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人屠蘇。千門萬户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這是宋時王荊公的一首詠元日的名詩,只不過七轉八轉,這末一句的“新桃換舊符”,竟已別有一番含義了。
這含義就是“改朝換代”。
慕容飄舉着手中的金盃,對水兒微笑道:“新桃已換舊符,奈何慕容還是慕容!”
水兒的臉色蒼白如雪。
他們置身的地方,正是慕容世家最氣派最華美的後花廳。
現在的後花廳卻已是一片狼藉。
二十多桌筵席,東倒西歪,一百多位男女或伏桌、或躺地,全都睡得很香。
只有他和她是清醒的,比這清晨的寒風還要清醒。
慕容飄悠然道:“慕容飄還是慕容飄,慕容夫人自然也還是慕容夫人。”
水兒木然。
慕容飄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大笑道:“只可惜,我慕容飄天生就是浪子,不配做掌門。”
水兒還是不出聲。
慕容飄指着酣睡的人們,笑道:
“他們是誰?他們難道不是我慕容飄的親戚嗎?他們難道不是我慕容世家的僕人嗎?可他們現在卻已中了奇毒,他們若得不到及時解救,就死定了。可下毒的人又是誰呢?”
他指着自己的鼻尖,大聲道:
“是我,慕容飄!”
他們真的已中了奇毒?
下毒的人難道真是慕容飄?
慕容飄直問到水兒的臉上:“你説,你見過我這樣的掌門嗎?你説話呀?”
水兒默然。
慕容飄離開她,徑自坐回席中,又給自己倒了杯酒。
他的手很穩,他的眼神也相當平靜,一點也不像是個已發了瘋的人。
可如果他沒有發瘋,又怎麼會做出這種瘋狂的事情?
水兒終於開口了。
她的聲音已沒有一點生氣:
“你是什麼時候察覺的?”
慕容飄好像沒聽懂她的話:
“什麼?我察覺什麼?”
水兒道:“我嫁給你的目的。”
慕容飄大笑起來:
“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説話怎麼顛三倒四的!你嫁我娶,目的就是做夫妻嘛!”
水兒道:“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
慕容飄笑得更厲害:“我看你真糊塗了。你在説胡話。”
水兒閉上嘴,也閉上了眼睛。
淚水慢慢沁出,流下。
慕容飄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只有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喝得飛快。
他的眼中,竟也已閃爍着淚光。
有些話,他不想説,他以後也絕不會説。有些事,他儘量不去想,他決定日後也儘量不回憶。
他是什麼時候發現水兒嫁給他的真實用心的呢?
水兒的真實用心,又是什麼呢?
他知道水兒的真實身份嗎?
他用的毒藥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他什麼都不願説。
他寧願他從不認識她,從來就沒愛過她,從來就沒娶過她。
他寧願把一生中的這一段生活全都抹去,不留半點痕跡。
他寧願回到兩三年前。那時候他還是一個浪子,居無定所,浪跡天涯,不知道水兒是誰。
可他不想説,水兒卻還是要問:“你的毒藥,是來自西域,還是來自松風閣?”
慕容飄不答。
水兒嘶聲道:“我就猜到你偷襲萬柳山莊是假,向松風閣求毒是真。”
慕容飄還是不出聲。
“不錯,我嫁給你是別有用心,從一開始就有用心。
我幫助你重掌慕容世家也是別有用心”!
這該死的“別有用心!”
水兒悽然道:“我不能告訴你我屬於哪個組織,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你所猜測的全都是正確的。”
慕容飄牙咬緊。
“我的目的,就是要架空慕容世家,使它成為我們一個秘密基地。用不了幾年,慕容世家的男人將會漸漸死絕,也包括你。”
慕容飄聽見自己的牙咬碎的聲音。
“可我們的女人會生孩子,那些孩子會姓慕容,於是,慕容世家就將完全變成我們組織的一部分。”
慕容飄咆哮起來:“夠了!”
對他來説,的確已經“夠了”,夠他受的了。
他忍不住心中那股殺人的衝動,他渾身因此而顫抖。
水兒流着淚,微笑道:“現在計劃全部失敗了,我們的人都已躺在那裏,由你發落,我也等着你拔劍,刺入我的心臟。”
水兒凝視着他,喃喃道:“按規矩我該自殺,可我寧願死在你劍下。”
她説:“我是你的女人。”
阮碩的酒已醒了。
該死的一年總算已過去。她希望在新的一年裏能交好運。
她等是等不來的。她只有出門去找。
來揚州已不少日子了,她天天都在找傳説中的那個江南職業刺客的主人。她沒有找到。
她的心情越來越差,酒也喝得越來越多,這些對她的青春、她的容顏都有傷害。她知道,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忍不住要發脾氣,忍不住要喝酒,忍不住要到處打聽“職業刺客的主人在哪裏?”
