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驚識杜愛花
那少年在三次迷路之後,就殺了四個人。
他們是把他困住了,可是誰都不敢接近他。
久持之下,這件事終於驚動了“豹盟”盟主張傲爺。
“他是誰?”張傲爺咆哮,“顧星飛是怎麼死的?!”
誰都知道張傲爺手上有“豹盟三酒”:“烈酒”雷念、“毒酒”溫心老契、“花酒”唐青紅。據說,顧星飛近日在“豹盟”屢立大功,已快要晉升為“第四杯酒”……
可是顧星飛還沒嚐到這“美酒”,便已飲下了他生命裡最後一口“苦酒”。
有人殺了他。
事先,顧星飛也知道有人務要取他性命的事,就連張傲爺也有風聞。近年來,顧星飛為他效命,得罪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假如顧星飛給人殺了,誰還敢為他張傲爺效忠?是以他遣“十虧九空”這十九名弟子來保護顧星飛。
──“十虧九空”是十九名殺手。
──殺手就是“殺掉敵人的高手”。
──連張傲爺自己也很少出動到這些人。
──用殺手來保護正給追殺的人,這是最高明的手段:因為只有真正的殺手才能殺得了殺手。
沒有比殺手更知道真的去殺一個人的時候怎樣下手;只要知道何人何時何地如何下手便一定能制止得住殺手和制住殺手。
可是卻制止不住。
張傲爺的弟子,加上顧星飛自己的手下,把他居處“恐雀樓”包圍得鐵桶也似的密,十二時辰,不論日夜,均有人把守,一旦有風吹草動,全體高手,一齊出動,而且顧星飛也絕不外出,一日三餐,全叫心腹親信伺候,就連窗戶也不打開。
──這一切,只不過是聽說有個叫“方怒兒”的人要殺他。於是顧星飛就緊張起來了。
他向張傲爺哭訴求援。
“方怒兒?他是誰?”當時張傲爺不怎麼放在心裡,“幹什麼的?為什麼要殺你?”
“方怒兒是“小螞蟻”的其中一員,也是“小螞蟻”中還僅存的兩人之一。”顧星飛愁眉苦臉,“傲爺要拿“螞蟻王”方狂歡,我把他獻了給傲爺,方怒兒知道了,便要殺我。”
“原來是一隻螞蟻。”
張傲爺雖然不放在眼裡,但還是遣手上的“十虧九空”去“保護”顧星飛──顧星飛已成了張傲爺的面子,是死不得、傷不得的。
但顧星飛還是死了。
“那天,跟往常一樣,顧公子還是把自己鎖在“恐雀樓”裡。樓裡有我們的人,樓外也是我們的人,所有的人都是我們的人。我也在樓中。”“十虧九空”的“空組”頭領譚空空回憶著說,“到了正午,天氣太悶,顧星飛便想開一開窗,透一透氣,他自己想要去開,我說我來幫他開。於是我打開了窗,一陣風掠了進來,我忽然聽見背後有異響,轉身一看,顧公子已倒下地去,屋裡多了一個人,正是……”
張傲爺立即打斷:“你是說:你根本沒看見人,敵人就已經進來了,而且還到了你的背後。”
譚空空道:“是。”
張傲爺又問:“你還沒瞧見他出手,顧星飛便已經是死人了?”
譚空空答:“是。”
張傲爺再問:“顧星飛給殺死之時,也沒來得及抵抗、閃躲,甚至叫喊?”
譚空空道:“恐怕他死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張傲爺道:“他用的是什麼兵器?”
譚空空道:“劍。”
張傲爺雙眉一剪,道:“好快的劍。”
譚空空道:“他的身法更快。”
張傲爺道:“所以你們都抓不了他。”
譚空空道:“他闖了出去,我們馬上發動了陣勢,他逃不出去,只好反撲。迄今,他闖了三次,闖不出去,但守申路的趙司空和空聞和尚,守醜路的刑自虧,守辰路的鹿冰虧全死在他劍下。他闖不出去,他們也活不了,我們也拿不下他。”
張傲爺道:“你是說,他們困住了他,要抓拿他,他才殺人?”
譚空空道:“是。”
張傲爺道:“既然他闖不出我們佈下的“潛翔大陣”,也一定闖不進這個陣勢。”
這回是“十虧九空”中的“虧組”頭領“吃虧郎中”問:“傲爺是說:他一早已潛伏在恐雀樓,已不知潛伏多久了,就等這一刺?”
張傲爺捫髯,道:“他叫方怒兒?”
吃虧郎中答:“是。”
張傲爺問:“他跟方狂歡是什麼關係?”
吃虧郎中道:“方狂歡是“蟻王”,方怒兒只是一隻“小螞蟻”。”
張傲爺問:“他殺顧星飛,只是因為要替方狂歡報仇?”
吃虧郎中答:“聽說是的。”
張傲爺銀眉一剔,道:“我再問你一件事,你絕對不要回答“聽說”這兩個字:他跟“生癬幫”到底有沒有關係?”
吃虧郎中長吸了一口氣,才敢答:“沒有。”他知道這句話有判生定死的大力。
張傲爺點點頭,問:“那麼,他是個怎麼樣的人物?”
吃虧郎中仍為剛才自己那一句力同萬鈞的回答感到微微氣塞,一時說不出話來。譚空空立即代他答下去──他們都知道張傲爺精明強幹,但卻最缺乏耐性,有一次有部下回答得慢,他就割下了他的舌頭;有次一位客人不曉得為傲爺的笑話馬上大笑,張傲爺便把一盤清蒸五柳魚砸到他臉上。
“方怒兒年紀大約二十七、八,但樣子長得漂亮,看去還不到二十,像個少年人。他練的是一種叫做“非此不可”的劍法。一向獨來獨往,誰對他好,他便對誰好;誰對他壞,他便對誰壞。”
張傲爺喃喃道:“誰對他好,他便對誰好;誰對他壞,他便對誰壞。”
吃虧郎中也連忙補充道:“屬下等知道要對付的是這個人之後,便去請教杜愛花,杜姑娘只說:“方怒兒麼?他這個人是,誰敬他一尺,他敬人八丈!誰敢惹他,他見腳趾斬腳趾、見手指砍手指、見頭殺頭的那種人!惡鬥惡鬥惡,他不怕;他平生只怕好人。”至於他的武功特長,杜姑娘卻沒有說。”
張傲爺笑了。他那多皺紋的臉一笑起來便像一座怒海,“不必說了,已經夠了。”
然後他下令:“不要再困他了,放了他,找他來,我有話要跟他說。”
可是方怒兒沒有來。
他不肯來。
──而且吃虧郎中和譚空空也根本找不到。他已不在陣裡。
他破了陣。
正當張傲爺說要找他過來的時候,他已闖出了“潛翔大陣”,到了“樓上樓”,找到了杜愛花。
他見到杜愛花的時候,她正在嘔吐。
“樓上樓,花中花”的杜愛花,豔名天下聞,不知多少達官貴人、公子哥兒,想來一親芳澤,但多不得其門而入,要不,就給杜愛花拒於簾門之外。
樓上樓是專供尋芳客尋求慰藉之地,更是江湖浪子,騷人墨客,前來這兒痛飲狂歡,飲酒作樂的好地方。
這兒衣香鬢影,歌舞昇平,有錢的哥兒,人人都是貴客,只不過,樓上樓的花中花,客人都喜歡她,但她卻不一定都歡迎客人。
杜愛花高興接的客人才接,喜歡見的客人才見。
黑白兩道,官面上兇霸霸、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也只好任由她,因為杜愛花即是“斬經堂”總堂主淮陰張侯的密友,也是“生癬幫”幫主盛一吊的至友,更與“豹盟”張傲爺有密切關係,亦跟樞密院宣撫置使劉片雪常有往來,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周旋其間,悠然其外,杜愛花就是有這種本領。
因為她有這種本領,誰都不敢惹她。
杜愛花也常運用她的關係,去幫一些需要她幫忙的人。她勸劉片雪不要嚴辦因饑荒而搶掠的農人。她請“行將就木”盛一吊不要打附近兩省十五縣鴿行的主意,她求“豹盟”對“小螞蟻”網開一面,她讓“斬經堂”可以輕易通過“孤獨盟”所駐守的地盤。雖然杜愛花的話,他們不一定會聽,但總要給幾分薄面,顧忌幾成。誰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一天要請杜愛花代他求情,所以大家都留了點情,留一些餘地。杜愛花就有這種本領。
因為她有這種本領,誰也不想惹她。
她有這種本領,所以便不必太講求情面。
她善飲,可是如果她不喜歡,她便不喝。
她嗜飲,但要喜歡喝時才喝。
可是她今天不得不飲。
因為對方是一“烈酒”。
張傲爺的“三大祭酒”之一:“烈酒”雷念。
雷念要請她喝酒。
她不得不喝。
──因為她知道,能在雷念敬酒的時候把酒喝了,才可以免去他的罰酒。
雷唸的“罰酒”,誰也吃不消。
──但是要先喝了他的“敬酒”,他就不好“罰酒”了。
雷念酒量極好,不然他也不叫做“烈酒”了。
但在雷念離去的時候,也已喝了七分醉。
杜愛花卻喝了八分。
這時,偏又來了“生癬幫”的少幫主盛虎秀。
盛虎秀一直就垂涎杜愛花的美色。
所以他要她喝酒。
她不能不喝。
──你肯陪“豹盟”姓雷的喝酒,就不喝我姓盛的這酒麼!這種話,杜愛花擔待不起。
她只好喝。
她原已醉了八分,就用這剩下的兩分,她把號稱在“生癬幫”飲酒第一的盛虎秀,灌得葷七八素的。要十一個手下又抬又扛又抓又拿,才能把他們的“盛少幫主”架離“樓上樓”去。
但杜愛花也元氣大傷。
盛虎秀一眾人囂嚷而去後,杜愛花也自後門悄悄離去。
──樓上樓畢竟不是她的家。
──她每天晚上都要回家。
──只有自已的“家”,才有“家”的溫暖,家的感覺。
冷風一吹,整個頭便熱了起來,腳步也浮了起來,走過樓上樓的暗巷,在樓外樓汙穢的後牆邊,杜愛花只覺天旋地轉,肚子正要吞掉自己的胃一樣,嘩啦啦的吐了一地。
嘔吐是半死的感覺。
誰嘔吐的時候都不漂亮。
吐得連燈籠都沾了些穢物。
杜愛花用手支著牆,生起一種千瘡百孔的感受。
她正要抹去嘴邊和衫袂的汙漬,但又一陣嘔吐的感覺,體內像煮沸了的粥,不住的翻湧上喉頭來。
──已經是三十多歲的女人了,還自己一個人在邋遢的暗巷裡嘔吐,真是悲涼的感覺。
──樓上樓那麼輝煌裔皇,可是它的後巷,卻如此髒臭黑暗,究竟何者為裡?何者為外?是不是所有的冠冕堂皇的後面和裡面,都如一個美麗的人兒一樣:嘔吐出來的仍不過是一堆穢物?
