會是這麼一位美姑娘、俏丫頭。他似乎呆了一呆,道:“姚老待我太厚了,我怎麼敢當。”

    慧香看了他一眼,話鋒忽轉:“費爺,您要不要喝茶?”可真是進門就當差啊!

    費獨行忙道:“謝謝。我不渴,要喝的時候我自己倒。”

    慧香道:“那,我給您打盆水,您洗把臉……”

    費獨行忙又説道:“不了,姑娘別麻煩了,待會兒我自己來。”

    慧香看了他一眼道:“您要是什麼都自己來的話,我在這兒幹什麼?”

    她沒再等費獨行多説,擰身走了出去,沒一會兒工夫,她端着一盆水進了書房,盆裏還有條新手巾,往張凳子上一放,道:“費爺,您清洗把臉吧。”

    費獨行只得“謝”了一聲,把手中的書往桌上一放走了過去。

    剛洗好臉,慧香在身後問道:“您在看書呀?”

    費獨行回過身,慧香站在書桌旁,手裏拿着他剛才放在桌上的那本書,一雙美目正望着他。

    費獨行道:“不,我隨手拿起來翻翻。”

    慧香道:“聽杜爺説,您有一身好武藝,沒幾個人是您的對手。”

    費獨行道:“別聽他的,我只是學過幾天武,其實在江湖上行走的誰沒學過兩套。”

    慧香道:“您也是江湖上來的?我還當您是從哪個衙門調來的呢,府裏頭從江湖來的人不少,可是您跟他們都不一樣。”

    費獨行笑笑説道:“怎麼個不一樣法?我比誰多個鼻子多張嘴?”

    慧香忍不住也笑了,瞟了他一眼道:“您真會説笑話,我説的是真的,府裏頭來自江湖的人我都見過,可沒見有一個摸過書的……”

    費獨行道:“我也不過是隨手拿起來翻翻……”

    慧香道:“他們連摸都沒摸過,別説翻了,還有,他們一個個都是粗裏粗氣的,連説話都是橫鼻子豎眼睛的。”

    費獨行笑笑説道:“那或許跟一個人的性情、脾氣有關係。”

    “不。”慧香道:“您見過讀書人哪一個是粗裏粗氣,説話橫鼻子豎眼的?”

    費獨行道:“姑娘,武夫跟文士究竟不同。”

    慧香道:“您這個從江湖上來的,卻帶着斯斯文文的書生氣質,這就是您跟他們不同的地方。”

    費獨行笑道:“姑娘會説話。”

    慧香道:“我説的是實……”忽然“哎喲!”一聲急道:“您怎麼站着説話,您快請坐吧。”她往旁邊讓了讓。

    費獨行站着沒動,道:“站會兒有什麼要緊,江湖人,一天到晚在外頭跑,還怕站。姑娘不也站着麼?”

    慧香道:“您跟我們不同,我們是下人。”

    費獨行笑笑道:“就整個中堂府來説,我也是個下人。”

    慧香道:“可是在這兒我是侍候您的,您快請坐吧。要是讓人看見了,把話傳到師爺耳朵裏去,我可就糟了。”

    費獨行道:“姚老那麼厲害麼?”

    慧香道:“那倒不是,只是這是禮,這是規矩,到哪兒也得守這個。”

    費獨行道:“這兒沒人看見,等有人來的時候我再坐下也不遲。”

    慧香道:“您要不坐,我可要走了。您不知道,府裏的規矩大得很,沒有一個敢不遵守的。”

    費獨行微微一笑道:“好吧!既是這樣,那我就坐下。”他走過去坐在了書桌後。

    慧香過來兩步到了書桌旁道:“這樣我也可以放心多説幾句話,我聽説江湖上的人都有他經常活動的地方,那叫什麼道、路、又像線,您是哪條道兒上的?”

    費獨行笑道:“我沒有一定活動的地方,哪兒都去。可以説我是任何一條道兒上的,也可以説我哪一條道兒上的都不是。”

    慧香眉鋒微皺道:“這我倒是頭一回聽説。”

    費獨行道:“姑娘不是説我跟他們不同麼,索性我來個岔樣兒的。”

    慧香沉吟着道:“那……他們都有個外號,您的外號是……”

    費獨行搖搖頭道:“我也沒有外號。”

    慧香看了他一眼道:“您跟他們可是真不同啊!”

