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邊上的俘虜們也聽到了樂曲。
那個只穿着單衣的年輕公子正在低頭撿起揹簍裏面被踢得四處飛散的乾草葉子,聽到那曲子的瞬間,下意識擔憂地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個可怕的傀儡師剛剛閉上了眼睛,這個貿貿然發聲打擾的傢伙、只怕又要倒黴了。
樹叢中,書生抱着昏迷過去的女子,卻不敢放聲呼號,嗚咽着脱下外衫蓋住她流血的肌膚。魂不守舍之下、根本沒有注意到風中的旋律。
火堆邊上那個一起被綁架的中年人眼神忽然變了,恐懼般地退到了火堆邊,看着密林的方向——那優美的樂曲聲越來越近了,那個中年人絲毫不覺得陶醉,反而死死拉住了年輕公子的手、也不管對方素不相識。
“怎麼了?”年輕公子剛將草葉子撿完,正在旁邊草地上尋找着什麼,手腕猛然被一把拉住。察覺到同伴異樣的恐懼,他忽然心裏也是一格達。
“鬼姬!鬼姬來了!”那個中年人居然完全不顧會吵醒一邊沉睡的殺人者,脱口厲呼,顫抖着用力抓住年輕人的手,“快逃……快逃!”
“鬼姬?”年輕人倒抽一口氣,顯然明白這兩個字的意義。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居然毫不恐懼,不但不不拔腳逃跑,還戀戀不捨地扒開草叢尋找:“我先要找回我的石頭!”
“快逃……快逃……”那潦倒的中年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不是中州官話,也聽不出是哪地方言。他見年輕人執意不走,而那一對苦命鴛鴦又顧不上別的,臉色蒼白,當下一個人爬起來就跑。
樂曲越發的近了,瀰漫在夜色裏。那曲子如同水一般漫開來,彷彿有形有質,粘稠的、深陷的,阻住人的腳步。
那個中年人才起身跑了幾步,忽然間腳步就不聽話地慢了下來。他回頭看去,陡然手足癱軟:“鬼姬!鬼姬!”
呼嚕的聲音和曲聲都近了,深夜的叢林裏,影影綽綽出現了幾個人形,慢慢走過來。
年輕人發現自己彷彿也被曲聲困住了,想要站起來、卻無法動彈——他迅速從地上撿起了一塊透明的石頭放到懷裏,然後把揹簍裏的乾草含了一片在舌底。
那幾個人影走近了。然而,那幾個人走路的姿態很奇怪,彷彿夢遊一般,無聲無息。
走得近了,火光映出慘白的臉,那個瞬間、年輕人脱口驚呼了一聲——回來的、居然是方才那幾個逃入密林的亂兵!
那幾個人走路的姿勢很奇怪,雙手直直下垂,晃晃噹噹,宛如夢遊;然而詭異的是、他們幾個人的眼神卻是完全清醒的,充滿了恐懼和狂亂,四處亂轉,幾乎要凸出眼眶來。然而,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操縱着,他們身不由己地向着火堆慢慢走過來。
很詭異的情況。然而,讓年輕人驚呼的,卻是那羣亂兵背後出現的人——
一名美麗的女子,披散着及腰的長髮,悠然地吹着一枝短笛,步出散發着寒氣的暗夜密林,手腕上的鈴鐺在月下發出細碎清響。她的坐騎、赫然是一隻吊睛白虎。
——然而,月下細細一看,她月白色的裙子到了膝間就飄蕩開來,竟是沒有腳!
鬼姬吹着笛子悠然而來,彷彿驅趕羔羊的牧羊人。然而,在那樣的笛聲裏,那幾個亂軍士兵彷彿被操縱一樣、從密林深處晃晃噹噹地回到了出逃的地方,砰的一聲重重摔倒在火堆邊不能動彈。
那名潦倒的中年人已經完全不能動了,只能恐懼地看着那個女子出現。然而,他的意識慢慢模糊起來,墜入沉睡;旁邊樹叢裏那一對人也悄無聲息,顯然被同樣控制住了。
唯獨年輕人還清醒地開着眼睛,看着那個美麗的騎着白虎的女子走過來。舌底的草藥漸漸生效,他感覺手腳已經能再度活動,然而看到女子走近,他不但沒有反身逃走,反而猛然跪下,合掌祈禱:“拜見鬼姬,求仙子開天闕之門!”
“嗯?”顯然沒有料到這裏居然有人還能動、能開口,白虎上的少女詫異地放下了笛子,看過來,打量着火旁這個外表狼狽的年輕人,“你為什麼不逃?”
“雲荒三位女仙之一的魅婀,雖然號稱鬼姬,但是卻根本不像世間訛傳那樣殺人如麻。”只穿着夾衣的年輕人在半夜的寒氣裏瑟瑟發抖,語聲卻是鎮定的,“天闕多惡禽猛獸,若無女仙管束,大約沒有一個人能活着出去——如今由中州遺民組成的澤之國又從何而來?”
