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草地上坐着個人兒,她面對着小湖,只能看見她那剛健、婀娜、無限美好的背影。
清澈的湖水泛起一陣陣的漣漪,圈兒一個接一個地向四下裏擴大,那是她折一枝樹枝在打水。
朱順沒説錯,也沒誇張,這小湖的景色的確夠美的。
湖水清澈可見底,周圍細草如茵,像鋪了一圈氈子,樹林子有幾株老樹彎腰,枝葉拂着了湖面。
她,那無限美好的身影,那身火一般的大紅衣裳,再為這小湖一片翠綠之中添上了鮮豔動人的一抹。
李玉翎看見了小湖,看見了她,腳步聲夠大的,她不會沒聽見,可是她坐在湖邊沒動,就像沒聽見一般,皓腕擺動,樹枝兒輕拂,仍在玩她的水。
李玉翎停了步,而旋即他揚了揚眉又走了過去。
他走到了她身邊,淡淡地開了口:“聽説姑娘找我。”
人都到了她身邊,她仍坐着沒動.臉沒轉,眼皮也沒抬一下,要説一個大人到了身邊還不知道,那是假的!
“聽説?”她眼仍望着湖面那一陣陣的漣漪:“聽誰説的!”
李玉翎道:“姑娘交待了誰?”
姑娘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
李玉翎道:“朱順告訴我的,他説姑娘在這兒等我,要我到這兒來見姑娘。”
“沒錯!”姑娘點了點頭道:“我是這麼交待他的,他還對你説了些什麼?”
李玉翎道:“別的他沒説什麼,可是我看見了別的。”
姑娘道:“你看見了別的什麼?”
李玉翎道:“姑娘生了氣,發了威,打了人。”
“不錯!”姑娘淡然説道:“我是生了氣,發了威,打了他,怎麼樣?”
“不怎麼樣。”李玉翎道:“誰又敢把姑娘怎麼樣,不過我要告訴姑娘,朱順雖然是個馬伕,可是他並不是天生的低賤,這個地方幹不了,待不下去,他可以另換個地方……”
姑娘霍然轉過了臉,抬眼問道:“這話是他説的?”
李玉翎道:“姑娘聽見了,是我説的。”
姑娘道:“我問是不是他讓你説的?”
李玉翎道:“我又不是小孩,説什麼話還要人交待麼!”
姑娘哼了一聲道:“諒他也沒這個膽。”
李玉翎眉梢兒微揚,道:“姑娘,他或許沒這個膽,可是世上另有敢説話的人。”
姑娘道:“我知道你膽大,敢説話又怎麼樣,不錯,我打了朱順,你能把我怎麼樣!”
李玉翎道:“我不敢把姑娘怎麼樣,但姑娘要明白一件事,姑娘的性情跟作風,姑娘自己應該清楚,牧場裏的人雖然表面上不敢把姑娘怎麼樣,可是心裏都明白姑娘是個怎麼樣的人,那對姑娘又有什麼好處!”
姑娘道:“我不要什麼好處,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天生的這種脾氣,做事向來只隨自己的高興……”
李玉翎道:“我對姑娘又多認識了一層。”
姑娘道:“那最好,又怎麼樣!”
李玉翎道:“至少對姑娘我不敢恭維。”
姑娘臉色為之一變,但旋即她又淡然説道:“你可知道,朱順是代人受過。”
李玉翎道:“我不懂。”
姑娘道:“假如我在當時碰見了你,捱打的是你不是他。”
李玉翎道:“我仍不懂,我何罪,姑娘?”
姑娘道:“你的罪過大了,要不然我怎麼會氣得忍不住打人呀!”
話鋒微頓,抬了抬皓腕道:“別一來就盡説我的不是,坐下來説好麼?”
李玉翎卓立不動,道:“姑娘面前那有我的坐處。”
姑娘道:“這兒不是家裏。”
李玉翎道:“事實上姑娘在這兒是沒有我坐的。”
姑娘道:“這兒不必拘禮。”
李玉翎道:“禮固不必拘,但禮不可越。”
姑娘目光一凝,道:“你是根本不願意坐下來,還是想給我個難堪?”
李玉翎道:“姑娘明鑑,後者我不敢……”
姑娘道:“那麼是前者?”
李玉翎道:“一個下人跟姑娘坐在一起,那是不成體統的。”
姑娘道:“你不是説,下人並不是天生的低賤麼?”
李玉翎道:“下人固然不是天生的低踐,可是從古以來人們都把下人看得很低賤,訂了很多的禮來約束他們,使他們永遠不能跟做主人的混為一談。”
姑娘深深一眼,道:“你很會説話,也的確讀過書,算了,既然你不願意坐下來,我也不勉強你了……”
李玉翎道:“謝謝姑娘。”
姑娘道:“你要知道,我這是破例,‘天威牧場’裏,你是第一個不聽我的話的人,而怪的是我居然也容了你,這要在別人,‘天威牧場’裏的任何一個人,我今天非讓他坐下不可……”
一頓,接着:“不過話又説回來,要換別人,我也不會讓人坐下了,尤其是坐在我身邊,我面前。”
李玉翎又是一聲:“謝謝姑娘。”
姑娘翻了他一眼道:“你只會説謝謝麼。”
李玉翎道:“事實上這是姑娘另眼看待,我該謝謝。”
姑娘道:“好會説話的一張嘴……”
突然接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另眼看待麼?”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那也許是因為我能治好姑娘的愛馬。”
姑娘道:“世上不乏名醫,能治好我的馬的人並不只你一個。”
李玉翎道:“事實上這附近只有我……”
姑娘截口説道:“我可以捨近求遠,再説能治好我的馬的人並不是你,而是你那位長輩。”
李玉翎呆了一呆道:“那就是因為場主垂青厚愛。”
姑娘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看重的人我不一定看得上眼,我看得上眼的人,他不一定就會喜歡。”
李玉翎搖頭説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姑娘凝目問道:“你真不知道麼?”