今天是元日,她還是出門去了。她不願呆在屋子裏,她清醒的時候,屋子對她來説就像牢房一樣可惡。
她出了門。覺得自己的頭還是在疼,疼得要命。
她問她遇見的第一個人:“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江南職業刺客的主人在哪裏?”
那人不説話。
她又道:“我有許多錢,你告訴我了,我會給你錢的。”
那人還是不説話。
她忽然壓低聲音,笑得很神秘:“你如果還想要我,我也可以答應的。”
那人沉聲道:“你跟我來。”
於是她就跟着那人走,一面走,一面吃吃笑。
那人領着她出了城,走進了一片樹林裏,林裏有人等着她。
她看見了等她的那個人,忽然尖叫起來:“我不回去!
我不回去!”
她轉身想跑,卻被領她來的那人捉住了。無論她是踢是咬,他都不鬆手。
在林裏等她的,居然是她的父親阮員外。
阮員外已是老態龍鍾了,他説話的時候,渾身直哆嗦:
“賤人!我打死你個小賤人!”
他並沒有打她,他已打不動她了。
他老了。
領她進林的那八點了她昏穴,嘆了口氣,喃喃道:“走吧,阮老。”
阮員外老淚縱橫:“多虧你回來了,多虧了你呀!”
那人道:“阮老助我完成了多年夙願,西域少林鎮寺之寶得以重歸,敝寺上下俱感大德。我若不回來陪你,你要我到哪裏去?”
他輕嘆道:“西域我已經住不慣了。”
他挾起阮碩,扶着阮員外,慢慢走了。
一根枯枝掛落了他的頭髮,露出一顆泛着青光的腦袋。
他挾着阮碩,就跟當年夾着把雨傘那麼自然。
關嘯和巴東三縮在西北戈壁中的一處不知名的小村裏的惟—一家店裏喝悶酒。
他們是追蹤玄鐵才闖到這鬼地方來的,可到了這地方,才發現是上了當,線索都斷了。
他們的心情,怎麼好得起來呢?
關嘯以前一直都挺爽朗的,面上總帶着微笑,可現在他也笑不出來了。
反倒是巴東三在笑。
苦笑。
巴東三道:“我們這是何苦?值得為把破劍吃這麼多苦嗎?”
關嘯不説話。
巴東三道:“你看,我們本來是追紫陽洞的人才追到這裏來的,現在人死了,線索又斷了,偏又刮他媽的白毛風,我們這不是把自己住死路上逼嗎?”
關嘯怒道:“住口!嘮嘮叨叨,跟個老孃們似的!”
巴東三一拍桌子也喊起來:“誰他媽的是老孃們?”
關嘯一摔杯子,站了起來:“你!你就是老孃們!”
巴東三大怒,一衝而上,拳腳相加,頓時將關嘯打得節節倒退。
兩個人都帶不少酒意,心情又極惡劣,這一打起來,還不盡力往死裏打?
“膨”的一聲,巴東三撞上了牆壁。
那堵土牆頓時坍塌,呼嘯的白毛風頓時沖垮了這家客店。一盆炭火也被捲了起來。
大火熊熊而起。
許多天過之後,有人路過這裏,在泥土瓦礫中發現了兩具燒焦了的屍體。
這兩具屍體是不是就是關嘯和巴東三,沒人知道。
但自此之後,關嘯和巴東三再也沒在江湖上露過面,這倒是真的。
沒有了關嘯的歌聲和巴東三的擊築聲,江湖上的朋友們還真有點寂寞。至少,每次有大的行動時,大家都會嘀咕幾句。
“這倆混蛋怎麼沒露面?莫不是又藏在哪兒準備抽冷子下黑手呢?”
然而,江湖並沒有因他們的消失而產生什麼波瀾。江湖還是原來的江湖,並沒有因某一些人或某些門派的消失而改變。
慕容世家也還是原來的慕容世家,只不過慕容世家的掌門人已不再是慕容飄。
僅此而已。
慕容飄並沒有殺人,他連一個人也沒殺。
他下的毒倒真是從松風閣華家偷偷要出來的,要毒藥的同時,他也要了解藥。
等到解藥已經生效,他就請那些原來不是慕容世家中的人全部都離開幕容世家,永遠不要再回來。
水兒沒有自殺,她很平靜地領着她組織中的同道們離開了慕容世家。這些人走的時候,都沒有説話。
他們也無活可説。
然後慕容飄給清醒過來的家裏的那些人大致介紹了一下事情的真相。
在他們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的當日,慕容飄叫過他的一位堂弟,宣佈自己將放棄掌門之位,由那位堂弟繼任。
然後,慕容飄就飄然而去。
慕容飄去了哪裏呢?