    這位姑娘挺愛説話,不住地問東問西,費獨行也一直跟她聊着,答的都是不疼不癢,而且也絕不問和坤府裏的事。

    這座深宅大院美輪美奐自不在話下,可是這麼一座深宅大院似乎只有慧香跟那守門的大漢兩個人,住在這種地方實在很無聊。

    慧香走了之後,費獨行出去到處逛了逛,地方大得很,亭、台、樓、榭都逛遍了,卻沒看見一個人影。

    吃過了晚飯,費獨行正在書房燈下坐着,慧香又來了,俏丫頭似乎刻意打扮了一番,燈下看,更美更動人,她可真是既慧又香。

    她給費獨行帶了一杯剛沏好的茶進來,把茶往費獨行面前一放,道:“茶飯都是我做的,您覺得怎麼樣?”

    費獨行輕“哦!”一聲道:“太好了,天廚星,女易牙不過如此,長這麼大這是我吃過的最好、最舒服的一頓飯。”

    慧香嬌靨上紅紅的,一雙大眼睛更見水靈:“那是您誇獎,説真的,您可別客氣,我是個侍候您的,不知道您要在這兒住多少日子,菜是淡是鹹您可要説,要不然您不是老吃沒滋味兒的,便是老吃過鹹的。”

    費獨行道:“我知道,姑娘放心,我會説的,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只是姑娘做的菜不鹹不淡,恰好,正合我的口味。”

    慧香眨動了一下美目,道:“真的麼,費爺?”

    費獨行笑道:“我不會跟自己過不去的,是不,姑娘?”

    慧香笑了,她目光一凝,忽然説道:“費爺,您住在這兒難受不難受?”

    “難受?”費獨行“哈!”地一聲道:“住在這麼一個氣派地兒,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安安穩穩,舒舒服服,一無憂,二無慮,寂寞的時候有姑娘這麼一位善解人意的人兒陪着聊聊,拿神仙跟我換,我都不換,這難受二字從何説起?”

    慧香道:“我不信您這個在江湖上一天跑到晚的人,突然這麼歇下來,會待得慣?”

    費獨行搖搖頭道:“姑娘錯了,江湖人最能隨遇而安,最能適應環境,江湖的環境,最為複雜,一個久走江湖造的人,自然而然就練就了這麼一套適應的本領。再説,江湖生涯我也過膩了,換換環境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怎麼會待不慣?”

    慧香道:“是這樣麼,費爺?”

    費獨行微一點頭道:“不錯。姑娘,是這樣。”

    慧香道:“據我所知,過慣了居無定所,東飄西蕩生涯的人,是過不慣這種日子的。”

    費獨行道:“姑娘不是説我跟一般人不同麼,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別人過不慣,我能過得慣的道理所在吧。其實,這種日子也過不了多久的,姚老之所以要我,並不是讓我來享福的,要養大爺哪兒找不到人,幹嗎非找我不可。”

    慧香聽得又笑了。

    就這麼,慧香一次一次地陪費獨行聊,除了做飯、灑掃,她把她的時間全交給了費獨行。當然了,聊的次數越多,彼此間也就越來越熟了。

    慧香隨便多了,但隨便並不是放肆,慧香很知道分寸,她絕不逾越這個分寸。慧香問的話也多了,而費獨行的回答總是不疼不癢,也絕口不提和坤府的事,連芝麻大點事兒都不問。

    費獨行有一雙過人鋭利的目光,頭一眼,他看出慧香聰明伶俐,看得次數多了,他發現慧香有着過人的聰慧,靈敏的反應,有些事不懂,那是裝出來的。同時,他也發現慧香的舉手投足,一舉一動,都比一般人輕快利落,這隻顯示着一樣,慧香會武。其實,費獨行何許人,早就提防着她了。

    又是一個夜晚,費獨行到什剎海南岸這個深宅大院來,已經三天了。

    這三天來,他所接觸到的,只有慧香那嬌美的臉蛋兒,水靈的大眼睛,那清脆悦耳的話聲,以及那銀鈴的笑聲。杜毅一直沒再來,甚至連那守門的大漢也沒見着。費獨行一直不動聲色,他有耐心,他也相信和坤府裏的人不會讓他“賦閒”過久,正如他告訴慧香的,要養大爺到處是人,不必找他。

    費獨行又在書房燈下,他無意等誰。

    慧香前兩夜都在這時候來,可是今晚上這時候還沒來,許是廚房裏忙了些。

    費獨行沒在意,他壓根兒也沒等她的意思。

    這時候慧香不在廚房裏,也不在這深宅大院裏,她在深宅大院後頭一片柳林裏。

    她撥動着一條條的垂柳往深處走,走着走着眼前多了個人,是個白白淨淨,挺俊個年輕漢子。

    慧香衝他施了一禮,叫了他一聲:“四爺。”

    俊漢子皺着眉,有點兒不耐道:“慧香,你怎麼這時候才出來?”

