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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動手晚一點

    第一章焰焰的回憶:女人總是為情所苦的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這件事。

    為了高曾花,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個人可以為一件事或另一個人大怒大喜、大起大落,甚至一生的精力都獻出去,那是不虛此生的;怕只怕這一生中沒有目標,不值得為任何事情付出心力,混混沌沌茫茫然但又過分清醒地拖著來活。

    戴衝寒最好不要來找我──為了這件事,他一定會殺我、殺曾花,為了曾花,我只好殺了他。

    除了師父,除了曾花,誰都不知道我已練成了“神手大劈棺”。

    我知道戴師兄是個好人。戴師哥很信任我。他是個武學奇才,他的“大折枝手”是“孤山門”裏自當今的大師父夏候楚唱外,恐怕就數一不數二的了。我對不起他。我佩服他。可是為了曾花,我不管了。高曾花是我的,不是他的。他來殺我,可以。他要傷害曾花,我殺了他。我不等“孤山一脈競武大賽”那一天了。我要用“神手大劈棺”,殺了他。

    在遇見戴大嫂──不,高曾花之前──我不曉得自己應該為誰而活?為“競技大賽”的一夕揚名?我豈不是變成了“大孤山派”和“孤山門”之間的“秘密武器”了?但在遇見之前的歲月裏,高曾花想必是為情所苦。

    戴師哥是個了不起的人。當年,“七幫八會九聯盟”的“多老會”、“孤寒盟”、“猛鬼幫”三起人馬,聚眾要殲滅“孤山門”和“大孤山派”,就是那時侯,戴師哥不避眾諱,力主把“孤山一脈”的所有實力合而為一,以應戰來敵。

    他説得一點也不錯。他要比我長十二、三歲吧?他説的話,一是一、二是二,就算是壹萬叁千陸百肆拾壹,也就是一萬三千六百四十一,不多也不少。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有岩石一般的意志,豹一般的膽子,鷹一般的眼,鐵一般的拳頭。

    他敢擔當。

    他予人信心,讓人安定。

    那一次,我還小,我在人叢中聽他來大孤山慷慨陳詞,我血氣一直衝上了髮梢,久久不能自已。當時,有人贊成他,但不敢聲張,有人反對他,罵他是“牆頭草”,“大孤山派”的大罪人膽小鬼,把唾沫星子啐到他臉上。

    可是,那一役,他聯同了“孤山”門裏幫中的一切力量,殺退了我們共同的敵人。而他身上的血,就算在濃郁的夜色裏也流得像一扭扭的黑河。但他仍是站得筆直,扶着跟他一起去拼命而負傷的兄弟,就像比海水還老、比雕像更硬。在那一刻,我就在心中起誓:有一天,我要學戴師兄,跟他去殺敵。

    不過,待大敵退走後,他仍是他,我還是我。我是“大孤山派”老師父楚尋魂的親傳弟子。他是“孤山門”的第三代弟子中第一好手。

    後來,我們派裏作過檢討,都一致認為不該讓戴衝寒獨佔鰲頭。派裏好手,應勤加用功,迎頭趕上,一腳踩下。也大概是在那時侯吧,師父就把“神手大劈棺”有步驟的傳授了給我。

    而今,我已經學成。

    對“大孤山派”而言,練成“神手大劈棺”,就是我派壯大中興時;但對我而言,練得“神手大劈棺”只是我的吐芽,見到戴大嫂──高曾花──才是我的花開。全盛的花開。

    初見高曾花,是一個惱人的意外。她很靜。靜得像一朵夜裏的花,白色的,開得燦爛、風華、絕豔卻沒有人看見沒有人知。但我看見。我知道。但我不知道這個在我心裏千呼萬喚好像陪我走過七世三生熟悉的陌生女子是誰。

    那時侯,戴衝寒不止在三年一度的孤山一脈比武中全勝,而且還是全盛時期。他高大、豪壯,敵手都折服在他的“大折枝手”下。他一勝再勝,但絕不趾高氣揚。他就像一株神木,下了擂台,他找到高曾花,她就像老樹旁的一叢小花。月夜的花。

    當我看見戴衝寒用一種老樹的情懷來看她的時侯,我才知道我寫不下唱不出揮舞不去我的痛苦。啊,是這樣令人痛苦的傷心,是這樣令人傷心的痛苦。為什麼要讓我遇上這樣一個比花還女性的女子,她身邊卻又有比山更男性的男人。

