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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風起

    如意賭坊今日生意依舊很好,賓客盈門,喧鬧非常。

    老闆娘如意夫人坐在閣樓雅座上,挑起簾子,看着底下熱鬧的賭場,旁邊的丫頭給她打着扇子,捶着背。她喝了一口茶,眼睛逡巡了一圈,落在西南角那位客人身上。

    那位客人並不顯眼,穿着普通,外貌也不出眾,落拓不得志的樣子,個子挺高、坐下來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子,喝酒喝得很猛,賭錢也賭得很猛——只是手氣一直不好,和同桌几個人猜點數老是輸。

    讓如意夫人注意到他的原因、卻是跟在他身側的深藍色頭髮絕色少女,那樣的髮色讓人一望而知是個鮫人。

    ——居然公然帶着鮫人出頭露面?要知道、在滄流帝國的條令中,鮫人只能呆在兩個地方:葉城東市,或者私養的內室,絕不許上街和主人同行。

    然而那個少女彷彿卻習慣了在人世走動,毫不拘謹,站在那名男子身後聽從他的吩咐、給他倒酒捶背,口口聲聲叫着主人,恭敬順從,看得旁邊那些賭客垂涎欲滴。

    果然是世代伺候人慣了的鮫人,被訓練得奴性十足……如意夫人冷眼看着,鄙夷地笑。

    “夫人,蘇摩少爺醒了。”掌扇捶背的丫頭不知何時已經退出了,採荷過來,俯身輕輕稟告。如意夫人連忙站起:“伺候少爺洗漱過了麼?快些迎來這裏就餐。”採荷應了一聲,卻不走,遲疑着,臉色有些發白:“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見採荷吞吐,如意夫人叱道,“快説,別見了鬼似的!”

    採荷定了定神,貼耳輕輕道:“但是昨夜去伺候蘇摩少爺的銀兒死了。”

    “死了?!”如意夫人也嚇了一跳,脱口,“怎麼回事?”

    採荷蒼白着臉,顯然驚魂未定:“奴婢也不知道……一清早去到少爺房裏、就看見銀兒裸着身子死在牀上,手腳血脈被割破,滿牀是血——蘇摩少爺已經起了,在內堂沐浴,洗下滿桶血水來。嚇得奴婢掉頭就跑了。”

    “怎麼…怎麼這樣?”如意夫人也聽得呆了,“難道説、難道説……”

    “的確是我殺的。”還不等採荷回答,忽然雅座珠簾掀起,一個聲音漠然回答。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意外地看見傀儡師走進來,木無表情地回答着話。她連忙揮手讓採荷退下,放下簾子,上去迎了他進來,恭謹地道:“如何自己過來?少爺眼睛看不見,萬一——”

    “我看得見。”蘇摩打斷她的話,徑自走進來,挑了個位置坐下。

    “你、你看得見了?”如意夫人眼睛閃出了亮光,過去看着他的雙眸,驚喜交集,“少爺小時候就失明,兩百年了……如今真的能看見了?!”

    “眼睛還是看不見的。”蘇摩淡淡笑笑,深碧色的眸子黯淡無光,“但是我學會了不用眼睛看東西。”

    如意夫人看着眼前的人,眼裏滿是喜悦:“恭喜少爺!少爺一回來、我們鮫人真的有望解脱了啊!”

    “但是我自己永遠不能解脱了。”忽然間,傀儡師沒頭沒腦地説了一句,眉目間有説不出的複雜情緒,混合着種種自厭、自棄和傲慢,有些煩躁地將臉埋入掌中,對如意夫人道,“如姨,我完了……我徹底完了。”

    “少爺,怎麼了?”如意夫人吃了一驚,連忙問,“就為銀兒的事麼?一個小小丫頭少爺不必放在心上,她服侍得不好就該死,少爺不用為此煩惱啊。”

    “不,她服侍得很好。”蘇摩笑了笑,抬起臉來,聲音忽然變得很怪異,眼色恍惚,“很媚,臉很漂亮,身子也温暖……我很滿意。如姨,你有沒有覺得冷過……我們鮫人的血都是冷的吧,和魚一樣……但是為什麼我常常覺得很冷呢?這些年來不抱着女人、晚上我就睡不着。”

    “……”如意夫人聽到他那樣恍惚的話,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年輕的傀儡師睜着空茫的眼睛,擺弄懷裏的那個小偶人——偶人的手上也沾了血。見她注意到了自己,小偶人忽然睜開了眼睛,詭異地咧嘴笑了笑。

    “天!”如意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上杯子啪的摔得粉碎,直直瞪着蘇摩懷中的偶人,脱口驚呼,“它、它怎麼在笑!它、它怎麼和當年的蘇諾少爺一摸一樣!”

    “阿諾總是很煩。我讓它活過來之後、它就變得很煩……”蘇摩毫不驚訝,漠然回答,狠狠轉過手捏合了偶人的嘴巴,眉間卻是有刻骨的厭惡,“總是不停對我説話,總是想做一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上次它要非禮那個東巴女孩,這次,它又殺了銀兒……我説抱着她我已經能暖和了,它卻非要説人血才夠暖……”

    如意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擔憂地看着面前一直自言自語的蘇摩,有些口吃地:“你説、你説什麼?——你説,蘇諾少爺活了回來麼?他、他不是不到一歲的時候就死了麼?”

    “他是死了……一生下來就被那些空桑人拿去當作貓狗玩,很快就弄死了。”傀儡師撫摸着小偶人的秀髮,喃喃道,那個小偶人面貌栩栩如生,和蘇摩彷彿孿生兄弟,精巧得纖毫畢現,“我不要他被埋到土裏腐爛掉。我就把阿諾做成了傀儡……我切斷它的關節、用提線串着,讓它動起來,像活着一樣,到哪裏都帶着它……”

    “天啊……蘇摩少爺。”如意夫人看到蘇摩的神色,心底寒冷起來,低低驚呼。

    蘇摩嘴角忽然浮現出了一絲笑意:“後來我去了中州、學會了操縱死屍,阿諾就真的能自己動了……可是它越來越不聽話,越來越不聽話……不是好孩子。它太喜歡殺人了,一聞到血的味道就興奮得不聽我控制……它快要脱離我了、怎麼辦啊。”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低低喚,想把眼前年輕人的神智從崩潰邊緣拉回來,“蘇摩少爺!”

