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樂逵的漢子冷然把匕首往前一遞。
李玉翎遲疑了一下,緩緩伸手把匕首接了過來。
那叫樂逵的漢子唇邊掀話一絲冷酷的笑意,道:“既然進了這個門兒,心裏就得學硬點兒。”
轉身往外走去,李玉翎及時説道:“你等等。”
那叫樂逵的漢子轉回了身,冷冷地望着李玉翎!
李玉翎道:“我能出去麼?”
那叫樂逵的漢子一笑説道:“你要是會投飛劍,可以不出去。”
話落,扭頭就走。
李玉翎為之一怔,等他定過神來,那叫樂逵的漢子早已走得沒了影兒。
李玉翎一雙目光落在手裏那把淬過毒的帶鞘匕首上,這把匕首,鯊魚皮鞘,做的很精緻,刀鞘兩邊嵌着兩塊玉。
兩塊玉上刻着不少的橫豎一道一道的,深淺不一,他看得出,這把匕首挺不錯,應是出自名匠之手。
他心裏想的不是這些,他心裏煩得很,不知在想些什麼,井檜竟然會讓他去殺秦天祥,這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井檜這一招不能不算狠,不能不算毒。
秦天祥假如是宮天鶴的人,他也許不會猶豫,可是他明知道秦天祥也是位熱血的忠義之士,他如何能殺掉一個跟自己站在同一立場,同一陣線上的忠義之士。
他聽秦天祥説了,當時他也在場,宮天鶴寫給井檜的信上,隻字未提秦天祥,怎麼這會是宮天鶴授意。
不管怎麼説,這是樁極為辣手的事,殺,他下不了手,這頭一試就別想通過,頭一試就通不過,還想什麼別的?
李玉翎一按啞簧,緩緩抽出了那把匕首,這匕首兩邊薄如紙,那中間也不過比紙略厚一些。
藍汪汪的光,映着燈光一閃一閃地,看在眼裏能使人心裏冒寒意!
的確,的確是把淬過毒的匕首,那藍汪汪的顏色不算淺,由此可知道這把匕首上的毒性夠劇烈的,那叫樂逵的漢於説他能見血封喉,恐怕不假。
突然,李玉翎揚了眉,手一送,“叭”地一聲插回匕首,然後把匕首往袖管裏一藏,大步出門而去。
他出了“承德武術館”的大門,在大門口,他遇見了魯金,魯金很熱誠地跟他打招呼,問他這麼晚了上那兒去。
李玉翎勉強笑笑地笑了笑説:“出去走走。”
跟着他又問了問:“魯兄,西大街怎麼走法。”
魯金微微一愕,道:“老弟,你上西大街幹什麼去。”
李玉翎道:“館主要我到那兒去一趟,有點兒事兒,這‘承德城’我是初來,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街在那兒。”
魯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往右一指,道:“瞧見麼,老弟,這是西邊兒,你從這兒出去往西走,找那條最寬大,最熱鬧的一道街就是。”
李玉翎沒多説,他怕魯金多問,萬一魯金再往下問,他不知道該不該説,他謝了一聲往西而去。
李玉翎順着‘武術館,的那道街一直往西走,走沒多久,一條好寬的大街橫在眼前。
這條街燈光上騰幾乎觸了雲霄,人聲沸騰,來往的行人車馬多得難以勝數,那清涼陰沉的‘承德武術館’跟這條街成了強烈的對比。
不知怎麼回事兒,‘承德武術館”就顯得那麼悽清陰沉,人到了這兒就像從陰曹地府又到了人世一般。
李玉翎一時還不知道這是不是西大街,有心找個人問問,卻有點猶豫,正自東望西看間,兩字映入眼簾,那兩個字是“隆福”!
那是一盞大燈,這兩個字隆福就寫在這盞大燈之上,大燈的掛處沒多遠,左拐走過去,也不過幾十丈遠近。
看見這,李玉翎的心立即往下一沉,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袖管中那把淬過毒的匕首。
旋即他邁了步,拐向右。
看看已近‘隆福客棧,,眼前一大堆人擋住去路,這一大堆人圍在那兒不知道在看什麼?