    我這才知道有恨。要忘掉偏偏忘不掉。設法忘記的只是忘記而不是記憶。她長在我內心了:樹大根深,就算連根拔起也依樣頑強的生存。

    我在深夜裏仍不能停止我對她的思念。那夜,戴衝寒和她經過我的面前。戴師哥説:“曾花,他就是我三年後的勁敵;焰焰,他的人就像一朵火焰。”她一笑,叫了一聲:“戰焰焰。”有一種出奇的貞靜。那時侯,戴師哥正在全盛的全勝中。但我知道,真正全勝和全盛的,是他身旁的女子。遇見她是一種幸福而憂傷的感覺。就算一向從不喝酒而只好去喝醉了的我,還沒有法子去忘了她的一顰一笑,帶點兇悍的温柔。

    從此我怕夜晚。怕想起她。對我來説,已沒有什麼是重要的。不求無敵,只怕夢碎。

    我不能停止我的思念,只好向師門要求成為跟“孤山門”的“鰾”。“大孤山派”和“孤山門”不能天天明着毆鬥不休,“鰾”就是兩派之間尋求勾通的中間人物,但作為一個“鰾”,派裏的漢子都不肯幹;我肯,因為戴大嫂就是“孤山派”的“鰾”。

    於是我才能常常接觸到戴大嫂,不,高曾花,曾花。門規森嚴,勢成水火,我除了用這種辦法爭得於她相見,那還有什麼辦法,她身邊帶着兩年前生下的孩子,像一個鐵鑄的饅頭,跟他爹一樣,只不過他爹已成了一座豪壯的山。豈知見多了更痛苦。我像是患了疾病,但沒有病源。我們服了毒,但不能因毒而把胃割去。我只能對花對月説心聲,對她?我只能説牛莊、老邊、三岔河都是咱們的地,千山也是我們大孤山的地盤,至於摩天嶺則歸她那一門。這是哪一門的話題?到頭來,見多了,越發覺得她有一種分明不知情的美,而我的思念,單調而瘋狂,居然樂此不疲。

    這樣下去,我就完了。過分脆弱是一種自我的折斷。我不管了,我要衝出去,至少,衝破總好過認命。那一回,去喇嘛洞和楊樹灣子的各路英雄商討反撲“七幫八會九聯盟”的大計,並研究如何救回給“衣冠幫”擄去的師妹欽小佩的事。那晚我們在白廟子過宿。五角兒和沈戚親邀我洗温泉、嫖窯子。我去了。我從來沒有嫖過,事實上也沒跟女子好過。但我去了。

    白廟子裏最有名的瓦子是“一撮紅”。我原先不知道,五角兒他們告訴我的。“一撮紅”裏最紅的姑娘是“玉板白”。大概是我正經的出了名吧,從不去胡鬧,也從不沾女人,而今又喝醉了還逛瓦子,他們都直了眼,把“玉板白”“讓”給了我。

    “玉板白”的確是白。她高、瘦,像一捏兒白麪條,眼耳嘴唇鼻都精雕細刻出來似的。衣裳裏的身子更白,因而更顯得她頭髮不可思議的黑。黑白分明。分明這是柔媚的女體,可是我就是不能集中、無法專心。偏是那夜“一撮紅”客滿,五角兒那壞小子擠到我房裏來,他擁着另一個女子狎戲調笑,並以一種強暴的方式撕碎那女子的衣服,還沾沾自喜,引以為雄。

    他令我無法忍受。“玉板白”對我很好,很輕柔,也很耐心。但這使我更沮喪、挫折、頹然。五角兒隨時過來表示關注,在他心裏,一定在調笑這個所謂一幫師兄弟裏第一好手,在這種情形竟這般不濟吧!或許是他使我分心,或許不是他。我只有把“玉板白”遣走,當然,“度夜資”我是照樣如數付出,還多給了她幾兩銀子。五角兒大呼可惜,説我不要他可要。我幾乎沒有把五角兒打下榻來。

    他一定是以為我老羞成怒了吧?誰知道!我連夜打馬狂馳,趕回孤山,經過蘇子溝,就看見一個白影悄然而立。水流像安定的乳河,在月光下閃閃爍爍。在河那端的女子在遠處陌生,在近處熟悉,她是高曾花。

    這麼晚了,她出來做什麼?