    傀儡師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空茫,忽然間重新用手埋住了臉,渾身顫抖:“如姨,我完了!我沒得救了。”

    “蘇摩少爺,別這樣,不會有事的。”雖然暗自擔心對方的精神狀況,然而如意夫人依然柔聲安慰着少主人,“你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要振作一點,相信自己什麼都能行。很快復國軍左權使他們就要來看你了,你可不能這樣説話。”

    “復國軍?”傀儡師怔了怔,喃喃自語,“復國,復國……是的,海國。但是,為什麼非要我不可呢?為什麼要我復國?我不幹了。”

    如意夫人震驚地看着語無倫次的蘇摩:“蘇摩少爺,你是海皇的後裔呀!也是我們鮫人的英雄,大家都盼着你回來——百年來,你不是也為此一直修煉着的麼?”

    “為這個麼?”有些恍惚地,傀儡師回答,忽然間從掌中抬起臉來,大笑,“英雄?可笑……為什麼?難道因為我逼着那個空桑人的太子妃跳了樓?你們以為那就是我們鮫人的勝利麼?”

    如意夫人完全不能理解地看着面前的人自言自語自笑,擔憂之色更深。忽然間蘇摩不笑了,俯過身來,彷彿透露什麼重大秘密似的、在耳側詭異的低聲道:“告訴你,如姨……其實我們輸了。”

    看到對方不解的神色,蘇摩再度大笑起來,懷中的偶人再次隨着他裂開了嘴巴,一起笑得詭異。蘇摩抬手,指指自己:“還不明白麼?如姨,你看看如今的我、真的還不明白麼?”

    “蘇摩少爺!”恍然明白了,如意夫人臉色雪白,不知道説什麼好、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抬頭看着那張容色絕代的臉,然而美婦眼神卻是絕望的,“怎麼會這樣!……蘇摩少爺。那、那怎麼辦好啊……”

    “如姨,我是沒的救了……”蘇摩微微苦笑起來,眼睛茫然地望着遠方——從秘密雅座的窗口對外看出去,還可以看到天地盡頭佇立的白塔。

    靜靜看着,終於,彷彿心裏平靜了一些,傀儡師提起引線,讓偶人站到了茶几上,擺出了一個姿勢。許久,淡淡道:“我剛才都説了些什麼啊……這個腦子只怕也快要到極限了,經常不受控制地胡言亂語。如姨,你莫要當真。”

    頓了頓,看到如意夫人那張蒼白的臉,蘇摩抬手扶起了她,笑了笑:“復國軍的使者什麼時候來?是不是該準備一下了?”

    “那麼少爺你……”詫異於對方片刻間的反常平靜,如意夫人反而怔了怔。

    輕輕動着十指,讓桌上的偶人做出各種姿勢來,傀儡師淡淡道:“我沒事……我還會有什麼事呢?”

    ※※※※※

    懷着擔憂莫名的心情、如意夫人走出了秘座,迎面遇上了前來稟報的總管。

    “剛剛已經派人出去抓那個珠寶商人了,”總管晃動着肥胖的身體,滿身金光,“如果那老婆子的秘報沒錯、這回可是頭大大的肥羊啊,夫人!”

    “給了那個老婆子多少?”如意夫人點點頭,問。

    “一萬銖。”總管搓着手,拿出一支瑤草,“包括這個在內。”

    “唔……就讓她美一陣子吧。”如意夫人接過瑤草,只是放在鼻下一嗅便辯明瞭真假,冷笑,“等抓到肥羊讓他吐出了錢,再撕票、把屍體扔到那個老婆子家去,跟官府説那家人謀財害命——那一萬銖錢就是證據。”

    “哦,官府那邊……”總管聽得吩咐,並不意外,只是問了一句。

    “官府那邊我會去疏通的。”如意夫人笑了笑,揮揮絹子,“這點事我還擺不平?”

    總管也笑了,彎腰領命:“是是,夫人的面子、全國上下官衙誰不賣?屬下這就去準備。”

    “慢着,”如意夫人卻叫住了他,“這事不急——鏡湖來的貴客還沒到嗎?”

    總管搓着手,彷彿手上總是沒洗乾淨,恨不得搓下一層皮來:“還沒到——奇怪了,屬下一早派了人去城外候着,可水路和陸路都不見來。”

    “奇怪……左權使怎麼會失約。”如意夫人臉色微微一變,秀眉蹙了一下,將絹子在手指上絞,“你再派人往城外遠點的地方看看——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

    “是。”總管領命轉身,然而就在那個時候,如意夫人忽然聽到了什麼聲音,臉色大變,幾步奔到了窗前,探出頭往天上看。這時總管也注意到了風裏那一縷猶如利箭呼嘯般的聲音,臉色同樣變了,撲上去一看,脱口而出:“這是、這是……風隼?!”

    湛藍的天宇下,白塔佇立在天盡頭,一隊巨大的黑翼掠過桃源郡上空,木質的機械飛鳥滑翔着,在半空裏盤旋,發出尖利的呼嘯。

    “他們出動了風隼……他們出動了風隼!”如意夫人臉色蒼白下去,手絹陡然被生生扯裂,“是知道少主要回來了嗎?知道今天覆國軍要來?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誰?誰告訴他們的?我們鮫人裏面……我們鮫人裏面有叛徒嗎?!”

    “夫人,事情未必這麼糟糕。”總管搓手的速度明顯加快了,肥胖的臉上肉一跳一跳,“説不定他們並不是為此而來——不然為什麼不直撲賭坊?”