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到暗處牆角有一個聲音:
“你嘔吐的時候,真美。”
原來暗裡還有人在那裡。這可把杜愛花嚇了一大跳,幾乎把手上的燈籠也扔掉了。
──這人竟一直看著她嘔吐。
──這人竟說她嘔吐好看。
──嘔吐也會好看?
(我嘔吐好看麼?)
(原來嘔吐也會好看的嗎?)
(讚我嘔吐好看的是什麼人?)
她提高了燈籠,就照見了一個很瘦、眉很濃、神情很憂悒的少年,在闇火裡露了半張臉來。
這是杜愛花初遇方怒兒。
也是方怒兒驚識杜愛花──就在她最狼狽的嘔吐著的時候。
第二章美麗的嘔吐
方怒兒第一次看見杜愛花的時候,她正在嘔吐。“她嘔吐得很美。”當時,事後,方怒兒都是這樣說。
對杜愛花來說,她寧可讓人看見她裸著身子,而不願給人看見她這汙穢和狼狽的樣子。
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就給養父姦汙,後來要把肚裡的孩子拿掉,她幾經折騰,大難不死,但恨死了那大夫,因為她最悽慘的樣貌,都落在那大夫的眼裡。事後,那大夫還汙辱了她。她巴不得殺了那大夫滅口。
因為她是個煙花女子,墮落風塵,就像花一樣既然墮落便無法回頭了,那有什麼辦法?她還能有什麼選擇?也罷,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頭。也好,這樣她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風華得絕了代,風采得迫住了所有的女子,風情得所有的男人有千萬種回頭的理由。
這時候,她卻遇上了方怒兒。
“你是誰?”她狠狠的問,拿燈籠去照他:假如是不懷好意的人,一定會討厭火光。
“一個殺手。”對方答,似乎分不出火光和黑暗。
“你要殺我?”她眯起了眼,在美和媚之間以醉意殺出一條血路。
“他們在巷口等著你。”那少年不以為意的說,輕鬆得不像是在說話,熟絡得像交了好久的朋友。
“他們?”杜愛花不懂,“誰?”
少年已不用答。
杜愛花已聽到腳步聲。
不止一個人。
同時還聽到對話聲。
“怎麼?這麼久還不出來,她明明是離開了樓上樓的呀。”
“總不成死在暗巷了吧?她窩著不出來,咱們還不如找她去!”
“也許她是聽到風聲了吧,我就看她今晚能躲到哪裡去!”
語音陡停。
他們發現暗巷裡有燈。
有人。
憑著微弱的火光,杜愛花也看見“他們”了。
“我道是誰,”杜愛花看著暗巷裡的退路,發現那兒也有人迫了過來,一、二、三、四、五……乖乖的,不多不少,連盛虎秀一共十二人──這十二人都喝了酒,十二人加起來的清醒還不足讓一個人去點燃十二根香,何況這十二個都是黑道上如狼似虎、作奸犯案如同吃飯飲酒一般平常的傢伙,形勢險惡,已可想而知。
“原來是盛少幫主。”
“我道是幹啥,躲在暗巷裡這許久不出來。”盛虎秀打了一個仰天酒呃,“原來是會情郎去了。”
杜愛花看了那少年一眼。
酒已醒了三分。
“盛少要是餘興未盡,”杜愛花說,“我們再上樓上樓再共一醉好了。”
“你別耍我!我想過了,一跟你會面,你老是推搪,真沒興頭!”盛虎秀的酒膽早已脹破了,只剩下色膽正躍躍欲試,“我在這裡等你,兄弟們要看我和你在這兒開開心心痛痛快快的幹上一場。你這次再也溜不掉了,今晚不干你,我不回生癬幫!聽說誰也不能治你,好傲慢的婊子──不過,再漂亮再驕傲的婊子,仍不過是個婊子!你要是聽我的,我便幹我的;你要是不識趣,我叫兄弟們一齊幹!”
然後,他又一搖三擺,走到杜愛花身前,用一手摸摸她在暗巷裡花一般的白臉,又一波三折的走到那少年前,用一隻食指去戳他那一張雕出來一般五官深明的臉:“告訴你,我不介意你先幹了別人……我不管,我都不管,我只要和你幹……幹……而你、你,我不管你是誰,你少管閒事,站在那兒看,便沒你的事,不然,你就惹禍上……”
少年沒有避。
他的眼睛,只一直看著盛虎秀的手指。
戳他的食指。
“不要惹我,”他說,“絕、對、不、要、惹、我。”
“惹你又怎樣──”盛虎秀笑了,連同他滿嘴的酒氣和滿口的黃牙,一齊捂向那少年,還有手大力的戳著少年佈滿須腳的下頦,“──我就是要惹你。”
他那句話陡然中斷。
因為他乍然發現他的食指也中斷了。
火光微微一晃。
像貓眼似的青苔一閃而過。
比懾青鬼的乍現還快。
他以為自己酒喝多了,眼花。
──手指前一霎還是好好的,怎麼會忽然之間“不見了”的呢?
他差點還把斷指(還來不及冒血)繼續戳在那少年的臉上。
“天!”他慘嚎了起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手指斷口處,還帶了點慘青,這才開始冒出血泉來。
“沒有事。”少年說,“只要你不惹我。”他手上有劍,劍很短,劍穗很長,一閃而沒,已收入鞘裡,劍鞘已掛在背上了。
盛虎秀的十一名隨從,全皆震愕,扶著盛虎秀,勸慰的勸慰,咒罵的咒罵,裹傷的裹傷,拔刀的拔刀。
少年轉身向杜愛花說:“我們走吧,我有話要問你呢。”
杜愛花這時酒又消去了三成,眼睛已亮得有三分風情七種豔,“我知道你是誰了,”她喜上眉梢的說,“你是江湖上人稱“惹不得”的方怒兒!”
她的酒意三分三分的醒,現在剩下的酒意已是微之又微,賣少見少,但醉態媚人,就算人在巷,就憑燈籠的微燭映照著,也依然是活的色生的香。
“你終於給放出來了。”她說。
這時,那十一名“生癬幫”的好手在盛虎秀的狂吼聲中,拔出兵器,包攏了上來。
“不要惹我,”方怒兒說,“不惹我就不打醉酒的。”
他那句話一完,在場還能站著的“生癬幫”徒眾,只剩下了六人。
──同伴竟醉得那麼厲害,連站也站不穩了。
其實不然。
倒下去的五人反而比較清醒。
因為比較清醒,所以出手比剩下的六人都快上一些。
只一些。
他們一出手,便倒了下去。
他們為什麼倒下去,不但仍站著的六人看不出來,連他們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就身受重傷。
倒是在一旁的盛虎秀看得比較清楚。
他的手指斷了,彷彿酒力也跟著血液淌了出來。
他看見使大砍刀的手下,一刀砍向方怒兒,方怒兒一劍刺在他的大砍刀上,大砍刀一震,反而砍中它的主人。
他也看見使流金鐺的好手,一鐺砸向方怒兒,方怒兒一劍刺在他的兵器上,流金鐺便擋了回去,砸在使它的人的胸上。
他更看見使九節金銀梭的弟子,一梭擊向方怒兒,方怒兒只一劍刺在梭上,金銀梭便反而沒入在手拿它的人的小腹裡。
餘此類推。
五人皆傷。
重傷。
盛虎秀看不清楚,方怒兒的劍,因為太快了,只知道那是一截約莫二尺的青芒,像一條透亮的長葉。
他看到了這些,酒更醒得快。
剩下的六人還想撲向方怒兒,盛虎秀一聲大喝:“住手。”
聲音久久仍在暗巷裡迴盪。
咿呀聲響,有人開窗張望,很快的又砰地把窗關上。
性命還是比好奇要緊。
在這年頭,誰也不敢多生事端。
那六個人,動作到了一半,也似給點了穴道一般,凝止不動。
晃動的只是燈籠裡微弱的火光。
“對不起,這位少俠,我是多喝了點酒,所以才幹出這等荒唐胡塗事來,”盛虎秀走過去,走得很慢,攤開雙手,表示全無惡意,“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晚您就高抬貴手,明兒咱們都忘了昨夜的事吧。”
方怒兒點頭。
──人不犯他,他不傷人。
“孩兒們,咱們今天干了這種丟臉的事,還不都給方少俠一個悔改的意思?!”盛虎秀鐵著一手撕下自己右頸一塊肉,扔向方怒兒,邊道:“小兄弟,這就當我盛某人向你認栽吧。”
方怒兒眉一蹙,道:“也不必──”但盛虎秀已連皮帶血,撕下了一塊肉,別人如此,他還能如何!
──他一向不咄咄逼人,也不趕盡殺絕。
暗巷裡,他伸出左手接住了那塊血肉。
──那一種冰冷滑漉的感覺,倒像是一條活著的蛇。
忽聽杜愛花叫了一聲:“不要接──”甚是驚急。
方怒兒心中一動。
這時那六名“生癬幫”好手,各在自己左臂撕下一層皮肉,也都鮮血淋淋扔向方怒兒。
方怒兒急閃,忽然,他覺得左手不是手,而是一種感覺:
腐爛的感覺!
這時,他聽到盛虎秀的笑聲。
“‘生癬幫’的‘飛癬’你都敢接?”他笑著身退,退得快而又曲折不可捉摸,“聽說你還想跟我們幫裡第一殺手丈大夫比鬥?我真服了你了。”說完這句話,他已退到陣外。
──他已功成,只傷一指,自刮一層皮,已無需再冒險了。
倒下去的人已勉力掙了起來。
站著的人也向方怒兒圍攏了上來。
十一個人,形成了一個陣勢。
在他們眼中,中了“飛癬”的人,比死人還不如。
方怒兒覺得體內至少有三十張快刀,正把他的五臟六腑一一分解掉。
他覺得天昏地暗。
──黑暗不是來自外面,而是體內。
他因痛苦而咬斷了一隻牙齦。
最可怕的是:
左手不痛。
──完全沒有感覺。
──全然失去的感覺!