    河牀上有亂馬踏過的痕跡。後來我才知道,戴師兄剛率一隊人馬離去。他是想在我們發動攻打和營救計劃之前,先出奇兵,偷襲敵寨,救出師妹欽小佩。他也的確做到了這點。可是,他也許永遠想不到,那晚,他把嫂子,噢,高曾花留在蘇子溝,那是錯的。

    那晚,我喝了酒,剛醒。她也喝了酒,才醉。

    她聽到馬蹄聲,寧靜地抬頭,連美麗也七寧八靜的,比月亮皎潔,也比月亮肅殺。她好像先看到她和我的水中倒影,才看見了我。

    這一刻我見到了她。才知道我對她已經死心塌地了。她的眼色冷得像暗殺的匕首,炸出千鈞一髮的光采,但她身子卻是熱的。這一刻,她就是我的刺客。我對她拿不起、放不下、離不開、棄不得。她是我的所愛,我的所愛在永遠。

    她在月下冷如棄匕。“我的臉紅嗎?”她問我。我已知道她喝了酒。“我的臉熱嗎?”她又問。我點頭。她蹲下去照映水流。黑髮披着白衣,令我喉頭忽感到乾渴。我知道我接下來所作所為會在一息間改變我一生,可是我不管了。

    我用手大力地擁住她的肩。她的肩比發還柔。她哼了一聲,像骨碎了,又似心碎了。我問她:“你……”忽然問不下去了。我吻她。親她。她愣住了。完全愣住,然後又是一種異常的炙熱,從推開我到迎合我,都是輕柔而炙熱的。

    我擁住她,像擁住所有的幸福。我不能放手,因為這已是我的全部。“焰焰,我們這是傷人傷己。”她説。

    可是她無法隱瞞,因為身體的語言才是最直接的語言,而她的身體是寂寞的。

    也許我敢於交出真情,有本事去做這不顧一切的事,我用手讀着她,一懷都是蜜意。只有在這一刻我確知她在流淚,以此來撫平我們的喘息。她似乎在飲泣中説了幾句話,但我都沒聽清楚。

    我不知道女人。但要不是我深愛她到了不能斷臂絕毒的地步,我想我是未必能承受她時而貞靜温柔──時而悲狂劇烈。那大概是燃燒的雪還是結冰的火吧?那麼就燒死我吧,不然,就把我結成千年的冰。

    女人總是為情所苦的。大概戴衝寒是個不解風情的人。

    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會有那麼的幸運。我得到了她,更珍惜着她。之後,她説:“我們都喝醉了。”要不是她梳理那一把黑如長瀑的發,我不敢置信前一刻在我臂彎裏喘息的會是她──高曾花。

    她冷然在水邊再端詳一眼,面頰已不再酡紅,像月夜裏偶爾臨照的倩女,破曉時便要化作幽魂一縷。

    我能再見她嗎?我既不能忘記她,我也不要她的忘記。這一夜之後,我幾疑在夢中,直到相思變成一種驚人的單思。這使我越發肯定:為了她,我可以放棄比武,不當掌門,甚至可以脱離“大孤山派”,伴她到天涯海角去,不惜一生逃亡。

    如果戴衝寒要殺我,我不還手。可是如果他要傷害她,我就拔除他,像剷除一棵擋在路央的古樹。

    不要逼我這樣做。

    我們!

    這是“我們”的時侯了。

    誰都不能忍受這情景。他一定會殺死曾花的。就算他殺死的是我,曾花也活不了。孤山一脈,門規極嚴,叔嫂之防,更不可逾。而今一切該犯的都犯了,不該犯的也犯了,只剩下血和力的對決,看誰跨誰的屍體過去……。

    我要殺他。

    ──像砍一棵樹。

    巨大的樹。

    ──用我的“神手大劈棺”!

    也許我該慚愧,但我絕不後悔。

    第二章高曾花的獨白:女人是不可以虛擲光陰的他不能殺他。

    無論如何,焰焰都不能殺衝寒!

    衝寒不該死,該死的是我們。

    ──焰焰;還有我。

    我一向都是個恩怨分明的女人。一向都是。這一刻也是。

    我初與衝寒相識的時侯,佩服他已到了崇拜的地步。其實誰都一樣,孤山一脈──不管是“大孤山派”還是“孤山門”的妙齡女子,有誰能不對“大折枝手”戴衝寒芳心默許?尤其在他孤身奮戰,七度退敵的那段光輝歲月裏,任何女子只要給他看上一眼,心裏難免都會失聲驚呼。

    就算是“七幫八會九聯盟”的女子,又有哪個不為戴衝寒這個名字而心頭一熱過?

    我也是。

    ──在“孤山門”裏,我的“小桃花劍”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但每遇大戰,只要是戴師哥一上陣,我的“小桃花劍”當真只能挑挑花,不能算劍,更不能算是劍法。

    ……戴師哥到底是個怎麼樣的漢子哪!