    “哦……”如意夫人怔了怔,看着在桃源郡上空盤旋不落的風隼,神色稍微定了定。

    “風隼,是來找空桑帝王之血的。”忽然間,秘座裏面,傳來了一個聲音。蘇摩挑開了簾子,站在那裏,淡淡回答,“滄流帝國怕的是帝王之血,目下並不太重視我們鮫人。”

    “帝王之血?”如意夫人看着走出來的傀儡師,脱口驚呼,“難道、難道是——”

    蘇摩點了點頭,聽着風裏的呼嘯,淡淡道:“第一個封印被解開了。”

    如意夫人和總管猛然驚住。

    “那麼説來,六星匯聚、無色城已經迎入了第一個封印中‘王的右手’?”回到雅座,聽完了幕士塔格雪峯和天闕上發生的事情,如意夫人驚詫,“那麼,外頭的風隼為何還在桃源郡停留?”

    “他們應該是在找‘皇天’的持有者。”蘇摩喝了一口酒,聽着外面隱約的風聲,笑了一下,“滄流帝國怕了吧?那個人既然能解開第一個封印,那麼當然也能解開剩下的四個封印……‘皇天’將指引持有者去往那裏。而十巫,是絕不會讓那個女孩子活下去的。”

    “蘇摩少爺,你既然碰見了那個女孩兒,為什麼當時要讓她走掉呢?”如意夫人不解,“如今看來、十巫如果殺了她,對我們也沒什麼好處吧?”

    蘇摩拿着酒杯,空茫的眼睛注視着杯中嫣紅色的美酒,搖了搖頭:“如果我帶着她走,必然會暴露我的行蹤——太明顯了,她還沒有能力隱藏掉‘皇天’的力量。而且她也未必會死:皇天不會輕易讓持有者受到傷害。”

    “噓……應該算是好事。”如意夫人長長舒了口氣,外頭的風聲聽起來也不那麼刺耳了,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皇天’的出現引開了滄流帝國的注意力,兩股力量交疊着同時進入雲荒、少主的存在就被掩飾掉了……天都在幫我們呢。”

    “天?天算什麼?”蘇摩冷笑起來,一口喝乾杯中的酒,奇異的嫣紅泛上蒼白的臉頰。

    那種魔性的美,彷彿陡然四射的光芒,讓同為鮫人的如意夫人都為之目眩。

    難怪……百年前,才會為面前這個人引發了“傾國”之亂吧?此後滄海橫流、屍橫遍野,而這個人卻揚長遠去、並不曾看見那遍地的烽火狼煙。

    靜默中,樓下那幫賭徒的喧鬧聲便更加刺耳。

    “如何要開賭坊?”喝得太快,傀儡師微微咳嗽起來,問。

    “來錢快啊……只要賺錢、我什麼生意都做:賭博、賣笑、殺人越貨……”如意夫人笑了起來,搖搖頭,低聲道,“——復國軍要錢,而我們鮫人又都是奴隸。還能如何?”

    蘇摩低下頭,側耳聽着樓下不絕於耳的笑罵聲、吆喝聲,淡淡道:“要開這樣一間賭坊,可不是容易的事吧?如姨好能耐。”

    如意夫人怔了怔,掩口笑了起來:“蘇摩少爺果然目光犀利……不錯,如意賭坊當然有靠山,不然如何能在桃源郡立足?”

    蘇摩沒有問下去,然而如意夫人頓了頓,臉上忽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慢慢道:“我是高舜昭總督的……怎麼説呢?下堂妾?”美婦笑了起來,用絹子掩住嘴角:“應該連妾也不算吧?鮫人怎麼能做妾呢?只是女奴罷了。”

    蘇摩回過頭,用空茫的目光注視着童年時代認識的如姨,沒有説話。

    “那時候總督迫於十巫的壓力、把我從府中遣出,但是他私下給了我一面令符——”如意夫人微笑着,從密室的暗格裏拿出一個玉匣,“他説,如若遇到什麼殺身之禍、而他又不能及時相助——那麼,執此令符,可以調動澤之國下屬所有力量。”

    一面的白玉令符,晶瑩温潤,放入了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中。

    “是雙頭金翅鳥——滄流帝國的最高令符。”如意夫人淡淡解釋,“本來是伽藍城滄流帝國的十巫、賜予所派出的屬國總督的最高權柄象徵。”

    “總督權柄,作了鮫人的護身符?”蘇摩微微笑了起來,冷峭地,“色令智昏。”

    如意夫人猛然收斂了笑容,雖然面對着少主,然而她眼色卻是毫不退讓的:“錯了,我想如果不是十巫逼迫,舜昭他定然會如約娶我。”

    聽得那樣的話,蘇摩只是低了頭,微微冷笑:“如姨也昏頭了麼?誰會真的娶一個鮫人!”

    如意夫人臉色蒼白,又不敢冒犯少主,憤然而起,準備離席。

    “你看——人們只會那樣對待鮫人……”蘇摩沒有留她,只是側臉聽着樓下的聲音,淡淡地笑,隔着簾子指着樓下西南角一羣狂熱的賭徒,“鮫人只會被那樣對待。”

    ※※※※※

    “壓這個、壓這個!”樓下西南角的賭桌上,圍得水泄不通的賭徒們紅了眼,大聲起鬨。將黑衣人面前的最後一串錢掃過來後,看着囊空如洗的對方,贏得滿面紅光的光頭賭徒聽到大家起鬨,咧嘴笑了,探過身去、一把將站在黑衣人身後的少女拉倒了中間,“沒錢沒關係!壓這個,算你五萬銖!我們繼續賭!”

    深藍色頭髮的鮫人少女被粗魯地推搡着,踉踉蹌蹌到了人羣中央,彷彿貨物般被人圍觀着。無數雙眼睛上下打量,那些賭徒嘖嘖垂涎,交頭接耳。

    “五萬……也值這個價錢了,是個女的,看樣子又不到一百五十歲,相當年輕呢。”

    “嘿嘿,再過三十年大約就能拿到東市賣出好價錢了!”

    “就算她不會織綃,這幾十年裏光收收鮫人淚、拿去當明珠賣也有好幾斛了。”

    “不過也太冒險了吧?臉蛋是不錯,可身體有沒有瑕疵要脱了衣服才看得出呢!”

    “對對,如果破身破的不正、兩條腿不夠直,那這個鮫人就不值錢咯!”

