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兒的懷疑的確有道理。阮碩在這裏出現這件事本身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看樣子她早就“卜宅”汴梁了。
一個潑皮模樣的年輕人從酒店裏出來,喝得臉通紅,路也有些走不穩了,不過眼睛還是蠻靈活的,手也挺有“準頭”的。
他走過阮碩身後時,笑嘻嘻地伸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阮碩也笑嘻嘻作出一副半惱半不惱的樣子,輕輕打了他一巴掌。
這潑皮揩了油,得了趣,打着哈哈,心滿意足地朝慕容飄這邊走了過來。
慕容飄伸手一攔,微笑道:“朋友,打聽點事。”
潑皮站住,一臉賴相:“啥事?”
慕容飄道:“看起來朋友和那位賣酒的老闆娘很熟?”
潑皮眼一睃:“怎麼了?”
慕容飄道:“也不怎麼,只不過我想和她套套近乎,想先跟朋友你打聽一下她的情況。”
潑皮笑嘻嘻地道:“中啊!給錢!”
慕容飄忽然間貼近了他,左手拍着肩膀,右手裏匕首已頂在他腰間:“朋友,打聽點小事就要錢,中原道上可沒這麼多規矩呀?”
潑皮酒已嚇醒了,想掙,掙不開,想喊,肩上似又着千斤大石,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慕容飄笑眯眯地道:“朋友,以後走道,招子放亮點,別給臉不要。我馬上放開你,説不説由你,你要不想丟命,只管大聲喊。”
他收回匕首,也鬆開了左手,潑皮一肚子酒水已化成了滿身冷汗:“俺……俺説。”
慕容飄拍拍他肩頭,柔聲道:“慢慢説,不要急。”
潑皮結結巴巴地道:“她……她叫啥,俺也不知道。
她是去年八月來的,沒幾日就和那個酒店的掌櫃勾搭上了,俺們都叫她……叫她四姐兒。”
慕容飄又拍拍他肩頭,摸出塊碎銀塞進他手裏,微笑道:“多謝你,朋友。”
潑皮傻愣愣地站着,説不出話來了。
慕容飄和水兒已踱到阮碩壚前。
阮碩朝他們微笑,笑得很誘人:“什麼風把二位給吹來了?真是稀客哪!裏邊坐吧。”
水兒冷冷道:“不。”
阮碩吃吃笑道:“水阿姨還在記候我去年説的那些話?”
慕容飄道:“沒有的事。你水阿姨現在心情特別好,怎麼會生你的氣。我們只是到汴梁來逛逛,沒想到看見你淪落在這裏,唉,真是可憐啊!”
阮碩似乎也不勝悲慼,嘆了口氣,苦笑道:“沒法子啊!人總有個落難的時候,為了找口飯吃,也就顧不上臉面了。”
慕容飄很同情似的道:“上回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呢?他怎麼也不照顧照顧你?”
阮碩悽然道:“提他做什麼!天下男人,還不都是一個操性。當然,我沒説你慕容公子。”
慕容飄憐憫地嘆着氣,打量着她,忽然道:“令尊也來了,就在那家酒店前算命攤子上找人算命。他要是看見你落到這個地步,一定很傷心。”
阮碩道:“他才不會傷心哩!”
慕容飄道:“要不要我去叫他來一下?你們畢竟是父女嘛,他總不能眼看着你這樣子一點也不管吧?”
阮碩冷笑道:“就算是餓死,我也不讓他管。”
慕容飄嘆道:“好,有志氣。”
阮碩冷冷道:“兩位請讓讓,莫擋了我的生意。”
慕容飄無奈地搖搖頭,攜着水兒的手走開了,走了沒幾步,又停住,回頭微笑道:“我有一句忠告,不知當講不當講。”
阮碩冷冷道:“既然你説了是忠告,何妨説來聽聽?”
慕容飄淡淡道:“我只希望你不要替別人玩火,那樣特別容易被火燒死的。”
阮碩的身子輕輕哆嗦了一下:“你這是什麼意思?”
慕容飄道:“我這句話什麼意思,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告辭。”
水兒撇着嘴兒,冷笑道:“你畢竟是個多情的人。”
慕容飄眨眨眼睛,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水兒恨恨地道:“你還裝樣!你那麼關心她的死活做什麼?她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要向着她?”