一個個伸着脖子瞪着眼,聚精匯神地,還聽見人堆裏譁喇譁喇直響。
李玉翎從人堆後頭過,不覺往人堆裏瞧了一眼。
他看見了,聽清那是個卦攤兒,一個架子上面支着一塊板兒,板兒上鋪着一塊白布,自布上有筆硯,有卦筒,還有個鳥籠。
那算卦的就坐在攤兒後頭,剛放下卦筒。
李玉翎可沒心情多看,扭頭要走,突然有人在他腰間摸了一下,緊接着一個瘦小人影往人堆裏鑽。
“小禿子,你賊性不改,還不給我站住。”
隨見那算卦的站了起來,向自己招手説道:“這位,嘿,嘿,這位,您請等等。”
他這一叫,那圍在那兒看算卦的人全扭頭向李玉翎望了過來。
李玉翎停了步,道:“你可是叫我麼?”
那算卦的臉上堆着笑,點頭説道:“正是,正是,您請過來一下,您請過來一下。”
李玉翎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遲疑了一下,邁步走向攤兒前。
那算卦的一手正提着十五六的半大孩子,那半大孩於一身衣裳東一塊補綻,西一塊補綻,禿頭,那麼大了,鼻子下頭還拖着兩條黃鼻涕,臉上東一塊黑,西一塊灰,脖子黑得是有三個月沒洗臉了,望之好不惡人心。
那算卦的一見李玉翎走近,立即陪笑説道:“這是我不爭氣的徒弟,我先跟您這位告了罪。”
李玉翎微愕問道:“跟我告個罪,怎麼回事。”
那算卦的勉強一笑,很是急迫地道:“您不知道,我這不爭氣的徒弟從小手腳就不乾淨,剛才,咳,咳,剛才我看見他在您腰裏摸了一把……”
轉眼望着那半大孩子,臉一沉,喝道:“還不快把東西還給這位大叔。”
那半大孩子低着頭,沒作聲。
李玉翎明白了,“哦”地一聲笑道:“怕你是弄錯了,我出門的時候什麼都沒帶。”
那算卦的聞言一怔,愕然説道:“怎麼説,你出門兒的時候什麼都沒帶,那……”
轉眼望向那半大孩子,喝道:“你這小子手裏握着不放的是什麼,快拿給我看看。”
的確,那半大孩子左手握得緊緊的,算卦的説他的,那半大孩子像沒聽見。
那算卦的臉色又一沉,喝道:“聽見了麼,還不快拿出來,你要打。”
世上的孩子沒一個不怕捱打,那半大孩子一聽這話駭了怕,怯怯地抬起了左手攤了開來。
手一攤開了,東西也呈現了,算卦的為之一怔,那圍在攤兒前看算卦的人突然起了陣笑。
那半大孩子左手裏託着的是顆大棗兒。
算卦的一巴掌落在那半大孩子的禿頭上。
“鬼東西,你為什麼不早説。”
這一巴掌把半大孩子手裏那顆棗兒震掉了,半大孩子可捨不得,忙蹲下身去找。
這幕鬧劇使得李玉翎暫時忘記了使他心情沉重的那樁事兒,看得啞然失笑,扭頭就要往外走,突然……“您這位,請等一等。”
算卦的又叫住他。
李玉翎轉了回來,那算卦的一雙眼直瞧在他臉上,繃得緊緊的,一言不發。
李玉翎忍不住問道:“你還有什麼事兒麼。”
那算卦的微微地抬了頭,道:“您錯了,不是我有事兒,是您有事兒。”
李玉翎訝然説道:“我有事兒!”
算卦的微一點頭道:“算卦的瞧得出,您心裏正有一樁難決的事兒。”
李玉翎聽得心頭一震,他還沒説話,算卦的緊接着問了一句。
“可是要算卦的效些微勞,憑這張嘴幫您解決這疑難?”
李玉翎凝了神,道:“你能幫人解決疑難。”
“那是什麼話。”那算卦的笑道:“您瞧瞧!”
伸手往攤兒左一指。
李玉翎順指望去,只見那兒掛着一塊白布,上頭寫着批八字,算流年,看手相,決疑難,斷吉凶,還有什麼看風水,問行止,卜居,遷徒……全得很,他會的可真不少。
李玉翎收回目光道:“你知道我心裏有什麼難決的事兒?”
“那得問我這隻黃鳥兒。”算卦的一指攤兒上的鳥籠子,含笑道:“您要是不急着走,就請在我這攤兒坐坐,花工夫不多,花費也不過幾文,包管您滿意地笑着走,要是算卦的沒説準,沒能替你解決疑難,您一文別給,您還可以砸我的。”
抬手往前一指道:“眼前這麼多位都聽見了,也都瞧着呢:怎麼樣?”