    光頭賭徒出了價、眼睛發亮地等着對方答覆,然而聽得旁邊圍觀的人那樣議論,也有點動搖了,連忙追加條件:“當然,得先剝了衣服看看貨色再給錢!——怎麼樣?五萬銖不算少了,你可還欠我三千銖呢,準備脱光了褲子還我嗎?那也不夠呀……”

    旁邊圍觀的賭徒一陣大笑,那個輸光的黑衣人滿臉晦氣,喃喃道:“唉,真是沒辦法啊……那個慕容小弟怎麼還不來、害的我一邊等一邊就輸了個精光!呸呸。”

    “怎麼樣?沒錢就把這個鮫人奴隸賣給我吧!”光頭賭徒洋洋得意,看着少女,目光淫猥,一步跨過去,準備撕開衣服當場看看貨色,旁邊一羣閒漢登時大哄起來。

    “哎哎,算了,汀,你就讓他看看吧!”黑衣人想喝一口酒、晃了晃卻發覺空了,喪氣地扔到一邊,吩咐那個藍髮少女,“讓這位大爺見識一下你美麗的腿,啊?”

    旁邊閒漢聽得那個鮫人的主人都那麼吩咐,發了一聲喊,個個都睜大了眼睛等着看,連別的桌上的賭徒都停下來、擠過來看熱鬧。

    雅座裏,如意夫人皺了皺眉頭,手用力握緊,然而終究不好插手賭客間的交易。

    蘇摩默默聽着,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慢慢喝了一口酒,手指指着樓下,漠然:“你看,在人眼裏、鮫人就不過是件貨物而已。”

    光頭賭徒一看黑衣人都同意了,更是眼放亮光,幾乎要盯到少女的裙子裏。

    “是的,主人。”聽到那樣的吩咐,深藍色頭髮的少女居然毫不遲疑,恭謹地領命。然後退了一步,撩起長裙,整個賭場發出了尖叫和口哨——

    忽然間,眾人眼前一花,只見長裙飛舞、藍髮少女雙腿閃電般連環踢出!

    盯的眼睛都要凸出來的光頭賭徒尚未反應過來,那個叫“汀”的少女已經連着兩腳:第一腳踢在襠下、第二腳正中胸口,把他龐大的身子踢得飛了出去,砸倒了大片看客。

    大家還未回過神來,只見那個鮫人少女已經停手,退回到了主人身側。長裙垂地,冷冷看着周圍。

    “怎麼樣?她的雙腿美麗吧?”黑衣人拍手大笑起來,看着在地上捂着下體蜷成大蝦狀慘嚎的光頭賭徒,“看清楚了?要不要再看一次?”

    “他、他孃的!居然敢偷襲老子?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老子我們是遊俠兒?”光頭賭徒斷續地抽着冷氣,被同伴扶起,目露兇光,“兄弟們給我、給我……”

    一聽“遊俠”兩字,一羣看客大哄,知道賭場裏又要上演一場全武行,紛紛自動讓出一塊場地來。

    黑衣人不等他説完,忽然笑了起來:“不要看就算了,咱們要不要繼續賭?——告訴你,汀我是絕對不會‘賣’的,因為她不是貨物。要賭就賭這個——”

    他抹了抹嘴邊的酒水,伸手進懷裏掏了半天,怔了怔,然後扒開了破衣,還是沒找到,轉頭問身側的藍髮少女,發火:“汀,我的劍哪裏去了?——你收起來幹嗎?快給我!”

    光頭賭徒被他那麼一打岔弄得愣了一下,看清他故弄玄虛以後更加暴怒,咆哮着:“兄弟們!給我把這個找死的傢伙拖出去剁成八塊餵狗!”

    和他同來的賭客紛紛拔劍,殺了過去。其他賭徒們慌亂地迴避,要知道那些遊俠兒都是遊蕩在雲荒大地上的亡命之徒、以武犯禁,連滄流帝國的嚴厲刑法也奈何他們不得。

    “呃……就這個,”在這個時候、黑衣人終於找到了他的劍,啪的一聲拍到了賭桌上,“壓十萬,幹不幹?”

    聽得“十萬”,所有人都怔了怔,凝神向桌上看去,想看看是啥樣的寶劍——一看之下不由同時發出了噓聲:哪是什麼寶劍?只是一個銀色的圓筒,光澤黯淡,分明是廢銅爛鐵。

    然而,光頭賭徒那夥人衝到黑衣人面前三尺處、卻彷彿施了定身法般地呆住了,幾雙眼睛瞪得似要凸出來。忽然那些遊俠彷彿被人抽去了筋、呼啦拉癱倒在地上,連連磕頭:“是、是……是西京大人駕到?!小的們瞎了眼了!”

    喧鬧的賭場裏忽然間靜止了,所有聲音、動作、表情都是空白的。賭場裏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個落魄的黑衣人臉上——如若那人是塊黑色的煤、在如此熾熱的凝視下一定早已冒起了煙。

    西京。一個光芒四射的名字:遊蕩在雲荒大地上、千萬遊俠中號稱第一;身為前朝名將、而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空桑劍聖·尊淵的三位弟子之一!

    ——那是所有習武之人仰望的神話。

    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那一羣自稱是遊俠的光頭賭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小的們有眼無珠,竟敢在大人面前拔劍!請大人挖出我們的眼睛,把這羣無知的狂犬斬了吧!”

    “呃,好誇張。……算了,汀也踢了你兩腳、扯平了。”黑衣人西京看着面前那羣遊俠兒,抓抓頭,拍拍賭桌上的劍,興致不減:“咱繼續來賭吧,用這個壓十萬、賭不賭?”

    “大人的光劍、任何一個遊俠都沒有資格碰上一下的!”聽得西京如此説,那羣賭徒反而更加緊張,磕頭不停,“如果大人缺錢,小的們全部錢財都可以雙手獻上!——只求大人收我們為徒!如果大人不答應,小的們就長跪在此!”