“有沒有火?”他問杜愛花,“火。”杜愛花撕破燈籠,把蠟燭遞了給他。
“杜愛花,你好啊。”盛虎秀笑謔著道,“真個是為郎頭斷也心甜。”
迄此,他已不必再戰。
他穩操勝券。
──沒有人能在中了“生癬幫”的“癬毒”後還能保得住性命。
──除非是“生癬幫”的幫主、副幫主丈大夫和他自己要出手解毒,又或是用毒老祖宗“老字號”溫家的人親至。
那都是不可能的事。他現在唯一等著要做的事就是:
看著方怒兒怎樣死。
第三章龍之騰也,必潛乃翔
一個人活著固然要千方百計,但就算死,也要死得其所,死得乾淨俐落。
誰都知道,誰也看得出來,中了“癬毒”,落在“生癬幫”盛虎秀這等人手裡,當真生不如死,但又求死不能。
方怒兒拔劍,就像青苔一般的色澤。
盛虎秀冷笑:“垂死掙扎。”
劍氣森寒,青意侵人,使他退了一步。
方怒兒一劍就砍下自己的左手。臂斷血流。
流出來的是黑色的血。黑血。
然後方怒兒把劍插在地上,用燭火灼傷處。
火光中,汗大如豆。
“生癬幫”一眾人等,全都沒了酒意,甚至忘了呼息。
還是盛虎秀第一個先叱道:“拿下他,不,殺了他!”
──這種人太可怕了,太危險了,已不能活捉,只能讓他在世界上消失。
他發出命令的時候,方怒兒已灼死了斷臂傷肌,封住了毒力。
他丟出了蠟燭。蠟燭扔向杜愛花。
燭火在風中空中只剩一點燭焰。
杜愛花接在手裡,掌心一燙,一點蠟淚剛好淌了下來。
她接住蠟燭之後,只不過是一轉眼工夫,再看場中,“生癬幫”只剩下一個活人。
仍活著的人是盛虎秀。
盛虎秀原本是想要跟手下合攻方怒兒的,可是,忽然之間,所有的手下都死了,所以他轉身要逃,但他轉身的時候,只剩下一隻手臂狼一般的方怒兒,就攔在巷口,手中的劍映著微微露出簷角的冷月,閃動著栗人的寒芒。
盛虎秀拔劍,劍帶腐臭。
──對方再厲害,也已中了毒、斷了臂、流了血。
他不相信自己的“飛劍”會砍不下方怒兒另一隻手。他因為相信這一點,而致使杜愛花幾乎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她看見盛虎秀出劍。
命中。
方怒兒不知避不了,還是沒有避。
他用斷臂來“吃住”這一劍,然後一劍結束了盛虎秀。
很久之後,杜愛花完全熟透了方怒兒的個性,才知道,方怒兒反正知道自己已剩下一隻手臂了,就用這隻以後再也沒有用的手臂來做最後一件極有用的事。
她那時候只扶著搖搖欲墜、臉色慘白的方怒兒。
“你……”杜愛花覺得要不是為了她,方怒兒是不必殺人,也不必斷臂,更不必跟“生癬幫”結下血海深仇。“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現在沒欠你了,”方怒兒在昏過去之前這樣說,“我平生不喜歡欠人,而且,也只有這樣子的劍法。”
他說:“這是“非此不可”的劍法,那是你讓我練的劍法──”
三天後,方怒兒才醒了過來。
五天後,他才能進食。
七天後,他已經可以說話。
這七天裡,他全住在“樓上樓”杜愛花的閨房裡。
等他可以說話的時候,杜愛花就問他:
“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要找我?”
“因為我剛在張傲爺佈下的“潛翔大陣”裡脫困而出,剛好聽到吃虧郎中和譚空空跟張傲爺的對話,他們提到你對我的評話,似乎十分熟知我的個性,我想,這幾年來,在牢外一直著人特別照拂我的,想必就是你,所以便過來查證一下。”
“潛翔大陣?那是一個破不了的陣,你是怎麼破的?”
“我也破不了。是他們自己教我破的。我的耳朵很靈,記性很好,輕功更好。他們見我破不了,可是也拿不下我,定必去請示張傲爺。我就默記他們的步履,跟著去了。結果,他們去見張傲爺的時候也形同把我帶出去了。”
“張傲爺為什麼要出動到“潛翔大陣”來對付你呢?”
“因為我殺了他的愛將顧星飛。”
“你為什麼要殺顧星飛?”
“因為我曾是“小螞蟻”的一員,顧星飛原與“蟻王”方狂歡結拜,但他出賣了“蟻王”,害得方狂歡和他的夫人謝豹花自相殘殺,他不講義氣,我自要殺他。”
“你明知道張傲爺護著他,殺他會得罪豹盟,你還敢下手?”
“他敢出賣朋友,我就敢下手。”
“你只要殺出賣方狂歡的顧星飛,而不是殺使方狂歡陷入絕境的張傲爺?”
“張傲爺與方狂歡對敵,不管是誰殺誰,強者為勝,沒有什麼可怨的,也不必為什麼人報什麼仇。”
“可是你這回殺了顧星飛,如同下了他的面子,他也務必要殺你為快。”
“他本來不想殺我,而想用我,可是我不想在被困的情形下為他所用。”
“所以他還是得要殺你。”
“誰要殺我,我就殺他。”
“──如果你不是在被困的情形下,會不會加入“豹盟”?只要你加入豹盟,他便一定不會殺你。”
“他也不一定會重用我。我既已完成我要做的事,我會回到我原來的地方。”
“你從那裡來?”
“黃山,指兒峒。”
“現在當殺手的,已不能一人成事了。江湖上,已沒有獨來獨往的漢子。講靠山、論實力,誰不是這樣?犯不著一個人面對刀山火海,勢孤力單,名聲不響,事也辦不成!你既已得罪了張傲爺,又殺了盛一吊的兒子,何況,又是劉片雪和鷹盟的眼中釘,你不找座大山靠靠,很容易就壯士難酬,死無葬身之地了。”
“聽說你跟“豹盟”的張傲爺,“生癬幫”的盛一吊,“鷹盟”的仇十世,“斬經堂”的張侯,還有宣撫使劉片雪他們都很熟?”
“像我這樣一個女人,還有什麼不可以賣的?我要活下去,就得要多做鬼,少做人,更不可以充神。”杜愛花七分無奈笑出了三分苦澀,“我跟他們熟絡?說穿了,我對他們諸般討好,但又若即若離以求自保而已!就是我跟他們本就沆瀣一氣,所以那天晚上你在暗巷救我,因而斷臂,實在不值得。”
“我用你給我練的劍法來救你,”方怒兒說,“沒什麼值不值得的。”
他又說:“我做事只問高不高興,應不應該,從不理值不值得的。”
“我不知道這種劍法是那麼厲害的。很多達官貴人,富商大戶,都來我們這裡尋求慰藉,但也有身懷絕技懷才不遇的流浪漢子、江湖俠客上來勾留。有一些人身無分文,很不得志,到處都遭人蔑視、排拒,只要真是有才之士,給我見著了,都會饗以美食,送以暖衾留之。有的人次日悶不作聲便走了,有的人在這兒溘然而逝,有的人會留下身邊的兵器、拳譜、家傳的寶玉,諸如此類的東西,我不管這些值不值錢,能退的就退,但對方堅持要我收下的我也收下了,到拿去贈予有需要用上的有緣人。”杜愛花說,“這“非此不可”的劍法也是如此。我忘了是誰留下來的了,也不知道留這劍譜的人到底有沒有練成這劍法?亦不知道這劍譜是不是他自己創的?更不知道這劍法竟會有這麼大的威力。我只知道有一個少年殺手,因為人家惹他,他就傷人,而且傷的人還是宣撫大人劉片雪的小舅子周養好。周養好這傢伙我知道,他仗勢欺人,無惡不作,早就該打該殺,但我就知道你準得出事。果然後來便聽到你鋃鐺入獄,我便請動跟劉大人交好的“斬經堂”總堂主張侯為你說好話,私下也跟劉片雪打點了,更送上銀兩給節級牢子,讓你在獄中可以受到特別禮待,又怕你氣悶,會衝動出事,便著人送上這劍譜,讓你在三年的牢獄裡,好好修習,不意卻是這樣霸道的劍法!”
“你沒見過我,”方怒兒在床上望著杜愛花,他的斷臂已沒那麼刺痛了,可是身體仍是很虛弱。“卻對我那麼好。”
“像我這種女子,”杜愛花總是喜歡說這一句,“又豈止對你那麼好而已!”
她見方怒兒一時消化不了她的話,便接著說:“我跟你一樣,是做我覺得愛做和該做的事。我覺得很多人都很有才,很可愛,但都很不幸、很不得志。遇上這樣的人,我總該保住他的,能盡多少力就盡多少吧!我著人去探你,遞衣送食,他們回來都說你問起:誰著你們來的?!你大概以為有人在向你示好,要收買你吧?他們都說你不知好歹,可是恩怨分明。誰惹你,你就惹誰!我想,人在囹圄之中尚有此膽色,出來之後一定是個不凡的人。果然,你一出來就幹了兩件大事:殺了“生癬幫”的少幫主盛虎秀,闖破了“豹盟”張傲爺所佈的“潛翔大陣”。”
方怒兒說:“我沒有破陣。”
“出得了陣就是破了陣。”杜愛花說,“張傲爺是看得起你,才施“潛翔大陣”。“龍之騰也,必潛乃翔”──你在牢中受辱受困,也當作是一種屈而能伸、伏而能躍吧。”
方怒兒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她,只一眼,又回覆了他那憂悒、漠不相關的眼神,只淡淡的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拐個彎子來勸我:不要因失去一條胳臂而頹喪!”
“也許我就是這個意思,也許不是,但我總覺得似是欠了你點什麼;”杜愛花的目光落在他包紮好的傷口上,“也許我欠你一條手臂。”
“不是你欠我手臂,只是我們誰也不欠誰了。”方怒兒說,“你在牢中保住我,讓我練成這絕世的劍術──其實那劍譜只有一個大意,它只是啟發了我,任何劍招每一出劍都有“非此不可”的一種方式,我據此而發揮、沿創,成了現在的劍招──我的手臂不是為你而斷,而是為太過輕敵而斷的。我再也不犯同樣的錯誤。可惜你還是把我救了回來,否則,我倒覺得已不欠你什麼了。”
杜愛花湊過去,看床上的他,眉毛是憂悒的,眼睛是憂悒的,鼻子也憂悒的,連緊抿的薄唇亦是憂悒的,加起來有一種少有的寂寞:“讓我看清楚你……”她說,“……你那少有的寂寞。”
她笑起來,的,可是就算她笑起來的時候看去都有些冷。床上的男子,在她看來,卻似連頭髮都是有生命的。他掉落在枕上的頭髮,她有點不忍去拂落床下,而把它們一一拾起,藏於匣中。
自從見到了他,她的過去就像是遺失了的日誌。
他就算連受傷的時候,都有一種力量,能沸你的騰,熱你的情,可是他本身卻又是寂寞的、憂悒的、世與他相遺的。
她覺得他像一頭龍,沒有久蟄的潛伏,就不會有躍天九萬里的騰翔。
“聽說有很多女子喜歡你,”杜愛花盈盈的坐近床邊,忽然想到,便忽然就說,“但你誰也不喜歡,是不是?”