李玉翎道:“我是真不知道。”
姑娘搖頭説道:“像你這麼聰明的人,我不信你會不知道。”
李玉翎道:“事實上我算不得聰明,更不敢欺瞞姑娘。”
姑娘嬌靨上掠過一絲異樣表情,道:“真不知道就算了……”
李玉翎道:“那麼姑娘叫我到這兒來是……”
姑娘道:“你不打算問問,不想知道麼?”
李玉翎道:“我正想請教……”
姑娘搖頭説道:“你準是跟我裝傻,我指的不是這,我是説你不打算問問我所以對你另眼看待的原因……”
李玉翎遲疑了一下道:“姑娘假如願意賜知,我自當洗耳恭聽。”
姑娘沉默了一下,搖頭説道:“説來你也許不信,其實我自己也説不上個所以然來。”
李玉翎皺了皺眉,沒説話。
姑娘低下了頭,轉過臉去用樹枝拂了一下湖水,然後輕輕地説道:“我總以為你會知道,也該知道……”
李玉翎道:“姑娘,只怕場主會找我……”
姑娘霍地轉過臉道:“你別想走,人是我叫出來的,我爹他就不會説什麼,再説現在也沒給你派活兒,找你幹什麼,乖乖地給我在這兒耽着,沒有我的話你別想走。”
李玉翎又皺了眉,問道:“姑娘叫我到這兒,到底是……”
姑娘道:“我都不急,你急什麼,急也沒有用,我現在還不想説,等到了我想説的時候,也不用你問……”
李玉翎道:“姑娘,我是個下人,沒那麼多工夫。”
姑娘變色説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沒那麼多閒工夫,那你走好了,沒人稀罕你……”
“是,姑娘。”李玉翎一欠身,扭頭就走。
“站住!你敢走!”姑娘突然嬌喝了一聲。
李玉翎停了步,回身説道:“是姑娘要我走的,我身為下人,焉敢不遵。”
姑娘摹地躍了起來,揚了揚手中的樹枝,作勢欲抽,但畢竟她沒有揮出去,抽下去,白着臉道:“你這是存心氣我……”
眼圈一紅,住口不言。
李玉翎道:“我不敢,姑娘。”
姑娘跳腳説道:“你還説不敢,我就從來沒有碰見過像你這麼一個人,跟塊死水頭似的,我認識的人多了,見了,見……我是説那些蒙旗裏的,就算是官家那些帶翎的吧!他們那一個不是對我百般討好,唯恐不周,只有你,只有你敢對我這樣兒……”
她一口氣説了這麼多,李玉翎沒説話,一個字也沒説,只凝視着她,不作一聲。
姑娘發泄了一陣,似乎氣消了不少,人漸漸地也趨於平靜,可是他沒説話,好半天才聽她低低説道:“你看看這湖,美麼?”
她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李玉翎呆了一呆道:“美,美極了,在這塊地方能有這麼一個美好的小湖,應該説是難得。”
姑娘道:“喜歡麼?”
李玉翎道:“那有不喜歡的道理。”
李玉翎想起了跟秦天祥到過的那條河。
姑娘轉向湖面,接着説道:“你沒有説錯,在這地方能有這麼一個小湖,的確是很難得,只要我在牧場裏,我在這小湖邊上的時候居多,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這兒,玩玩水,看看漣漪,消磨了一天,只有在這兒的時候,我覺得比什麼都舒服,沒有憂,沒有愁,沒有那些討厭的……”
她閉上檀口,沒再説下去。
李玉翎靜靜地聽着,沒有接話。
姑娘忽然轉過身來問道:“我説的話,你聽見了麼?”
李玉翎微一點頭道:“聽見了。”
姑娘道:“我説了半大,你都聽進了什麼?”
李玉翎道:“全聽見了,一字沒漏。”
姑娘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我都説了些什麼?”
李玉翎把她剛才説的話又説了一遍,果然是全聽進去了,確實是一個字也沒有漏,姑娘滿意了,放心了,也笑了,笑得很輕微:“你的記性很好,這證明你是個聰明人,也證明你剛才一直在跟我裝傻。”
李玉翎沒想到她會“舉一反三”,呆了一呆,沒説話。
姑娘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我説對了你,是不是?”
姑娘淡然一笑,搖頭説道:“我不跟你爭辯了,我有沒説你對,你明白。你明白,這就夠了,現在我要跟你談正事了……”
目光一凝,接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到這兒來麼?”
李玉翎道:“剛才我還在問……”
姑娘道:“這你或許真不知道,在沒到這兒來之前,你上哪兒去了?”
李玉翎道:“跟秦總管在一起,場主命秦總管帶我到各處走走,順便跟弟兄大夥兒見個面,認識,認識。”
姑娘道:“秦大樣都帶你上那兒去了。”
李玉翎道:“該去的地方都去了。”
姑娘道:“該去的地方?難道‘天威牧場’裏還有不該去的地方嗎?”