    西京呆住,看着地上那羣人抬頭看着自己——那熱切地目光讓他感覺毛骨悚然。糟糕,又遇到了他最頭痛的情況。

    “汀!快逃!”西京大叫一聲、抓起光劍轉身奪路而走。

    “是!”深藍色頭髮的少女應了一聲,同時點足跟着主人掠起,兩人身法都是極快、整個賭場裏的人只覺一陣風過,已經看不到兩人的影子。掠出了大堂,往大門邊跑去的時候,汀一把拉着西京往樓上掠去:“這邊,主人!”

    “幹嗎、幹嗎要上樓?”西京愣了一下,問。

    汀一邊跑,一邊回答:“我要看‘那個人’啊,主人!你忘了麼?”

    説話之間兩人已經掠上了二樓,然而明白了汀的意圖,西京卻驀地在走廊裏頓住了腳,淡淡道:“那麼,你自己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汀垂下了眼睛,低聲:“主人……你、你還是不想見他麼?”

    西京笑了笑,抬手摸摸少女的頭髮,然而眼裏卻是漸漸騰起殺氣:“嗯,你自己去吧,我怕我看見那個傢伙會——”

    “會如何呢?”本來平整的牆壁忽然裂開了,露出了裏面的密室,拂起珠簾,年輕的傀儡師舉步走出來,眼神空茫地看着黑衣劍客,淡淡,“西京將軍,好久不見。”

    光劍瞬間出鞘,吞吐的白光宛如閃電、斬向年輕的盲人傀儡師,迎面而來的劍氣逼得他一頭深藍色的長髮拂動起來、獵獵如旗。

    在如意夫人的驚叫中,蘇摩面色絲毫不動,不還手也不抵擋,只是站在密室中。

    光劍抵着他的鼻尖凝住。然而即使如此、強烈的劍芒還是在傀儡師臉上割出一條裂痕,從額經眉心至頷,齊齊裂開,將絕美的臉龐劃破成兩半,血如同紅珊瑚珠子一樣滲出、凝聚在蘇摩高而直的鼻尖,滴落。

    “有種。”西京眼睛裏是鷹隼般的冷厲,定定看着蘇摩,許久,忽然冷笑,收劍,“如果是空有面容的小白臉,老子就一劍殺了你。”

    “主人!”汀心驚膽戰地上來拉住他,“別殺他、他是我們鮫人的少主啊。”

    “嘿,我還未必能殺得了他呢,你擔心啥?”西京甩開汀的手,向後一屁股坐到密室椅子上,冷笑着拿起一瓶醉顏紅,仰頭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來,“你看看他的臉吧!”

    汀轉過頭,不由輕輕脱口驚呼:只是一轉眼、蘇摩臉上的傷痕已經泯滅無蹤!

    “好劍法。”傀儡師淡淡笑,擊掌,“不愧為劍聖的第一弟子。”

    西京冷笑一聲,根本不理睬他,只顧自己喝酒,斜了汀一眼:“你不是來看你們少主的麼?有什麼事快辦,我這壺酒喝完就走。”

    “主人……”汀知道主人的脾氣,如果他一旦看某人不順眼、那便是費多少唇舌都不管用,只好有些抱歉地轉過頭來,恭恭敬敬地對着蘇摩行禮:“少主,我主人就是這個臭脾氣,您不要介意——汀是鮫人復國軍下屬第三隊隊長,特來見過少主!”

    如意夫人驚訝地掩住了嘴:鮫人歷來都處於嚴酷的奴役之下,難得自主活動。而二十年前那一場起義,又被滄流帝國派出巫彭鎮壓下去,鮫人的數量經此一役減少了五分之一。十幾年後才重新組建了復國軍,為了防止滄流帝國發覺、編制極其機密,而每個高層戰士更是隱藏得很深——如意夫人身為後方負責糧草的主管,除了和執掌日常事務的左右權使直接聯繫之外、也不大瞭解都有哪些人。

    “我不是什麼少主……看來非得讓你們失望了。”然而,聽得汀那樣熱切而崇敬地稟告,蘇摩卻是漠然回答,“你們把我捧上那個位置、那是你們的事。我絕不是你們復國軍眼裏的那個‘英雄’。”

    “……。”聽得那樣的回答,汀瞠目結舌,偷偷抬頭看了看多少鮫人心目中的傳奇人物——果然如傳言所説的那樣英俊非凡,即使在鮫人一族中也無人能出其右。然而那種美是陰鬱而蒼白冰冷的,帶着魔性和邪氣。

    “蘇摩少爺的脾氣很怪,別被嚇到啊,汀姑娘。”看到傀儡師那樣回答,如意夫人忙不迭地上來打圓場,拉起了汀,“放心,蘇摩少爺他將帶領我們為獲得自由、重歸碧落海而戰的!——是不是,少爺?”

    聽得如意夫人的問話,蘇摩出乎意料地沒有反駁,抱着懷中的傀儡,緩緩點頭。

    如意夫人長長舒了口氣,拉着汀退了出去:“汀姑娘、今日其實左權使也説過要代表復國軍來迎接少主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居然還沒到!——我們出去一下吧,讓蘇摩少爺和你主人好好説話。”

    ※※※※※

    密室裏,兩人各自沉默着,氣氛彷彿凝固了。

    喝完了最後一口醉顏紅,西京滿足地嘆了口氣,摸着肚子,斜眼看着對面擺弄着偶人的傀儡師,忽然冷笑:“你倒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什麼英雄。”

    蘇摩的手指輕輕牽着線,小偶人在桌子上歡快地翻着跟斗,一個又一個。傀儡師嘴角露出漠然的笑容,帶着某種奇異的自厭,回答:“我當然不是——將軍才稱得上那兩個字吧。百年前葉城那一戰,足以名留史冊。”

    “呃?……”倒是沒有料到對方會這樣回答,受了恭維的西京有些尷尬地抓抓頭,“那個啊……不是打輸了麼?還有什麼好提的。”

    “雖然那時候我還被囚禁在青王的離宮、但也聽説了那一戰。”蘇摩聚精會神地低頭操縱着偶人,淡淡回答,“聽説那時候四方屬國都陷落了,而真嵐皇太子認為空桑國內腐朽沒落、積重難返,還不如滅亡,就無心抵抗——葉城被圍、將軍帶領三千殿前驍騎軍對抗冰族十萬大軍,堅守空桑咽喉、居然抵抗了足足一年多。”