方怒兒臉不改容,只輕輕的道:“你背後有人。”
杜愛花沒聽清楚:“嗯?”方怒兒仍神色不變的說:“有人來了。”杜愛花一時仍未會意過來:“嗄?”
方怒兒忽然大叫一聲,翻身而起,拔劍而出,就算在養傷的時候,劍仍在他垂手可及之處。劍在杜愛花鬢邊、頭旁、頰側閃動,杜愛花可以感覺得到方怒兒的劍與對方的劍交擊時發出來的星花濺膚,可見兇險。
──因為要護著自己,所以方怒兒才十分險殆。
忽然劍擊之聲遽止。
杜愛花一回頭,只見一人臉色慘白,一身雪袍,連眼睛也是四白,只滿腮青刺刺的鬚根,手裡著一柄極長又細的薄劍,盤膝端然坐在瓷凳上。相比之下,方怒兒的劍還不及他的劍一半的長。
杜愛花花容變色:“丈大夫?”
那人冷笑道:“你給我站一邊去!你那一套,休想誘得了我!當年你養父要我把你肚裡的東西拿掉,我一早就什麼都看透了,有什麼好照料的!”
杜愛花一見這個人,渾身解數都失去了解和數的能力。
方怒兒望了望神容慘淡的杜愛花,又看了看冷如冰雕的丈大夫,忽然問:“你很恨他?”
杜愛花噙著淚,點頭。
她一向不流淚。
就算是噙著淚,她也不讓它流出來。
──一旦流淚,就好像是一切都崩潰了,像哀呼一樣只剩下個向人求救和與人求饒的意義。
“那還不簡單,”方怒兒輕描淡寫的說,“殺了他就可以了。”
杜愛花全身一震。這一句話像一刀剜去了她一個纏身多年的傷口。
丈大夫說:“你是方怒兒?”
方怒兒道:“多此一問。”
丈大夫道:“聽說你會一種叫“非此不可”的劍法?”
方怒兒道:“我就是用這種劍法來殺了你們幫裡的少幫主。”
他手上的劍映得室內三人都臉上發青。
丈大夫看了看他的劍,又看了看他,喉核動了一下,才道:“聽說你還要殺我?”
方怒兒道:“三個月前,我有個朋友叫做衛沖沖,他跟你提起我的劍法,你說:“那是小孩子的玩意,當個屁都不響。”衛沖沖為我辯護,你還毒打了他一頓。”
丈大夫道:“對,我只折了他兩隻腿,本該把他腰脊都折斷的。”
“可是後來他自殺了。”方怒兒道:“你惹了我的朋友,就是惹了我。”
丈大夫道:“我惹你又怎樣?”
方怒兒道:“誰惹我,誰死。”
“你死吧,”丈大夫道:“不過她先死。”
他猝然出劍。
劍刺杜愛花。
他認準杜愛花是方怒兒的缺點:只要他想救她,她就是他的破綻;而方怒兒本身並沒有破綻。
丈大夫一劍刺向杜愛花,方怒兒果然就掠到了杜愛花的身前。
丈大夫正中下懷。
他的劍長,方怒兒的劍短。
他同時也發出了“血癬”。
方怒兒沒有避。
他不能避。
他避得了,杜愛花卻躲不了。
他一劍直刺丈大夫。
──他用短劍刺使長劍的人,他究竟是想死,還是瘋了?
死的是丈大夫。
──他死的時候是瞪著眼珠的,因為他實在不明白:為何自己劍長,方怒兒劍短,卻是方怒兒先刺入他的心窩,而不是他先刺殺方怒兒?方怒兒究竟使的是什麼劍法?到底為何非要如此不可?
方怒兒刺殺丈大夫的時候,也著了一記“血癬”。
──他如果不是已失一臂,就一定能接得下來。
──他要是能夠閃開,就一定能躲得了。
──他要是無需護住杜愛花,就一定能避得過去。
著了“血癬”的他,倚著床沿,滑坐了下來,以手執劍尖,把劍柄遞給杜愛花,以一種漠不關心的神情,喘息著也詭笑著說:“殺了我吧,請你。”
劍青寒。
劍似長了一層厚厚的綠苔。
──是名“青苔劍”。
杜愛花接下了劍。
第四章一條十分高興的蟲
人生裡總是有些事,比較不從容。譬如對自己所愛的人,對自己所怕的事,便是想瀟灑也瀟灑不來了。
對杜愛花來說,過去她無牽無掛,必要時,大不了就不活了。不活又如何?生有何歡?死有何哀?看得開、放得下,便自在了。可是,誰叫她遇上了方怒兒?
她接下了劍,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那個獅子一般的老人。
她對張傲爺獻出了劍。
──方怒兒的“青苔劍”。
“他在我手裡,這是他的劍。”杜愛花說,“傲爺,只要你高興,你可以拿他的劍去殺了他。”
──看來,她不僅獻出了方怒兒的劍,接下去還獻出了方怒兒。
──不過,既然已出賣了一名劍手的劍,出賣劍手也已理所當然了。
那獅子一般的老人獅子一般的盯著她,一改他平時像獅子一般的氣焰,他拿著劍,以手拭劍鋒,好像在想:這劍身結了這麼一層厚厚的苔,卻能輕易刺殺顧星飛、刺殺丈大夫。
“你要我殺了他?”
“不。”杜愛花說,“我要你用他。重用他。”
“哦?”
“因為像他那樣的人才,你若能重用他,比培養三千個子弟兵還管用。”杜愛花說,“您一向都是個能用人、愛用人的人。”
張傲爺怪有趣的望著杜愛花,從胸脯看起,再看腰,然後望定她的臉,彷彿眼前漠豔而寂麗的女子身無寸縷似的:“你又怎麼知道我會要用他這個人?”
“因為您是個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首要能容人。像方怒兒這種人,殺了便失去了,永遠也得不回來了。”杜愛花強使自已笑意如常,雖然她的手是溼的,腳是冰的,但既已來到這裡,就只有進,沒有退;只許成,不可敗了。“傲爺,不久前您原來的“豹盟三酒”是謝豹花、阮夢敵和段斷,但他們卻一叛二歿,可是您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又找來了溫心老契、唐青紅、雷念這暗器、炸藥、使毒的三大絕頂高手為您效命,便一定有過人之能,而且正要圖謀大舉,你連顧星飛這種不顧道義的人都用,所以更沒有理由會放著一個方怒兒不用的。”
張傲爺像看一隻小雞的看著杜愛花:“我怎麼知道方怒兒會終生向我效忠?”
“豹盟目下的首敵是“生癬幫”,可是,方怒兒刺殺了“生癬幫”的少幫主盛虎秀,又擊殺了“生癬幫”裡的第一殺手丈大夫,你想,盛一吊會放過他嗎?”杜愛花反問,“方怒兒不幫您,還能幫誰?”
張傲爺笑了。
笑得似一座怒海。
“不錯,當初我也曾想過要用他,可是,他太傲慢,不願為我所用。現在,他已只剩下一隻手臂了。”
“別忘了,傲爺,”杜愛花馬上提醒,“方怒兒是在斷臂後格殺丈大夫的。”
張傲爺笑容一斂,雙目發出萬獸之王的厲芒:“如果我要用他,你要我做什麼?──要不是有非我不可之處,你也不會來求我。”
“好。”杜愛花也很乾脆,“他著了丈大夫的“血癬”,除了盛家以外,就只有梅縣“老字號”溫家的高手能祛毒。”
“果然。”張傲爺呵呵笑著,一邊梳著他那一蓬鬢髭不分的黃色鬍鬚,“你要我下令溫心老契替方怒兒解毒?”
“你替他解了毒,就是救了他的命,”杜愛花說,“他的命就是你的了。”
張傲爺伸出了血紅的長舌,竟在獅鼻上一舐,很有滋味的道:“看來,是我佔便宜了。”
杜愛花當仁不讓的道:“是我介紹的好。”張傲爺變得笑眯眯的說:“這麼說來,你如此有我的心,理當有賞。”
杜愛花笑問:“賞我什麼?”
“賞你嫁給我,當我第廿八號妾侍。你別怕,嫁了給我,你跟別人鬼混,只要不給我撞見上,我也不管你的事。你放心,只要我寵你,你大可寵妾滅妻,只要你滅得了,我也絕不介意。”張傲爺的臉是笑的,眼卻一點笑意也沒有,“你當這是條件也可以。杜愛花,這些年來,我和盛一吊、張侯、蔡戈漢、劉片雪、仇十世、虞永晝……誰不想得到你?但就是會耍,使大家誰都不敢動你──而今,是你自己求上門來,這是我開出來的條件:要救方怒兒,可以;要用方怒兒,可以──但你也不能不有點表示,有些回報。”
他像大聲咳嗽一般的笑道:“我張傲爺一向言而有信,但可不是個與人為善的人──誰知道方怒兒日後會不會反出豹盟?”
他坐著都比人站著高。他的手臂比常人的腰還粗。他在獅皮椅上環臂端詳著眼前的女人之際,真像一隻狐狸,在看一隻小雞;又像一隻公雞,在看一條小蟲。
──小雞怎麼想?
──小蟲怎麼想?
誰也不知道杜愛花真正是怎麼想的。
──但如果她是一條蟲,此際她臉上的神情,應該是一條十分高興的蟲。
第五章孤寂以無人之劍,刺傷她
方怒兒乍醒的時候,發覺自己滿唇都沾滿了螞蟻,就像唇上長滿了密密的鬍子一樣。
後來他發現那不是蟻。而是藥,一種會動的藥。
他霍然而起。
──三肢無力,天旋地轉,然而劍還是在的。
燈下,杜愛花仍然端坐在那裡,像一件華麗的衣服,像一道影子多於像一個女子。
另外還有一個人,臉白白的,帶一點滑稽,也不知是因為他的頭髮還是因為他的腰,卻叫方怒兒想起了鳳梨。
那像鳳梨一般的人說:“你醒啦?”