李玉翎凝目打量上了這算卦的,瘦瘦的個子,年紀三十多近四十,殘眉小眼兒,朝天鼻,外帶兩顆大黃板牙。
好長像!徒弟不高明,師父也不怎麼樣,真是什麼人説什麼話兒。
還有那身黑大褂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個年頭,洗過多少次了,都褪了色兒,變了白,那雙手又黑又瘦,指甲既是又黑,指甲裏不知道藏了多少濟癲僧能活人的靈藥,比他禿頭徒弟的兩條黃鼻涕還噁心人。
這麼個人能有這麼大能耐,這麼大神通,真是人不可想像啊!
李玉翎遲疑了一下,估計離三更還早,自己也正不知道該怎麼辦,瞎聽聽也好,隨即微微一笑,跨過攤兒前那條長板凳坐了下去。
他坐下了,那算卦的也跟着落了座,拿起二疊紙牌也似的東西往攤兒上一順,一擺,然後打開鳥籠放出了他那隻黃鳥。
黃鳥兒在那一張張的紙牌前東跳跳,西跳跳,用嘴啄出了一張,算卦的順手給它一小塊花生,那隻黃鳥自己又跳回籠子裏去。
算卦的關上鳥籠,拿起了那張紙牌也似的東西,打開來一看,立即抬頭望向李玉翎,搖頭晃腦地哼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荊何有志刺秦王而樊於期作了難……”
一頓接着問道:“這就是您的卦,也就是您心裏為難的事兒,對也不對?”
這些李玉翎懂,要不是當着這麼多人,他真想客串一下子刺秦王的荊柯,要進秦宮得帶上樊於期那顆白頭,秦天祥不就正像那樊於期麼,真靈,真靈,這算卦的是……李玉翎強忍震驚,凝目問道:“先生,我請教……”
“不敢。”算卦的眼一眯,頭一偏,用手指了指攤兒上那幾個字,那幾個字寫的是‘文王神課鐵嘴落拓生’。”
“這就是算卦的招牌。”李玉翎收回目光又問:“先生貴姓。”
算卦的嘴一笑道:“既知鐵嘴落拓生,又何必問這麼多,只問我這一卦對不對,靈不靈。”
李玉翎微一點頭道:“先生神卜,請先生指點。”
“容易。”算卦的一點頭道:“您請邊兒上坐坐,等我做完生意,自當給您個滿意。”
“等先生做完生意。”李玉翎呆了呆,搖頭説道:“恐怕我不能等”
那算卦的道:“不耽誤您太久的,您請給我個時候。”
李玉翎道:“先生要我等多久……”
“這樣好不?”算卦的道:“您再等我半個時辰,再有半個時辰也差不多該收攤了,您要是怕坐在這兒無聊悶得慌,先請別處走走,到時候您再到我這攤兒上來……”
李玉翎默想了一下,微一抬頭,道:“不,我就在先生這兒等等好了,我初來‘承德’,人生地不熟,走遠了怕找不着地兒……”
算卦的道:“那您請坐,小禿子,給這位大叔倒碗茶去。”
沒人答應,那有那半大孩子人影,敢情這就麼大工夫,那小禿子又跑了。
只聽算卦的,‘咦”地一聲道:“這小子那裏去了,這小子……”
李玉翎道:“謝謝先生,我不渴。”
算卦的頭轉了的幾轉,沒找着那小禿子,一跺腳,狠聲説道:“這小兔崽子,回來我非揍他一頓不可。”
轉臉向李玉翎陪上歉然一笑:“對不起,只有讓您乾坐着了。”
李玉翎説了聲,“別客氣”,獨自坐向一旁,他要坐在這兒看看,算卦的是不是真的都靈,算卦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一位人物。
他坐他的,算卦的做算卦的生意,這生意沒個定數。
算卦的又看了幾個相,批了兩個八字,街上的行人漸漸少了,圍在他攤前的人也漸漸散了。
看看是不會有人再到攤兒上來了,算卦的輕輕一拍攤兒,道:,‘行了,收攤兒,今兒個這生意就到此為止了……”
轉頭望向李玉翎,陪笑説道:“累您久候了。”
李玉翎忙道:“那兒的話,先生客氣了。”
算卦的挪了挪凳子,向李玉翎近了些,左手兩個指頭在那兒“叭達”、“叭達”地捻了好一陣。
突然,他抬頭凝目,問道:“先生知道當年荊柯刺秦王那擋子事兒?”
李玉翎點頭説道:“我知道。”
算卦的道:“那時候樊於期的那顆頭,可是樊於期自己割下來的。”
李玉翎道:“這個我也知道。”
算卦的道:“你何不也跟樊於期商量商量去。”
李玉翎道:“先生,我不能這麼做……”。
算卦的道:“那您就進不了秦廷,既然進不了秦廷,就別想刺秦王。”
李玉翎心頭震動,道:“先生知道是怎麼回事麼?”