慕容飄恍然道:“哦——你是説我和阮碩的事兒啊!”
水兒反手掐了他一把:“不要臉!”
慕容飄笑嘻嘻地道:“你是説誰不要臉?我,還是她?”
水兒頓足道:“都不要臉!”
慕容飄叫屈:“我和她之間清清白白的,這是有目共睹的嘛!再説,去年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還沒上牀你就去捉姦了嗎?”
水兒忍俊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笑了。
慕容飄這才悄悄道:“我剛才之所以那麼説,只不過是想在和她安排她來汴梁的那個人之間製造點小麻煩。一旦她和那人翻臉,我們或許能多知道點情況。不管怎麼説,看熱鬧就要看大熱鬧才過癮嘛!你説呢?”
水兒瞟着他,啐道:“我説你是個活鬼。”
慕容飄大笑。旁邊的人都側目,不知這蠻神氣的公子哥兒笑什麼。
水兒忽然道:“他出來了。”
慕容飄遠遠望去,李殿軍正從小茶館裏往外走。一男一女在後面恭恭敬敬地送他。
慕容飄看見那留着兩撇小鬍子的茶館老闆,心中一下就豁然開朗了。
他立即認出來那個茶館老闆就是高歡。他也馬上就想通了李殿軍拜望高歡的用意。
他也很快想通了阮碩為什麼從去年八月就來到汴梁賣酒。
他看着神態恭敬的高歡,忍不住在心裏重重嘆了口氣:
“死到臨頭了,居然還不自知,真是可憐!”
李殿軍很快又走了。他説他還有要緊事去一趟洛陽,他説他回來的時候一定再來。
高歡和貞貞千恩萬謝地將李殿軍送走了。
他們是兩個弱小的人,他們又是兩個知道感恩的人。
別人對他們有一點恩惠,他們也會永遠牢記在心。
高歡看着李殿軍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轉頭對貞貞輕聲道:“貞貞,回去吧!”
高歡在微笑,但貞貞看得出來,他笑得很苦很澀。
他們回到房裏,貞貞就焦慮地拉着他的手,用眼睛詢問他,究竟又會發生什麼禍事。
他們一直努力想躲避災禍,但看來他們好像永遠也躲避不了。
高歡輕輕擁着他,柔聲道:“貞貞,咱們又該搬家了。”
貞貞的身子一下僵硬。
高歡道:“貞貞,李大哥能找到我們,紫陽洞、鐵劍堡的人也一定能找來的。咱們鬥不過他們。”
貞貞輕輕掙開他,緩緩坐到牀上,神情悽然,淚花在眼中閃爍。
高歡在心裏嘆着氣,坐到她身邊,悄聲道:“等李大哥從洛陽回來之後,咱們就馬上搬走吧?”
貞貞無言地點點頭,猛一下又撲進高歡懷裏,哭得直抖。
高歡愛憐地撫着她的肩頭,心裏充滿了歉疚。
他知道,要貞貞放棄這裏的安寧温馨的生活是殘忍的,貞貞實在不是一個好動的女人。
但他們又必須要儘快搬走。他不想再讓貞貞受到半點傷害,他也不想再傷害自己。
他之所以要搬走,還因為李殿軍已知道了他的身世,知道他躲在汴梁,而他又的確不想讓別人知道。
如果別人知道他就躲在汴梁開着茶館,知道他就是昔年天下第一冶劍名家惟一的傳人,他將永無寧日。
很不幸的是,已經有人知道了。就算這個是李殿軍,是他的恩人,他已不得不早作打算。
江湖本就是個什麼秘密也很難保持的地方。既然李殿軍可能知道他的身世,知道他躲在這裏,那麼別的人也可以知道。
可高歡一直沒弄明白,李殿軍最怎麼知道他躲在這裏的。知道他身世這件事,他倒不是很吃驚,畢竟在北京時慕容飄認出了他。
貞貞還在無聲地抽泣着。
高歡柔聲笑道:“貞貞,我知道你有件事一直瞞着我,對不對?”
貞貞身子猛地一顫,抬起了頭。
高歡面上露出最温柔最開朗的微笑,好像他根本就不為任何事操心似的:“你是不是想突然生出個小貞貞來,讓我大吃一驚?”