李玉翎道:“我的意思是説所有的地方都走遍了。”
姑娘道:“我爹這‘天威牧場’怎麼樣,你看過之後有什麼感想?”
李玉翎腦海裏盤旋了一下始説道:“‘天威牧場’是罕見的大牧場。”
姑娘道:“‘天威牧場’的每個角落你都走遍了,看了這半天,你就只覺得它是個罕見的大牧場麼?”
李玉翎又想了想她問這話的可能用意,然後説道:“馬匹、牛羊夠多……”
姑娘突然笑了,她笑的時候十分動人:“馬匹、牛羊夠多,水草也很豐富,是不?”
李玉翎點頭説道:“不錯,姑娘。”
姑娘笑笑問道:“你有沒覺得‘天威牧場’,跟別的牧場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李玉翎搖頭説道:“‘天威牧場’是我生平所見第一個牧場,在此之前我沒有見過牧場,姑娘這一問我無從作答。”這句話答得很夠技巧。
姑娘偏了螓首,打量了李玉翎一下,道:“真的麼。”
李玉翎道:“這有必要説假話麼。”
姑娘微一點頭道:“那我這一句你的確沒辦法作答……”
一頓,突然接問道:“秦天祥可曾跟你説過什麼?”
李玉翎心頭微微一震,道:“姑娘是指……”
姑娘道:“我是問他都跟你説了些什麼?”
李玉翎訝然説道:“姑娘問這……”
姑娘道:“沒什麼,沒話找話,隨便問問。”
李玉翎當然明白絕不是這麼回事,當即説道:“秦總管每到一處總會把那一處對我詳加介紹一番,要我好好幹,好好跟弟兄們相處,只要勤快賣力,場主不會虧待我的……”
姑娘道:“就只這些麼?”
“還有。”李玉翎道:“秦總管還告訴我場主是個大好人,是位大英雄,大豪傑,我看得出來,他對場主敬佩得不得了。”
姑娘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又問道:“還有麼?”
李玉翎想了想,然後説道:“秦總管還問過我的家世,別的沒説什麼?”
姑娘眨動了一下美目,道:“真的沒了麼?”
李玉翎道:“我怎敢騙姑娘,難道秦總管還會對我……”
姑娘道:“他可曾説了我什麼?”
李玉翎明白姑娘只是掩飾,真意不在此,但他卻故作恍悟之態地道:“原來姑娘只是想知道秦總管對姑娘……”
姑娘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道:“我想知道他是怎麼説我的。”
李玉翎道:“秦總管並沒有説姑娘什麼……”
姑娘雙眉一揚道:“你騙我,我不信!”
李玉翎一臉猶豫之色,道:“其實……秦總管只説姑娘脾氣壞了些,只是那是場主對姑娘寵愛過甚,姑娘的人倒是個好人,難得的巾幗奇英。”
姑娘兩眼微睜,道;“真的麼,他是這麼説我的麼?”
李玉翎道:“我是句句實話,有一句説一句,姑娘要是不信,儘可以去問秦總管……”
“廢話!”姑娘白了他~眼,嗔道:“我要能問他還用問你麼!”
李玉翎呆了一呆,赧然失笑:“説得是,只是我説的都是實話。”
姑娘搖頭説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自己知道,秦天祥揹着我決不會説我的好話。”
李玉翎訝然説道:“姑娘,那為什麼?難道姑娘得罪過他。”
“正是!”姑娘道:“我常得罪他,我在我爹面前不知道説過多少次,要我爹別用他,誰知道我爹根本就不聽我的,對他信任得不得了……”
李玉翎道:“姑娘為什麼進言場主,要場主別用秦總管,難道秦總管得罪過姑娘?”
姑娘搖頭説道:“那倒沒有,他也不敢,其實我也説不上來為什麼,我只是覺得他這個人不像什麼正派人……”
李玉翎詫聲説道:“那怎麼會,我看秦總管人挺好的……”
姑娘白了他一眼,嗔道:“你懂什麼,看人我看得多了,給了你什麼好處你幫他説話。”
李玉翎道:“我説的是實話……”
“知道你説的是實話!”
姑娘又道:“你根本就不會看人,你讀的書也許不少,可是看人一途你絕比不上我……”
李玉翎搖頭説道:“不管怎麼説,姑娘這説法我不敢苟同。”
姑娘道:“你認為他是個好人?”
李玉翎道:“也許我認識還淺,不過他跟了場主該多年,場主認識他總夠深,場主看人也不會不如姑娘……”
“那可難説!”姑娘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爹他是個老好人,從來就不留意,從來就不考慮那麼多。”
天知道,不是姑娘對乃父不夠了解,便是做女兒的幫親爹説話,再不就是做女兒的總認為自己的爹是世上最好的好人。
李玉翎道:“姑娘究竟認為秦總管有什麼地方不夠正派?”
姑娘搖頭説道:“我也説不上來,我總覺得他一舉一動有點鬼祟……”
李玉翎心裏明白,一定是秦天祥行事不夠穩健,不夠小心,招得心細如髮的姑娘動了疑,他搖頭説道:“秦總管一天到晚跟着場主,他要是有什麼,場主不會不知道,不會看不出來。”
“別説了。”姑娘道:“你不知道我爹這個人,我告訴他他都不信,非但不信還罵我多疑,你説氣不氣人?”
