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慕人怔隹了,筒直百思莫解。
他不明白這位明明跟“東邪”有淵源的紅衣姑娘,在聽説他是“中尊”之後人費慕人後,為什麼以這種態度對他。
他只知道“中尊”、“東邪”、“西魔”、“南令”、“北旗”,這五位並稱宇內,而且彼此的交情都不惡。
他也知道“東邪”、“西魔”雖被稱“邪”、“魔”,那只是因為性情偏激,好惡隨心,出手過於辛辣,並不是真邪真魔。
“中尊”、“南令”、“北旗”,也從未視這二人為邪為魔。
那麼,這位紅衣姑娘何來這番話?
更為什麼一聽他打聽中尊被害事,臉上就變了色?
很顯然地,此中大有蹊蹺,莫非……
費慕人目中突閃寒芒,騰身飛追而去。
他身法不可謂之不快,然而,在這轉眼工夫中,這暮色低垂一片迷茫的湖邊,那位紅衣姑娘卻已蹤飄渺,走得沒了影兒。
費慕人飛馳間竭盡目力,四下搜視,然而,他仍是失望,湖邊寂靜空蕩,那煙波百頃的湖面上,畫舫艘艘,燈光點點,話語陣陣,只不見那紅色倩影。
最後,費慕人只有停了下來,呆呆地望着暮色中的“大明湖”,腦中不住地盤旋着那紅衣姑娘的神態與那番話。
半晌之後,他才突然雙眉揚起,長身而去。
他走了,但是他沒有遠離,他一直守候在“大明湖”邊那家酒肆附近,因為他要等那位紅衣姑娘再來沽酒。
可能麼?該可能,那夥計説,那位老人家喝他酒肆釀的酒,多少年如一日,未曾右過間斷。
這便表示“東邪”喝慣了這種酒,一天不能無此酒,的確,對一個好酒的人夾説,他要是喝慣了某一種酒,就一天不能沒有,換了別種的,也不過癮。
想想看,要是能換的話,“大明湖”邊的酒肆不少,他何必非上這家酒肆沽酒不可?
酒能不能換還不知道,可是“東邪”那每天日頭偏西,提着一葫蘆酒,獨自“享”樂下狂飲至半夜的習慣卻突然改了。
這已有點不尋常,但費慕人沒在意不明白,也未加深思。
而接下去,不可能的事,卻偏偏變成可能了。
頭一天,他從這一天的日出,等到了第二天的日出。
沒有動靜,別説未見“東邪”或者是那位紅衣姑娘的蹤影,便連個沽酒的也沒看見。
這不但他感到奇怪,那酒肆中那個夥計,到了時候也禁不住一直向湖邊那條小路上張望,最後是一臉失望色。
第二天,依然如此。
費慕人當真地是有點失望了。
“東邪”是不喝了呢?還是換了別的地方沽酒了?
這,費慕人不得而知,不過,對一個喜酒的人而言,這總是件不太可能的事,然而,畢竟兩天沒見響動。
也就因為這個,費慕人心中更動了疑。
第三天,有人來沽酒了。
但是,那不是從湖邊那條小路上來的,而且既不是“東邪”,也不是那位美豔的紅衣姑娘。
那是——
日頭偏西的黃昏時分,晚霞為“大明湖”抹上一片血紅時,一艘畫舫由“大明湖”中划向這邊岸邊。
這艘畫舫不知從哪兒來的,只是它卻在那家酒肆的後窗下,那楊柳低垂的岸邊停下了。
由畫舫裏走下來的,是個身材矮小,挺白淨的青衣漢子,他,青布包頭,手裏提着個葫蘆。
不過,那也不是“東邪”那隻碩大無朋的酒葫蘆。
他也直奔了那家酒肆。
費慕人未免有點失望。
然而,有兩件事卻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的清楚,那青衣漢子把酒葫蘆放上櫃台時,他那隻手腕欺雪賽霜,晶瑩如玉,五指纖織,一如女子的柔荑。
還有,那夥計先是一怔,接着笑了。
就這兩件事,使得費慕人明白了八分。
終於耐不過三天,紅衣姑娘易釵而弁,喬裝改扮來沽酒了,可見酒對一個嗜酒之人的魔力之大。
也可見“東邪”是非此酒不可。
難道這家酒肆釀的酒就這麼好麼?