    我在這麼想的時侯,絕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是他的妻子,也永遠沒有想到,今天會鬧成這樣子。

    那時候,我有個師妹欽小佩,她佩服欽羨戴師哥一如她的姓名一樣。她常常對我談起:戴師哥怎樣怎樣……戴師哥如何如何……

    不管如何怎樣,我都是個愛恨分明的女人。我們門規嚴峻,禁忌繁多,男女之防,尤其苛厲。但誰讓我們都是同一門裏的人呢?有次我見他在人羣裏看着我愣愣的,也不知是不是看着我。我想:要是看到我這樣一個美麗女子又怎會這樣愣?一時好玩,便過去逗他:“喂,你在看我?”

    哈!他竟傻大個兒的紅了臉,愣了半天,我我我我我我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我覺得好笑,就學着他的聲調跟他胡鬧:“大大大大大大大哥萬歲!”

    他大概給我嚇傻了吧!哪裏跑出來一個痴女孩?

    次日,我奉命去徐家屯、萬家嶺、閻家店徵收茶與香藥的交引,以瞻京師。不料,在半徑上,戴師哥突地跳出來,攔住了路,我還以為是山裏哪一頭給果子打暈了的蠢老虎,或是哪座山頭上的哪根葱的攔路劫匪,卻不料是他!

    他攔只為了説:“我……我我我……我昨天是在看你。”以一種認錯的口吻。

    他還反問呢。“你為什麼要叫我做大大大大大大大哥?”他記性可真好,我總共叫了七個“大”字,他如數記住了。

    笑得我。

    連我同行的師弟妹們,也笑得前俯後合。

    沒料,我們在那一條路上,後來真遭了劫。來的是“猛鬼幫”的七名好手,殺了我們三人,傷了我們兩人,就只劫了我去。

    我們的人馬立即回去孤山請救兵。路上正趕上怏怏回山的戴師哥。他馬上單人匹馬反撲“猛鬼幫”,連斃敵六人,剩下一人,因為一直是那人力阻別人玷污我,我叫戴師哥不要殺他,他就饒了他。

    他可不止一次救了我。

    每次我有難,不管他在哪裏,不管他在做什麼,一定都是他第一個飛騎來救我。他像一棵古樹,託着我頭上的半壁山,讓我遮風避雨,讓我攀附纏繞,讓我覺得,今生何妨就這樣過!

    唉,就是這樣,我在別人的豔羨中,以及欽小佩的妒恨裏,和他成了親。

    從此以後戴衝寒和高曾花就過着幸福美滿的日子……是這樣的嗎?故事都這麼説。傳説也這麼説。可是,事實並不。

    也許,戴衝寒不是跟我成親,而是選擇了廝殺做伴。每晚睡前,每晨醒後,他都不在我身邊。他還在為“孤山一脈”的前景和將來去衝、去撞、去闖、去繼續他的一仗功成萬骨枯。然而他的功未成,骨也沒枯,只常帶回來一身的血和不吭一聲的傷口。

    原來他是留不住的。來是像一個混沌,去時如一道旋風。

    我怕冷。可是在秋天,他沒有留下來伴我,温暖我。我畏寒。可是他在冬天裏也沒有來過,以呵暖來呵暖我已結冰的指尖。我已像一隻殘蟬,可是他甚至聽不到我微弱的呼喚。

    初時不是這樣子的。他如火如荼的鐵髭老愛印戳在我的頸上,我在他的手裏是一隻魚網裏的一隻蝦。他用狂烈寫下了我的空虛、我的寂寞、我的冷。他那温柔的兇悍,使我快樂的痛楚。我們就在那時侯有了鷹鷹。

    但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子呢?有了孩子的前後,我已懂得做為一個婦人的歡愉了。我常在狂歡中覆身於他,可是他總在躁鬱和沮頹中二選其一。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金戈鐵馬,決戰江湖,這樣一個漢子,竟只能赴沙場,而不能去面對一張牀?

    我想他還是疼我的。一定是我做得不夠好。但當我做得更好的時侯他怒氣衝衝的就走了,寧可帶着傷和傷口回來,不痛呼半聲。那時侯——那段日子裏,我真是……我以為我不是一個女人。

    我大概不是一個女人吧。或許我只是一個在風中哭泣的女子,在風中啜泣的女子。我不能説予人聽,只能説予小小的鷹鷹聽。鷹鷹是不會明白的,但小小而可憐的他,曾用他小小而可憐的手來觸摸他孃親的眼淚。我跟鷹鷹説,是因為衝寒每次回來,都不看我,寧可去看鷹鷹,摟他、啜他、吻他、把他拋高又接住,在小孩一次又一次驚笑聲裏他像一個男子漢的呵呵大笑着……鷹鷹可曾把孃的話告訴了爹?