李玉翎心想:氣人?這才是高明人物老江湖,姑娘,你比你那位爹差多了。
當即説道:“我看場主不是糊塗人,總管一職非同小可,秦總管要不是博得場主的十分信任,場主不會委此重職,把牧場裏的大小事全交給了他。”
姑娘道:“壞就壞在這兒,希望我是多疑,萬一他真是這麼個人,有什麼居心,這不是怕人的陰事兒麼?”
李玉翎道:“話是不錯,可是我也覺得……”
姑娘道:“你覺得他不會是個什麼不正派的人物,是不?”
李玉翎點頭道:“事實如此,這是我的看法……”
姑娘道:“他準是給了你什麼好處……”
李玉翎道:“姑娘,這話可不能隨便説……”
姑娘道:“他要是沒給你什麼好處,為什麼你老幫他不幫我。”
李玉翎道:“姑娘,我是以事論事,我進牧場日子還淺,跟誰也沒親沒故,也談不上有什麼交情,我會幫誰不幫誰?”
姑娘道:“跟誰也談不上交情?”
李玉翎道:“難道這不是事實?”
“朱順呢?”姑娘接下又道:“他怎麼説,我打了他一下,你就跑來氣勢洶洶的問罪,瞧你那模樣很不得能一口吃了我……”
李玉翎道:“姑娘,氣勢洶洶兩字不妥,我是個下人,要説吃誰我更不敢,我只是覺得朱順沒犯什麼該打該罰的過錯。”
“誰説的?”姑娘道:“他就是犯了我該打的過錯,要不我怎麼會打他!”
李玉翎揚了揚眉道:“那麼我請教,朱順他究竟犯了什麼?”
姑娘道:“你把話扯遠了,如今我不跟你談這個,我叫你到這兒來也不是為這,我要你替我做點事,你願意不願意?”
李玉翎道:“姑娘要我做什麼事?”
姑娘搖頭説道:“你先別問,只告訴我願意不願意。”
李玉翎道:“我是個下人,姑娘要有吩咐,我自當盡心盡力,還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我進‘天威牧場’來就是來幹活做事的,場主垂愛,看得起我,給我吃住,我當然該為他做事。”
姑娘搖頭説道:“這事跟我爹沒關係,跟‘天威牧場’也沒關係,這是我個人的事。”
李玉翎道:“姑娘總是主人。”
姑娘道:“從現在起,你我之間沒有主下之分,我把你當朋友,當知己,希望你把我也當朋友、當知己。”
李玉翎道:“姑娘,這越禮,我不敢。”
姑娘道:“又是禮,你這麼俗麼!”
李玉翎道:“姑娘,這跟那個俗字無關,這是禮,這是古來無人能改變,無人能廢棄的禮、傳統。”
姑娘道:“你我之間不談這個。”
“不行,姑娘。”李玉翎搖頭説道:“人與人之間相處不能沒那個禮字,要不然那就亂,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間各有各的禮……”
“瞧你!”姑娘嗔聲説道:“對我搬出來這一套幹什麼,難道我不懂麼?我的意思只是説你我之間不分主下,不必拘……”
李玉翎剛要張嘴説話,姑娘已然瞪眼跺了腳:“你就天生的是個下人,天生的那低賤命麼,你就不能把我當朋友,當知己看待麼?”
“不,姑娘。”李玉翎道:“我讀的是聖賢書,只是不願逾越那個禮字。”
“那好。”姑娘賭氣地道:“你既然堅欲分主下,我有所吩咐,就是蹈湯赴火,你也得給我去做……”
李玉翎道:“那不一定,姑娘。”
姑娘冷冷説道:“為什麼不一定。”
李玉翎道:“那要看是什麼事。”
姑娘道:“無論什麼事。”
李玉翎微一搖頭道:“那不行,正正當當的事,在所不辭,要是作奸犯科…”
姑娘道:“這就不超禮了麼?”
李玉翎道:“我不信姑娘不懂禮字的真諦。”
姑娘白了他一眼道:“你儘可以放心,沒人讓你去作奸犯科。”
李玉翎道:“那我自當盡心盡力。”
姑娘道:“我要你接近秦大樣,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李玉翎目光一凝道:“姑娘是要我監視他?”
姑娘點點頭:“願意麼?”
李玉翎道:“姑娘,牧場之中不乏精明幹練的……”
姑娘搖頭説道:“他們沒有一個是我的朋友,我的知己。”
李玉翎道:“姑娘,我進牧場不過半天一夜……”
姑娘道:“夠了,認識一人並不一定非一段長日子不可。”
李玉翎道:“姑娘就那麼相信我?”
姑娘道:“要不我為什麼把這件事交給你,我覺得你這個人正直、剛強,不亢不卑,唯有這種人才能在我面前直言是非曲直,不偏不倚。”
這一點她是看對了,李玉翎確確實實是這麼個人,“老爺嶺”上五年,他學的就是這個。
李玉翎腦海裏盤旋了一下,然後説道:“這件事不能説不正當,我該盡心盡力,只是我有個條件……”
姑娘呆了一呆道:“怎麼,你還有條件?”
李玉翎點點頭説道:“不錯,我有個條件。”
姑娘道:“這又是什麼禮?”
李玉翎道:“這跟禮無關,常言説得好:‘沒有功勞有苦勞’我不敢説必有功勞,但苦勞總是有的,姑娘焉可不一酬我這必有的苦勞?”