貞貞的臉在剎那間變得血紅。她的心很快就被驚訝、被自豪、被幸福佔滿了。她驕傲地看着他,嘴唇撅得老高老高。
高歡俯下頭,輕輕在她柔唇上親了一下,笑道:“為了咱們的小貞貞,咱們再喬遷一次,這次咱們要找個很美很好的地方,讓小貞貞一出世就遠離苦難。”
高歡的神氣感染了貞貞,她很快忘記了恐懼和不安。
她確實已懷上了他的孩子,可她不好意思告訴他。她等着他自己來發現。可沒料到他竟早已什麼都知道了。
貞貞紅着臉兒,牽着他的手,牽到她微微凸起的腹部。
她有理由得意,有理由驕傲。她應該自豪。
高歡抱起她,一陣狂吻,吻得她喘不過氣來,吻得她把什麼都忘了,只想着他,想着和他一起再次共同享受他們那妙不可言的神秘和快樂。
高歡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到牀上,悄笑道:“我們下午就不做生意,好不好?”
貞貞點頭。
偏偏在這時候,門口有人敲門:“郭老闆,郭太太,這麼早就關門了?”
是那邊酒店趙老闆去年半路討來的那個爛貨四姐兒。
高歡不想理她,貞貞更不想讓他理她,貞貞一向就看不慣四姐兒在高歡面前的浪勁。
偏偏這四姐兒不識趣,敲門敲得更響了:“郭老闆,我是四姐兒呀!家裏茶葉沒了,老趙讓我來買點。開門呀!”
高歡嘆了口氣。
碰上四姐兒這種不識趣的浪女人,最好是躲開,實在躲不開的時候,惟一的辦法就是儘快把她打發走。
四姐兒一向就打扮得妖嬈,今兒打扮得就更出格:紅綾子小褂,大紅的石榴裙,赤足蹬着雙紅緞子軟鞋,袖口卷得高高的,露出大半截雪白粉嫩的胳膊,腕上的幾隻翠玉鐲子叮叮噹噹的,耳垂上墜着兩隻極大的金耳環晃啊晃的,映襯着她的雪膚櫻唇。
她的打扮大膽、鮮明,充滿了一種火辣辣的韻味。
高歡一向對她沒什麼好感,他覺得這女人好像太隨便了點,太大膽了點,臉皮也實在太厚了點。
但他能忍受。他四年多的苦修功夫沒有白搭,他已經忍受許多在旁人來説根本忍受不了的事。他對她一直都是客客氣氣的。
假如他知道她就是阮碩,她在這裏賣酒是有目的的。
而且她的目的極大地傷害了他,他還會對她客氣嗎?
只可惜他不知道。他根本就不認識阮碩。他只認識“四姐幾”。
四姐兒斜乜着他,似笑非笑,水汪汪的桃花眼似乎會説話,彎彎長長的眉毛像是能勾魂:
“喲,怎麼隔這麼長時間才開門?是不是忙裏偷閒和郭太太練角力玩呢?”
高歡淡淡地道:“趙太太取笑了。今兒過端午,我們想好好過個節。”
四姐幾掩口淺笑,似喜還嗔地膘着他,嬌聲嬌氣地道:“喲,跟嫂子也打馬虎眼?嫂子這雙眼可是火眼金睛,一看就曉得你是剛從郭太太懷裏爬起來。”
高歡還沒説話,貞貞已猛一下拉開房門,怒視着四姐兒。
四姐兒卻似剛才什麼話也沒説過似的朝貞貞笑了笑。
嬌聲道:“郭太太起來了?我來找郭老闆買點好茶葉。家裏沒茶葉了,老趙又來了什麼朋友,就打發我來了。郭太太,你忙你的,外面有郭老闆就行了。”
貞貞已氣得臉兒發白。高歡連忙過去扶住她,將她扯回牀上,悄聲道:“跟她這種村婦生氣多不值?氣壞了身子可不好,我去打發她,馬上來陪我的乖貞貞。”
貞貞仍然很生氣,但已不似剛才那麼厲害了。高歡在她唇上深吻了一下,拍拍她的臉兒,走出房門,將房門帶上了。
四姐兒還在絮叨:“郭太太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趕緊給她請個大夫瞧瞧吧!年輕時有病就要趕緊治,要不留下點病根,老了就麻煩了。”
高歡只作沒聽見她在説什麼,選最好的茶葉包了二兩遞給她,淡淡道:“趙老闆和客人一定等急了,趙太太請回吧!”