江湖上有傳言多得很。得到眾人比較一致贊同的看法是他可能入了空門。
但有人説,像慕容飄這種少不了女人的人是人不了空門的。他一定還在某個地方流浪,一旦出了什麼大事,慕容飄一定還會再現江湖的。
還有一種説法更加奇特——有人説在關東看見過慕容飄“夫婦”,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絕對就是原先那個叫“水兒”的慕容夫人。
這種説法得到了眾人一致批駁——慕容飄好歹也是條漢子,怎麼會和那種毒蛇般的女人“破鏡重圓”?
再説了,像那種身在神秘組織中的人,一旦所謀失敗,組織上一定會殺人滅口的。水兒絕不可能還活着。
結果是力辨其真的親眼目睹慕容飄夫婦的那個人在一個黑夜被人殺死了。
是誰殺死的?
是那個組織在逼供之後殺了他嗎?
天曉得。
其後,倒是有人傳言關東某地確實發生過一場血戰,結果如何不詳,反正死了不少人。
這似倒也可證明慕容飄的確和水兒曾隱居在關東。
難道慕容飄真的能原諒水兒嗎?
大概也只有天曉得吧!
沒有什麼人,比李殿軍更不注意節日了。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討厭過節,尤其討厭過年。
李殿軍一向認為,過年是最愚蠢的一件事。將幸苦操勞、勤儉節約了一年的時間弄到的錢財,在那幾天時間裏揮霍一空,實在太可惜了。
所以,當人們歡天喜地放鞭炮、玩龍燈的時候,李殿軍總是要躲開城市村莊,躲到僻靜的地方去。他實在無法忍受那種愚蠢的喧囂。
今天是元日,李殿軍一直睡到午後才醒。
這裏是他的一處“行宮”,是他幾年前興之所至在山裏搭的幾間草屋。他在很多地方都有這種“行宮”,目的是當他需要安靜或需要避避風頭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找到地方。
他是臘月二十八到這裏的。這兩天他除了每天給自己做兩頓飯之外,其他什麼事都沒有做。
他這些日子也確實太勞累了些,需要鬆弛一下,休息休息。身體是本錢,身體弄垮了,就算弄到了金山銀山又有什麼用呢?
李殿軍伸了伸懶腰,打着哈欠從被窩裏鑽了出來,揉着惺鬆的眼睛,喃喃自語道:“真累死人了。”
他睡得太多,他是睡累了。
他憋了泡尿,憋得很難受,而且他也有一睡醒就上茅房拉泡屎的習慣。他拉開屋門,準備出去方便方便。
拉開門他就看見了柳暉。
柳暉就端坐在他門前的山石上。
柳暉還是老樣子,神態安詳,舉止沉穩,那張烏沉沉的鐵琴此刻當然也還橫置在膝上。
柳暉穿着件厚布袍子,看樣子是新做的,他腳上穿的也是雙新靴,很有點過年的新氣象。
柳暉浩然直視着李殿軍,用很悠閒的、帶着種嘲弄的聲音緩緩道:“新年好。”
李殿軍一直愣在門口,瞪着柳暉,不知道自己該説什麼好。
貞貞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很喜歡過年。一過年,家家都吃好的,她要到的飯菜也比平日要好得多,分量也足些。
貞貞還記得,她和高歡在一起的時候,特別喜歡過年。一到節日,她總會收到許多許多的禮物。他真把她寵得不像樣了。
可今年呢?
今年她連他在哪裏都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活着。
貞貞望着懷裏吃奶的嬰兒,心裏充滿了憐憫和辛酸。
這可憐的孩子,他還不知道他的父親長得什麼樣子呢!
聽着外面響成一片的鞭炮聲,貞貞的思緒又移開了——高歡不在,至少在短時期內不可能回到她身邊,該是她考慮自己以後怎麼辦的時候了。
她還住在萬柳山莊裏,柳夢筆父子一直把他當作貴客。可作客的時間是不能太長的。
雖説柳氏父子沒説什麼,貞貞已知道自己該是去是留了。萬柳山莊雖説養得起百八十個吃閒飯的人,可貞貞不願被人當作吃閒飯的人。
更何況柳家的僕人們對她母子已越來越冷淡了。貞貞受不了他們那種帶着淡淡鄙夷的目光,她是作為高歡的妻子住在這裏的,她受不了別人的冷眼。
如果要走,去哪裏呢?
