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一出,百姓們都驚訝得睜大眼,嗡嗡嗡的接頭交耳,朝他指指點點,不信之餘又帶了點同情。「他是知縣老爺?」
「不可能吧,這麼年輕,不會是朝廷派來糊弄我們的吧?」
「怎麼是個嘴上五毛的小夥子,上頭的人也太不厚道,讓個不知內情的小哥來送死……」
「唉,皇上是放棄我們青陽縣了,任百姓自生自滅,這麼個公子哥兒能辦什麼事,不出一個月就沒了。」
「就是、就是,頂不住呀!趕緊買幾張符回去貼門板,至少多一層保障。」求人不如求己。
沒人相信新來的縣令能有多大的作為,不過是上面的官弄來的傻小子,還不如一張符可靠。
「肅靜。」疏影低喝。
四周頓時一片靜謐。
「本官不管民間有何信仰,要捉妖也好,要除魔也罷,不能擾亂百姓的日常作息,各安各家,勿要喧譁。」宮仲秋到任的第一日是對百姓喊話,遏止他們的恐慌。
但是他畢竟年輕,説出的話無人信服。
「小子莫要張狂,你知不知道青陽縣往東有妖魔肆虐,殘害百姓,你讓他們各安各家是不想他們活命嗎?那些妖一餓極了就會闖入民宅捉人。」紅鼻子道士仰頭飲下一大口酒,酒沫子溢出嘴邊,他不修邊幅以手背抹去。
「不讓本官做做看又怎知本官不行呢?你有術道,妖魔有妖魔道,本官走的是光明正道。」肅清魍魎由此開始。「你竟敢口出狂言!」
「能不能少説廢話,姑奶奶我餓了,石頭,把貂兒抱走,你二師兄皮厚,不怕曬,就讓他在城門口開場佈道,教化人心,咱們先到縣衙弄吃的。」她不能忍餓,肚子都扁了。
「是,小師姐。」石頭樂呵呵地想抱出籠子裏的白貂。
「住手,你想幹什麼?!」道士的長劍一橫。
「我……我要貂。」石頭我了老半天才壯着膽回答。
「不準碰,誰碰了視同妖的同類。」
「貂、貂很可憐……小師姐,打不開……」石頭比白貂更可憐兮兮地看着曲款兒,他學術法的時日尚淺,術式使得不太靈光,記得咒語卻忘了手印。
看他一臉沮喪的樣子,曲款兒從懷中取出一疊黃符,並由裏頭挑了一張適合初學者的。「別丟師父的臉。」
唉,老頭把小師弟扔給她就雲遊去了,只無賴地交代一句「好好教育、他會驗收」,朕是越老越將無良發揮得淋漓盡致!
「噢!」
石頭又試,籠子的門打開了,他興奮地兩眼發亮,殊不知是看不慣他太弱的小師姐出了手,兀自憨憨的傻笑。
只是貂有靈性,知道誰才護得住牠,一見鐵籠子打開一條細縫,細長的小身軀倏地鑽出,閃過石頭伸出的手,避開紅鼻子道士低喝聲的劍光,小小獸軀撲向曲款兒,鑽入她懷中直打顫。
「你……你們竟敢放走妖物——」
「放了就放了還怕你哭鼻子嗎?你想吃我的肉,還是喝我的血,剝我的筋,抽我的骨頭去打鼓?」嗟!多少道行做多少事,沒本事就要懂得藏拙,別出來丟人現眼。
曲款兒不耐煩和人説理,她漠然的一轉身,打算讓秀姑弄頓好吃的,吃飽了她才有力氣做其他事。
殊不知才往前走了兩步,身後傳來酒壺落地的碎裂聲,滿臉須喳的道士全身發顫指着她的背後,連鬍子都在顫抖。
「誅……誅仙劍,斬魔刀,你……你怎麼有這一對寶器……」天呀!道家都想要的至寶。
「我讓人鑄的。」花了三年才鑄成一刀一劍,用了上萬具獸骨與千顆獸丹,以及最冰冷洞穴的寒冰石,熱到足以將人燙死的千聖山水洞內的烈焰晶,還有無數天外飛來的月石。
師父啐她是不要命的小瘋子,可是她想做就非要去做,沒她轍的師父只好變着法子幫她,讓她得償所願,不過事後也將她罵個半死,不許她再任性。
「你……你是紅衣天女?」他驚呼。
「紅衣天女?」柳眉一蹙,曲款兒低視自身衣裙,的確以紅色偏多,他不提,她還沒發現自己偏好張狂的紅。
和她的個性一樣,不受控制的奔放,火般的顏色狂野又炙熱,誰也捉不住她。
「你收我為徒吧!仙姑,我要拜你為師。」可遇不可求的機緣呀!不緊緊捉住,機會稍縱即逝。
看到紅鼻子道士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雙膝跪地,不讓人拒絕的行了拜師禮三叩首,不僅曲款兒錯愕不已,就連一旁的百姓也看傻了眼,呆若木雞,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一大把年紀的大男人拜個未及笄的小姑娘當師父,他是不是瘋了?