算卦的微一凝目,倏然一笑道:“您老弟是位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對不對。”
李玉翎微一點頭道:“先生説對了……”
算卦的笑笑説道:“吃我這行飯的,一年到頭走南闖北,什麼人沒見過,像您老弟這種江湖上的朋友,我見過多了,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李玉翎道:“先生好眼力。”
“過獎,過獎。”算卦的咧着嘴,露着一對大黃板牙,笑道:“其實,吃我這一行飯的,也得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要不然就不夠資格吃這碗飯,不出三天非叫人把攤兒砸了不可。”
算卦的往別處扯,李玉翎卻只有耐着性子點頭説道:“先生説得是。”
算卦的話鋒忽轉,道:“那麼您老弟就該是要去對付一個人,卻又下不了手,是不是?”
李玉翎心頭一震,道:“先生高明。”
算卦的得意一笑道:“誇獎,為什麼下不了手呢,只因為這個人跟您老弟是朋友,對不對。”
李玉翎道:“是的,先生。”
算卦的更得意了,看了李玉翎一眼道:“按説,現在的朋友,不大下得了手,那就看您老弟跟您這位朋友有沒有仇,要是有仇的話,朋友就不成其朋友,也就不會下不了手了,照這麼看……”
微微笑笑接道:“對付這個人有九成不是你老弟自己的意思,可對。”
李玉翎點頭説道:“對的,先生。”
算卦的道:“不是您老弟自己的意思,那就該是別人的意思,既是別人的意思,而您老弟這工作難做,那就是奉命行事,您老弟不得不這麼做,要不然就難以交差,可對?”
李玉翎暗暗不由歎服,道:“先生分析的極是。”
算卦的道:“這就是您老弟的難處,一邊兒是奉命不得違背,一邊兒是自己的朋友,下不了手,對不?”
李玉翎道:“正是這樣,請先生指點。”
算卦的道:“別客氣,我先問您老弟一聲,要是您老弟沒見過我這個算卦的,您老弟打算怎麼辦?”
李玉翎道:“不瞞先生,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算卦的抬頭説道:“不知道怎麼辦不是辦法,您老弟總得交差啊!”
李玉翎苦笑不語。
算卦的道:“想想看,真要沒辦法,到頭來您老弟是打算抗命呢?還是打算照令行事。”
李玉翎暗一咬牙道:“真要沒辦法,説不得我只有照令行事了。”
算卦的笑道:“這不就解決了麼?”
李玉翎呆了呆,道:“先生這就是給我解決疑難?”
算卦的道:“您老弟以為不是。”
李玉翎道:“先生沒有更好的辦法麼?”
算卦的道:“更好的辦法有是有,只問您老弟做到做不到。”
李玉翎道:“先生請説説看。”
算卦的道:“我教您老弟抗命,來個一走了之,您老弟做得到麼?”
李玉翎呆了呆,道:“先生我做不到……”
“這就是嘍。”算卦的笑道:“老弟是個明白人,要知道這件事只有兩條路可走,一嘛是遵命,一嘛就是抗命,你老弟既不能抗命,那只有遵命了,是不是?”
李玉翎苦笑不語。
算卦的站了起來,道:“耽誤了您老弟這麼久……”
李玉翎跟着站了起來,暗暗一聲苦笑,道:“先生別客氣。”
他知道他該走了,微一擺手,獨自轉身而去。
他忘了給卦錢,他算卦的也忘了要,不但忘了要,而是望着他那背影直笑。
説了半天,只得了這麼一個法子,實際上這個法子是明擺着的,誰都知道,只有兩條路,一條路行不通就只有走另一條,這還用人教麼?
李玉翎心裏好不煩惱,本來就夠煩的,這時候他更煩了。
心裏煩,心情沉重,他不願往“隆福客棧”走,怕去,但腳上卻不由自主地越走越近那“隆福客棧”的門。
終於,他到了“隆福客棧”門口,他停了步,站在“隆福客棧”
棧門口那燈光下,他又猶豫上了。
來往的行人都直看他,他沒留意,根本也就沒察覺“隆福客棧”裏出來個夥計,衝着他哈腰陪笑道:“這位爺要住店,您裏邊兒請,小店有乾淨上房,不是小的吹,你可以打聽打聽問問,小店在這‘承德’是首屈一指的……”
夥計説他的,李玉翎根本就沒聽見。
夥計怔了一怔,遲疑了一下,扭頭就要進去。
李玉翎突然開了口:“夥計。”
夥計忙回身答應。
李玉翎道:“你們這兒可有姓秦的客人。”
夥計道:“我們這兒有好幾位姓秦的客人,您找那一位?”