    ──孩子的爹,到底你生氣我什麼?

    誰能拒絕歲月無情?我的眼角已開始有魚笑紋了。就別讓我盼到白首吧!我們為何漸漸變的沉默?難道我們已無話可説?你在彈指千里取人頭,而我正紅顏彈指老。時間總是擄走希望的劫匪,我的歲月已印在眉間。你不是要我老時才來對我作遲到的關注吧?哎,女人是不能虛擲青春的。

    我要撕裂空虛,擊碎寂寞、燃燒冷。我明明是當年多人追求的一個女子,為何卻讓你不當是一個婦人!就在這般歲月裏,記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天,我見到戴衝寒常常在嘴裏提起,十分倚重的──戰焰焰。

    ──一個這麼美豔的男子,卻有這麼憂傷的眼睛。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他該穿藍色的衣裳,唱起歌來一定很好聽。我想到他的歌聲的時侯,他還沒有開口跟我説一句話。第二個想法是,這樣一個男子,可以提筆畫畫、可以彈琴賦詩,但不像是拿刀殺人的武林人。

    但他確是!而且還是同為一脈卻為宿敵──“大孤山派”近年來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武功聽説直接威脅到戴衝寒的戰焰焰。他秀氣、斯文。但同門里正流傳着他殺敵如一朵豔麗的火焰。

    這真是一種瀟灑的不幸。

    更不幸得是我看出了他看我的眼神,似懷着傷心的牽痛,那正是映照着我,燃燒不息的舊夢前景。

    不幸雖然不幸,但不一定就會發生──如果那晚,衝寒不顧我的挽阻,一聽到欽小佩被“衣冠幫”的人擄走,他立刻便要去救的話……

    我不許。我知道小佩的為人。她是個為了男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女人。她根本跟“衣冠幫”的鐘擒、鍾授有交情,是不是真得被人劫走還不曉得,但要引衝寒去救她倒是肯定。她一直都在妒忌我和衝寒在一起,她想盡辦法讓衝寒注意她,捨棄我。

    我攔住衝寒的馬。那匹棗騮馬長嘶起來,像它踏着的是火的蓋子,要銜住自己馬尾一般的迴旋踢着蹄,不知道為什麼這般憤怒。衝寒問我:“你要幹什麼?”我説:“不許你去救她。”衝寒煩燥起來,就像他胯下的馬:“她是我們的人,我怎麼能見死不救?!”我蠻起了心:“她會沒事的。”他虎虎地問我,我從來沒見過他那麼兇過:“你怎麼知道?”我只能説:“就你不知道。”他用力鞭韃他的馬,我叫了起來:“你就撇下我在這裏麼?”他已遠去,聲音透過漸遠的蹄聲逆風傳過來:“你有武功,你會照顧自己。”

    於是我想起他的絕情。難怪他會冒死去救欽小佩!想到他以前為了救我而流的血,而今卻正為另一個女子流了,我就恨不得讓他回來的時侯只看到江邊我的屍體。──至少,這樣也許能換來他一時的傷心吧?

    這時侯,上天和月亮卻偏偏讓我遇見焰焰。

    我沒有辦法去抵受他的眼神,為什麼這麼清俊純情的臉孔卻有這樣一雙憂傷的眼神?大概是他對我的相思已到了一定火候之故吧,眼裏有着千般痛苦和恨──我在他眼中照出我自己的。

    他碰觸我的時侯,我已忘記了感動,忘記了感覺。我接觸到他身子的時侯,忽然,發現他兩肋之下有氣穴鼓盪,那正是練“神手大劈棺”的徵兆-莫非他……“神手大劈棺”正是足以剋制“大折枝手”的獨門絕招!

    剎那間我有這樣可謬的想法,如果我隨他的心願,想他這樣一個為我而活的男子,他日我去求他不要跟衝寒決戰的話,他理應會答應我的吧……?