    慧香道:“婢子知道讓您等了半天,婢子心裏也急,剛侍候他吃過飯。”

    俊漢子冷哼一聲,兩眼精光閃射地向着深宅大院那高牆看了一眼,道:“他倒挺享福的。”

    慧香道:“四爺,婢子也不願意,可是這是姑娘的令諭,您知道,這是為了大局。”

    俊漢子目光一凝,道:“她就會出這種主意,要是你有點什麼我跟她沒完,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了?”

    慧香臉一紅,含嗔地看了俊漢子一眼道:“您想到哪兒去了,他可沒有,一直表現得既斯文又有禮,一點兒也沒個響馬樣。”

    俊漢子冷冷一笑道:“披了羊皮的一條狼,他裝不了多久的。”話聲忽然變得輕柔異常,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剎時間也變得充滿了關懷。“慧香,你可千萬小心,你知道我……”倏地住口不言。

    慧香低下了頭,一雙玉手玩弄着衣角,低低説道:“謝謝您,四爺,我知道您的好意。”

    俊漢子猛吸一口氣,道:“咱們談正事兒吧,這兩天怎麼樣,沒機會?”

    慧香點了點頭,抬起了一顆烏雲臻首,嬌靨上猶帶着三分紅暈,道:“嗯!沒機會,他機警得很,婢子也常拿話試他,他連一點口風都不露。”

    俊漢子皺了皺眉道:“慧香,你知道,事情很急,他們現在也在觀察他,要等這個時候過去讓他取得了他們的信任,搬到裏頭去,再想動他可就不容易了。”

    慧香道:“婢子知道,您今兒晚上來得正好,以婢子看明兒個就是個機會,明兒個老賊那寵愛的九姨太要到什剎海來住兩天,而且打算在對岸飯莊子叫菜,請幾個知名人物的如夫人吃飯,要是趁這機會在菜裏做點手腳……”

    俊漢子道:“不行。那會連累人家飯莊子,人家有家有業,規規矩矩做生意,又沒招誰惹誰。”

    慧香道:“那就這樣,把老賊的九姨太弄了去。他不是正好在這兒麼?他既然進了這個門兒,就有保護九姨太之責,老賊平日把這個九姨太看得跟命一樣,要是能把她弄了去,不但馬上砸他的飯碗,還可以狠狠敲老賊一筆平日搜刮來的民脂民膏。”

    俊漢子兩眼之中泛起了異彩,一點頭道:“嗯。好主意,這倒可以試試,老賊的九姨太明兒個什麼時候來到?”

    慧香道:“這種人不會起早,等她到這兒恐怕要晌午了。”

    俊漢子道:“她都帶些什麼人來,知道麼?”

    慧香道:“還不是那些護衞、丫頭、老媽子,您幾位還會把他們放在眼裏麼?”

    俊漢子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要知道她帶多少人來,以便決定咱們來幾個人,人來得太多沒用,反而容易暴露行跡,招人耳目。”

    慧香道:“詳細的人數婢子不清楚,反正連護衞帶丫頭、老媽子總要有個十來個的。”

    俊漢子沉吟了一下道:“好吧!那我走了,還得準備準備呢……”目光一凝道:“慧香,你可千萬小心,別把一條狼看成羊。”

    慧香點了點頭道:“您放心,婢子知道。”

    俊漢子道:“那我走了,你也趕緊進去吧,遲了會招他動疑。”轉身一掠而去。

    慧香望他逝去處看了看,嬌靨上浮現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神色,頭一低,轉身也走了。

    別的屋沒人,用不着點燈,只有精舍裏點着燈。慧香跟費獨行很熟了,人都是這樣,一熟有時候就不拘小節了。

    慧香輕快地走過小客廳,到書房門口沒吭聲地便掀起了簾子,她為之一怔,書房裏燈亮着,桌子上也有本書,費獨行卻不在書房裏。定了定神,她臉色為之一變,扭頭快步出了精舍,四下一看,她看見朱欄小橋旁那八角小亭裏有個人影,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是費獨行,她鬆了一口氣,不禁暗暗埋怨自己真粗心,剛才就沒留意亭子裏有個人,嚇了一跳。

    她的確沒留意,亭子裏剛才並沒有人。

    慧香帶着一陣香風走了過去。

    費獨行不愧是個高手,慧香剛近他就發覺了,他扭頭一看,然後帶笑説:“忙完了?”