“嘻……”有些意外地、鬼姬掩口笑了起來,腕上銀鈴輕響,“你倒知道得多——居然沒有被我的魅音惑住心神。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慕容修,”年輕人將舌底壓着的乾草葉子吐出,“奉家族之命,前往雲荒賈貨。”
“哦?苦艾?”看到他手心的那片葉子,鬼姬有些驚訝,“你還帶了一簍子?是準備去賣的麼?你是中州來的珠寶商人?你怎麼知道將普通的苦艾從中州帶來、一過天闕就能賣出比黃金還貴的價格?……”
“在下姓慕容。”年輕人輕輕重複了一句,手心捏了一把汗,希望這個提醒能讓鬼姬記起來——否則,他便是要命喪此地了。
“哦,你姓慕容!”問了一連串,鬼姬忽然明白過來了,掩口笑:“我記性可真差——二十年前的事情都忘光了。呀呀,你長得一點都不像紅珊呢……你父親和母親還好吧?”
慕容修舒了口氣,抬起手來,用力在臉上揉了揉,粉末一樣的東西簌簌而落,因為長途跋涉而邋遢骯髒的臉馬上就有了奇異的變化,宛如明珠除去了塵垢,光彩照人,竟是出人意表的俊美。
他低下頭去,默然道:“家父去年去世了……在下繼承了慕容家,所以來雲荒……”
“哦,我明白了。”鬼姬抬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你們慕容家一直號稱中州三大豪門之一,世人一定很納悶你們哪來的財富吧?——慕容真那個孩子説:慕容家一直世代秘傳有去往雲荒的地圖,每位男丁繼承家族之前,都要被千里迢迢派往雲荒販賣苦艾,換取明珠和連城之璧,一次之獲利便可支持一世。”
“是的。”慕容修穿着夾衣,在半夜寒氣中打了一個哆嗦,“這也是考驗——雖然我是長子,但是……但是一直被目為不祥人所生的孽種……如果這次不能順利完成交易的話,那麼太夫人更會有理由為難我們母子了。所以,求鬼姬您一定要放我過去!”
“不祥人……”鬼姬放下了短笛,嘆了口氣,“紅珊在中州、日子一定很難過吧?”
不等慕容修對驀然聽到母親的名字表示詫異,鬼姬在白虎背上俯下身來,細細看着他的臉龐,驀然探過手來,壓過了他的耳輪,看了看他的耳後,脱口:“啊?……果然還有鰓!你生下來的時候,一定嚇壞了家裏人吧?”
慕容修觸電似地後仰,有些失態地躲開了鬼姬的手,面色蒼白。
他已經不記得一歲以前自己的樣子,但據太夫人惡毒的叱罵裏説,他一生下來就是不祥難看的怪物——而母親彷彿預先知道會生下一個怪胎,堅決拒絕讓產婆進門,一個人在房中呻吟了一天一夜生下了他。
他一生下來,就是一個人身魚尾、滿身薄薄鱗片、耳後有鰓的怪物。
然而,雖然母親極力保護,卻終究無法長久掩飾,滿月酒那一天,被抱出去見人的嬰兒不小心將襁褓踢散,露出的魚尾嚇倒了家裏所有人——“天!是妖怪啊……是那個雲荒帶回來的不祥女人生下的妖怪!”
從此後,除了父親以外,家族所有的親人都不再是親人。即使後來他變成了和身邊所有的人一摸一樣,他們始終不能消除對他異類般的敵視和厭惡。
“慕容真那個孩子太倔了……當初他本來就不該執意帶紅珊走。”二十年的時間彷彿只是一彈指,天闕上的鬼姬依然這樣稱呼着他已經過世的父親,嘆氣,“他以為鮫人在中州就能被如同普通人一樣對待?鮫人的血脈是強勢的、無論和誰結合,生下的後代即使因為不是純血而喪失了特殊的能力,但一定還會保持鮫人的外貌……紅珊她一開始可能還不相信這個鐵律,抱了萬一的指望吧?——你什麼時候破身的?”