姑娘笑了,笑得很輕微道:“你會説話,這麼説你這條件算是向我索酬。”
李玉翎道:“向姑娘索酬的是我,但身受這酬的卻是別人。”
姑娘訝然説道:“是別人?這算什麼。”
李玉翎道:“很平常,請姑娘把該給我的酬勞轉付給別人就行了。”
姑娘道:“是誰?你要我把酬勞給誰?”
李玉翎道:“朱順。”
姑娘一怔,道:“朱順?”
李玉翎道:“是的,姑娘。”
姑娘忽然睜大了美目,道:“我明白了,你這是要我……”
李玉翎道:“主下有別,尊卑有分,我不敢讓姑娘向他賠罪致歉,只有請姑娘用這法子算是對他的一點撫慰。”
姑娘一搖頭,道:“這算什麼,簡直……我不能答應。”
李玉翎道:“我不敢勉強姑娘,那就作罷論。”
姑娘道:“你的意思是説……”
李玉翎道:“我願意冒觸怒姑娘之險,落個抗命之名,隨時準備走路。”
姑娘叫道:“你這是為別人……”
李玉翎道:“姑娘説的,他代我受過,我心有不安。”
姑娘道:“那……我給你酬勞,你再把這份酬勞給他……”
李玉翎道:“要能這樣我就不跟姑娘提了。”
姑娘道:“為什麼不能這樣?”
李玉翎道:“打人的是姑娘,不是我。”
姑娘睜大了美目道:“這麼説你還是要我給他賠不是……”
李玉翎道:“難道不該?姑娘不必提那件事的,隨便找個藉口都行,我已經顧了姑娘的顏面……”
姑娘叫了起來:“簡直胡鬧,這還叫顧我的顏面。”
李玉翎道:“事實如此,姑娘,而且有前例可循。”
姑娘詫聲説道:“有前例可循?有什麼前例可循?”
李玉翎道:“古來多少為人君者,假如錯罰了臣子他就會用這法子,人君都能這麼做,姑娘為什麼不能。”
姑娘道:“我就是不能,皇上是皇上,我是我……”
李玉翎淡然説道:“那麼姑娘原諒,我説過……”
姑娘嬌喝説道:“李玉翎,你敢!”
李玉翎道:“我既然準備隨時走路,別的還怕什麼。”
姑娘道:“你何必為別人跟我過不去……”
李玉翎道:“姑娘説的,他是代我受過,這過要是他自己的,我可以不聞不問……”
“説得好。”姑娘道:“恐怕你仍要作不平之鳴。”
李玉翎倏然笑道:“姑娘説對了,看來姑娘已經很瞭解我這個人了。”
姑娘沒説話,好半天突然一點頭道:“好吧!我答應你,要知道,這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李玉翎道:“我知道,我感激。”
姑娘深深一眼道:“別説那麼好聽,嘴裏説感激,你心裏還不知道把我看成怎麼樣的一個女兒家呢!”
李玉翎道:“八個字,姑娘,絕代紅粉,巾幗奇英。”
姑娘道:“真的麼?心裏頭的話?”
李玉翎道:“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姑娘美目中閃耀起異采,道:“謝謝你,玉翎,別人這麼説我那沒什麼,我聽得也夠多,這話從你嘴裏説出來,那就絕然不同,我愛聽,也相信,更知足…”
李玉翎神情微微震動了一下道:“姑娘要是沒有別的事兒……”
姑娘道:“誰説的?想走了?不行,我的話還沒説完呢!”
李玉翎道:“姑娘還有什麼話?”
姑娘道:“多了,三天三夜也聽不完,沒我的話你就別想走,幹什麼這麼急呀!有誰等你了,還是怕我吃了你呀!”
李玉翎道:“一沒人等我,二也不怕誰吃了我,只是我出來太久……”
姑娘道:“怕什麼,你是在這兒陪我,是我叫你來的別説就這麼一會兒,就是三天三夜也沒人敢説什麼!”
李玉翎道:“姑娘,話不是這麼説,場主留下我是要我替牧場幹活兒的,並不是要我陪姑娘談心聊天的。”
一句話頂了姑娘,傷了姑娘的心,姑娘的臉上變了色,但怪的是她沒發作,頭一偏,悄聲問道:“要是呢?”
李玉翎淡然説道:“世上不乏富家公子,江湖俊彥,也正如姑娘所説,姑娘認識的貴公子不少,那絕輪不到我。”
姑娘臉色又一變,但她仍悄聲笑問道:“為什麼輪不到,説個理由我聽聽。”
李玉翎道:“姑娘知道,李玉翎出身鄉隅,貧寒無立錐之地,從小到處流離,無親無故,是個人人瞧不起的孤兒,至今更瞭然一身,只能幹些賣力氣的粗活兒,這輩子能有多大出息……”
“夠了!”姑娘身子發抖,臉發白,顫聲説道:“你,你,你,李玉翎,你就看我是那種人麼?我要是那種人,大可找那些富家公子、貴官、俊彥去,用不着千方百計,厚着臉皮的接近你……”
李玉翎道:“姑娘錯愛,我只有感激……”
姑娘悽然搖頭道:“沒人讓你感激……”
目光忽地一凝,道:“這麼説,你知道我的心意?”
李玉翎苦笑説道:“姑娘,我並不是塊木頭。”
姑娘道:“那你為什麼跟我裝傻?”