李玉翎當即將秦天祥的像貌描述了一番。
那夥計立即説道:“您説的怕是住在三進後院北上房的那位李玉翎猛然想起那紙手令上不是明明白白地寫着三進後院北上房麼,真是多此一問。
當即對他謝了一聲,邁步進了“隆福客棧”。
進了“隆福客棧”往後走,一進,一進,又一進。
這“隆福客棧”怕真是“承德城”首屈一指的大客棧,每一進院子都夠大的,還種的有花木,相當寧靜,相當高雅。
進了二進後院再看客房不下十間,有的客房亮着燈,有的客房黑漆漆,不知是熄了燈,還是沒人住。
往北看,北上房燈光透出窗外,門關着,顯然秦天祥還沒睡,卻不知道禍己臨頭,李玉翎心裏好不難受,邁着沉重的步履走了過去。
站在門口好半天,他才鼓起了勇氣問了一聲。
“秦老在屋裏麼?”
屋裏靜悄悄的,沒人答應,也沒聽見動靜。
李玉翎抬手叩了門,剛一叩,門呀然而開,根本沒拴,倒是叫李玉翎一怔,又推開了些。
桌上點着燈,秦天祥是在屋裏,可是他躺在炕上,面向裏,身上還蓋着被子。
敢情他睡着了,忘了拴門,也忘了熄燈。
李玉翎輕輕的走了進去,隨手帶上了門,門吱吱作響,卻沒驚醒炕上的秦大祥,這不是個練家子應有的,尤其秦大祥這種高手。
李玉翎的步子夠重的,剛才還在門口叫了一聲,如今門又吱吱響,怎麼都沒驚醒秦天祥呢!
李玉翎有點詫異,可是他仍站在炕前輕輕叫了一聲。
“秦老。”
秦天祥一動沒動。
李玉翎沉不住氣了,伸手抓住了秦天祥的胳膊往外一扳,秦天祥轉了過來,閉着眼睡得仍很熟,只是鼻間沒有氣息。
李玉翎明白了,剎時怔在了當地。
秦天樣怎麼會死了,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死了,是怎麼死的?這是一連串的疑問。
定過神來,李玉翎震驚地一把扯開了秦天祥身上的被子,被子掀處,一張白紙飛了起來。
李五翎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那張紙,打開來一看,他身形倏顫,啞聲叫了一聲。
“秦老……”
那自紙上,寫着:殺身成仁,捨身取義,但有仁義,死何足懼。
敢情秦天祥是早知道……這,讓李玉翎更難受,更悲傷,這難受,這悲傷,比他親手殺了秦天祥尤甚。
秦天祥此舉感動天地,驚鬼位神,是可媲美那位前輩古人樊於期。
李玉翎自紙上移下目光,他看見秦天祥一手指落在心坎上,他明白秦大祥是自點心脈而亡。
李玉翎雙掌一分,把那白紙揉得粉碎,然後他又把被子拉上,望着秦天祥的屍身啞聲説道:“秦老英靈不遠,我當發重誓,李玉翎絕不會讓你白白犧牲,假如我做不到,有如此燈。”
回身揚手,桌上孤燈倏然而熄,剎時,這北上房裏漆黑一片。
轉眼問,李玉翎從漆黑的北上房裏走了出來,直向東面行走,他手裏多樣東西,那是個圓圓的小包袱。
李玉翎出了‘隆福客棧’特意地往那擺卦攤兒處看了看,那地方空空的,卦攤兒已然收了,那算卦的也早沒了影兒。
李玉翎走了,對街一個小閣樓上有一對目光跟着他,李玉翎走的越遠,這對目光跟的越遠,忽聽小閣樓上響起一個話聲。
“行了,妹子,扭了眼珠。”
另一個話聲隨即而起,清脆動人,也帶着笑:“大哥就是這麼貧嘴討厭人。”
那先前話聲笑道:“妹子別嫌我這嘴貧,我這嘴可救過不少人。”
那清脆話聲笑道:“可也殺過不少人。”
那先前話聲窘笑道:“妹子這張嘴也夠損的。”
沒聽見那清脆話聲,卻聽見一陣低低的嬌笑。
“不管怎麼説……”那先前話聲又道:“妹子總算瞧見了他,相思債也該了了,這相思病也該了了。”
那清脆話聲“嘿。”地一聲,嗅道:“大哥真是口沒遮攔,當着小一輩的怎好……”
那先前話聲道:“這小子懂什麼,只知道吃足了睡,睡足了吃,有精神嘛就走進人堆裏東摸一把,西伸一下去…只聽另一話聲道:“那可是您的主意,不是禿子先生的三隻手。”
又是一陣嬌笑。
那先前話聲道:“好小子,你敢……”
只聽那清脆話聲低低説道:“大哥,別説了,那一個又來了。”
話聲倏地止住,這時候,一個穿青衣的中年漢子步履匆匆進了“隆福客棧”,沒看見他是從那個方向來的,只見他走得很快。