四姐兒嘻嘻笑道:“急死才好呢!那老厭物老犯騷,本事又不濟,我要不偷着打點野食,只怕早就餓死了。”
高歡已走到大門口,拉開門,客客氣氣地道:“趙太太,請。”
四姐兒卻不動窩:“我都不急,你急什麼呀?我説小郭呀,今兒晌午來你家吃飯的那個男人是誰呀?我怎麼以前不曾見過他呀?”
高歡淡淡道:“請回,趙太太。”
四姐幾終於開始挪步子了,一面扭啊扭地往門口走,一面咂嘴:“嘖嘖,急着趕我走,好上牀摟媳婦。你們年輕人呀,該顧惜點自己的身子骨,這種事太頻了,對你們男人可沒什麼好處喲。”
高歡不理她。
四姐兒咂着嘴兒扭到他身邊,好像準備跟他真正來一回“擦身而過”。高歡後退半步,讓開了。
就在她走過他面前時,他聽到了她蚊蟻般的低語;“李殿軍是在暗害你。要想知道內情,今晚到我家後門找我。”
高歡剎那間怔住——她怎麼知道李殿軍?她為什麼説李殿軍是在暗害他?她究竟是個什麼人?
四姐兒早已咯咯笑着揚長而去。他回過神來想找她再問問時,她已快走到酒店了。
慕容飄和水兒在遠處注視着小茶館門口所有的動靜。
他們看見阮碩花枝招展地敲門進去了,又看見她笑嘻嘻地從小茶館裏扭出來,他們也看見了站在門口的高歡那副客氣中透着無奈的神情。
看樣子高歡根本不知道“四姐兒”的真實身份。
水兒嘆道:“我現在已經很有點同情高歡了。被人矇在鼓裏,還千恩萬謝的,實在是太可憐了。”
慕容飄道:“他現在大概已經從‘鼓’裏探出頭來了。”
水兒道:“怎麼了?”
慕容飄悠然道:“你以為阮碩去幹什麼?真是為了買茶葉?”
水兒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説,阮碩是去向高歡透漏消息了?”
“不錯。”
“可她沒理由這麼做呀?”水兒眉頭皺得更緊了,“那樣豈不是把她自己也給賣了。”
慕容飄淡淡道:“女人經常出賣自己,豈非很尋常的事?”
水兒的臉一下子就變白了,慕容飄的話,已經深深刺傷了她的心。
她原來並不是容易受傷的女人,可最近十幾天來,也不知是怎麼了,她變得越來越多疑,越來越愛吃閒醋生悶氣,越來越多愁善感,越來越容易受傷。
慕容飄本就是個浪子,浪子説的話,大多都充滿了譏誚的意味。她原先不僅不在乎,反而挺欣賞的。
可自打她決定要跟他“過日子”之後,她就在乎了,不僅在乎,而且在乎得很厲害。
她尤其不能容忍他用這種刻薄的語氣數落淫蕩的女人。
原因很簡單,她以前也曾經是個風流成性的女人,她也曾為了許許多多的目的將自己的肉體出賣給各種各樣的男人。
現在他又在説這種話。她氣得要命,恨得要命,恨他也恨自己。
她想哭。
慕容飄卻根本沒注意她的神情,他還在打量那個小茶館,也搜尋着他認識的武林人物。
聰明的人都已經走了,跟蹤李殿軍去了,比如柳暉,比如韋滄海和他的部下,比如無心夫婦、天風道人,比如各武林世家和七大劍派的精英,比如關嘯、巴東三、黑明、楊雪。
也有人留下來沒走。
留下來的人一看就屬於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那一類,一個一個滿臉兇相,除了好勇鬥狠,什麼都不懂,根本不會玩心術。
當然,也有聰明人留下來沒走,但不多,比如他慕容飄,還有他的“剋星”水兒。
他轉頭看了看水兒,頓時吃了一驚——這平日蠻橫冷傲的浪女竟然在流淚,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他想問她怎麼了,她根本不理他,扭頭就走,走得相當決絕。
她以前可是半步也不肯離開他的呀!
慕容飄不知自己什麼地方得罪她了,他站在那裏眼睜睜看着她走開,竟一時不知是追她好,還是不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