“破身?”慕容修怔了一下,莫名地看着鬼姬,俊秀的臉驀然紅了。
“呃……”猛然想起中州對於這個詞的解釋,鬼姬拿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笑了,“哎呀,我的意思是你什麼時候分裂出和人一樣的腿……‘破身’在雲荒是專門指代這個的。”
頓了頓,看到年輕珠寶商臉紅的樣子,鬼姬笑起來了:“嘻,你臉紅的樣子很像二十年前的你父親嘛。那孩子當年就是憑着這個可愛的表情拐跑了紅珊——你不知道吧?你母親當年在雲荒大陸上是赫赫有名的美人……據説即使在以美貌著稱的鮫人一族裏、除了百年前的‘那個人’,沒有人比紅珊更美了。”
“啊?”慕容修張大了嘴巴,不明白相貌普通的母親為何能得到如此盛讚。
“……。看來紅珊還算聰明——到了中州就掩飾了自己的容貌嗎?”鬼姬看到年輕人愕然的神色,便猜到了內情,嘆氣,喃喃自語,“不錯,那樣的容色落到了中州,哪裏能過上太平日子啊,多半是被人目為褒妲一流的禍水……不過,鮫人有人類十倍的壽命,慕容真死後、可憐的紅珊一定要寂寞很久了……”
“我、我三歲的時候,母親給我破開了腿。”不明白騎着白虎的鬼姬在自語什麼,慕容修紅着臉,回答她的那個問題——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那樣的劇痛,是他記事的開始。
“哦……很痛吧?可憐,紅珊為了讓你在中州的‘人’裏好好長大,竟然能忍心自己動手為你‘破身’嗎?”鬼姬繼續嘆氣,嘆得連座下的白虎都開始不由自主地長長咕嚕起來,嚇得林中萬物噤若寒蟬,“你可別恨你母親,她也知道那樣的痛苦,但是為了你好……”
慕容修抬起臉看着鬼姬,正色:“身為人子,如何會恨自己的父母?天理不容的。”
“啊……已經完全滿腦子是中州人禮義廉恥了嗎?”若有感慨的,鬼姬自語。然而抬頭之間,看到年輕公子臉上的容色,鬼姬忽然看到了紅珊的影子。忽然好奇心起,雖然知道會讓對方尷尬、還是忍不住眨眨眼睛,壓低了聲音湊過去:“呃……那個……你什麼時候變成男人的?幾歲?”
沒有料到女仙會有這樣的問題,慕容修的臉更紅,踟躇了半天:“我、我還是……”
“啊,不是説這個!”猛然明白自己幾乎是在欺負這個有求於她的年輕人,鬼姬連忙揮揮短笛止住他,低下頭去笑着問,“鮫人一生下來是沒有性別的吧?長大後才會分出男女。你是鮫人和人的孩子,壽命應該以人來計算——”
“你第一個喜歡的人是女孩吧?所以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啊!反之,如果第一個讓你心動的是男的,那麼現在你就是‘慕容小姐’而不是‘慕容公子’了——”坐在白虎上的鬼姬俯身過來,用笛子戳着他的胸口,笑謔着問這個靦腆的年輕人:“什麼時候變身的?”
“啊?……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慕容修反而怔住了,長長舒了一口氣——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個怪物,少年時自己身體發生變化後,他甚至羞於去問母親原因何在——如今,居然在這裏得到了答案。
“十三歲。”紅着臉,俊秀的年輕人低下了頭,回答。
“啊,這麼小?”鬼姬幾乎從虎背上跌下來,笑起來了,“你今年有沒有成親?”
“她是我小叔叔沒過門的妻子。”低着頭,慕容修回答了一句,臉色黯然,“是我叔母。”
“叔母又怎麼了?”白衣少女居然毫不遲疑地反駁,短笛狠狠敲了一下他的頭,“如果你父親和你一樣循規蹈矩扭扭捏捏,哪裏來的你呀?真是的,被中州人那一套三綱五常給弄得變木頭了麼?”
“……”慕容修低了頭,顯然從來沒人這樣勸過他,他遲疑了半晌,忽然笑了,抬起頭來,臉紅紅的,“沒用的啊……她很喜歡小叔叔呢。他們在一起很配的——所以,我想,我要努力為慕容家帶回黃金,這樣、他們一家也可以過得快活。”
鬼姬看了這個年輕人半天,再度嘆了口氣:“這點,倒是象你媽。”
她忍不住伸過手去,輕輕摸了摸慕容修漆黑柔軟的頭髮。年輕人的臉又開始紅了,卻不好意思掙開她的手,鬼姬不由笑了起來:“怎麼了?讓一個幾千歲的老祖母摸一下,不用難為情吧?”
説話的時候,虎背上鬼姬少女般明豔嬌嫩的容顏陡然如同岩石風化般的蒼老起來,轉瞬之間便已枯槁、皺紋如同藤蔓密密爬滿她的臉龐。鬼姬嘆着氣,摸摸年輕人的頭:“看到我的真容可不要被嚇倒啊,孩子。年輕真好,及時的死去也很好,可惜我都不能。”
慕容修被那樣駭人的轉變嚇了一跳,然而顯然來之前被家人警告過,絲毫不敢失禮,只是再次央告:“鬼姬仙女,請放我過天闕吧。”
“其實我從不阻攔前來雲荒的旅人。”鬼姬魅婀從白虎上下來,空蕩蕩的裙裾飄在夜風中,來到篝火旁邊,看着昏迷中的幾個中州人,“我不殺人,也不會阻礙人走過天闕——天闕上兇禽猛獸遍地,沒有能力的人自然會被淘。”
頓了一下,看着地上那幾個被她驅趕回來的亂兵,鬼姬眼裏有沉吟的意味:“但是,今晚不行!——我昨天夜裏答應了一個朋友,她説天狼星有變,災禍將會在今夜逼近天闕。她託我注意一下,不要輕易放人走入雲荒。”
“恩,我可以等一夜,明天再過去。”雖然不明白鬼姬説的事情,但是慕容修還是乖覺地回答,“我不趕時間。”
鬼姬點點頭,忽然臉色一凜,低下頭去,湊近他耳邊,警告:“你真的有勇氣去雲荒麼?——你知道鮫人在那裏會遭到什麼樣的對待嗎?小傢伙,千萬小心,別被人看出來你是鮫人啊!”