李玉翎道:“姑娘應該已經明白了。”
姑娘道:“我明白,我明白你只會傷人的心!”
李玉翎道:“姑娘,事非得已……”
姑娘道:“有什麼不得已的!”
李玉翎道:“我一無可取,對姑娘大不相宜。”
姑娘道:“要怎樣才相宜,你以為非得家大業大,非得江湖上出了名,非得沾上個官家才相宜,我不説了麼,我要是那種人……”
李玉翎道:“姑娘或許不是那種人,可是我……”
姑娘道:“你怎麼樣?”
李玉翎道:“我不敢誤人。”
姑娘道:“你可知道在我眼裏你是個怎麼樣的人麼?”
李玉翎道:“姑娘,你我相識日淺……”
姑娘道:“我剛才怎麼説的,非得十年八年不成麼!”
李玉翎搖頭説道:“十年八年固然不必,真要十年八年,大好年華已逝,至少也得個長時間……”
姑娘道:“我認為有一眼已經是夠了,我認識的人不少,也都不是一天兩天,可是我看他們才真正一無可取……”
李玉翎道:“姑娘,像我這麼個人,又有什麼可取之處?”
姑娘道:“多了,你的談吐,你的氣質,你的見解,你的為人,你的做事,你的性格……還有,也許我跟你有緣……”她低下了頭。
李玉翎苦笑一聲,沒説話。
姑娘低着頭低低説道:“你聽見了麼?”
李玉翎道:“姑娘,我聽見了。”
姑娘道:“你怎麼説?”
李玉翎道:“姑娘日後會懊悔的……”
姑娘道:“那是我的事,如今你怎麼説?”
李玉翎道:“也許姑娘還不知道,我已經訂了親……”
“怎麼?”姑娘一怔,道:“你已經訂了親了,是誰家的姑娘?”
李玉翎道:“就是那位羅老人家的女兒……”
姑娘訝然説道:“就是羅老頭兒的女兒……”
李玉翎點點頭説道:“是的,姑娘。”
姑娘瞪着美目道:“我不信,你可別騙我。”
李玉翎強笑説道:“這是什麼事,能隨便説麼!”
姑娘沉默了,緩緩地低下頭去,半晌才聽她問道:“這是什麼時的事?”
李玉翎道:“前不久,才二天。”
“才兩天!”姑娘猛然揚起螓首,道:“玉翎,你沒有騙我?”
“怎麼會,姑娘。”
李玉翎道:“姑娘要是不信,儘可以派個人到羅家問問去!”
姑娘搖頭説道:“我倒不是不信……才兩天,怎麼這麼巧,我只不過遲了兩天,要是早兩天……這麼説你我相見晚了……”
李玉翎想説些什麼,但他口齒啓動了一下,始終還是沒説話。
姑娘卻問了他這麼一句:“你説,是不是晚了?”
李玉翎遲疑了一下道:“該是,姑娘。”
姑娘眼圈兒一紅,美目中倏現淚光,道:“我的命實在夠苦的。”
李玉翎心中大感不忍,在這時候,他的心夠軟的,何況他還沒碰見過這等陣仗,他忙道:“姑娘……”
姑娘搖了頭,道:“有些事你不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天生的命薄、命苦……”
李玉翎道:“姑娘,這不能就算命苦……”
“怎麼不能算?”姑娘道:“要怎麼才能算命苦,你別以為我是‘天威牧場’場主的女兒,家大業大,嬌生慣養,想要什麼有什麼,日子過得一定很愜意,很舒服。我知道,凡知道我的人,沒一個不這麼看的,其實,我的日子過得並不舒服,並不快樂,我寧願生長在尋常人家,做個平平凡凡的女兒家。”
李玉翎腦中盤算了一下,道:“姑娘還有什麼不快樂,不如意的事麼?”
“怎麼沒有!”姑娘道:“我沒有一天快樂,沒有一天如意,像……你不知道,我也不能説,我只能告訴你,自從你來了之後,我才知道什麼叫快樂,説了你也許不信,要是你叫我跟你走,天涯海角我都願意去,過再苦的日子,那怕是喝涼水我都心甘情願,可是誰知道已經遲了……”
李玉翎暗中好不詫異,心想:難道説她不滿意她爹的作為,還是故意作態哄騙他的,當下他詫聲問道:“姑娘,這是為什麼?’
姑娘搖頭悲笑道:“你不知道……”
李玉翎道:“我就是不知道才問!”
姑娘道:“那當然,要知道你就不問了,可是……”
悽然一笑接道:“我不能説……”
李玉翎道:“我記得剛才姑娘曾許我為知己。”
“不錯!”姑娘點頭説道:“我把你當做我的知己,可是……”
微一搖頭道:“別問了,就是知己也不能説。”李玉翎還想再試探,再問,可是他還沒張嘴,姑娘已然搖頭説道:“好了,玉翎,你我相見恨晚,這也許是我的命,也許是你我的緣份僅止於此,從今後不再提這件事了,萬般皆天定,半點不由人,就讓我憂愁、鬱悶、命苦一輩子吧!我只恨,恨我為什麼生在官家…”
李玉翎還想問,姑娘又搖了頭,幽怨地説道:“我求你,玉翎,別問,現在別問,只要你在牧場待久之後你就會知道了,不過也難説,也許你永遠不會明白,希望你還是別明白的好,這些事沒什麼好知道的,不知道心裏還淨些……”
李玉翎道:“姑娘,我在牧場也待不久的。”
姑娘訝然説道:“你在這兒也待不久?為什麼!”