費慕人他也喝過,可是他就沒發覺這家酒肆的酒好在那裏,那也許他不善飲,喝的少,“道行”還低。
在那矮小青衣漢沽完酒,提着葫蘆走出酒肆時,距他泊在垂柳下那艘畫舫不遠處的另一艘畫舫蕩離了岸邊。
這艘畫舫上坐着個人,一身黑衣,一頂大帽遮住了大半張臉,當然,那就是費慕人。
那矮小青衣漢子上了畫舫,解纜駛向湖心,而費慕人所坐那艘畫舫,已然離岸十多丈遠了。
這不是跟蹤,是走過了前頭,故未引起矮小青衣漢子的懷疑。
未幾,矮小青衣漢子船靠南岸,費慕人也相距數十丈地登上了南岸,不動聲色地遙遙尾躡於後。
費慕人暗躡那位矮小青衣漢子一路南行,最後到了“千佛山”。
“千佛山”本名“歷山”,又名“舜耕山”,相傳虞舜曾躬耕於此故名,山中最大禪林為“千佛寺”,始建於“六朝”,先後稱“興國”,“遷拔”諸名,寺旁有佛巖,就巖鑿成石佛大小千尊,故後改稱“千佛寺”,山也稱“千佛山”。
費慕人跟着那位矮小青衣漢子,越過半山“齊煙九點”,就到了這座“千佛山”最大禪林“千佛寺”。
他眼見那位矮小青衣漢子進了“千佛寺”,忙一笑也跟了進去。
一前一後,過正殿,穿畫廊,一直到了後院。
就當那矮小青衣漢子舉手欲推那僻靜徑院一間禪房的兩扇門時,他突然一聲輕咳,淡淡地開了口:“姑娘煞費心機,我也好不容易。”
矮小青衣漢子身形一震轉了過來,臉不是紅衣姑娘的那張臉,但那雙目光,卻是費慕人所熟悉的。
那雙目光中寒芒閃射,她厲喝説道:“費慕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費慕人淡然一笑,道:“無他,姑娘,只為見厲前輩一面。”
姑娘她冷然説道:“他老人家不見任何人,更不見你,你給我滾出去,即刻出去,要不然別怪我兵刃相向。”
費慕人雙目微揚,道:“姑娘,要我出去不難,除非讓我弄清楚厲前輩不見我的理由。”
姑娘她檀口一張,道:“就因為你……”
倏地改口説道:“不見你就是不見你,用不着什麼理由。”
費慕人道:“那麼姑娘原諒,我不能走。”
姑娘她氣得發抖,道:“那説不得我只好動手逐客了。”
説着,她放了酒葫蘆,而適時一個蒼老話聲透門而出:“丫頭,讓他進來。”
姑娘她又直起了腰,回頭説道:“爹,您……”
敢情她是東邪的女兒。
只聽那蒼老話聲又道:“我説讓他進來。”
姑娘她向費慕人投過冷然一瞥,道:“你該聽見了。”
推門逕自進了禪房。
費慕人忙走了過去,甫近禪房門口,一股子藥味鑽入鼻中,他眉鋒一皺,當即揚聲訝道:“厲前輩,小侄費慕人告進。”
沒聽那蒼老聲,卻聽姑娘那冰冷話聲説道:“這麼懂禮的人,就不會跟蹤人了,進來。”
費慕人未在意,舉步跨進禪房。
一進禪房,只覺眼前一暗,但他仍看得清清楚楚,這禪房不大,兩張雲牀幾乎佔了這間禪房的一大半。
在角落裏,擺着一張木桌,桌上放着日用什物,桌子下面卻是一隻熄了火的火爐,火爐上還放着一隻藥鍋。
除此,別無長物。
一張雲牀上,被褥整齊,空着。
一張雲牀上,一個瘦削的老人擁被半坐半躺。
老人長眉細限,長鬚五綹,似卻兩眼失神,一臉病色。
姑娘她已扯落了包頭青巾,露出了兩條烏油油的大辮子,就站在老人身邊,雲牀前面。
費慕人摘下大帽,近前躬身一禮,道:“老人家莫非就是厲前輩?”