被女仙那樣慎重的語氣嚇了一跳,慕容修抬頭怔怔地看着她。
“雲荒大地上鮫人的命運、幾千年來都是悲慘的。你母親就是因為美貌,被奴役了很久……更不用説百年前被稱之為有‘傾國’之色的‘那個人’……”彷彿回憶着她所看過的雲荒大地上的千年歷史,鬼姬的聲音是感慨的,“後來那個國家真的覆滅了……越是美麗,便越是悲慘!——小傢伙,幸虧你是男的啊。不過,還是要小心掩飾你的血統。”
“呃?”慕容修的臉驀然紅了一下,低下頭去玩弄着懷中的晶石——那是他半路在崑崙一條河的河牀上揀到的。許久,才低聲道:“母親沒有和我多説她在雲荒的事情——她只是説,無論怎麼説中州還比雲荒好一些,因為鮫人在那兒、是不被作為‘人’對待的。”
鬼姬點了點頭,在夜色裏仰頭看天:“是啊……自從七千年前,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征服四方,將龍神鎮入蒼梧之淵,鮫人就世代成了奴隸——連東方的澤之國、西方的砂之國那些人,也都把鮫人目為賤民。後來空桑人敗了,雲荒歸了冰族,一樣把鮫人作為牲畜等同的使喚啊……小傢伙,你到了雲荒,千萬不要被人發覺你是鮫人!”
※※※※※
“啊,鬼姬是什麼?是神仙麼?”遠遠的亂草裏,那笙不能發聲,在心裏問。
“嗯……”那隻手拉着她,生怕她亂動,漫不經心地回答,寫了兩個字,“山神。”
“明白了。”這個比方讓那笙立刻大悟點頭,眼前浮現出土地廟裏面矮胖的鬍子老頭形象。然而,聽到那邊的一席對話,那笙對那些紛爭雲裏霧裏,然而聽到“慕容”兩個字登時兩眼放光“我們出去不吧!你聽到沒有?慕容家耶!那是中州最富有的家族!聽説慕容家長子是出名的美男子,我要過去看!”
“……”那隻斷手不同意,拉住她,不放。
“你也聽見了?那個鬼姬不害人的!我們出去吧!”那笙急了,對着那隻死死抓住她不放的斷手大聲抗議,“不用怕她的!”
“當然不怕她——但我怕蘇摩啊!”那隻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反駁。
“啊……我們悄悄的過去行不?反正他看不見!”想了想,那笙自以為聰明地提議。
“他看得見!”都懶得理她,斷手回答。
“他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瞎子!沒有眼睛,怎麼看得見?”那笙反駁。
“我也沒有眼睛,我怎麼看得見?”斷手毫不猶豫地堵住了她的嘴,重重地寫下一句話,“強者能夠以心為目——這個道理説了你這丫頭也不明白。”
“你!”那笙氣急,但是不得不承認那隻臭手看得見東西的確是個奇怪的事情——然而她還是要爭辯——此刻,忽然間她聽到了蘇摩的聲音響起在風裏——
“吵死了。”
彷彿終於被鬼姬與慕容修的談話吵醒了,一邊樹下沉睡的傀儡師喃喃自語了一句,翻身坐起——空氣中,忽然有幾乎看不見的白光一閃而過。
“咻”,鬼姬驚起,猛然間向後飄開了三丈,衣袂翻湧。手指前伸,抓住了一樣東西。然而那件東西居然震得她的靈氣一陣渙散。天闕上的女仙驀然一驚,低頭看手裏的東西:
那是一枚奇形的指環,一頭連着透明得幾乎看不出的線——引線的另一端,在一個偶人的手裏。而抱着着小偶人的,卻是一個在火堆邊剛剛起身的青年男子。火光映着他的臉,他的眼睛是空茫的,臉色是蒼白的,然而任何人一眼看到他、便不能挪開視線……那樣介於男性和女性之間、帶着魔性的奇異的魅惑!彷彿深淵般看不到底的魅惑。
一瞥之間,鬼姬的臉色忽然變了。
在傀儡師説出“吵死了”三個字的時候,慕容修立刻知道不祥,然而他根本來不及躲閃。眼前細細的光芒一閃,他只覺得什麼東西打中了他——要死了!
那個瞬間,他絕望地喊。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能出聲——僅僅只是不能出聲而已。
※※※※※
“不愧是女仙,居然能接住我的‘十戒’。”樹下睡醒的年輕傀儡師站起來了,淡淡笑着走過來,手指一震,引線飛回,“很多年不見了,可好?”
“蘇摩?……蘇摩?!”怔怔看了傀儡師半天,彷彿震驚於今日的他的樣子,被稱為雲荒三位仙女之一的鬼姬臉色變了,“天啊……是你?是你歸來了麼?怪不得……怪不得。白瓔昨夜告訴我那個預示——原來應在你身上!”