    “嗯。”慧香到了小亭子裏,皺着眉笑道:“今幾個夠倒黴的,一瓶油讓我碰倒了,瓶子碎了,油灑得哪兒哪兒都是,害得我擦了半天,把手都擦疼了。”

    費獨行道:“我沒猜錯,廚房裏一定有什麼特別的事兒,要不然你不會來這麼晚。”

    “怎麼?”慧香眨眨美目道:“您等着我呢?”

    費獨行笑笑説道:“你每天吃過飯都來陪我聊聊,要是有一天不來,心裏還怪彆扭的。”

    慧香沒接話,轉移話鋒道:“今兒個您怎麼跑這兒坐了?”

    費獨行道:“屋裏悶了一天了,一個人兒也無聊,出來透透氣兒,坐下吧,咱們聊聊。”

    慧香歉然一笑道:“您原諒,今兒個我可不能陪您聊了,今兒個我有事兒,恐怕忙到半夜都忙不完呢。”

    費獨行“哦!”地一聲道:“什麼事兒忙到半夜都忙不完?”

    慧香道:“您不是外人,告訴您也不要緊,明兒個九夫人要來,我得到處收拾收拾,打掃打掃,九夫人是個最愛乾淨,几几乎有潔癖的人,要讓她看見哪兒有一點兒塵,哪兒有一點兒土,回去把總管叫到跟前一罵,那我就糟了。”

    費獨行目光一凝,道:“九夫人?九夫人是誰?”

    “哎喲!”慧香瞟了他一眼道:“您怎麼連這個都聽不懂呀,九夫人就是咱們中堂的第九個姨太太呀!”

    費獨行怔了一怔道:“怎麼?中堂有九位夫人?”

    慧香道:“可不,怎麼,您不知道呀?”

    費獨行搖搖頭笑道:“這我可是真沒想到,一妻一妾已算是齊人之福,中堂居然有九位夫人,真是好福氣,真讓人羨慕。”

    慧香道:“您羨慕?”

    費獨行道:“你沒聽人説麼,世人有兩樣不怕多,一樣是錢,一樣是老婆。”

    慧香忍不住笑了,皺着眉瞟了費獨行一眼道:“您真會説笑話,這是咱們中堂,換個人誰養得起呀!”

    費獨行微微一怔道:“你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我,咱們中堂月俸幾何?居然能養得活九位夫人?”

    慧香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反正九位夫人除了九夫人之外,其他幾位每位住在一個地兒,每個地兒都是深宅大院,既氣派又豪華,每一位都不愁吃穿過得舒舒服服的。”

    費獨行“哦!”地一聲道:“分開住開銷更大,每天開開門恐怕就是一大筆,這筆開銷……”搖搖頭,住口不言。

    慧香道:“別的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就是一個府裏的一頓飯下來,夠尋常小百姓一個人口之家過好幾個月的。”

    費獨行搖頭説道:“這筆龐大的開銷,真難為咱們中堂大人能應付得了啊!”

    慧香道:“那是咱們中堂自己的事兒了,像我們這種做下人當使喚丫頭的,只要有吃穿住的,有零用錢花,管他銀子是哪兒來的呢。”

    費獨行點點頭道:“説的是,説的是,可知道咱們中堂春秋幾何了?”

    慧香想了想道:“不清楚,恐怕有六十多了吧!”

    費獨行道:“難得啊,難得,那可是真難得,六十多了身子骨還那麼硬朗。”

    “怎麼不,”慧香道:“您就不知道咱們中堂吃的多好保養得多好。一天到晚都是人蔘、雞湯、銀耳、燕窩,沒有一樣不是尋常人家見都沒見過的珍品,我這麼説吧,凡是大內有的,府裏都有,府裏有的,大內可不一定有。”

    費獨行微微一怔道:“府裏有的,大內可不一定有,不會吧?”

    “不會?”慧香道:“我可沒意思幫誰吹,不信您回後就知道了。”

    費獨行道:“照這麼説咱們中堂豈不是比皇上都享福?”

    慧香忙道:“哎喲!您可別這麼説,這話要是傳到大內去,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費獨行道:“瞧你,難不成我還會到處把這事宣揚去麼?”

    慧香道:“那倒不是,您又怎麼會,其實我也是這麼説説,就算這話真傳到大內去也不要緊,太上皇跟咱們中堂明是君臣,私下跟兄弟一樣,好得不得了。凡是大內有的,除了有些沒法給的,太上皇總要賞咱們中堂一份兒,只是這些話能不傳到大內去,還是別傳到大內去的好。”

    費獨行笑道:“有道理,有道理,要緊是不要緊,心裏總會不大舒服,這是人之常情,誰也免不了。”頓了頓道:“其實,咱們中堂有太上皇這麼一個靠山,還用怕誰。”

    慧香道:“怕倒是不怕,只是咱們中堂總是個做臣子的,您説是不是?”