    就為了這樣一個可為自己解脱的藉口,我彷彿有了一切理由,做一個有反應的女人吧……我以自己也覺得吃驚羞恥的熱烈,使我迷眩於自戕一般的歡狂和狂歡中。

    “做出這樣的事……”我曾飲泣着説:“……我們都不要活了……”我不知道焰焰有沒有聽見。他像一個大孩子,以依依不捨和一心待我來變成一個成長的漢子。

    經過這件事之後,我整個人像被掏空了似的。回到家裏,連鷹鷹在啕哭我也不敢去抱他。衝寒一夜沒有回來。到了第二天,欽小佩卻回來了,披頭散髮的衝了進來,在我面前大罵衝寒不是人,而且還不是男人。

    我颳了她一巴掌,衝寒剛好回來,看也不看欽小佩,只跟我用誠摯如耕地的聲音説:“對不起,她的確是誘我過去,我錯看她了。”

    但願我不曾聽到這應該由我表達的歉意卻出自他的口。這樣只證明了:他跟她是沒有曖昧的,但我跟焰焰已……

    “孤山門”和“大孤山派”的人怎能容得下我們?衝寒怎麼容得下我和他?我自己心裏……又怎容得下自己!!天哪,我原只想使他傷一回心,結果我傷了誰?

    如果我只為衝寒不該把我的深情置諸不顧,而一時行報復之念,往後我跟焰焰的偷歡又怎能作何解釋呢?啊,我竟是這樣一個婦人──我竟是這樣一個忘形的女人!在懲罰降臨之前,我應該當先行灰飛煙滅!

    我每跟他好一次,就想,我要求他跟衝寒交手時認栽……好像這樣想着,心裏就會好過一點似的。我今晚主動去找他,就是要説明這一切的。我覺得已經有人在留意我們的事了。沈戚親和五角兒這兩個傢伙,神神秘秘也鬼鬼祟祟的,常在交頭接耳指指點點。這樣的關係不可再繼續……今晚他又來了,我要對他説清楚,他欠我的情,就還給衝寒,他不能施展“神手大劈棺”……我們絕不能再這樣下去。

    沒想到,門突被踢開,衝寒衝了進來,連同一陣殺氣騰騰的寒意。焰焰馬上攔在我身前,向我丈夫出手,以他的“神手大劈棺”。

    不行,他不能殺他。我跟他好,那是我錯,我還是支持我的丈夫,我突然拔劍,刺進他背後,也許也刺進他的心房吧,他很痛的回過頭來望我,大概沒意料到我對他以這樣絕情的答謝,而且我們是這樣的未曾深愛已絕情。他眼裏流露出一種痛心的悽豔,但很快又捂着胸,安詳地閉上了眼、平和地逝去。他是傷心而死的吧?大概沒有人像他死得那麼傷心了吧?死得像在一個傷心甜夢中,所以也那麼地安寧。

    唉,人生不外是在尋找一個簡單而美好的結束。“我只是要你傷心刺激;”我告訴像當年攔路時愣住了一般的戴衝寒説:“但他不可以殺你。他要殺你,我就殺他。”我知道已失去的和即將逝去的都不能再作挽留……然而,鷹鷹還在牀褥上,安詳地恬睡,他的好夢猶未驚醒呢……

    他知道他醒來之後就是個失去孃親的孩子嗎?

    第三章戴衝寒的想法:女人是不可以獨眠的

    我錯了。

    因為我錯了,所以他們必須死。

    ──一個是我最識重的師弟,我以為他日後能取代我,促使“孤山門”和“大孤山派”緊緊的團結在一起,再也不會分裂,再也不必受外強之辱!

    ──一個是我所愛,我温柔的妻。

    我一向都認為,孤山一脈不該再分裂,甚至敵對。大孤山派聚居在大孤山上,自認為那是宗派的原創地,用心習武,不求外騖,一個孤山弟子應以武林事為職志,不可隨波逐流,並出世為俠。孤山門則主張一門一派要壯大自強,必須得要有財力和人事上的協力,才能創一新局,況且,人在江湖,怎可求自清於濁,而不去濁揚清?於是聚貨於孤山市,立意入世為俠。彼此都是以俠道自居,但各執其是,互不相讓,雙方鬥了十幾年,到現在,還是纏戰個不休。我甚至覺得有敵人潛入了我們內部,來離間分化我們,讓我們互相猜忌、互相殘殺,而他們則坐收漁人之利。孤山一脈始終不能強大,飽受“七幫八派九聯盟”得侵掠,便是職是之故。

    我知道焰焰師弟資質很好。如果他比我強,我願意讓賢。事實上,這些年來,我自孤山大比武取了“戰將”的虛名,從此,不是傷人就是為人所傷。

    我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石頭,又不是銅像,所有的傷也是會痛的。我去救曾花被擄的那一役之後,已漸漸覺得有許多事,已開始力不從心了……我多想把自己的虛銜交出去,然後開始靜下來,愛護曾花,養育鷹鷹,甚至不惜離開孤山,退出江湖,和曾花一起去流浪……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原來得到的不等於擁有,失去的已來不及挽留。