“我現在已翻身坐起,”方怒兒沒好氣的說,“不是醒了難道是屍變不成?”
“你別生氣,”那鳳梨般的漢子說,“怎麼說我都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方怒兒對自己唇上下頷“爬”滿的東西,感到非常不安,他指了指這些蠕動的事物,說:
“……這是什麼?”
鳳梨人說:“疙瘩。”
方怒兒奇道:“疙瘩?”
鳳梨人道:“一種藥,一種能治好“血癬”的藥。沒有這種藥,你就會雙頰發紅、兩腮發燒,繼而呼吸困難,直至窒息而死。”
方怒兒問:“……你是誰?”
鳳梨人笑了。
“其實我不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他指了指那個在燈下端的麗人,“她才是。”
說罷他就走了。
像一陣咫尺天涯的風。
房裡就剩下在床上孤疑的他,和在燈下綽約的她,還有那燈色。
明明誰都在房裡,誰都未曾離開誰,卻有一種天涯蒼茫的感覺。
“他是溫心老契,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物。”杜愛花笑笑說,“是他醫好了你。”
方怒兒平靜地道:“他醫了我幾天?”
杜愛花道:“十一天了。”
方怒兒問:“這十一天你一直在這裡?”
杜愛花道:“不,我還有事要幹:我去嫁人了。”
方怒兒道:“嫁給張傲爺吧?”
這倒令杜愛花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方怒兒淡淡的說,“張傲爺不會無緣無故的就派溫心老契來治我中的毒。”
杜愛花忙道:“傲爺要救你,是因為要重用你的才。”
方怒兒說:“我沒有才。”
“你有才,但你沒有選擇。我說過,在江湖,不是一個人就闖得了蕩得成的。你已得罪了劉片雪,“斬經堂”也不會放過你,而今你又跟“生癬幫”結仇,你不投靠“豹盟”,就只有死路一條。”杜愛花有點情急的道:“張傲爺為了要徹底對付“生癬幫”的勢力,所以才千方百計,把“老字號”溫家高手溫心老契請了過來,專門破解“生癬幫”的絕門“癬毒”。同樣的,“生癬幫”的盛一吊,為了要對付張傲爺的“大折枝手”,他把“大孤山派”的戰渺渺請了過來,把“生癬幫”副幫主的位置虛位以待。戰渺渺的“神手大劈棺”正是“大折枝手”的剋星。張傲爺要消滅“生癬幫”,志在必得,他一定會重用你,來剋制盛一吊和戰渺渺。”
方怒兒道:“你說那麼多,只不過是要我效忠豹盟?”
杜愛花委屈的道:“我只是不想你與天下人為敵。”
方怒兒笑了一下,“你放心,我早已想找人投靠。在江湖上獨自闖了這許久,我已覺得累,覺得凍,覺得精神不集中了。我也想有部下可以叱吒一時,有局面讓我風雲一陣。”
“你放心吧,你已為我做了這許多的事,我已不能不是“豹盟”的人了。”
方怒兒說。
他的神情對杜愛花而言,像是孤寂以無人縱控的劍,刺傷了她。
加入“豹盟”,張傲爺給方怒兒的第一個任務是:殺人。
──殺“妖神”戰聰聰。
“你對付的是“生癬幫”的一流好手。“生癬幫”的高手有一特點,生存力強,終年可只吃青苔、白菌維生,跟龜息、冬眠的那一類動物一樣,可以忍耐超乎常人的打擊。你必須殺了他們,不能傷他們,因為無論多重的傷,他們都會好得奇快,快得不可思議。”
張傲爺在下命令的時候這樣嚴厲的提醒方怒兒。
他派溫心老契跟著方怒兒一起去進行殺人的任務。“萬一你又中了“癬毒”,身邊畢竟還有解毒的人。”張傲爺說。
──看來,張傲爺對獨臂的方怒兒仍“不太放心”。
方怒兒用了十七天殺了“妖神”戰聰聰。
溫心老契好不容易才跟上了戰聰聰的梢,好不容易才等到他落單,好不容易才在一處給砍伐過的斷柯殘林下手,“十虧九空”中的十五人包圍了戰聰聰,激戰之際,方怒兒卻只觀戰,不動手。
“叛徒!”溫心老契似是怒極,就在他氣得像要下決心日後回“豹盟”時要揭發方怒兒是個“叛徒”之時,方怒兒忽然出了手。一劍刺在一段斷木上。
“斷木”慘叫、急躍、反撲。
──原來他們圍攻的“戰聰聰”不是戰聰聰。
真的戰聰聰“化身”成了一塊木頭。
戰聰聰終於死在方怒兒劍下。
回到“豹盟”,張傲爺馬上晉升方怒兒為“豹盟”七路香主,然後又給了他第二項任務:──殺“殘骸公子”戰貌貌。
“你要對付的是“生癬幫”中的絕頂高手。“生癬幫”的頂尖兒高手,武功練到極致,身上會結上一層斑癬,有的長在指間,有的長在腳底,有的長在臉上,有的長在頭上。功力越高的人,結癬越厚,掌力不能透,利劍不能穿──卻不知你的劍……”張傲爺這番話,已比十七天前他吩咐的語態溫和多了。
他還問:“你到底是怎麼知道戰聰聰會化身成一段斷木?你是如何使出那“刺木一劍”的?”
“我不知道,”方怒兒淡淡地道:“我只知道非此不可的刺出一劍。”
方怒兒殺戰貌貌,用了廿七天。
回來時他已筋疲力盡。
溫心老契在回來向張傲爺報告的時候,語音是充滿佩服之情的:“方怒兒一早就找到戰貌貌,總共行刺了他廿七次,廿六次俱劍中他的要害,可是都刺不進去。戰貌貌全身都結滿了厚厚的癬,根本沒有罩門。到了第廿七天,方怒兒卻不用劍尖去刺戮,而用劍穗繩絲一刺,就刺入戰貌貌胸膛裡──”
張傲爺大笑。
他為方怒兒設宴、遞酒、觀舞、贈帛,錦衣玉食三十三天,先升了方怒兒為十二路壇主,還在方怒兒耳邊悄悄的說了一句話。
“愛花雖然嫁了給我,但她仍堅持要住在“樓上樓”裡,”他挾了一隻眼睛──像他那麼一個獅子般的老人,忽然做出這種動作來,未免有點滑稽突梯,“她怪寂寞的呢。”
而三十三天以來,方怒兒所有的僅有倦意。
到了第三十四天,忽然,在張傲爺一揮手之下,音樂停了,舞停了,戲班停了,嬉鬧停了,人也散去了,然後張傲爺又頒發下第三個任務:──殺“大雷神”戰渺渺。
“你要對付的人是“生癬幫”副幫主戰渺渺。戰渺渺雖是生癬幫的人,但卻藝成於“大孤山派”,他精擅的是“神手大劈棺”的絕技,那是用來剋制我“大折枝手”的一種武技──別的我都不必多說了,如果你殺得了他,“豹盟”副盟主的位子就是你坐的。”
方怒兒殺戰渺渺,用了三十七天。
他一回來,就昏死了過去。
這次溫心老契的轉述是充滿了恐懼:“我……我看見他們的決鬥……太快了,……太可怕了……太……我把他們給追丟了……”
張傲爺高興的猛梳鬍子。
他向來一高興,就梳鬍子。
“你殺了戰渺渺了是不是?”張傲爺在方怒兒一口氣死去又活過來之際劈面就問:“好!要得!你是怎麼殺他的?”
“他是個殺不得的人,戰渺渺,”方怒兒有氣無力的說,像一個醉酒的漢子多於像一個筋疲力盡的人,“我只能把他逼落“萬丈崖”。”
“那就夠了!”張傲爺高興得鬍子和鬢髮都攪在一起,他大力去拍方怒兒的肩膀,使他和他都幾乎隱約可聽到肩胛要碎裂的聲音:“好!以後你就是我的好幫手!”
但他絕口不提原先答應過要擢拔方怒兒為“副盟主”的事。
方怒兒也不問。
──他們兩人,好像都忘了此事。
第六章吃痣
他在初遇杜愛花的時候,她在嘔吐。他在初見小指的時候,她在流血。嘔吐和流血,對方怒兒來說,就是殺人的感覺。他是個殺手,殺了人之後,對方難免要流血,如果他自己不流血,就會有嘔吐的感覺。
有些人聞到一種香味,就會想起某個女人;有人看到某一種花開,就會想起某一場約會。方怒兒則不然。嘔吐令他想起美得明目張膽的杜愛花,流血使他想起清麗得見血封喉的小指姑娘。
那一次,他上樓上樓找杜愛花,本來想告訴她:他剛接下了三項張傲爺交代下來的任務,近日不一定會有時間來看她。
可是那天樓上樓的樓下,聚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杜愛花走下來的時候,人群裡只有少數人抬起頭來看她。
這是很少有的事。就算杜愛花走過街上,恰好遇上有人跳樓自殺,人們還是想多看這漂亮的女人幾眼,而情願錯過那生死一霎。
方怒兒卻不是多事的人,他也不想多管閒事。
他迎上杜愛花,杜愛花在站得比他高兩級的階上說:“你去看看那小姑娘吧,她在流血。”
方怒兒從上面往下去,就這樣看到那小小女孩的嗔、喜、笑、怨、怒、忿、悲,看見那小女孩手指上淌血,臉上流淚,但不管流血還是流淚,她都美得讓方怒兒心裡感悟到陌生,驚覺到熟悉,而且亂得七零八落,無可收拾。看見這女子,他隱約覺得心底深處發出了一聲狂喊。
他在看她唇上那一顆慧黠小痣的時間,還多於一切,所以他看了許久,聽了許久,還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
杜愛花問他:“你怎麼了?”
方怒兒如夢初醒:“她怎麼了?”
方怒兒問了才知曉:原來“樓上樓”除了煙花之地,也設有庖廚,客人也可以在此飽餐美食,大快朵頤。今天,劉片雪的次公子劉之惡來此尋歡,先到水閣選一條清蒸作餚的鮮美肥魚;劉之惡點了一點,卻恰好遇上這小姑娘也極喜歡這條魚──這小姑娘是要回去養的,而不是殺而烹之。於是跟劉之惡起了衝突,劉二公子見她天真漂亮、年幼可欺,便要佔她便宜。小姑娘卻是跟幾個漢子一起來的,也不甘受辱。小姑娘硬把那尾魚奪了回來,置回缸中,不料,卻給那魚往她食指噬了一口,登時指頭流血。小姑娘見大魚恩將仇報,便哭了,很傷心。劉之惡一夥便乘機調笑她,維護她的漢子便與劉家的人衝撞起來,但不是劉之惡的對手,於是他更加放肆的調戲這小姑娘。
方怒兒問:“這小姑娘你認識?”