    費獨行點點頭道:“這倒是,國家有國家的體制,國家有國家的法度,做臣下的要是處處明顯地凌駕於君王之上,那就亂了。”

    慧香忽然“啊喲!”一聲,道:“淨顧着跟您聊天兒了,我一大堆事還沒做呢,您一個人坐吧,我得忙去了。”説完了話,她擰身要走。

    費獨行伸手一攔道:“慢着,慧香。”

    慧香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您還有什麼事兒麼?”

    費獨行道:“沒什麼事兒,我只是問問咱這位九夫人有多大年紀,人長得怎麼樣?”

    慧香美目一睜道:“費爺,您要幹什麼?”

    費獨行道:“瞧你,咱們中堂的九夫人,我還能幹什麼,不跟你説了麼?我只是問問。”

    慧香看了看他道:“我只能這麼説,咱們這位九夫人最得寵,中堂看她跟命似的,其他的您自己去琢磨,到明兒個您自己去看吧!”

    她擰身走了,費獨行站起來道:“我跟你一塊兒去,幫幫你的忙去。”

    慧香忙回過身來道:“哎喲!我的爺,您這不是折我們麼,我們怎麼敢當呀!這兒經常打掃,沒那麼髒,大概收拾收拾就行了。您在這兒坐會兒吧,什麼時候困了就什麼時候睡去,別的您不用操心勞神了。”

    她要走,忽又回過身來道:“對了,費爺,恐怕得委曲您兩天了,九夫人要在這兒住兩天,帶來的人不少,您住在後頭不方便……”

    費獨行一點頭道:“我明白了,説什麼委曲,那是理所當然的,這個禮我還懂,你去給我收拾收拾吧,你把我安置在哪兒,我就睡哪兒,行了吧!”

    慧香道:“謝謝您了,我這就先幫您收拾去。”她走了,留下一陣香風走了。

    費獨行望着她那美而動人的身影,又笑了。

    慧香把費獨行安置在前院西一間屋子裏。這間屋雖不如後院那間精舍,比起一般的住家來,可也算是夠舒服的了。

    快晌午的時候,費獨行正在屋裏躺着,耳聽一陣急促蹄聲由遠而近,他知道,來了,可是他躺着沒動。

    蹄聲馳進了前院東邊,費獨行知道,那邊有個東跨院。

    沒多大工夫,一陣雜亂的步履聲奔進了前院。而且有一陣步履聲直奔院西而來,似乎是往他住的這間屋來的。

    費獨行凝神聽,可是他並沒有動。

    的確,那陣步履聲由遠而近到了了門口,剛到門口,砰然一聲門就開了。

    真和氣!門不敲一下,連招呼也不打一聲,着實把費獨行嚇了一跳。

    一個挎刀黑衣大漢當門而立,濃眉大眼絡腮鬍,一臉的橫肉,一臉的兇狠剽悍色。

    費獨行有點不痛快,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沒動,也沒説話。

    那黑衣大漢兩眼兇光閃動,掃了他一眼,沉聲説道:“你是幹什麼的,站起來。”

    費獨行躺着沒動道:“我在這兒住着,你説我是幹什麼的?”

    “混蛋。”那黑衣大漢兩眼一瞪,道:“我叫你站起來,你聽見了麼?”

    費獨行一挺腰坐了起來,道:“你罵誰?”

    “罵你,”那黑衣大漢道:“這還是便宜,你再羅嗦我斃了你,站起來答我問話。”

    費獨行站了起來,衝他招招手道:“你進來。”

    那黑衣大漢抬腿一步跨進了屋,瞪着眼道:“幹什麼?”

    費獨行道:“我要讓你知道,以後在罵人之前把招子放亮點兒。”

    抬手一個嘴巴抽了過去,那黑衣大漢硬是沒能躲掉,左臉上結結實實地捱了一下,立即唇破血出,蹌踉兩步一個跟頭摔了出去。

    那黑衣大漢怔了一怔,挺腰竄了起來,抽出佩刀就要往屋裏撲。

    “秦彪,你幹什麼?慢着。”遙遙傳來一聲沉喝,四五個人飛掠而至,清一色的黑衣勁裝漢子,為首一個是個陰沉臉中年瘦高個兒。

    “怎麼回事兒?”瘦高個兒來到便問。

    黑衣大漢秦彪一手提刀,一手指着屋裏的費獨行,惡狠狠地道:“屬下盤查他,他竟然動手打……”倏地住口不言,想必是覺得不大光彩。

    其實這也用不着他多説,只要不是瞎子,誰都看得出是怎麼回事兒。

    瘦高個兒陰鷙地看了費獨行一眼,冷冷説道:“你出來。”

    費獨行慢吞吞地走了出來,往門口一站,道:“有什麼見教?”