    我錯了,也許,五角兒雖然不長進,可是他有一句話敢情是對的:

    “女人是不該獨眠的。”

    我不相信他的話。他一向是個不學好的無賴。可是等到沈戚親也這麼説的時侯,我揍了他,但我的心像沉船一般一直沉落到了底。

    我能怪曾花嗎?我自己心裏比誰都更清楚。這九年來,我把愛似乎都從曾花身上轉移到鷹鷹身上,其實她不知道我是想藉對鷹鷹的愛來傳訊我對她的愛,因為我只能隔着一千五百里的距離來看這迷人的城,但已不能再去攻佔或住入這座迷城裏。每一次,在温熱的夜晚裏,她覆過身子纏在我身上,喘着息説:“鷹鷹已經睡了……”我便覺得黑暗是一種實體,壓得我無法透出一口氣。“你不要我嗎……?”她又問。我但願那是一場廝殺,就算戰血換戰血,屍山踏屍山,我都能應付。

    有時,我不忍心外面的霜雪催發她在房裏的冰凍,想去呵暖她的虛空。可是,我依然無法把我的暖意伸延到她的體內,因為我是一把温熱得了自己但温熱不了別人的火。我想,我是一種沒有顏色的火吧。當火沒有了光和熱,那麼,大概只剩下了絕望吧。

    我變得暴躁,像一隻冰上的螞蟻。我還要向着歡豔的人前,假裝無憾,裝作開心……然後我發現曾花也一樣。她也在那麼做。我為了這一點心都凍了,因為共同接受的事實才會成為秘密。在寧願痛苦也不願逃避和寧願逃避也不願痛苦裏,我選擇了一面痛苦,一面逃避。

    我看着曾花逐漸黯淡下去的容顏。

    ──我能做什麼?難道給她一記耳光,然後叫她遠遠的離開我,或者叫她找個人私奔去?

    救欽小佩,也許也是我的一個救贖吧?我知道那女子不懷好意,但或能使曾花從此離開了我,放棄了我,也未嘗不是好事。不過這又於事何補?難道我真的放得下放棄得了鷹鷹嗎?所以,到了第二天,我還是滿懷歉意的向曾花認那認不了萬分之一的錯。曾花只是沉默不語,沒有抬頭。

    我寧願去決戰、去受傷。而不敢去面對曾花那張憂麗的臉。我不要她的豔麗,這是我心裏一記狂喊,像我的影子一般夜伏晝出。

    直至這樣一個晚上──

    我被大師父叫去。他手上擺弄着一柄像毒蛇眼睛色澤的匕首,不看我一眼就問:“要是有一個人把十道門規犯了四條,你怎麼處置?”我吃了一驚,“四條?”心裏轉念:怎麼師門裏有這種人!大師父仍然以一種嚴厲得馬上就要開刑堂的肅殺要我回答他的問題。我只有説:“依例處死。”他又問:“怎麼處死法?”我只有按規矩回答:“凌遲。”大師父又注視着我,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有點像同情或憐憫的,但肯定不是懷疑。但我不敢問大師父為何要這樣問我,我只知道大師父在應該説話的時侯就會説出來,而我不應該在不該問的時侯發問。

    又過了幾天,“大孤山派”和“孤山門”的元老在密敍。這次商討的一定是大事,因為連大師父夏侯楚唱和老師父楚尋魂都來了。我不知道他們在密議什麼,我也無法想象他們討論的事情竟是連我也不能參與的。

    最後,他們把我叫了進去。

    我進去的時侯,其他的元老都走了,只剩下一對宿敵──大師父夏侯楚唱和老師父楚尋魂。

    兩位老人都餘怒未消,但卻又明顯地因為我而強抑住怒氣。

    然後他們就小心翼翼地告訴我,連犯“四戒”者的名字:

    戰焰焰和高曾花!

    我的師弟和我的妻!