杜愛花欲言又止,只說:“她是好女孩。不要讓他們為難她。”
方怒兒馬上就躍了下去,擋在小姑娘面前,揮手推開了幾名前來調戲的惡僕。
“你們少惹她!”他說。劉之惡怪叫道:“你是什麼東西?”
方怒兒冷冷地道:“你們最好也不要惹我。”
“我豈止惹你?”劉之惡尖聲道:“我還要揍你哪!”
這句話說完,劉之惡便走了。
因為他缺了三隻門牙。
──他的手下們,也沒有一個是“完整的”離開“樓上樓”。
趕走了這些惡客之後,小姑娘很好奇的問他:“你是誰?”
方怒兒忙說:“我是方怒兒。”又問:“你的手指怎麼樣?”
小姑娘給他看小指頭。手指小小的,秀秀的,伸出來,血正在上頭冒著,紅得美麗絕倫。方怒兒從來也沒見過那麼美麗的紅色,而且,這小小的手指豎在那兒,像要他保住一個甜蜜的蜜多於像一次受傷。
方怒兒手忙腳亂為她包紮傷口,像一個從未見過傷口的人。“你怎麼只有一條手臂?”小姑娘毫不諱言地問:“給人砍掉的時候一定很痛的吧?那真是個大壞人。”
方怒兒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是好。
他看著這小女孩子的眯眯眼,他的眼也有點眯了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撥了撥額前的劉海──也好像不是劉海,而是恰好以美麗的弧度垂下來的秀髮──伸一隻手指豎在他的鼻前,笑嘻嘻的望著他,不說話。
方怒兒說道:“怎麼?”
小女孩笑嘻嘻的道:“我就叫這個。”
方怒兒笑道:“小指?”
小女孩頑皮的笑起來,又用皓牙去輕咬她下唇上那個狡獪的痣。
方怒兒擔心她咬著咬著,終有一天會不小心吃掉她唇上的痣。
──也許到那一天,他還可以去問她:“你唇上的痣好吃嗎?”
她或會一時聽不懂,側頭問:“什麼?”
到那時候,他就可以很得意的告訴她:他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知道她嘴饞,一定會吃掉她唇下的那顆痣。
一恍惚間,他的幻想已從許多年月裡轉了一趟,然後才如大夢乍醒般的問下去:“姓什麼?”
小女孩收了小指,把手收到後面,說:“不告訴你。”
方怒兒像哄小孩子的說:“那我就叫你做小指姑娘吧?”
“由得你。”小指姑娘又去看自己受傷的小指,然後逕自去罵缸中的那尾魚:“好沒良心的東西,我救你,你咬我,真傷我心。”
方怒兒笑道:“你怎麼當它是人。”
小指姑娘靈靈的眼一眨,“你不當它是人,它才不當你是魚哪!”
方怒兒就是生氣不起來,只說:“好厲害的小嘴!”
那幾名跟著小指姑娘前來的大漢,都上來謝過了方怒兒,要小姑娘跟他們回去。
方怒兒真的有點急了,怕這一別,便沒有再見之期。人生裡有許多事都是這樣,一旦失去了,便永不再來了。他跟這小姑娘才一陣子,便覺得整個人都清爽了起來,這是他從未遇過的事,從未有的感覺。
他急著道:“你……”一急,下面的話,反而不知怎麼說下去了。
小指眨了眨眼,等他說下去。
他還是說不下去,只看著她唇邊的痣,說不出一個字。
小指笑問:“你吃不吃魚?”
方怒兒老實的答:“吃。”
小指姑娘認真的說:“你再吃魚,我可不睬你。”
方怒兒也認真的答:“你不給我吃,我便不吃。”
小指姑娘粲然的笑了起來。
她笑的時候有一種清香的味道。
“改天我帶你去看我養的魚。”隨後她說了一個地點。
她說完便走了,走了之後,餘音彷彿還在那裡。
方怒兒決定以後再也不吃魚。
他還特別買下了“樓上樓”那尾“會咬人的魚”──他覺得那條魚並不是“忘恩負義”,而是“知恩圖報”:報答的方式就是讓他結識了小指姑娘,小指姑娘認識了他。
他跟杜愛花說話的時候,才發覺衣襟上沾了點血跡。
──那定必是小指姑娘的血。
這樣想的時候,食指彷彿也微微在痛,而心裡卻有溫馨的感覺。
杜愛花的態度卻很冷漠。“你今天來有什麼事?”她問,“你一向都是沒有特別事就不來的。”
“我是想向你說一聲,傲爺交給我三個任務,我至早也要在三天後才能回來。”方怒兒這才想起他來的用意。
“……哦。”
“……怎麼?”
“沒什麼。”杜愛花即說,“你什麼時候走?”
方怒兒這才發現他已太遲,“──現在得馬上出發。”
──張傲爺交給人的任務,自然都不好辦,但也不得不辦,不能不辦。
“……我本來有話要告訴你的,是關於那小指姑娘的,不過,”杜愛花笑笑,“一切等你把事情辦完之後再說吧,反正也不過是三天的光景而已。”
於是方怒兒便走了。
帶著他衣上的血漬而去。
──這襟上的血漬,彷佛就成了他最得意洋洋的沾沾自喜。
杜愛花望著方怒兒匆匆來去,但在匆匆之間,卻像完全脫了胎換了骨,這使她除了感慨之外,還感到悲哀。
無論是感慨還是悲哀,有一點,她覺得是有必要告訴方怒兒的:
小指姑娘姓盛。
──她是“生癬幫”幫主盛一吊最小的女兒。
杜愛花以為在三天之後她就可以告訴方怒兒這件事。
──那也不過是遲了三天而已。
可是三天之後,方怒兒沒有來。
她打聽到他已把事情辦完了,而且回來了──甚至在事情還沒有辦完之前,他每次辦好了一件,立刻不計晨昏的趕了回來一趟,次日又趕去把接下去的任務繼續。
他那麼趕,顯然是為了要見一個人。
三天後他沒有來,三十天後仍沒有方怒兒的蹤影。
──一向不失信、不失約的方怒兒,竟對她失信、失約了。
第三十一天,杜愛花找到了方怒兒。
她告訴了他小指姑娘的身分。
“沒有用了。我是在跟她一起第三天後便知道了這件事。”方怒兒堅定而悲哀的說,“如果在我還沒下去救小指前先知道她的身分,也許還有點管用。”
他自嘲的笑了笑,“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常笑,神情不大憂鬱了,笑容也跟以前不同。
杜愛花想問他:
有沒有想過盛一吊會怎麼想?
但她沒有問。
她知道方怒兒當然會想到──就算方怒兒沒想到這一點,盛小指也一定會想到了,並且早已遇上了這些難題。
她也想問他:
可知道張傲爺會有什麼反應?
可是她也沒有問。
因為她知道方怒兒也不在乎。
“很好,”她說,“這件事,既然已知道一切後果,就去幹你們最想幹的事吧。請別顧慮我。我只是你的好朋友。”
“我一向都會幹我要乾的事,”方怒兒對她充滿感激的說,“有時候,我不是個殺手,只是個瘋子。”
他開朗的說:“只有現在,我是個幸運的瘋子。”
第七章一步不讓,讓一步則亡
幸運的瘋子跟不幸的瘋子有什麼不同?幸運的瘋子是天才,而不幸的瘋子是白痴,如此而已。
──這樣的話,到底方怒兒是天才還是白痴?他的作為是笑話、愚行,還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他對杜愛花是感恩,對盛小指才是感情。有一種戀愛,叫人遇上了,不惜生死以之,不理後果前因。方怒兒遇上了,他覺得他的幸運,也是他的在劫難逃。
可是這太大的、太滿的、太盈的幸運像慧星一樣,緊隨著許多不幸:
首先,是盛一吊發現了這件事。
他把盛小指抓了回來,嚴禁她外出。
方怒兒不顧一切,獨闖“生癬幫”。──他殺過“生癬幫”的左護法“妖神”戰聰聰,殺過“生癬幫”的右護法“殘骸公子”戰貌貌,殺過“生癬幫”幫主的兒子盛虎秀,殺過“生癬幫”的第一殺手丈大夫,殺過“生癬幫”的副幫主“大雷神”戰渺渺,整個“生癬幫”,給他殺得人才凋零,七零八落,“生癬幫”恨他入心、入肺、入骨、入髓,而今他竟然還敢獨闖“生癬幫”,要娶“生癬幫”幫主的女兒。
──盛小指原先並不知道這些事。
──“生癬幫”幫主盛一吊曾經利用他的大女兒,與“多老會”“和婚”,以期篡奪“多老會”的大權,結果卻釀成慘劇,盛小牙亦因而身死,盛一吊痛定思痛,決心不讓小女兒盛小指再涉足江湖事。
──所以盛小指完全不知道搞得“生癬幫”氣勢凋零的就是方怒兒。當她知道這一點的時候,跟方怒兒的感覺都是一樣而且是一致的:
太遲了。
──他們已遲得不能再拔足出來;遲得已不能也不懂得再去“仇恨”對方了。
方怒兒闖入“生癬幫”,儘可能不傷人,到頭來,不傷人已無法前進的時候,他便儘可能只傷人,不殺人。
他終於闖入了“生癬幫”。
──可是盛小指卻剛剛偷逃出來,要去“豹盟”找方怒兒。
知曉這種情形,方怒兒幾乎要吐血。
他開始覺得冥冥中若有天意,那麼這天意實在正玩弄著他。
他立刻趕回“豹盟”,和他身負十一處傷口。但盛小指已落在“烈酒”雷唸的手裡。
雷念確是一杯“烈酒”。
──不管是敬是罰,這酒都不好喝。
絕對不好喝。
方怒兒一向不主動惹人,但別人也不能惹他。
──現在他寧願人惹他,也絕不可去惹盛小指。絕對不要惹她。
那是一間鐵石打造一般的密室。
“傲爺已經知道你的事了。”
這是雷念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的語音像在拉動一扇生了鏽的鐵柵門。
方怒兒身上十一處傷口都在痛。
更痛的是心。
因為他看見盛小指給打腫了半邊臉,淚流了滿臉,連頭髮也給扯落了幾綹,落在地上,但她沒有哭。
她強忍不哭。
──哭和流淚畢竟是兩回事:有的人是流淚,不哭;有的人只哭,但沒有淚。當然也有人既流淚也哭泣。
盛小指不想讓方怒兒為她分心。
方怒兒一見盛小指,因為心太痛,所以還是分了心。
“傲爺說,假如你對豹盟還是忠心,你就在我面前,殺了她!”