    瘦高個兒道:“你是幹什麼的?”

    費獨行道:“我還是那句話,我能住在這兒,你們説我是幹什麼的?”

    瘦高個地沉聲説道:“我讓你説。”

    費獨行聳聳肩膀,一攤手道:“老實説,我也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杜毅把我安置在這兒,説是姚老的意思……”

    瘦高個兒目光一凝,道:“你就是那個姓費的?”

    費獨行微一點頭道:“不錯。我就是那個姓費的,你既然知道我……”

    瘦高個兒冷冷一笑道:“我們知道你,我們怎麼能不知道你,你是個大人物,高人一等,月支薪俸四百兩,凡事只聽師爺一個人的……”

    費獨行“哦!”地一聲,笑笑説道:“你們知道得真不少,不錯。我月支薪俸四百兩,凡事只聽姚老一個人的,這是我的條件,姚老認為值,所以他答應了,你們也能讓姚老認為值,也可以跟他提這個要求,沒人攔着你們。”

    秦彪指着他叫道:“領班,您聽聽,這小子敢情吃了槍藥了,説話這麼衝,要不教訓教訓他,慣了他的下次……”

    瘦高兒個抬手攔住了秦彪的話頭,陰陰笑道:“我在江湖上算不得什麼大人物,可是自從進了中堂府以來,還沒人敢這麼跟我説話的,今兒個我算是領教了。先告訴我,你為什麼動手打我班裏的弟兄?”

    費獨行道:“別問我為什麼動手打你的弟兄,你該問問你這個弟兄他為什麼捱打。”

    瘦高個兒目閃精光,陰笑説道:“你的確夠衝的,你知道我們是來幹什麼的?九夫人今兒個要來,我們是奉命先到這兒來清除可疑,負責安全的,就你動手打人這一樁,到哪兒我都站在理字上,我這個弟兄説的好,不教訓教訓你,那會慣了你的下次,那會讓你眼裏放不下一個人去。來,大夥兒給我一塊兒上。”

    幾個黑衣漢子問身就要撲。

    只聽一陣輪聲跟一陣蹄聲傳了過來。

    瘦高個兒臉色一變道:“九夫人來了。”狠狠瞪了費獨行一眼道:“姓費的,只要你在這個門裏一天,咱們就沒有完。”帶着幾個黑衣漢子,轉身往大門掠去。

    車馬來勢極速,瘦高個兒幾個人剛走到大門,車馬聲已在大門外停住,瘦高個兒幾個立即就在門裏躬下身去。

    大門外進來了人,先是四名服飾整齊的挎刀戈什哈,戈什哈後頭是四名捧着小盒子、小箱子的老媽子,一個個穿得整齊乾淨,光梳頭淨洗臉的。

    一名穿着頗華麗,儀態萬乾的美豔年輕貴婦人,由八名丫頭擁着,緊跟在四名老媽子之後走了進來。

    這位年輕貴婦人一臉的冷意,目不斜視,她就在眾人眼前,但卻令人有她如在半空中之感,想看她一眼非得仰視不可。

    她的美豔是天生的,她的冷意與那份矜持,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的這種環境養成的。

    就在這位年輕貴婦人進來那一剎那,費獨行神情猛震,臉色忽變,忍不住脱口叫了一聲:“秀姑。”

    這一聲並不大,可是就在這麼一個院子裏,任何人都能聽得見,那些戈什哈、老媽子、使喚丫頭都聽見了,立即停步轉頭望了過來。

    那年輕貴婦人也停步瞭望了過來,她看見了費獨行,臉色為之一變,可是一剎那之後她又恢復了平靜跟冷淡,她收回目光把那瘦高個兒叫過去低低説了幾句,然後轉身又往後行去,一行人很快地進了後院。

    費獨行怔住了。

    他脱口叫了一聲“秀姑”,那是因為這位年輕貴婦人、和坤的九姨太,就是他找尋多日沒有一點消息的解秀姑。

    他看着像,認為是,所以他才會神情猛震,臉色忽變地叫了一聲。

    可是,年輕貴婦人並沒有理他,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

    這是為什麼?是他認錯了人,她不是他要找的解秀姑,抑或是解秀姑恨他“不仁不義”,不願意理他?