姑娘説道:“不是我爹難道是……”
雲牀上老人冷然點頭,道:“不錯,我正是‘東邪’厲勿邪。”
費慕人躬身又一禮,道:“那麼,小侄見過厲前輩。”
“東邪”厲勿邪翻動着失神的老眼,冷冷説道:“你不必如此自稱,也不必以前輩稱我,厲勿邪側身邪魔,愧不敢當,你定要見我有什麼事?”
費慕人道:“小侄一來給前輩請安……”
“不敢當。”厲勿邪道:“也不必,我難然病魔纏身,卧牀多年,但一時還死不了。”
這話很不友善,費慕人未在意,道:“前輩身罹何疾,這般……”
厲勿邪道:“那是厲勿邪自己的事,不勞你掛心,還是直説你的來意吧……”向姑娘一伸手,道:“丫頭,把酒遞給我喝兩口,長長精神。”
姑娘她把葫蘆遞了過去。
厲勿邪伸出邪骨瘦如柴,青筋暴突,且微帶顫抖的手接了過去,仰頭一陣狂飲,閉鬥略一調息,不錯,這酒是好,難怪他一日不可缺,再睜眼時,兩眼已有神采。
他把葫蘆遞還了姑娘,望着費慕人,道:“説吧,我如今已有精神聽了。”
費慕人揚了揚眉,道:“前輩,小侄只知道家父與前輩交情不惡……”
厲勿邪道:“那是蒙他看得起,我不敢高攀。”
費慕人道:“家父當年或有得罪前輩之處……”
厲勿邪道:“沒那一説,‘中尊’舉世同欽,誰不尊仰……”
費慕人道:“小侄後生晚輩,前輩怎……”
厲勿邪道:“要不是看你是個後生晚輩,我根本不會讓你進門,我藉酒助力,沒有各大精神,説你的來意吧。”
費慕人又揚了揚眉,道:“既如此,小侄遵命,前輩當知家父被害失蹤事……”
厲勿邪微一點頭,道:“我聽説了。”
費慕人道:“前輩昔年與家父頗有過往,所以小侄特來向前輩打聽一下,不知前輩可知有關家父是……”
厲勿邪不等話完便搖了頭,道:“我不知道,你還是別處問去吧。”
費慕人道:“前輩……”
厲勿邪截口説道:“我説過不知道,你請別處問去吧,丫頭,代我送客。”
姑娘她尚未答應。
費慕人已然雙眉揚起,道:“前輩怎好這樣對小侄?”
厲勿邪臉色一變,道:“你要我怎麼對你,難道要我拖着病軀下牀跟你把臂言歡,或者敬陪你暢談終宵不成……”
費慕人道:“前輩是小侄父執,小侄不敢,小侄適才説過,家父當年縱有得罪前輩之處,前輩也不該……”
厲勿邪霍地坐直,厲聲説道:“縱有得罪?説得輕鬆,他當年使我做錯一件事,害得我愧疚終生,萬劫難復,你還要我怎……”
一陣急喘,臉色轉白,姑娘忙遞過酒葫蘆,厲勿邪喝了兩口,閉上了眼,臉色遂又逐漸好轉。
費慕人怔了一怔,容得厲勿邪平靜,方待再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