雷唸的顏面也像是蝕了的鐵。
“你殺了她,傲爺大人有大量,前事不究。”
說完他就笑。他的笑容像是笑蝕了的嘴臉。
方怒兒知道雷念是江南霹靂堂“封刀掛劍”雷家堡的高手──江南雷家自從揚言不再跟一般武林人一樣使刀弄劍之後,他們在爆炸藥物和內力、指功的使用和研究,已達天下只此一家的巔峰。
──雷念更是雷家好手中的好手,要不然,張傲爺也不會力聘他來了。
雷念最可怕的是他的爆炸力。
但對雷念來說,方怒兒最令他覺得可怕的是:這人竟一步不讓。
對方怒兒而言,戰鬥就是要打敗對方,他非旦一步不讓,每一劍刺出,都非此不可,讓一步則亡!
“你不肯殺她?”雷念帶著鐵腥味的笑道,“傲爺果然猜得不錯:你有異心。”
“你不肯放她?”方怒兒忍怒比忍痛還甚。
“我不但不放她,還要殺了你。”雷念說:“其實她今天落在我手上,而不是唐青紅的手中,她已夠幸運了。”方怒兒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你全身都是傷,”雷唸的語音比鐵還堅定,“你沒有傷也不是我的對手。算了吧,你在“豹盟”的地位得來不易,我就替你殺了她吧。”他一手扯起軟倒在地上的盛小指。
方怒兒怒叱:“不許動她!”
他出劍。
他的劍已與他心意合一,幾乎比他出劍還先出劍。
雷念卻似早已料中。
他身形一轉,以一種大軍壓境,強者碎弱的身姿,向方怒兒擊出一掌。
他這麼一轉身,方怒兒的那一劍,變成是刺向盛小指。
方怒兒只有收劍。
忙著收劍。
──這一收劍,先勢便失。
他只有棄劍去硬接雷念這一掌。
這一掌接個正中,方怒兒初接只覺得一股強大的爆力湧來,他連退十一步,卸去勁力,使得鐵石鑄成般的硬地,為之碎裂。方怒兒好不容易才喘了一口氣,忽覺掌中尚有餘勁,又退了三步,忽覺那明明已壓下去的餘力遽變成巨浪濤天般的威力,令他哇的吐了一口血,又連退三尺,才平息下來。不料,勁力竟未全消,爆力又來,方怒兒再退、吐血,半跪半跌,以手支地。他喘息著,卻聽盛小指為他驚呼:“……你怎麼了……”他正要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但那一股爆炸般的餘勁,又在體內捲起千堆雪,他一開口,又吐出一口血箭!
這是雷唸的一掌之力。
好一烈酒!
──誰都喝不下的酒!
雷念鐵石交鳴一般的笑道:“是不是?我都說了,你絕不是我的──”
話未說完。
──這句話他根本說不完。
方怒兒已彈起、拔地上劍,標出、青虹陡起,釘入雷唸的右肋裡。
那一霎間,雷念用了八種身法、五種步法,還有十三種應變之法,都來不及、都閃不開、都沒有用。
雷念中劍。
他聚全身爆炸之力,還待還擊,但炸力反而因傷痛而在體內自爆,幾乎先炸死了自己。
“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你知道我為什麼留你一條命嗎?”方怒兒喘息著說,“因為你剛才並沒有用小指姑娘來威脅我──你大可這樣做,但你沒這樣做。”
說完了之後,他忽然又蹌蹌踉踉倒退七八步,原來雷念剛才那一掌,餘力未全消盡。
雷念長嘆。
他的語音不再如金石交鳴。鮮血已流走了他的殺氣與豪情。
他自襟內掏出一顆染血的藥丸,看去只不過像一粒鐵砂子,遞給方怒兒:“中了雷家的“掌心雷”,你還是服下它吧──傲爺不會放過你的。”
第八章我那些小悔不值一提
雷念貌似鐵石,看去連他的內裡也是鐵石心腸,可是卻是個脆弱的人,不然他也不會把解藥掏給方怒兒。方怒兒貌似柔弱,神情憂悒,可是他卻有著九頭豹子撲出去的鬥志和十頭野牛扳不回來的堅強。
不過,在天涯海角逃亡的時候,方怒兒才發現,盛小指比他所想像的都堅決多了。
“我殺了你們幫裡的人。”
“我知道。你殺的時候並不認識我。”
“我害得你們幫裡零星落索。”
“我知道。你不得不做。”
“我激怒了你的父親。”
“他的作為也一向鬧得天怒人怨。”
“我殺了你的哥哥……”
“……”
“──為了我曾殺了你兄長,你可以把我另一隻手臂也砍下來。”
“我砍你的手臂有什麼用?砍一劍,我就多一位兄長嗎?”她認真的神情仍然是天真的,但這天真是來自至誠至真,“如果你真的對我好,我真的對你好,我們那些小悔不值一提。不管我們做了什麼事,還要做什麼事,只要我們還在一起就好。”
聽了盛小指這番話,方怒兒就帶著她,逃亡得更起勁、更有信心、更一往無懼。
他們終於逃出了生天。
直至那一天,他們逃到了“指兒峒”,見著了在“小螞蟻”遭“豹盟”殲滅前已脫離組織的老友“汝倒也”何原耶。
直至何原耶告訴他江湖上各家各派各路英雄好漢都收到了“豹盟”對方怒兒的“決殺令”,格殺方怒兒的理由之一:除了背叛“豹盟”之外,還指責方怒兒害死了盟友雷念。
──雷念當然不是方怒兒殺的。
──是誰殺的方怒兒也心知肚明。──這件事聽說也驚動了“封刀掛劍”雷家高手,要殺方怒兒來替雷念報仇。
另外,“決殺令”還有一個附帶說明:
杜愛花已落到張傲爺手裡。是杜愛花把方怒兒引進“豹盟”作“臥底”的。張傲爺有權“處置”杜愛花,如果方怒兒是條漢子,應該自行回來或救或換走杜愛花。
“你當然不會回去。”何原耶說完了消息,馬上便說:“你也不應該回去,而且,當然也不能回去。”
方怒兒聽了這訊息,也沒表示什麼,只陪著、護著盛小指,痛痛快快的玩了一整天。
到了入暮,盛小指忽以冰涼的指,緊緊握著方怒兒的手臂,把頭依偎在他的寬闊的胸膛,睫毛輕顫著,直到夜幕低垂、繁星亮起,她才因微寒似的顫著輕聲問:“你是不是要回去?”
方怒兒說:“是。”
然後他感覺到盛小指的手指愈漸涼冷。
好久,盛小指才問:“為什麼?”
方怒兒說:“小指,我願為你而生;但如果她有事,我願為她而死。”
盛小指沒有說什麼。誰家的炊煙將熄,平原的燈火一一點起。大樹是有呼息的。大地也是有呼息的。然而她卻覺得很淒涼。在她身邊的男子,左肩微斜,胸膛卻很溫暖,一點也不像是她快要失去他的情景,彷彿他們可以在這兒永久的住下來,從此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荒地老無憂無慮的生活。……然而她覺得很淒涼。遠處的石欄裡大概有一頭豬在說夢囈,晚上的梔子花比白天還香,她甚至還嗅到明天的蒸籠包子是什麼餡的味道,野葛蔓仍然在她足踝邊回纏……哎,然而她仍是覺得涼。
覺得淒涼。
他離開她的那天,方怒兒問了一句:“小指,你唇上的痣好吃嗎?”
那時候,她唇上的痣已經淡得像一點遺忘的記憶了。
第九章高手手下的高手
每一個家族,都跟每一個組織一樣,只要成員一多,就會出現“敗類”。“敗類”最可怕的傷害是在:傷害了人,傷害了家,傷害了整個組織,可是他還覺得自己十分無辜,而且絕對是個可以供起神位來的大功臣。
四川蜀中唐門是有名的世家,一樣有“敗類”。唐青紅無疑就是這種“敗類中的敗類”。
──可是張傲爺把杜愛花“交給了”唐青紅。
這個做法當然充滿惡意。
──誰都知道唐青紅是個用心狠手辣來憐香惜玉的男人,不然,他的外號也不會叫做“花酒”了。
此刻,他也正跟杜愛花提起這一點:“我當然有辦法令你說出來,不然,我就不叫“花酒”了。喝“花酒”是要付出代價的。你最好早點說,否則,“酒”喝得越多,恐怕賬你付不起。”他露出一口黃牙,笑說:“這是我第七次問你了,你再不答,身上又要少掉一樣東西了,嘖嘖嘖,其實這又何必呢。”
地上有血。
有嘔吐出來的穢物。
有一隻耳朵。
三隻門牙,一隻臼齒。
一大束連皮帶肉冒血的烏髮散落於地。
還有一隻尾指。
──七件本來是長在人身上的東西。
──七個沒有得到答案的同樣問題。
杜愛花倒在血泊中,喘息,格格慘笑。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她一向怕痛,唐青紅卻專以最痛的地方和最痛的方式來揍她。“你叫我怎麼告訴你?”她那隻尾指,不是切斷的,而是給生生拗斷的,其他就更不用說了。
唐青紅很無奈的笑了:“你知道傲爺為何要派我來問你嗎?”