“白瓔……”聽到這個名字,傀儡師高大的身軀忽然間晃了一下,脱口,“她、她不是死了麼?難道、難道她那一日從白塔頂上跳下去,並沒有死?”
鬼姬並沒有回答,只是飄在空中,冷冷看着他如今的臉龐,忽然笑了起來:“一百多年不見了——蘇摩,你長成男子漢了。”
蘇摩的手顫了一下,嘴角忽然也浮出了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無奈的笑意。
“不錯,那一日白瓔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卻沒死——比翼鳥接住了她。”鬼姬終於回答了,注意到一絲不易覺察的神色從傀儡師眉間掠過,她陡然話音一轉,冷笑起來,“但是她終歸還是死了!她在傾國的時候已經死了!你往北方去、在九嶷可以看到她的屍體。”
“哦,原來真的是死了。”蘇摩開口了,但是聲音卻是冷漠的,唇角泛起笑意,“真可惜,我還以為回來能重温舊情——當年把她搞到手、可算是我一生值得誇耀的事情呢。”
“魔鬼。”看到傀儡師的笑意,鬼姬的眼裏驀然有冷鋭的光。
“自己被稱為‘鬼’的人、可沒資格説別人是魔鬼。”蘇摩眼睛看着她、然而彷彿穿過漂浮在空中的無腳少女看到了別處,淡淡道,“讓開,我要過天闕。”
“休想!”鬼姬憤怒起來,白虎驀然咆哮,叢林中無數生靈同時長嘯回應。黑夜中,天地之間彷彿有旋風呼嘯而起,引起天上地下的所有生靈一起咆哮。
“魅婀,別忘了,你雖然行走在雲荒大地上,但是卻屬於‘神’!”絲毫不被那樣的氣勢嚇倒,傀儡師微微冷笑起來,嘴角一扯,“你忘了天規的第一條是什麼了麼?要不要我提醒你?不得擅自擾亂天綱、干涉星辰的流程!——你要違反天命麼?”
鬼姬的身子凝定在半空,不可思議地看着這個盲人傀儡師:“你……你怎麼知道我們‘神’的天條?!你怎麼可能知道!——你、你究竟從哪裏回來?”
“呵,呵呵……”蘇摩低着頭,抱着懷中的小偶人,慢慢笑起來了,然後,抬起無神的眼睛“看着”鬼姬,緩緩開口,“莫要問我從何而來,我只知道百年前我站在這座山上、最後一次回看雲荒大陸——那時候,我就在心底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帶着讓這片土地成為灰燼的力量回來!”
“你從哪裏得來得力量?”鬼姬看着他,不敢相信地問。
“中州,波斯,東瀛,獅子國……一百年來,我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年輕得傀儡師驀然笑了笑,“魅婀,天底下、並不是只有雲荒才是力量之源,六合之中游離着很多力量,只要你能付出代價你就能得到!——知道麼?現在我對於神都無所畏懼!”
“不對,從來,我都不相信神能夠做什麼。”頓了頓,蘇摩諷刺地笑了,“剛才,你和那個小子交談的時候、不是絲毫不能感覺到我的存在麼?——連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你憑什麼阻攔我進入天闕?”
鬼姬的臉色慢慢蒼白,然而即使高傲如她也不能否認。她看着這個百年後從地獄歸來般的傀儡師,輕聲嘆息:“你……真的將給雲荒帶來血雨腥風啊。……白瓔當年最後對你説的那句話,你還記得麼?”
再度震了一下,傀儡師漠然反問:“記得什麼?”
“記得要忘記。”鬼姬嘆息着,抬頭看他,“她最後不是怨恨、也不是執迷,只是告訴你:要記得忘記——她就是怕你變成如今這樣。”
“哈,哈哈哈!”聽到這樣的話,蘇摩忽然用手捂住臉大笑起來,那樣劇烈的感情變化,讓他平日一直淡漠的聲音起了奇異的變化,“記得要忘記?好悖逆的話!——憑什麼決定我需要忘記什麼?忘記我的眼睛是怎麼盲的、忘記這幾千年來足以流滿這個鏡湖的血和淚?忘記那些侮辱着、損害着我們的人?忘記這個世間還有‘反抗’這兩個字?讓孱弱的一族在沉默中走向永恆的消亡、然後説那就是天命?”
“哈哈哈……九天上的天神!你們在海國被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在空桑覆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難道如今你們終於要説話、要展示你們的力量了麼?”一陣大笑之後,傀儡師的臉居然依舊平靜不動,拂袖離去,扔下一句話,“魅婀,如今我甚至可以對天拔劍。”
彷彿被那一陣的厲叱問倒,鬼姬只是漂浮在半空,怔怔看着這個人離去。容顏彷彿更加蒼老了。
那個小偶人咔咔噠噠地跳到了地上,跳着舞領路。而那個雙眼全盲的傀儡師在漆黑的夜色中走着,居然絲毫沒有阻礙,一路揚長而去。
倚着白虎,她向那個人離去的方向看着,一直到他消失在黑夜中。許久許久,她才回過神來,發現地上被封住聲音的慕容修,連忙拂袖解開他的禁錮。
“仙女……那個傀儡師,他、他是人麼?”看過蘇摩那樣血腥殘忍的出手,聽到這樣背天逆命的狂妄之辭,慕容修忽然間有些目眩神迷的恍惚,彷彿被那樣狂風一樣壓倒一切的強悍所吸引,訥訥,“他……很強啊。”
“他是很強……我怕他已經太強了。”鬼姬看着慕容修,微微點頭,笑了一笑,“你問我他是什麼?——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殺你麼?因為你是他的同族啊!”