貞貞耳邊似乎響起了“叮噹叮噹”的打鐵聲,她的眼前,也好像看見了蕩蕩的易水河,看見了張大爺慈祥的笑臉。
她要去那裏,哺育她的兒子;她要去那裏,等候她的愛人。
她相信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李先生睡得真香啊!”
柳暉淡淡道,笑意中含着冷厲的殺機:“柳某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
李殿軍已定住了心神,微笑道:“那真是不好意思。
柳兄既然已經早就來了,何不叫醒我?外面這麼冷,進屋去暖和暖和也好啊?”
柳暉道:“外面雖然冷些,但很清新。柳某隻怕受不了李先生屋裏的污濁之氣。”
李殿軍笑得更開心了:“好説,好説。不過,柳兄只怕還得再多受一會污濁之氣。李某內急,要方便方便。”
柳暉臉已放了下來:“李殿軍,你今日休想玩什麼花招。柳某既然已經找到了你,就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你。”
李殿軍苦笑道:“柳兄,李某實實在在是內急,有什麼話等我方便過後再説也不遲嘛!憑你柳兄的身手,還怕我跑了不成?”
柳暉沉聲道:“以你李殿軍的內功,就算真的內急,只怕也難不倒你。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我想你不必那麼急着去方便吧?”
李殿軍笑得更苦:“柳兄有話請快問?”
柳暉偏偏沒有“快問”,他頓了頓,才慢吞吞地道:
“何家花園那場慘禍,你當然知道,對不對?”
李殿軍很痛快地答道:“對!”
“我猜想,那埋炸藥和點引信的人,就是你閣下吧!”
李殿軍居然也就一口承認了:“不錯,是我。”
這回連柳暉都有點吃驚了。他原以為李殿軍會矢口否認的,他壓根兒就沒料到,李殿軍居然如此坦率。
李殿軍冷笑道:“原來柳兄找我,就為這點小事。”
小事?幾百條性命的事居然會是小事?
柳暉怒火上衝,戟指喝道:“姓李的,今日柳某若不斷你頭,剜你心,天理難容!”
李殿軍也生氣了:“柳暉,你要殺我不難,有種的先讓我方便方便,完了咱們再決一死戰,哪個先跑,就是他孃的王人蛋!”
柳暉才不願意上這個當。他費了偌大精神才找到李殿軍,若被他溜了,豈非不智之極?
柳暉一拎鐵琴,長身而起:“李殿軍,要打就打,何必婆婆媽媽的不痛快?”
李殿軍氣極敗壞:
“你講理不講理?”
柳暉冷笑道:
“你也敢和我講理?”
李殿軍實在憋急了,顧不得與柳暉鬥氣,一閃身就往屋後樹林裏跑,口中叫道:
“姓柳的,你別過來!”
他的速度的確快得嚇人,只一眨眼工夫,他就衝進了樹林。
柳暉也不慢。
李殿軍剛啓動,柳暉也已動了,李殿軍衝進樹林,柳暉也隨着衝進,兩人相距,不過兩丈餘。
現在是冬天,樹林雖密,奈何葉已落盡,李殿軍想躲起來,實在很難。
可李殿軍偏偏就不見了。
柳暉衝進樹林就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花,仿怫自己置身於洶湧的暗流之中,完全迷失了方向,完全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
柳暉閉上眼睛,急速後退,倒飛出樹林,再睜開眼時,樹林依舊。李殿軍則無影無蹤。
很顯然,李殿軍利用樹林巧妙地設置了一種什麼陣。
他實在是個很謹慎的人,就算隱居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沒忘了給自己安排一條逃跑的路線。
柳暉頹然長嘆。
費了那麼多心血,好容易才找到李殿軍卻被他逃了,柳暉能不嘆息嗎?
但柳暉只惋惜了很短的時間,就又出發了。
他一定要除掉李殿軍這個無惡不作的武林敗類,他堅信正義一定能戰勝邪惡。
他絕不氣餒。
他闖江湖已有許多年,但他卻從未殺過一個人,這次他開戒,用李殿軍的血浸泡他那雙從未沾染過鮮血的手。
就因為李殿軍屬於那種非殺不可、無可饒恕的人——
他一生中只見到過這麼一個人令他起了殺心。
殺心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