    “那個啊……”似乎不願多提百年前的事,西京又抓了瓶酒,喝了一大口,“不管這個國家如何、百姓總是無錯的。真嵐那傢伙那時候簡直是糊塗了——而作為戰士、為所效忠的祖國戰鬥到底,那不過是本分而已。”

    蘇摩沒有抬頭,只是淡淡笑了笑:雖然那個人只是如此簡單地一筆帶過,然而無可否認地、是他讓百年前那一場空桑人和冰族的“裂鏡”之戰出現了轉折,從而名留史冊。

    百年前那一場戰爭剛開始的時候,面對着不知何處忽然出現在雲荒大陸的敵軍,荒淫腐朽的夢華王朝根本無法抵擋外來的鐵騎,步步退讓。戰爭開始的第二年,澤之國為求自保、首先歸附了冰族,然後北方的砂之國幾個部落相繼脱離夢華王朝,或是自己封王割據,或是歸附冰族。剩下以霍圖部為首的幾個部落做了抵抗、然而根本不是冰族軍隊的對手。

    最要命的是,沒落的夢華王朝內部四分五裂。六王之間鈎心鬥角不説、連新任軍隊統領的真嵐皇太子都無心抵抗,對積重難返的空桑國感到了絕望。

    戰線是摧枯拉朽般地往大陸中心推進的,雲荒上的陸地漸漸都被佔領,冰族軍隊在十巫的率領下、很快就對鏡湖中心的伽藍聖城形成了合圍之勢。伽藍聖城唯一對外的通道、是與葉城之間的湖底水道——若是葉城被攻克,那麼空桑人最後的土地、伽藍聖城便成了徹底的孤城。

    葉城是雲荒大陸上最繁華的城市,雲集着最富有的商賈。而那些有錢人對於戰爭是最恐懼的,城裏到處是恐慌的情緒。而除了富商之外,城裏的奴隸和鮫人都認為冰族到來後,便能讓他們從奴役下解脱,所以暗地裏也開始準備裏應外合。

    這樣的情況下,十巫認為葉城內無強兵、外無援軍,人心惶惶,攻克不過是旦夕間的事情。何況從兵家來看,攻城之時、攻守雙方兵力之比在三比一以上便有獲勝的把握,而如今葉城守軍不到七千,在冰族十萬大軍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一開始的情況、的確如同十巫所料,葉城守軍不到十日便傷亡過半。多處城牆被炸開缺口,甚至冰族兩個小隊的戰士已經突破上了葉城城頭,撕開空桑人的防線。

    “日落之前,葉城城門將為您打開。”半個時辰向金帳中的智者彙報一次戰況,長老巫咸信心十足。

    然而,那位神秘的智者仔細聽了聽外面的聲音,忽然搖了搖頭,淡淡道:“不可能。”

    巫咸震驚地抬起頭,看到了登上城頭那一隊冰族戰士忽然紛紛滾落到了城下,城頭號角嘹亮,兵刀尖利,旌旗閃動交替,忽然間甲冑的色彩變了——

    “驍騎軍!殿前驍騎軍來了!”葉城中,爆發出了歡呼。

    巫咸臉色蒼白,震驚地喃喃道:“驍騎軍?……他們還是派出了驍騎軍?”

    原來,在西京將軍的執意請命之下,真嵐皇太子雖然覺得於事無補、仍然終於同意將空桑人最精悍的軍隊:負責保衞宮廷的殿前驍騎軍,派出伽藍駐防葉城。

    開戰以來一直所向披靡的冰族軍隊,在葉城下遭遇到了第一次慘敗。眼看葉城快要攻破,驍騎軍卻通過湖底水道及時趕到,迅速和疲敝不堪的守軍接防完畢。

    接下來的戰鬥成了冰族噩夢的開始:驍騎軍只有三千名士兵,首輪投入戰鬥的不過一千多名,然而平均每個人卻防守着兩丈長的城牆,平均每個戰士要面對至少二十名的敵人!戰鬥從早上打到黃昏,冰族攻城的軍隊倒下一批又一批,屍首堆積如山,卻始終不能前進一步。而那些突破上城的冰族小隊,在和驍騎軍短兵相接的白刃戰中、如沃湯潑雪,轉瞬被化整為零地就地殲滅。

    看到忽然逆轉的戰況,十巫目瞪口呆——進入雲荒到現在、他們從未看到空桑人中有這樣強大戰鬥力的軍隊!

    “看到了吧?這才是當年星尊帝時代的空桑戰士……可惜這個荒淫糜爛的帝國裏,也只剩下這麼一點往日的榮耀了。”金帳中,看着城頭上戰鬥着的驍騎軍戰士,智者頓了頓,估計着戰況,淡淡道,“再攻一年看看吧。”

    於是,僵持第一次出現在雙方之間。

    葉城雖然於一年後告破、但那一場守衞戰,卻成了空桑和冰族“裂鏡之戰”中的轉折點。空桑人被打擊到幾乎摧毀的信心開始恢復,葉城告破之後,在真嵐皇太子的親自指揮下、伽藍孤城堅守了十年之久。

    “聽説葉城攻破的時候,三千驍騎、只剩下你一個?”聽着美酒咕嘟咕嘟流入對方的咽喉,蘇摩面無表情地操縱着偶人,驀然問了一句。

    那句話猛然刺入西京的胸口。酒嗆住了喉嚨,黑衣男子劇烈地咳嗽起來,彎下了腰。

    “很痛苦吧?聽説葉城是從內部攻破的——那些城中的富商為了保全自己身家、暗中聯合起來出賣了葉城。那一日,商會藉着犒勞軍隊,在驍騎軍的酒裏面下了毒……”傀儡師慢慢讓偶人擺出一個痛苦抽搐的姿勢,跌倒在桌上,“上千戰士就這樣倒下了。葉城的城門是被從裏面打開的,衝進來的冰族軍隊全殲了驍騎軍——你看,無論果殼多堅硬、如果果子是從裏面開始腐爛的話,也無濟於事啊。”

    “住口。”錫制的酒壺在西京手中慢慢變形,沉聲喝止。

    “我還記得你單身回到伽藍城請求皇太子處死你的情形——多麼恥辱啊!”蘇摩彷彿沒有聽見,反而微笑起來了,繼續,“所有下屬都戰死了,作為統率卻還活着——你為什麼沒死呢?就因為你是個滴酒不沾、自律極嚴的將軍?”