    他正這兒怔着,正這兒想着,一個挎刀黑衣漢子衝向他遠遠地拍了手,叫道:“姓費的,你過來。”

    費獨行走過了神,他只當是這些人又要找麻煩,他沒答理,也沒動。

    只聽那黑衣漢子沉聲喝道:“姓費的,你聾了麼,九夫人叫你去。”

    九夫人叫他去,一定是要見他,九夫人要是不認識他,怎麼會一來便指著名兒要見他?

    足證他沒有認錯人,她正是他正找尋的解秀姑。這些意念在費獨行腦海裏閃電盤旋一匝,費獨行的心頭連連跳動了幾下,定定神逐步走了過去,到了近前,他問道:“可是九夫人要見我?”

    那黑衣漢子冷冷瞅了他一眼道:“去了你就知道了,跟我來吧。”轉身往後行去。

    費獨行跟在那黑衣漢子之後,一邊往後頭走,腦海裏一邊盤旋着解秀姑怎麼會進了和坤府,成了和坤的第九位如夫人這個問題,腦海裏一直想,心裏禁不住有點刺痛。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後院一間屋子前,門口站着那四名服飾齊全的挎刀戈什哈。

    那黑衣漢子抬手攔住了費獨行,自己徑自跨進畫廊門前一躬身,揚聲説道:“稟九夫人,姓費的帶到。”

    只聽屋裏響起個冷冰冰、脆生生的話聲:“讓他進來。”

    那黑衣漢子回身衝費獨行一招手,冷冷説道:“進去吧!”

    費獨行一心只急着見解秀姑,顧不得跟這些人計較,當即邁步走了過去。

    他踏上畫廊剛要往屋裏邁,那四名挎刀戈什哈突然齊聲沉喝:“哈腰低頭。”

    抽冷子這麼一聲,着實把費獨行嚇了一跳。這是規矩,人家可不知道他跟這位九夫人有什麼關係。

    費獨行沒奈何,只有照規矩行事。哈着腰,低着頭往裏走,費獨行只覺好彆扭,好不習慣,可是他知道,以後像這樣哈腰低頭的機會可能不少,只有趁這機會學學,習慣習慣。

    他別的什麼都看不見,只看得見花磚地,還有兩邊那一雙雙穿着薄底快靴的腳。

    突然──

    “站住。”一個陰惻惻話聲在左前方喝道:“上前一步,下跪磕頭。”

    費獨行所得一怔,他知道,這是規矩,這是禮,一般下人見夫人行這個禮不為過,可是對他來説,這個禮就太大了,這位九夫人豈不是存心整他麼?

    他也知道這位和坤面前最得寵的九夫人,要是恨他“不仁不義”存心整他,便絕不容他有“違抗”的餘地,他要是不跪下去行這一禮,很可能會觸怒她,她也很可能會不問青紅皂白把他赴出去,真要是那樣,他就失掉了進和府的機會,而且是永遠失掉了這個機會,恐怕連那位首席師爺説話都沒有用。

    衝着她是解秀姑,也為了這個別人夢寐難求的不再良機,跪了!

    一念及此,他咬咬牙上前一步跪了下去。

    只聽前頭不遠處響起個帶着冷意的甜美話聲:“江湖人這麼馴服的還真不多見啊,讓他往前跪跪。”

    那陰惻側話聲又自左前方響起:“往前跪跪。”

    費獨行立即膝行往前兩步。

    那陰惻惻話聲道:“磕頭。”

    “免了。”那帶着冷意的甜美話聲攔阻説道:“你姓費?”

    費獨行低着頭,或許是距離遠了些,他連説話人的那雙鞋尖都看不見,他道:“是的。”

    那帶着冷意的甜美話聲道:“畢竟是隨便慣了的江湖人,連回話都不會,教教他。”

    那陰惻惻話音冷然道:“跟着我説,回九夫人,是的。”

    費獨行明白了,這無關規矩,這位九夫人確是存心整他。忍了!他揚了揚眉道:“回九夫人,是的。”

    那帶着冷意的甜美話聲道:“這才像話,報個名我聽聽。”

    費獨行道:“回九夫人,費獨行。”

    九夫人“嗯”了一聲道:“你是哪兒來的?以前是幹什麼的?”

    費獨行道:“回九夫人,草民以前在關外江湖。”

    九夫人道:“費獨行,你這個關外來的江湖人,膽子不小啊?”

    費獨行道:“草民愚昧,請九夫人明示。”

    九夫人道:“你還跟我裝糊塗,好,聽説你打了我的護衞,有沒有這回事兒?”