隨即他發現杜愛花在眼裡滿盈的懼意,立刻又說:“別擔心,這次算是免費給你的答案:第一,傲爺知道是你把方怒兒引進“豹盟”來當臥底的,他要好好教訓教訓你;第二,傲爺明白你這種女人,不大容易出賣人,所以特別派我來;第三,他相信只有我才能夠讓你說實話。第四……”
唐青紅似乎有點累的用兩指夾夾眉心,很快便揪起一道邪異的紅印來:“……也就是說,他不會介意我對你做任何事。你是他已經玩過的女人,已沒有用了。他把你交了給我──做為一個高手手下的高手,我是絕不能令他失望的。我想你最好明白這點。”
杜愛花趴在地上,看著窗。
窗像天涯那麼遠。
窗外就是樓外。
樓外離她太遠。
室內燭光很亮,洞房花燭是這樣亮的吧?像她這樣一個女人,竟然未曾洞過房,實在也很悲涼的吧?黃山,指兒峒。杜愛花記得她初識方怒兒時候,方怒兒曾經這樣告訴過她。黃山,指兒峒。他是從那裡來的。且不管他對她有沒有她對他那麼好,但他卻是從來沒有騙過她。黃山,指兒峒。他大概和小指在那裡吧?自己卻仍在樓上樓來應這場劫中劫。這劫數大概也要走到盡頭了吧?黃山,指兒峒。自己當時為何沒想起來,其實這名字,早已註定了方怒兒和盛小指的宿緣了,可笑的是自己居然還把小指介紹給他,要他相救他命裡早已註定生死相依的姑娘。杜愛花,你這輩子是白活了、白美了、白做人了。黃山,指兒峒。當初他一點也沒瞞自己,今天我也不能賣了他。
她迷迷糊糊的往燭火爬去,──那點光遠得就像水上的月亮。
唐青紅看著她。
他知道她爬不去那裡。
“我再問你一次,好嗎?”他一字千金、字字珠璣似的道,“方怒兒躲在哪裡,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現在,你就把地點告訴我──”
杜愛花淌著血,給打落的門牙使她語音模糊:“我-不-知-道-你-叫-我-怎-麼-說-”
唐青紅又動了手。
他一手抓住杜愛花柔軟的胸膛,鮮血淋淋、連皮帶肉的扯了出來,順手還一拳把杜愛花打得直嘔吐。
“我再問一次──”唐青紅很欣賞杜愛花衫破處露出來染血的肌膚,“這次你不回答,你就不再有一張美臉了。”
杜愛花一面嘔吐,一面吃力的爬行。抓破撕爛的肉冒著血掛在衣衫之外,像一條條臘腸。
唐青紅突然動手。
這次他連問都沒有問。
杜愛花左邊臉全腫了起來,比另一片臉脹了三倍,臉骨已完全變形。
“我忽然很想揍你,所以,沒問就動手了,免得失去了打你的藉口;”唐青紅獸性的笑了起來,“現在你已不是美人了。下一個問題,你不回答,就得要變成獨眼醜婦了。──你想,一個醜陋的女人,還瞎了一隻眼睛,多可怖啊。嘖嘖嘖,要我是她的丈夫,我宰了她餵豬吃哦。”
“別打了,”杜愛花已爬到桌旁,千辛萬苦的挨住了桌子,顫著手在臺上摸索著,“再打,我可真要出賣朋友了。”
“朋友本來就是拿來出賣的,不然,要朋友來幹啥?”唐青紅的眼睛亮了。
“可是,就憑你,”杜愛花笑笑,“還沒資格讓我出賣朋友。”
話一說完,她的咽喉就往燒著的蠟燭一湊。“嗤”的一聲,蠟燭熄滅了,燭拗斷了,燭臺的串燭鐵枝刺入了她的咽喉中,一下子,血全湧到喉頭上去了。黃山,指兒峒,不知方怒兒還記不記得他曾在初遇時曾拋給她一支蠟燭?一點微芒是照不亮整個暗巷的。
第十章好手手上的好手
當方怒兒看到杜愛花那殘缺不全而且還給汙辱過的身體,他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既沒有呼喊,也沒有痛悔──他只像在慶祝一個喜慶節日一般的放出一道七金三藍一紅的煙花,然後他就直赴豹盟,腰畔攥著一支燭臺;這燭臺曾刺死了杜愛花。
從那一霎開始,他就不打算活了。
他殺入“豹盟”總堂的時候,身上總共是十四道傷痕。
十四道傷口絕不算多,他直闖“豹盟”之前,已有傷口十一處,另外還加上雷唸的掌創。
“豹盟”似乎也沒用全力來阻擋他攻入總堂。
張傲爺就在總堂等他,一副“無甚歡迎”的樣子。
這像巨獅一般的老人第一句就說:“終於把你給引來了。”
方怒兒第一句就問:“唐青紅呢?”
張傲爺大笑:“他在等著你呢!”唐青紅臉白白、鼻削削、顴骨高高,彷彿帶點羞澀的走了出來。
──不僅唐青紅,還有像鳳梨模樣的溫心老契和“十虧九空”中剩下的“八虧”和“七空”都來了。
他們似乎也“等”了好久。
“你完了。”張傲爺帶點同情的口吻,悲憫的望著他的獵物。
方怒兒望了望對手擺出來的陣仗,道,“這些都是高手。”
張傲爺像一座海般的笑起來:“他們都是我手上的高手。”
方怒兒忽問:“雷念是你殺的吧?”
“他已受了重傷,而且,他還把解藥給了你,”張傲爺道,“他已犯了兩項錯誤,況且,他的武功又著實太高,江南霹靂堂的野心一向不小,我不希望當年謝豹花的事件重演。我不得不防。”
方怒兒冷誚地道:“所以就先下手為強?”
“在武林中,”張傲爺在梳理著他的鬍子,“一向都是後下手遭殃。”
“你說得對!”方怒兒大喝一聲:“先下手為強!”
一說完,他就出劍。
劍刺張傲爺。
唐青紅雙肩一動,至少有三百粒紅豆,三百粒綠豆,同時罩向方怒兒。
──這些紅豆綠豆,雖然細小,但勁力非凡,每一粒足可自胸及背,對穿而過。
就在這時,一人疾閃而出。
大袖飄揚。
溫心老契已全變了樣。
神采飛揚。
他揚起了一隻袖子,另一隻袖子卻系在腰帶之後。
他那麼一站出來,眾皆動容。
──這就是嶺南梅縣“老字號”溫家的“毒門心法”:“單袖清風”!
紅豆、綠豆全都向唐青紅激射了回去。
──所不同的是:這些豆已不分青紅,但全都成了毒物!
唐青紅正要全力退避,但方怒兒的劍正在後頭等著他!
他拚盡全力,既躲開自己發出去但以十倍的力量攻回來的豆子,還有方怒兒那一劍,正要猛拔身遽離戰團再說,但方怒兒已逼近了他,他在近距離連發三顆鐵丸──方怒兒也硬捱三粒鐵丸,到了第四顆,唐青紅已來不及再發出去,只好急以擒拿手奪去了方怒兒的劍,但他的咽喉卻已插入了整支燭臺。
這一霎間,他驚恐、狂怒、畏怖,但仍在想:傲爺怎麼沒來救我?傲爺怎不救我……
不但張傲爺不能來救他,就連“八虧”、“七空”也分身不暇。
因為這時同時殺入了兩個人進來,如狼似虎。一個便是身高九尺、劍長十三尺的何原耶。
他一個人、一把劍,困住了“八虧”、“七空”十五名敵手。
另一個人是“神手大劈棺”戰渺渺。
他一步一頓的逼近張傲爺,彷彿每一步都負了萬鈞之力。
張傲爺看到戰渺渺,臉上的皺紋忽然多了起來。
──他當然不會忘記戰渺渺的“神手大劈棺”絕技,正好是可以剋制自己絕藝“大折枝手”!
──所以他才叫人殺了戰渺渺。
──卻不知為何方怒兒卻沒下手!
──這些人都是一流好手,卻不知何時都成了方怒兒的幫手!
這時,身受重傷的方怒兒,還有溫心老契以及戰渺渺,分三個方面包圍張傲爺。
張傲爺向方怒兒長嘆道:“我看得一點也不錯──你果然是臥底!”
“你錯了!”方怒兒悲憤地道:“我本來不是!是你殺了杜愛花,我才要反你!”
張傲爺一哂,不信。
“那次,他與我決戰,重傷了我。但他要殺我,恐怕也得同歸於盡。我不想死,但看準傲爺容不下他,便與他擊掌為約:若有一日你要對付他時,我才能重出江湖。”戰渺渺嘆道:“真不幸,你讓我猜個正著。看到他發出的火箭旗花,我幾乎笑得肚子都縮到胃裡去了。”
“你派我去監視他們決戰,我早已看在眼裡,但佯作不知。你為了要馬上恢復豹盟聲威,找了我們溫、雷、唐三家好手來為你效命,但又顧慮我們,我只好扮作最沒有用的一個,也是你最不防範的一人;”溫心老契笑嘻嘻的道,“你這次猜得不錯:我們“老字號”溫家的人,對“豹盟”確是志不止於此的。”
張傲爺發出一聲浩然的長嘆,望著恨得體內彷彿響著爆作聲的方怒兒,捫髯道:“唉,我是不該惹你的。”
完稿於一九八九年五月;籌劃在港臺出版“溫瑞安超新派武俠”期間。
後記:一本壞小說算得了什麼
這本小說集最大的特色是:所收輯的都是短篇。武俠是小說中最難寫的一種。自小學四年級發表第一部小說算起,共寫了廿五年,大概已沒有任何一種小說沒寫過了吧?要寫得好,當算武俠至難。不過,武俠難寫(好),武俠短篇更難──俠道難難於上青天乎?
好友指出:我這幾篇武俠,主題似乎都恰好對人類為名韁權鎖的鬥爭的愚行作出刻劃諷刺──我想我並不打算用什麼主題或形式來約束自己,以便集中火力來獲取更大的投影,但做為一個小說作者,所寫的內容理應是自己所興趣,所用的技巧是自己感到刺激的,要是他的興趣和刺激也同是讀者的興趣與刺激,那他就算是天涯有知音的幸運兒了。萬一不然──其實一萬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都是不然的,那又如何?對一個創作力仍相當豐富而對受挫習以為常的作者而言,他會說:敬請期待,再來下一冊好了。一本壞小說算得了什麼?(反正,這是個好小說也不算是什麼的時代)何況,到底誰才能判斷一部小說的好壞?
曾說過:如有雷同,實屬抄我。這當然不表示我從沒有“抄”過別人的東西,沒有許多前輩大師的肩膀,誰都不可能一步登天、居高望遠。只不過,有兩個原則我是絕對“自我遵守”的:一是在創作初段時難免有別人的影子,只可模仿,絕不抄襲;而且一定要藉以推陳出新,發揚光大;二是對影響過自己創作的前輩作品均表敬意和謝意──不懂得尊重他人佳作的人,那是形同失去自信;不知尊重師承的人,同樣別人也不合尊重他。
千萬別要求我用古代人物對話和較具古意的文字來寫現在的武俠小說,我不是還珠摟主,也不是平江不肖生,更不是金庸。我寫我的,而且讀者看的也是我自己的。武俠小說寧可勇於創新,而不能再食古不化──不管在觀念或形式上皆然。創新而敗,畢竟能啟示來者此路不通,得另闢蹊徑;抱殘守缺,那只有因襲卻步,其實等於從未上征途──君不見今日武俠凋零,其中主因之一,便是武俠小說永遠重複沉悶、了無新意之故!
能善用通俗就是一種不俗,惟其是“夠”俗,所以才能寫出一些大家都看得懂的“雅事”。
稿於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九日:與應鐘、志榮赴桃園機場接方;同日“接觸”週刊開始連載“六分半堂”;“自立早報”刊出“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