“他、他是個鮫人?!”驀然間明白過來,慕容修脱口驚呼,“他是個鮫人?”
“他……不,它,就是百年前引起‘傾國’的‘那個人’啊!”嘆息着,天闕鬼姬仰頭看着夜空的星辰,“離開天闕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性別的鮫人少年,如今已經成了如此詭異的傀儡師——比任何男子都強悍、比任何女子都美麗的傀儡師!……他的手裏、操縱着腥風血雨吧?”
“是的,我們這些被稱之為‘神’的、不可以干擾土地上代代不息的枯榮流轉。天帝説過、神只能盡力保持乾坤的平衡。”鬼姬撫摸着白虎的前額,那隻靈獸彷彿也被剛才的人所驚動,一直不安地低低咆哮,“但是,看到亂離再起、心裏無論如何不能無動於衷吧?——雲荒就要捲入腥風血雨了,慕容修,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還要再去那裏麼?”
聽到那樣的警告,地上衣衫襤褸的貴公子卻抬起頭來,眼色堅決,合掌祈求:“是的,在下無論如何要去雲荒。請女仙成全!”
“好吧,就如你所願。”鬼姬拂袖,手指一點,呼啦拉一聲、一棵倒懸在慕容修面前樹上的藤蔓滑落了下來,落到地上。那綠色的藤蔓居然如同活的一般、蜿蜒着爬到了白虎面前,昂起藤梢靈蛇一般待命。
“借你一位‘木奴’,跟着它走,就能平安走出天闕。”鬼姬囑咐,看了年輕貴公子一眼,嘆息,“天闕險惡,千萬莫要亂走——到了澤之國就把貨物賣了罷,然後就速速回中州。”
遲疑了半天,慕容修卻沒有答應,漲紅了臉,抬起頭來:“我、我想在澤之國賣一部分。剩下的、拿到葉城去賣——聽説那裏是雲荒最繁華的地方,商賈雲集,一定能賣出最好的價錢。”
“……”沉默了一下,鬼姬看着這個靦腆的年輕人,沒有料到這樣一説話就臉紅的少年公子居然也有家傳的商人天賦,不由搖頭勸告,“雲荒馬上就要不太平了,還是莫要多留。而且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隨身帶着巨資,不怕被歹人擄掠麼?”
“我已經請了護衞,一下山就有人接應。”慕容修再次稟告,“女仙莫要擔心。”
“哦?”鬼姬看着這個年輕人,笑了,“你知道雲荒大地上出沒的都是哪些人啊……澤之國的鳥靈,九嶷的巫祝,砂之國的盜寶者和那些四處遊蕩殺人的遊俠兒!——你請到的是什麼護衞?這麼有信心?”
“這個……”慕容修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我也不知道那個人能耐究竟如何——我出發之前、母親就為我修書一封,讓飛雁先行寄書去雲荒、為我請來的。母親説,如果那個人肯出手幫我,那麼我在雲荒應該安然無憂。”
鬼姬怔了一下,臉上有深思的神色:“是紅珊為你請到的麼?那麼應該不是泛泛之輩了……我想想是誰——是了!”白衣女神霍然想起來,用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拍拍地上跪着的年輕人的肩膀:“我知道是誰了——個人的名字是‘西京’,是麼?”
“是的。”慕容修想了想,老實點頭。
“哦,果然是他……”鬼姬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如同菊花盛開,顯然又是回憶起了什麼往事,“紅珊也只有把你託付給他才能放心了……如果那傢伙答應下來了,你真的可以什麼都不用擔心了——儘管去吧,小傢伙。”
“那個人……很強麼?”看到鬼姬這樣的語氣,慕容修問。
鬼姬笑了,用短笛敲敲他的額頭:“那傢伙可不是一個‘強’字可以概括的啊!遊蕩在雲荒大地上游俠中號稱第一的、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的、空桑劍聖·尊淵的三位弟子之一!不用他本人到,你只要藉着這些名號,大約走遍雲荒也沒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那樣榮耀的名頭,在中州來的年輕人聽來只是一頭霧水,想了半天,慕容修才開口訥訥問了一句:“那麼、那麼和剛才那個傀儡師比起來……哪個厲害?”
“呃?……”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問這樣的問題,鬼姬都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用短笛敲敲自己的頭,支吾,“嗯……百年前當然是西京厲害……但是現在看起來……嗯,我也不清楚了。什麼時候他們打一次就知道了~”
“我不會讓西京和他比試的。”慕容修忽然正色道,“我不會惹他這樣的人。”
鬼姬再度愣了一下,不由得低頭看這個才二十歲的年輕珠寶商,笑了起來,點頭:“嗯……很老成懂事呢!難怪你母親肯讓你一個人來雲荒。好了,我也不多嘮叨了。”她抬起頭,看了看此刻的天色:“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你就跟着這株‘木奴’出天闕吧!”