李玉翎揚了揚眉道:“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姑娘以為我能老在牧場裏待下去,居人下,幹粗活終一生麼?”
姑娘美目微睜,凝視着玉翎老半天才道:“我沒有看錯你,有多少人巴不得進‘天威牧場’,只能進‘天威牧場’,那怕讓他幹最下等的活他都願意,只憑你這句話,就知道你跟一般人不同……”
李玉翎笑笑説道:“姑娘誇獎了,也許我這個人過貪不知足。”
“不!”姑娘道:“這叫胸懷大志,不能叫貪,不能叫不知足,要是在這方面知足的話,那就成了沒出息了……”
李玉翎道:“要是過於不知足,那就未免野心太大了。”
姑娘倏然而笑,笑得很爽朗,很動人:“説得也是,不過我看你不是野心太大的人。”
李玉翎道:“這見得,姑娘。”
姑娘搖頭説道:“我説不上來,總之一句話,我不會看錯你的,我也有把握不會看錯任何人。”
李玉翎道:“但願姑娘看對了……”
姑娘突然問道:“玉翎,你的宏志在於那一方面,你想幹些什麼?”
李玉翎道:“我不是讀書人,但我有諸葛武候所説君子之儒深及於當時,名留於後世的宏願……”
姑娘悚然動容,瞪大了美目道:“好志向,玉翎,我還低估了你,你讓我敬佩……”
李玉翎赧然一笑道:“也許是磨嘴皮,説説而已,像俗話所説,天橋的把式,只説不練。”
姑娘笑了,笑得好美,好甜,旋即她斂去笑容,正色地搖頭説道:“不會的,玉翎,我知道不會。”
李玉翎突然説道:“我這些話姑娘最好別給我説出去!”
姑娘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怎麼?”
李玉翎道:“像我這麼一個人,説這種話,未免太以不襯,我怕人家會笑我癲狂。”
“癲狂?”姑娘道:“誰笑你癲狂誰才是真癲狂,昔日韓信三餐不繼,衣難蔽體,落魄如此,一旦風雲起,他還不是直上青雲。”
李玉翎道:“也幸虧有個識英豪的內蕭何。”
“不然,玉翎。”姑娘道:“大才不會長久埋沒,明珠不會永遠陷於泥沙之中的。”
李玉翎道:“謝謝姑娘。”
姑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問道:“離開‘天威牧場’後,你打算上那兒去,幹些什麼?”
李玉翎道:“上那兒去,我還沒有打算,因為預先的打算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那要看屆時的情形,至於我想幹些什麼……”
淡然一笑,接道:“我讀過幾年書,天賦一身力氣,姑娘看我還能幹什麼?”
姑娘美目一睜,道:“你想在仕途上求發展,博一個朱紫……”
李玉翎道:“談仕途,就憑我讀這幾年書也許不夠……”
姑娘道:“我是問你是不是這意思?”
李玉翎目光一凝,道:“姑娘可記得班定遠的幾句話?”
姑娘美目睜得更大,臉色微變,道:“記得,這麼説你果然……”
李玉翎道:“只求燕然勒銘,名垂青史。”
姑娘的臉色連續變了好幾變,沉默了良久才緩緩説道:“你的志向要是真在此,我可以幫你個忙,助你一臂之力……”
李玉翎“哦”地一聲道:“姑娘能幫我什麼忙?”
姑娘道:“剛説過,我認識的貴戚不少,只要我在他們面前説一句,讓你脱去這身布衣諒還不難。”
李玉翎微一搖頭,淡然而笑:“謝謝姑娘,姑娘的好意我心領。”
姑娘道:“怎麼,你不願意?”
李玉翎道:“我要靠自己,我不願意靠關係。”
姑娘倏然一笑,美目微轉,道:“看不出你的脾氣還挺硬的呢!”
李玉翎道:“我有一身既硬又臭的傲骨。”
姑娘笑笑説道:“既然這樣,我不願意太勉強,凡事靠自己也好,別讓人説你是靠裙帶關係得以飛黃騰達的,你有一身傲骨,你會受不了的。”
姑娘現在不難受了,不但嬌靨上已看不出那悽楚幽怨的神色,而且居然能笑,完全跟個沒事人兒一般。
李玉翎暗暗不免有點納悶,可是他心裏又有幾分明白,姑娘之所以如此,似乎是他説的心計生了效。
當即他道:“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願意靠關係。”
姑娘微微一笑,突然問了這麼一句:“你是跟我説着玩兒的,還是當真?”
李玉翎道:“姑娘是指……”
姑娘道:“指你的志向,指你的打算。”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姑娘以為我是説着玩兒的麼?”
姑娘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
李玉翎道:“我為什麼要跟姑娘説着玩兒,似乎沒這個必要。”
姑娘道:“這麼説來,是當真的了?”