    費獨行就知道是這回事兒,當即説道:“回九夫人,確有其事,但曲不在草民。”

    九夫人道:“我不是個不講理的人,只你承認確有其事就行了,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你打聽打聽問一問,這北京城裏大小的官員都算上,誰敢打我的護衞,來人,給我綁起來。”

    “喳。”地一聲答應,如狼似虎般過來了兩個,一人架一條胳膊把費獨行架了起來,第三個過來拿繩子就要綁。

    費獨行猛然抬頭,現在他看見了,九夫人高坐在上,美豔的嬌靨上布着一層薄薄寒霜,一雙目光正冷冷地望着他,那瘦高個兒就站在她右手邊,他道:“九夫人,草民剛才説過,曲不在草民。”

    九夫人跟沒聽見一樣,道:“給我綁緊了。”

    那瘦高個兒拿眼瞟了費獨行一下,一欠身道:“稟您,奴才有話。”

    九夫人眉梢兒微揚道:“説。”

    那瘦高個兒道:“據奴才所知,這個人是姚師爺找來的,您得顧點兒姚師爺的面子。”

    九夫人冷笑一聲道:“我顧他的面子,誰顧我的面子?今兒個我打了他,我看看哪一個敢吭一聲。”

    就這麼幾句話工夫,那條繩子已給費獨行來個五花大綁,費獨行沒掙扎,也沒説話,只把一雙目光逼視着九夫人。

    而那位九夫人卻是無動於衷,只聽她冷喝説道:“給我打。”

    那瘦高個兒往下首一偏頭,道:“秦彪。”

    他真會找人,秦彪不但個子大,出手也絕輕不了。

    秦彪那裏恭應一聲,走過來揚起蒲扇般大巴掌就打算先給費獨行個嘴巴。

    九夫人道:“不許報復,用你的馬鞭子。”

    不許報復,那麼這叫什麼?

    秦彪不敢不聽,立即從腰間抽出了一根馬鞭,馬鞭插在腰裏,足見是早預備好了。

    秦虎抽鞭在手,照着費獨行胸前“唰”地就是一下。這一下不輕,費獨行的衣裳破了,肌膚腫起一條,都見了血。

    費獨行沒動沒哼,便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他只用一雙目光逼視着坐在對面的九夫人。

    秦彪唰、唰、唰一連幾鞭,費獨行上身衣裳全破了,鞭痕縱橫交錯一條條,整個胸膛上都是血,而費獨行仍然是面不改色,沒動沒哼。

    瘦高個兒陰笑一聲道:“好硬的骨頭,讓我來。”他邁步就要過來。

    九夫人忽然一抬皓腕道:“夠了,把繩子解開,給我摔出去。”

    剛才挨鞭抽,費獨行能面不改色,如今這句話卻聽得費獨行臉上變了色,他道:“九夫人,打已經打了,罰也已經罰了,即使草民有罪,也應該已經抵了,還請九夫人讓草民留下來。”

    瘦高個兒冷喝説道:“大膽……”

    九夫人再抬皓腕攔住了瘦高個兒,一雙冷漠目光望着費獨行道:“你想留下來?”

    費獨行道:“回九夫人,是的。”

    九夫人道:“你為什麼想留下來,貪這份不用愁的吃、穿、用?貪這份人人羨慕、人人畏怕的權勢?”

    費獨行吸了一口氣道:“回九夫人,是的。”

    九夫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是挺老實的。好吧!我成全你,不過我要告訴你,和中堂府這個差,可不好當啊。而且,你進門來先惹了我,往後的日子也不會怎麼好過。”

    費獨行道:“謝謝九夫人,草民知道,這是草民自願的,縱然是粉身碎骨,草民也絕不會有半句怨言。”

    九夫人那雙目光忽然間變得像兩把刀:“這話可是你説的?”

    費獨行道:“是的!在場的這些人都可以作證。”

    九夫人望着他點頭説道:“好,好,鬆了他的綁,讓他出去。”

    架着費獨行的兩個黑衣漢子恭應一聲,七手八腳解下了費獨行身上的繩子,繩子上沾滿了血,兩個黑衣漢子似乎是故意的,手上一點也沒放輕,把費獨行胸前的鞭傷都扯破了,而費獨行仍是連後頭也沒皺一下。

    身上的繩子解了去,費獨行行了個跪拜禮道:“謝九夫人恩典。”站起來轉身行了出去,步履跟剛才進來時一樣。

    這個跪拜禮是他自願的,要不是這位九夫人的成全,他就會跟這份“不用愁吃穿用”,這份“人人羨慕、人人畏怕”的權勢絕了緣。

    望着費獨行那頎長而健壯的身影,九夫人那如花嬌靨上飛快掠過一絲令人難以言喻的神色,道:“柳舞陽,今兒晚上的事兒交給你了,我要歇着去了。”

    瘦高個兒躬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喳。”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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