“多謝女仙!”喜動聲色,慕容修再度合掌拜謝,然而看了看漸漸熄滅的火堆邊躺着的幾位中州同伴,遲疑,“等他們醒了,我和他們一起走——畢竟都是吃了千辛萬苦才到來的啊……”
“好孩子。”鬼姬笑了笑,俯過身來最後撫摩了一下慕容修的頭髮,“我走了——以後的雲荒之行,要自己保重。希望看到你平安回到天闕——最好如你父親一樣、帶着一位漂亮的女孩子來。”
“啊?”慕容修訥訥應不出話來,臉紅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沒有父母之命、怎麼好在外面胡來?”
“……。算了。”鬼姬嘆了口氣,頗憂心的看着這個年輕人,搖頭,“你真是中了那些中州人的毒了。”
※※※※※
一邊的樹叢裏,那笙聽得那邊的徹夜談話終於結束,不耐煩地甩開那隻手,想走出去。奇怪的是那隻斷手居然一甩即脱,啪的飛出去掉到草地上——倒是讓她怔了一下。
“呃……現在我知道那個傀儡師是誰了!”四仰八叉跌到了沾滿清晨露水的草叢裏,那隻手卻彷彿在發呆,忽然間握成了拳,用力對着天空揮了一下,“是那傢伙!居然回來了!”
“嗯?”那笙吃了一驚,“你認識蘇摩?”
“好久了……沒想到他居然也在今天回來。”斷手喃喃道,沒有回答那笙的問話。忽然間一躍而起,拉住她的肩頭:“快走吧!得快去雲荒——事情這下子可複雜了。”
“你幹嗎?是對我下命令?”被那樣的語氣惹得火起,東巴少女怒視,忽然間回過神來,驚呼,“哎呀!你、你可以‘説話’了?”
“天快要亮了,力量已經開始恢復了。”那隻手簡短回答,卻再度拍拍她的肩膀,語氣中有急切的味道,“快走吧,我們要趕在破曉前到山頂上去!”
“什麼事這麼急啊?……別推推搡搡的!”那笙被它拎起來,憤怒地大叫——那樣脱口的叫聲,猛然引起了前方熄滅的火堆邊上年輕珠寶商的注意。黎明的微光中,慕容修正在查看一直昏迷的幾個同伴,聞聲抬頭。
那笙連忙收聲,對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做出一個微笑。
“別花痴!快走!”斷手再也不耐煩等,立刻揪住她的衣服,瞬間把她往山上飛速帶去,“得快點在蘇摩遇到他們之前趕過去!不然要出亂子了!”
“姑娘!”好容易在空山中看到一個人,慕容修連忙招呼了一聲,卻只見那位異族打扮的少女忽然加快了身形,徑自往山上掠去——那樣的速度,讓慕容修看的目瞪口呆。
“又是一個厲害人物麼?”喃喃説了一句,中州來的年輕公子搖了搖頭。
※※※※※
已經站在天闕山頂上,他深深從胸臆中呼出了一口氣,“看着”近在咫尺的雲荒大地,以及大地盡頭那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白塔,慢慢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着,眼睛毫無生氣的看着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白瓔。”他終於忍不住脱口叫出聲來,猛然睜開眼、伸出手去,想拉住那個從白塔之巔墜落的人——然而,幻象立刻消失了。
他的手、伸向那片破曉前青黛色的天空。手指上十個奇異的銀色戒指上、牽扯着透明的引線,纏繞難解——就像起始於百年前那一場糾纏不清的恩與怨、愛與憎。
一百多年的時光,彷彿流沙般從指間流過。
※※※※※
“是她勾引我的。”那一日,少年的盲人鮫童被侍衞牽引着,站到百官諸王面前,指着面前的貴族少女,毫不留情地冷冷指控,“是白瓔郡主勾引我的!”
諸王隨即譁然一片。
“呵,果然眉心的封印破掉了呢!”青王冷笑起來,毫不留情地走上去揭開少女的面紗,看了一眼,然後大聲宣佈,“已經被人觸碰過了!”
殿上,無數雙冷鋭如劍的眼睛投向那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少女——那個本應“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
凡是被選中作為太子儲妃的貴族少女,十五歲後便要離開父母家人、獨居在白塔最高處的神殿裏,不能見任何外人、甚至不能被貼身侍女以外的人觸碰。眉心那嫣紅色的十字星狀標記,便是被選中時由大司命封印上去,等婚典舉行之時才由她的丈夫一吻解去。
而今,白瓔郡主眉心封印散亂,顯然已經被旁人所觸碰。
白塔頂上儲妃的居處,本來不允許有任何男子接近,即使親如父兄亦不可——沒有想到,一個尚未成年的盲人鮫童,因為容貌出眾、善於玩傀儡戲,而被安排到了殿前為太子妃演戲解悶。然而,這個卑賤的鮫童居然鑽了空子、接近了不允許外人觸碰的皇太子儲妃。
——身為空桑國未來國母,如此尊貴的地位的女子,居然被卑賤的鮫人所玷污!千百年來,鮫人不過是空桑人的奴隸和工具而已。此事一出,不啻是整個夢華王朝的恥辱!