「你歲數大得可以當我爺爺了,別鬧了成不成。」真收他為徒豈不笑掉人家大牙。
道士露出一口整齊白牙。「師父,徒兒今年二十七,還當不了爺字輩。」
「什麼,二十七?!」她不信地上下瞄了兩眼。
「多個打雜的也不錯。」宮仲秋杵在小師妹身側自言自語。
她沒好氣的一翻白眼,這個「人盡其用」的腹黑男,「算了,教一個也是教,教兩個湊一雙。」多個扛屍體的也好,鬼奴有人分憂了。
「呼呼呼!等……等等我,你們也走得太……太快了,我……呼呼,差點跟不上……」一人大喘着氣跑來。
「你哪位?」曲款兒困惑。
「我是……」白衣變灰袍的青年撩起被風吹亂的覆面黑髮。
「元逢春?!」宮仲秋驚訝的道。
他咧開嘴一笑。「我想你缺個師爺,我自我推薦了。」
「……」眾人很無言。
與此同時,京城正展開皇子奪嫡的初章,大皇子奏請出兵討伐屢犯邊境的南契軍,二皇子是大皇子派,鼓吹興兵,三皇子以白日宣淫參了太子一本,沒多久太子無故病倒,胸口出現銅錢大小的紅斑,且正慢慢變大中。
而京城附近的大妖、小妖本來已被曲款兒捉得差不多了,街道上還算乾淨,不過在她離京不久後,一片烏雲竟悄悄籠罩了皇宮上空……
元逢春是江州刺史的兒子,排行老五,是家中幺兒,頗受寵愛,年十七了還睡在祖母的院子。
他文不成、武不就,科舉考不上個秀才名,武是半桶水功夫,打倒兩、三個地痞流氓綽綽有餘,但是遇上小有所學的練家子,兩招、三招就被打趴在地了。
有點小聰明的他最崇拜的人是宮府三爺,對他的才智過人是五體投地的敬仰。恨不得能成為他這樣的人,跟前跟後的如知己般往來密切,想偷師他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着冷靜。
但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學得不倫不類。
不過這一回他倒是真想做個事,不願一直一事無成的當個被寵壞的公子哥兒,他文章不好但文筆不差,考不上狀元就潤潤筆吧,縣老爺身邊的師爺也挺威風的,一呼百應。
於是乎,他留書出走了。
「我看你是想逃婚吧?拿我當藉口好讓家裏的長輩不逼你娶妻生子。」他家中為他説了一門親,羊城郡守的女兒。
「哎呀,這等陳芝麻爛穀子的糟心事就甭提了,一個人的清心日子過得多自在,幹麼拖個指着你鼻頭大罵沒出息的婆娘讓自己不痛快,我的大好年華就要跟你混了。」元逢春天生是逢迎拍馬的好手,再噁心的渾話也説得出口。
「不怕被人説斷袖之癖?」他倆黏得太緊了,倒真像有那麼一回事。
他憤怒地拍桌。「誰説的,叫他出來倒茶磕頭認錯,小爺我氣宇軒昂,英姿勃發,明潤如玉,哪裏像個偷逃的。」
「小師妹。」
一聽到那位力保山河,整桶飯一次嗑光的大胃王姑娘,氣勢如虹的小爺一下子就焉了,有氣無力的問:「我最近沒得罪她吧!你看我印堂有沒有發黑,近日走不走黴運。」
不管是不是盂蘭鬼節,別再叫一堆白臉鬼在他屋裏跳蘿蔔蹲舞,一上一下口吐血紅長舌的吊死鬼嚇得他膽子都萎了,連出個門都得看黃道吉日,算準了時辰才跨過門檻。