    “侵人妻女”、“敗德喪行”、“勾結私通”、“罔顧常倫”……“四大戒”他們都犯上了!兩老已蒐集了焰焰和曾花在一起的證據。

    我聽到的時侯身子像逐部分死去,但更焦慮的是他們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置。他們要我殺了焰焰和曾花,因為姑念:“焰焰年少,而且對孤山一脈立過大功;而高曾花是你的妻子,你勞苦功高,不能不讓你自己來收拾這個殘局。”

    我力言曾花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我而起,我覺得焰焰和她更匹配……大師父冷冷地説:“衝寒,我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無須為他們開脱,反正,他們是死罪難逃了。否則,孤山一脈,也教人貽笑天下。”我想掙得一絲希望強調焰焰和曾花聚在一起,就算有虧節行,但無負大義,不見得就是犯了最忌諱的“勾結私通”,我怕兩位師父對我的話嗤之以鼻,不惜援引了一個眼前的例子:“兩位師父,你們力主兩家弟子不能來往。但你們又共聚一室以商大計,別人又怎麼想……?”

    沒料這話才一出口,老師父已一拍桌子,桌裂為二,他大喝道:“大膽!”大師父也叱道:“竟敢管起師父們的事來!”老師父這才來做好做歹,“我們明白你的心意……如果你不忍心下手,便由我們派人來執行,那時,只怕他們兩人的苦子可更大了……你可記得犯了三條戒律以上的叛徒之處死方法?”

    我一聽,只能打了一個寒慄。三刀六洞,蜂螞螫身,火烙土掩,剜眼剖心……大師父不説話,然後把那柄像毒蛇眼睛的匕首交給了我。我接過刀子,猶如給毒蛇噬了一口。

    出得了門,就見五角兒和沈戚親他們迎面而來,用一種太故意裝的無事的神情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後走入密議室裏。我甚至聽見大師父這樣高聲的説:“要是戴衝寒今晚動不了手,我們就替他動手。今晚一定要嚴密監視,不可放過那對姦夫淫婦。”

    我懷着那把刀子,像揣了一條毒蛇在懷裏。我始終無法使那把匕首温熱起來。現在到了這個地步,局面已無法收拾了。我只有收拾了他,還有她。

    我在一腳踢開了門的剎那,還沒有下得了決心該叫曾花和焰焰趕快逃走、還是我一刀殺了他或他們。

    焰焰卻如一道狂焰,他向我反撲。

    這情狀逼得我只好迎戰。

    我卻沒料到曾花會突然出手。

    向焰焰背後出手。

    ──當焰焰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時,我的匕首抖得還不如我的心劇烈──我已不知如何去收拾這個殘局。

    “但願我永遠不曾知道你的秘密。”我這樣對她説。其實我也願我自己醒來在百年之後,可以不必去面對這一剎那的難受。

    “我這樣做,”她以一種出奇的平靜、安詳和美麗,去細察和注視,直至確定了焰焰真的已經死了,她才跟我説話:“開始無非是要你傷心刺激。”

    她這句話比她説真的愛焰焰還令我傷心。“你走吧──”我向她大力的揮手,但她以一種堅清打斷了我的話,以一種淒厲的堅持,説:“我們三人中,他是最無辜的,但我已殺了他,你想我會走嗎?”

    然後她問我:“你知道焰焰已練成‘神手大劈棺’了嗎?”

    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心裏太難過,為這一點我至少吃一個不小的驚。

    “所以我才會向他動手。”高曾花似笑非笑裏泛出一絲似傲非傲,“夏侯大師父和楚老師父要你向我們動手的吧?他們連這一點都不告訴你,這居心未免太叵測了……”就在這時侯,鷹鷹大概是在一個夢中驚醒吧?他醒了過來,忽然地,像打翻了一杯水似的無可收拾地哭了起來,很快的便從微弱的哭聲變成嚎啕大哭。

    曾花──我的妻──過去牀榻那邊,藉着微弱的燭光,在柔聲地哄孩子再度酣睡,語音甜的象任何母親給她孩子的乳水。我看着她微亂的雲鬢,粗布的衣裳,這一霎間,我想過去擁抱她,緊緊地擁抱她和孩子。

    “請你動手晚一點。”我聽到她的語音這樣低柔的傳來,“等孩子睡着以後,你才動手殺了我好嗎?這樣才不會讓孩子看見他父親殺死他的孃親……”

    “就為這一點,孩子的爹……”她説,“求你,求你動手稍晚一點。”

    作者附識:小時侯,在馬來西亞,霹靂州,美羅山城裏,聽到一首歌,名字就叫“請你動手晚一點”,一直到長大以後,還常常在心裏無由地哼起。於是為它設想了一個故事,一種情境,並且用這首歌名為篇名。

    稿於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二日;校於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台灣《中國時報》開始連載《刀叢裏的詩》修訂於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七日與媽姊梁何同遊玄圓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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