    “住口!他媽的你這個瞎子給我住口!”黑衣的劍客猛然暴怒,將捏扁的酒壺扔到蘇摩臉上,酒水潑了傀儡師一頭一臉,滴滴答答順着蒼白英俊的臉滴落。

    然而蘇摩毫不動容,繼續淡淡道:“但讓你痛苦的不止於此吧?葉城陷落以後,為了報復、冰族進行了七日七夜的屠城,除了少數富商、無數平民奴隸被殺——好像其中也包括了你的家人吧?真是愚蠢,為什麼不舉家逃走呢?”

    “可惜真嵐皇太子不肯用死刑來結束你的痛苦……所以讓你痛苦的事情還是接二連三。”似乎對往日瞭如指掌,傀儡師説着,聲音忽然也有些顫抖,“你剩下唯一的師妹從白塔上跳下來自殺了;伽藍城裏的空桑人因此要屠殺鮫人泄憤、你卻無力阻止……最後你擅自開放地底水閘,放走水牢裏的大批鮫人奴隸——這一次,真嵐皇太子也無法迴護於你,只好剝奪了你的一切爵位、永遠放逐。”

    “那以後你去了哪裏呢?誰都不知道……我猜,你是用了劍聖的‘滅’字決在某處避世沉睡吧?然後在醒來的間隙偶爾遊走於雲荒大地,成了一名遊俠。”似乎是終於説完了,蘇摩眼裏有空茫的微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的美酒,然後摸索着拿起了一杯醉顏紅,對着西京舉了舉,微笑:“為往日,乾杯。”

    西京沒有動,在桌子對面看着這個英俊的傀儡師喝下酒去,眼裏的光芒忽然雪亮,冷冷道:“蘇摩,你説這些、卻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喝完了一口酒,傀儡師微笑着將白瓷酒杯放到頰邊輕輕摩娑,吐了口氣,“在你開始報復我之前、不妨先讓你狠狠地痛一下吧!”

    西京看着他,彷彿想看出這個盲人傀儡師眼裏哪怕一絲的真實想法,蘇摩漠然。

    沉默的對峙進行了許久,忽然間,落魄的劍客笑起來了,手腕一動,將銀色的光劍在手心拋起,接住,嘴角扯了一下:“老實説,老子他媽的真想一拳打到你這張臉上!”

    “打啊!”蘇摩也是微笑了起來,挑釁似的回答,隱隱間居然有熱切的表情。

    “奶奶的,打了也是白費力。”西京拋動着手中的光劍,忽地冷笑,“本來老子發誓、如果見到你,非得替阿瓔把你大卸八塊扔去餵狗,但是——”

    黑衣劍客斜眼看了看蘇摩,眼色驀然鋒鋭起來,大笑:“但是聽你剛才那麼説,忽然就改主意了——奶奶的,什麼搶先不搶先?和你計較什麼?百年前你是個孩子、百年後還是個孩子!既然阿瓔自己都不記恨,老子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麼?”

    “你説什麼?”蘇摩的手指忽然停滯了,在對方那樣的大笑中、他漠然的表情忽然凍結,空茫的眸子裏、閃過觸目驚心的殺氣!

    “不許笑!不許用那樣輕慢的語氣説話!”傀儡師猛然站起,厲聲,手指間光芒一閃。

    西京側身向左滑出,閃電般反手拔劍、錚的一聲,白光吞吐而出。

    桌上的偶人手足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牽動着,十隻式樣各異的戒指在空氣中飛旋而來,方向、力道完全不同,帶動着透明的引線、宛如鋒利的刀鋒般切割而來。

    ※※※※※

    “糟了,他們還是打起來了!”聽到外面的聲響,汀急得跳了起來,連忙想衝進去。

    “別去。”如意夫人一把拉住了少女,皺眉,“他們兩人動上了手、誰還能拉得開?”

    “不行呀!這樣下去、主人和少主有一個要受傷的!”汀跺腳。

    如意夫人笑了,意味深長地看着她:“那麼,你希望哪一個受傷呢,汀姑娘?”

    汀忽然呆住,説不出話來。

    “如果西京站到了我們鮫人的對立面上,汀姑娘,你如何呢?”如意夫人拉着少女,尖尖的指甲幾乎要把鮫人少女粉嫩的手臂掐出血痕來,“你忠於‘主人’,還是忠於我們鮫人一族?”

    藍髮少女張口結舌,臉色漸漸蒼白下去:“不,主人他不會這樣……他是我們鮫人的恩人哪!他以前一直知道我是復國軍的人,也沒有反對啊……”

    如意夫人美豔的臉上忽然有可怕的表情,抓住少女,壓低聲音,幾乎是逼迫般地:“我是説萬一……萬一他要傷了、殺了少主,你如何?”

    “我……”汀臉色慘白,手劇烈地發抖,低聲道,“我殺了他!”

    “好孩子。”如意夫人終於微笑起來了,放開了藍髮少女,撫摸着她的秀髮,“好孩子。”

    在她的低語中,密室的門轟然倒了,一個人踉蹌着破門而出,勉強站定。

    “主人!”汀一聲驚叫,衝上去,看到主人臉上裂開了一道傷口,血流披面,形狀可怖。

    “好!”西京推開她,卻是將光劍換到了左手,抬起受了傷的右手、用拇指擦了擦臉上的血,放入口中舔了一下。他的眼睛看着室內漠然而立的傀儡師和桌上二尺高的偶人,緩緩開口:“好一個‘十戒’,好一個‘裂’!”