那先前話聲低低喝説道:“小子,瞧瞧去。”
轉眼問,那閣樓下一家店面似的兩扇門訝然而開,從裏頭走出了個半大孩子,正是算卦的那個禿子徒弟。
他託着一雙破袖子,一搖一晃地,可是腳下挺好,一陣風般迸“隆福客棧”。
他剛進去沒多久,那穿青衣的中年漢子先走出來,臉上的神色很難看,轉眼便出來十幾丈,走的時候比來的時候還快。”
緊接着,“隆福客棧”裏響起一聲吆喝,隨見小禿子踉踉蹌蹌地退了出來,一屁股坐在了大街上。
“隆福各棧”門口站着個胖子,指着小禿子罵道:“你再敢往裏走,只叫我碰上,我打斷你的狗腿。”
哼了一聲,轉身進去了。
小禿子拍拍屁股站了起來,望望手裏,手裏有個小布包,再望着那胖漢於的背影一笑説道:“胖子,看咱們誰狠………只聽那先前話聲從閣樓上傳了下來。
“小子,見者有份,還不快扔上來。”
小禿子沒回頭道:“您這是坐收其成,不勞而獲。”
“小子。”那先前話聲道:“你要是再不扔上來,我可要嚷嚷了。”
小禿子一抬頭道:“算你厲害,誰叫您是我師父。”
手往後一揚,那拳頭般大小布包直射閣樓,閣樓只伸出一隻鬼爪也似的手,一把抓住那小布包又縮了進去,隨聽那先前話聲道:“小子,給你師祖送個信兒去,回來有賞。”
小禿子一皺眉道:“拿我得來的賞,便宜全給你佔了。”
話落,甩着一隻破袖子往東行去,腳下好快。
小禿子走了,那清脆話聲又笑了起來。
“你們這師徒倆真是少見。”
那先前話聲道:“別忘了,他叫你一聲姑姑,你也有一份。”
那清脆話聲道:“沾上了這個邊兒,算我倒楣。”
笑聲響起,不只是那嬌笑……李玉翎一路悲痛地回到了“承德武術館”,魯金還在門口,一見他回來,立即迎了過來,含笑説道:“老弟,回來了?”
李玉翎這時候臉上不能帶出心裏的感受,強笑點點頭説道:“回來了,還沒睡着?”
“睡着?”魯金笑笑説道:“我要是睡着了,還能叫下人麼,老弟,世界沒這麼好的事兒,尤其在咱們‘承德武術館,裏。”
李玉翎沒説話,這句話他不便接。
魯金問道:“怎麼樣,事兒辦妥了麼?”
李玉翎微一點頭,道:“還算順利。”
魯金一眼掃上李玉翎手裏那小包袱上,道:“老弟,這是什麼?”
李玉翎一揚小包袱道:“人頭。”
“人頭。”魯金一怔道:“誰的。”
李玉翎道:“秦天祥的。”
魯金神情陡然一震,失聲叫道:“秦……秦天祥的!”
李玉翎點了點頭。
魯金瞪大了眼道:“是館主……”
李玉翎忍着悲痛點了點頭。
魯金眨動了一下眼,倏然笑道:“老弟,你可別騙我。”
顯然他是不信,難怪他不信,李玉翎從熱河來還是秦天祥送他來的。
李玉翎淡淡説道:“魯兄可要拿去看看。”
提包袱的手往前一送,魯金沒接,又瞪大了眼,道:“老弟,這怎麼説,真是……”
李玉翎道:“魯兄,這是什麼事。”
魯金叫道:“老弟,這……這是怎麼會……”
李玉翎微一抬頭道:“我不知道,反正是館主的手令。”
魯金叫道:“怎麼連自己的人也……老弟,你已得了手。”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畢竟他的人頭提在我手裏……”
魯金臉色為之一變。
李玉翎淡淡然接着説道:“我剛出門的時候,樂逵對我説過一句話,既然進了這個門兒,又還想從這兒往別處去,以後就得狠一點。”
魯金瞪大了眼,沒説話。
李玉翎微微一笑,又道:“魯兄,時候不早了,我得交差去了。”
話落,獨自往裏而去。
魯金震然轉望李玉翎的背影,兩眼中閃射一種光亮的異采,這異采,令人難以言傳,難以意會。
李玉翎提着那小包袱往裏走,到自己住那間屋門口他便停了步,望着那兩扇關着的房門淡然喝道:“誰在裏頭。”
只聽樂逵的話聲從裏頭傳了出來。
“我,姓樂的。”
李玉翎沒再多問,也沒怎麼在意,反正他的東西很簡單,也沒什麼怕人看的,他推門進了屋。
迸屋眼前一亮,燈點着,樂逵正靠在桌邊,淡淡地道:“這麼快就回來了。”
目光卻瞧在李玉翎手裏那小包袱上。
李玉翎道:“回來早了麼!”