「看不出來。」他額頭光滑,長了幾顆小痘。
他一急,聲音難免高了些。「你怎麼會看不出來,你和小師妹不是同門師兄妹,為什麼她會的你不會?」
原來不中用的男人不只他,還有眾人眼中出口成章的翩翩才子,他渾雖渾也不算太差。
「所學不同。」他對引鬼、招魂不感興趣。
元逢春逮到機會酸上兩句。「技不如人就別硬撐了,不會有人笑你孬,小師妹那一身本身你學不來。」
終於呀!難兄難弟,宮仲秋即使聰明絕頂也不見得樣樣精通,人呀,也有一兩樣不拿手的。
吹開浮在茶水上的茶葉,宮仲秋淡淡的問:「你來做什麼?」
「當師爺。」他先前明明説過了,記性真差。
「那我是何人?」唇如染朱,輕啜一口。
「我的好友宮仲秋呀!」難道還會是披着人皮的鬼?
「不,我是縣太爺。」他説得夠明白了。
仍是一頭霧水。
「所以?」他一臉不解。
「我是七品縣官,你是無品級的附僚,我是你的上司,你是我的下屬,記好你的階層。」宮仲秋提醒他上下有別,他的頭上是個官管着,言行舉止要合宜。
官場上不稱兄道弟,階級分明,知縣大人有知縣大人的官威,師爺就得唯唯諾諾地看他的臉色行事。
「有必要分得這麼清嗎?我是來幫你的。」他聽明白了,心中有些憤然,縣令不能有朋友嗎?
「你是來逃難的。」他一針見血,踩入痛腳。
真傷人,他心痛了。「好吧!我是不安好心的小人,不過我在來青陽縣前去過一次京城,那裏烏煙瘴氣的,大皇子的手似乎伸向了江南鹽運,皇上當朝斥責他心大。」
心大的解釋有幾種,事情可大可小,看用哪個角度解讀,但觸犯龍顏絕對是對己身不利。
「告訴你爹,不要下場攪合。」皇子奪嫡不是臣子們該插手的事,該放就放,否則引火上身。
他乾笑地撓撓耳後。「我爹好像和三皇子那派走得很近。」
「撤。」
「説得容易,利益誘人心,我爹着魔了,不知為什麼對權力特別看重,想由三皇子這條路升官發財。」他爹魔怔了,誰來勸都沒用,變了個人似的,把爺爺氣得揚言要回祖宅。
「我修書一封,讓人想辦法使他左遷,貶到沒油水可撈的邊關小城。」無利可圖自然息了貪念。
元逢春一驚,虛笑。「不升官還貶職,我爹非打死我這個不孝子,他念念不忘二品都統這位置。」
他整個人冷汗直冒,哪曉得隨口的一句話,他爹從四品的官位就丟了,自己果然是個敗家的。
宮仲秋語帶玄機。「有時降不是降,待上幾年,有他的好處,從龍之功聽來頗有幾分血性,但古來有幾人活着?」
拼不過,一死。
拼過了,功高震主,一樣是死。
還不如什麼都別做,看別人去爭功立業,等大局底定後,會空出不少高位,到時最被信任反而是當初不偏不倚的中間人,他們有才華,有足夠的智慧,以不變應萬變。
神色一凜的元逢春這次聽懂了他話中之意,背上打了個激靈。「好,我跟着你就是,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你不讓我動我就裝木頭,反正這些年來你也沒有害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