    “好快的‘天問’。”交手過後,也已經退到了密室角落,蘇摩淡淡回答。

    “汀,我們走。”西京手腕一轉,喀嚓一聲收回光劍,對着藍髮少女吩咐,“我不想跟不像人的人呆在一起。”

    “呃?是的,主人!”汀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

    如意夫人奔入了密室,看到毫髮無傷的傀儡師,陡然間歡喜不可名狀,歡叫:“蘇摩少爺,你、你居然能贏西京麼?!”

    蘇摩沒有回答,彎腰低下頭,手指在地上摸索着,撿起了一枚戒指——那是方才被西京一劍削斷落地的戒指。傀儡師極其緩慢地把戒指戴回手上——右手的無名指的指根上、忽然冒出了一道血絲。

    被斬斷的引線另一頭,桌子上偶人的右手肘部、慢慢地,居然也有血跡透出!

    “蘇摩少爺?蘇摩少爺?”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氣,連忙上去扶住了傀儡師。

    蘇摩忽然回手捂住自身的右手肘部,指間鮮血淅瀝而落。

    “主人,我們不在賭坊等慕容公子了麼?”出得門來,汀惴惴不安地問,“我們、我們還是回去吧?您的傷也要找個地方包一下呀。”

    “不回去!”黑衣劍客皺眉,斷然道,“我可不想和不像人的人靠那麼近!”

    “呃?”汀愣了一下,不明白方才主人已經説過一遍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仰頭,遲疑着問:“主人、主人是罵蘇摩少主不是人麼?主人看不起鮫人麼?”

    “……”西京無奈地皺眉,拍拍汀的肩膀,“想哪裏去了,我是説他沒人味兒——這樣的人還是人麼?可怕……他內心還是個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

    “變成……怎樣?”汀莫名地看着主人,從懷中拿出手絹給他擦着臉上的血,惴惴不安,“主人,你不喜歡蘇摩少主麼?你、你會殺他麼?”

    “殺他?”西京一把拿過汀的手絹,粗魯地三下兩下擦乾淨,“他不自殺就是奇蹟了!”

    頓了頓,握着染滿鮮血的手絹,看着一臉驚訝的汀,落魄劍客沉吟着,苦笑:“多少年了,還是第一次被人傷到。能有個那樣的對手很難得呀——他死了就可惜了。”

    “主人?”汀看着西京,憂心忡忡。

    西京胡亂用手巾包紮着右臂的傷,吩咐:“汀,你回如意賭坊看看慕容那個小子來了沒,我就不去了——還有……”頓了頓,劍客彷彿沉吟了一下,臉色凝重:“還有,你回去告訴那個傢伙,要他小心一些:如果不趁早斬斷引線、他遲早要崩潰!那法子太惡毒,難怪他越修煉越不像人了。”

    “什麼法子?”汀依舊莫名。

    西京苦笑起來,拍拍:“丫頭,看到那個小偶人了麼?”

    “看到了啊,和少主一摸一樣。”汀點頭,“孿生兄弟一樣,好可愛!”

    “可愛?那就是‘裂’啊……”西京嘆了口氣,臉上有憂慮的神色,“沒聽過吧?我本來也以為不會有這種術法的——那個傢伙,是把自己魂魄神智硬生生分裂開來、把‘惡’的另一半封入了那個傀儡裏啊!然後通過本體、用引線操控傀儡殺人。”

    “為什麼要分裂開來呢?”汀聽得目瞪口呆,卻不解。

    “大約是為了避免‘反噬’吧。”西京點點頭,沉吟,“雖然我學的是劍道而非術法,卻也略知一二——所有術法都有反作用,如果施用法術失敗,在施法者沒有防護的情況下,咒語將以起碼三倍的力量反彈回施術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會有一定的力量反彈回來,造成潛移默化的不良影響。”

    “所以,許多修煉術法幻力的人,到最後無法再進一步、就是因為承擔不起施法同時帶來的巨大反擊自身的力量。”西京對着汀解釋,目光中有敬畏之色,“——如今蘇摩硬生生將自己一部分神魂分裂出來、封入傀儡中,用傀儡作為替身來承受反噬,那麼他就可以無止境地提高自己的修為……一百年來,他大約就是這樣修行的吧?”

    “難怪少主這麼厲害。”汀似懂非懂地點頭,“可是,這樣有什麼壞處呢?”

    西京低頭微笑起來,搖搖頭:“後果是很可怕的……蘇摩自以為能控制那個傀儡吧?卻不知在他本體修煉提高的同時、承受反噬力折磨的傀儡力量也在同時積累,漸漸脱離他的控制——到最後是他控制那個傀儡、還是傀儡控制了他?那可説不定了……”

    “啊?但是、但是那個傀儡,本來不也是他的一半神魂麼?”汀還是不解,“怎麼會有誰控制誰呢?”

    “傻瓜,一個是‘本來’的他,一個是‘惡’的他——一個身體裏面有兩個截然相反的魂魄激烈爭奪着、你説會最後如何?”黑衣劍客嘆了口氣,問。

    汀怔住,半晌,才喃喃道:“會……會發瘋。”

    “必然會。”西京緩緩點頭,目光卻是雪亮的:“目下看來,蘇摩還能控制那隻傀儡,但精神也已經到了極限了吧?如果不盡快斬斷十戒上相連的引線,全面的崩潰也是遲早的事了!”

    “天,我馬上去和如意夫人説!”汀驚住,跳了起來,“得讓少主切斷那些引線!”

    西京嘆息,搖搖頭:“其實説了也是白説,他哪裏肯啊……事到如今,引線一斷、偶人自然死去,但是他多年苦練的力量便要隨之散去,全身關節盡碎、筋絡齊斷,成為廢人一個——那個孩子這般孤僻桀驁,哪裏會肯……”

    風裏的呼嘯聲還是隱約傳來,那些風隼似乎往東邊去了,變成了小黑點。仰頭看着雲荒湛藍的天宇,劍客緩緩嘆息:“那傢伙對誰都是毫不容情呢……當年阿瓔遇上他、被他害成那樣,那也是劫數吧。”

    長風吹動劍客的髮絲,看着天宇,他微笑起來了:“明庶風起了……從東邊來的青色的風啊。汀,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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