樂逵道:“還不到五更。”
李玉翎道:“殺一個人那用得一夜工夫。”
樂逵揚了揚眉,問道:“事兒辦妥了。”
李玉翎把包袱往桌上一放道:“人頭在這兒,請驗收……”
樂逵沒動手,看了包袱一眼,然後移注李玉翎臉上,目光炯炯,道:“我忘了告訴你,人頭要完好無損的。”
敢情他是怕李玉翎找個別人來,把別人的腦袋毀了掰來冒充秦天祥的。
李玉翎當然懂,淡然説道:“你請打開來看看。”
樂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解開包袱一揮,一顆人頭滾滾在桌上,是秦天祥的,斷口處還有血,李玉翎心裏又一陣刺痛。
樂逵當然看得出真假,他一怔,猛地抬眼望向李玉翎,一對眼睛瞪得老大,臉上神色充滿了驚訝。
李玉翎裝作沒看見,淡然問道:“可以交差麼,這頭一試算得通過麼?”
剎時間樂逵神色轉趨平靜,冷冷説道:“人頭我收下,這頭一試能不能算得通過,那還得看館主。”
話落,包起人頭拾在手裏就要走。
李玉翎伸手一攔道:“你請等等。”
樂逵翻眼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李玉翎道:“館主現在在那兒?”
樂逵道:“你想見館主。”
李玉翎道:“不該麼,既然交了差,我總得聽館主一句話。”
樂逵道:“館主在後院,你自己找他去。”
伸手撥開了李玉翎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李玉翎雙眉一揚抬起了手,但是他又重放了手,他忍下了,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只有忍下了。
他轉身坐在炕上,剛坐下,樂逵又進來了,手往李玉翎眼前一伸,沒説話。
李玉翎道:“你還要什麼!”
樂逵只得開了口,道:“那枝匕首,我得交還館主。”
李玉翎從袖管裏取出那把匕首遞了過去。
樂逵接過匕首抽了出來,放在鼻於前聞了聞,翻眼望向李玉翎,道:“你沒用它。”
李玉翎道:“當然,你不是説它省事麼!”
樂逵嘴唇抖動了一下,算是笑,道:“好用麼?”
李玉翎道:“奇快無比,一下子脖子斷了。”
樂逵道:“怎麼,你不是用它放倒他的。”
李玉翎道:“那還用不着,有我這一雙肉掌就夠了。”
樂逵深深看了他一眼,倏然一笑道:“你的身手可真不錯。”
轉身走了。
李玉翎連站都沒往起站,抬手熄了桌上的燈,翻身和衣躺在了炕上。
往後的幾天,李玉翎沒再出去,他沒見着井檜,也沒見着樂逵,只有魯金給他送茶端飯,可是魯金也沒説什麼,他沒再提秦天祥的事,隻字沒提。
第三天一早,李玉翎還在睡夢中,一陣敲門聲把他吵醒了,他仰起身子問道:“誰呀”
只聽有人在門外應道:“李老弟,是我。”
是館主井檜。
李玉翎一怔,一聲“請等等”披上衣服,翻身下炕走過去開了門,門開處,井檜一臉笑,他身後還跟着樂逵,樂逵的臉上也找不着那慣見的冰冷神色了。
井檜道:“對不起,李老弟,吵醒你了。”
李玉翎道:“館主客氣,我怎麼敢當,請坐。”
順手拿過那僅有的椅子。
井檜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他含笑抬手,道:“李老弟也坐,李老弟也坐。”
李玉翎坐在了炕沿上,他連正眼也沒看樂逵一眼,樂逵卻找他説話。
“玉翎老弟,你這頭一試已經通過了。”
李玉翎抬眼望向井檜,道:“真的麼,館主。”
“當然。”井檜捻着鬍子笑道:“你老弟這是大功一件,這能通不過麼,我今天來一為報功二為……”
李玉翎道:“有功我不敢當,我只是應試,也是遵館主之命行事……”
井檜抬頭説道:“你老弟可不知道,秦天祥這個人來路不簡單,要不然多年的老朋友了説什麼我也不會動他呀!”