李玉翎道:“自然是當真的。”
姑娘笑了,笑得不像剛才那麼爽朗,那麼美,那麼甜,看上去讓人心裏有一種説不出的感受:“你要知道,一個人有宏志,不一定非在仕途打算不可,在別的途徑上一樣地可以深及當時,名留後世。”
李玉翎心裏一跳,道:“姑娘是指……”
姑娘遲疑了一下道:“你知道,那途徑很多……”
李玉翎道:“我知道,可是我認為別的途徑都不如在仕途容易,我不求聞達,不求顯赫,只求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為……”
姑娘美目中泛起了一種異彩,道:“那就更不必走上仕途。”
李玉翎抬頭説道:“姑娘,我的志向是操戈縱騎,馳騁疆場,上效那班定遠、衞青、霍去病,威震邊陲,驚破胡膽,勒銘燕然,名傳千古……”
姑娘道:“那得會武才行,單憑几斤蠻力是不夠的。”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姑娘許我為知己,我不瞞姑娘,在回‘藏龍溝’之前,我一直在外間飄蕩、浪闖,其間我接觸過各色各樣的人,因之那十八般武藝我也學過幾年……”
姑娘美目一睜,道:“怎麼,你會武?”
李玉翎道:“可不是江湖能人那種高來高去,軟硬功夫那種武。”
姑娘道:“也差不到那兒去,早先怎麼沒聽你説。”
李玉翎笑笑説道:“沒人問我,我提這個幹什麼,自誇!炫耀!今天要不是姑娘許我為知己,要不是話説到了這兒,我還不會説的。”
姑娘道:“這麼説你文武雙全。”
李玉翎道:“書讀過幾年,武也學過幾年,要説文武雙全,我不敢當,較諸當年的班走遠諸位還差得遠。”
姑娘道:“別跟我客氣。”
李玉翎道:“我説的是實情,我這個人向來有多少説多少。”
姑娘道:“不管怎麼説,你文武兼備,那究竟比讀幾年書,憑几斤蠻力要容易些。”
李玉翎笑笑説道:“這是姑娘的看法,我要是投軍去,還不知道人家看得上眼,看不上眼呢!”
姑娘目光一凝,道:“那要看你真有多少了。”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在八旗裏幹個‘都統’應該是綽綽有餘的。”
姑娘美目一睜,道:“都統!”
李玉翎道:“副都統、參領、佐領,我不屑一顧。”
姑娘叫道:“你很了不得嘛!”
李玉翎道:“不過一個都統而已。”
姑娘道:“你還想幹什麼?”
李玉翎道:“論遠,我願效班、霍、衞,説近,我願意學學故年羹堯大將軍。”
姑娘道:“好大的口氣……”
話鋒忽轉,接道:“你想學年羹堯。”
李玉翎道:“是的,姑娘。”
姑娘道:“你可知道年羹堯的下場。”
李玉翎點頭説道:“小時候聽過,老一輩的人總拿年大將軍的事蹟當故事説,每一個小孩子都愛聽,而且百聽不厭。”
姑娘道:“那麼我問你,年羹堯落了個什麼下場?”
李玉翎道:“年大將軍死在‘血滴子’之手,這就是説皇上賜死。”
姑娘道:“年羹堯貴為大將軍,握重兵,掌典符,顯赫一時,紅極一時,滿朝文武,便連皇上都為之側目,你可知道他後來為什麼落得那個下場麼?”
李玉翎道:“據説他後來生心反叛……”
姑娘抬頭説道:“那只是君治要犯的一個藉口,主要的原因在於功高震主人君所忌八個字,壞就壞在他握重兵,掌虎符,顯赫一時,紅極一時,滿朝文武,便連皇上都為之側目,年羹堯不解此,宜其殺身之禍,自古忠臣如蕭韓,俱遭走狗之烹,軍法森嚴,令出唯行,原是為將者之得意事,然後專權寄閫,知人無任者,自古明主曾有幾人,況且那位主子天性忌刻,為人臣者自古有鳥盡弓藏之嘆,年羹堯未免太不知機了。”
這一番話聽得李玉翎心頭連霞,容顏連動,姑娘把話説完,他淡然一笑,立刻接口説道:“姑娘説的都是事實,令人無從否認,無從辯解,但若論為人臣者知機一點,少露點鋒芒不就沒事了麼。”
姑娘抬頭説道:“疆場殺敵,汗馬功勞,被擢升在所必然,到後來也必然顯赫紅極,權勢而言,擁握重兵,掌虎符,也必然會形成功高震主,人君所忌的局面……”
李玉翎道:“姑娘的説話未免流於偏激,要知道古來重臣人將名傳青史,畫圖凌煙閣的也不乏人。”
姑娘道:“那畢竟不多。”
李玉翎道:“好在我並不求聞達,不求顯赫。”
姑娘抬頭説道:“只怕到時候由不得你。”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那要看人,姑娘。”
姑娘看他一眼道:“既然這樣,那我就不便多説了,你我的談話到此為止,記住,別忘了我託你的事。”
李玉翎道:“不敢當,姑娘,那是吩咐,是交待。”
姑娘微微一笑道:“隨你怎麼説都行,只別忘了就行。”
李玉翎道:“不會的,姑娘,我自當盡心盡力……”
微一欠身道:“姑娘,我告退了。”
姑娘淡然説道:“你走吧!我還要在這兒坐一會兒。”
李玉翎道:“姑娘,天色不早了……”
姑娘笑笑説道:“忘了,我只有在這兒的時候才能忘卻一切。”
李玉翎道:“那我走了,還請姑娘早些回去。”
姑娘道:“你走吧,爹要問起,你就説我在這兒好了。”
李玉翎應了一聲,轉身行去,他有點輕鬆,因為他畢竟擺脱了一件該擺脱的,可是他心裏也有一種説不出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