李玉翎“嗯。”一聲道:“他來路不簡單,館主是指……”
井檜狡猾地笑笑説道:“老弟一點兒也不知道麼?”
李玉翎心裏一跳,道:“我不知道館主何指。”
井檜道:“我指的是他的來路。”
李玉翎道:“秦天祥出身黑道?”
“不,不,不。”井檜抬頭道:“不是,不是,要是出身黑道那就簡單多了,他的出身不但不是黑道的,而且還叫人挑拇指。”
李玉翎“噢”地一聲道:“怎的還叫人挑拇指?那是……”
井檜一雙陰沉目光凝望着他,含笑問道:“老弟當真不知道麼?”
李玉翎心裏一動,抬頭説道:“我不知道還有那條路比白道還叫人挑拇指的。”
井檜道:“老弟可知道那兩字叛逆。”
李玉翎“噢。”地一聲,驚聲説道:“怎麼,館主,秦天祥是叛逆井檜點頭説道:“他是叛逆一夥。”
李玉翎道:“館主,不會吧!宮場主視他為左右手,委以總管重職……”
井檜倏然一笑道:“老弟,不瞞你説,他早就在宮場主手掌心裏了。”
李玉翎驚疑地道:“有這種事,這麼説他到‘天威牧場’是井檜笑道:“自然不會是賣力賣命去的。”
李玉翎目光一凝,道:“館主,這就不對了。”
井檜道:“怎麼不對了。”
李玉翎道:“難道館主認為這叛逆比白道人物還叫人挑拇指的。”
井檜道:“老弟厲害,這不是我認為,在我看來這叛逆比那下五門的毛賊還不如,而是百姓們都這麼想。”
李玉翎“噢。”地一聲,抬頭説道:“我沒想到叛逆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會這麼高。”
井檜臉色微變,乾笑説道:“其實那也沒什麼,他們都是一個鼻孔出氣的一丘之貉,老弟,不談這些了,我今兒個來是為了向老弟你道喜的。”
李玉翎道:“館主,我何喜之有?”
井檜嘿嘿笑道:“有句俗話説逮耗子的貓不叫,你老弟就應了這句話,你老弟也就是那隻會逮耗子而不叫的貓。”
李玉翎愕然説道:“館主這話……”
井檜道:“老弟怎麼還跟我裝糊塗。”
李玉翎道:“我真不知道館主何指。”
井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老弟在裏頭有人,怎麼不早告訴我一聲。”
李玉翎一怔,道:“館主這話……我在那裏頭有人。”
井檜一掠鬍子,斂去笑容道:“老弟可是真裝糊塗了。”
李玉翎正色抬頭,道:“館主,我真不知道您何指。”
井檜臉上浮現着疑色,道:“老弟真不知道?”
李玉翎道:“我真不知道。”
並檜道:“宮裏。”
李玉翎一怔道:“宮裏?”
井檜微一點頭道:“不錯,宮裏。”
李玉翎道:“館主,到底是怎麼回事?”
樂逵突然説道:“我來代館主説吧!昨晚上宮裏來了人,指着名兒要你老弟……”
李玉翎又復一怔,道:“真的,館主。”
井檜點了點頭。
樂逵則道:“這是什麼事兒,還能騙你不成。”
李玉翎道:“沒有錯麼?館主!”
井檜道:“老弟是指……”
李玉翎道:“館主會不會聽錯,來人會不會傳錯話,這兒會不會另有個李玉翎的人……”
井檜倏然一笑道:“老弟請看看這個,這是宮裏下的條子。”
從袖管裏取出一張便條寬大的信箋遞了過去。
李玉翎忙伸手接了過來,一看之下,他呆了呆,旋即他皺了眉,那便條寬大信箋上是這麼寫的:“着即調李玉翎進宮聽差,此令。”
下面即沒加印也沒有署名,只用筆畫了個記號。
他納悶了,憑良心説,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是誰?
誰知道他李玉翎,除了秦天祥該只有宮無雙,秦天祥不會,也沒那麼大神通!
宮無雙要能使他直接進人行宮,就不會叫乃父把他送到這人間地獄般“承德武術館”來了。
這是誰,他心裏暗暗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