那個少女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宛如一片白紙,看不出任何表情。她一個人站在大殿中央,直直地看着站在階下、被侍衞領上來指認她的少年。猛然間,嘴角牽動,笑了一下:“是的,是我被鮫人的魔性所惑,讓其觸碰……有負於空桑,也玷污了封印。”
“白瓔郡主清白已污,應廢黜其皇太子妃之位。”殿上,大司命宣佈,“然後應施以火刑、焚其不潔,以告上天!”
聽到那樣的判處,白王肩膀震了一下,用力握拳。然而在鐵的證據下,面對着如此重大的罪名、即使是自己的女兒,他也無力迴護。
另一邊,青王不動聲色地得意,暗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那個有着驚人容貌的鮫人少年毫無表情,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切發生。
“廢黜她……”王座上,隨着大司命的聲音,拿着金盃的帝君醉醺醺地重複,臃腫的身體幾乎從座位上滑落下來,一邊的寵姬連忙抱住他,為他抹去流出的酒水——才四十八歲的承光帝因為長年荒淫無度的生活、過早地失去了健康,退居內宮已經多日不上朝聽政——今日,如果不是青王稟告説太子妃可能已不潔,用如此重大的消息驚動帝君,承光帝也不會在大司命的一再堅持下來到殿上。
然而,雖然坐到了殿上,但是那個肥大的身軀裏、已經膏肓得失去了神志,似乎根本沒有聽清楚底下那些藩王臣子在説什麼,承光帝只是隨着大司命的話,醉醺醺地重複:“廢黜她……燒死她,燒死她!”
帝君的聲音一落,左右侍衞擁了上來,迅速反剪她的雙手,摘除她頭上的珠冠飾物,將她壓下去準備火刑。
“逃呀!快逃呀!”白王在一邊看着,幾乎要對自己的女兒喊出來了,“瓔兒,逃啊!”
——女兒雖然年輕,但是天賦驚人,自幼得到空桑劍聖尊淵的親授,論技藝、已經是六部中白之一部的最強者。如果她要逃脱,如今這個白塔頂上的侍衞是絕對攔不住的。
然而那個空桑貴族少女只是呆呆地站着,毫不反抗地任由那些人處置。
“放開她!”無數的冷眼中,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了。
殿上所有人轉頭,齊齊下跪:“皇太子殿下!”
不知道哪個侍從走漏了消息,帶兵在外的真嵐皇太子居然此時匆匆返回,從輦道上大步流行走上殿來,看着跪倒的百官,冷笑:“你們怎麼敢如此對待空桑未來的皇后!”
眾臣都不明白,那個一直以來放蕩行跡、對於這門婚事非常牴觸的真嵐皇太子,為何在宮闈醜聞被揭發的當兒上忽然改了腔調——拒絕娶白王之女為妃,是他多年桀驁的堅持吧?為此,甚至幾度和承光帝發生衝突。
然而,空桑,是一個由帝君一言而決的國家。如今冰族四面包圍了伽藍聖城,皇上危在旦夕,內外交困之時、皇太子實際上已經接掌了這個國家。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不敢多話。
默默拉過女兒,白王擦了把冷汗,而青王卻是暗自憤怒。
在皇太子的堅持之下,大典還是如期舉行——因為城外冰族的入侵,大婚典禮顯得頗為匆促。不但沒有以前每次慶典時六合六部拜服、四方朝覲恭賀的盛況,從陣前匆匆趕回參加婚典的真嵐皇太子、甚至還穿着戰甲。
萬丈高的白塔頂,神殿前的廣場上,天風浩蕩。
風吹起新嫁娘的衣袂,空桑未來的太子妃盛裝華服、靜靜等待着夫君過來。等到距離近到可以不被旁人聽見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女子開口了,帶着一絲冷笑,問自己的夫君:“真嵐殿下,以前您不是很反對這婚事麼?”
“當然!”因為一路走上萬尺高的白塔,皇太子依然有些氣息平甫,一邊揮手趕開一個上來為他更換戰袍的禮官,扔下一句話,“——誰願意接受一個被配給的女人啊?大爺我是那種任人擺佈的人麼?”
聽得那樣直白得近乎無禮得話,白瓔郡主怔了怔,從珍珠綴成的面幕後抬頭看未來的夫君——很久前,她就聽宮人私下説過:這位真嵐皇太子其實是承光帝和北方砂之國的一名庶民女子所生,一直流離在民間。長到了十四歲,因為承光帝已經年老而失去了讓後宮受孕生的能力,眼見皇家的血脈和力量都無法延續,才不得不將這個血統不那麼高貴的孩子迎入伽藍聖城、接受皇家的教育。
看着對面的人,白瓔忽然笑了:“怎麼現在殿下又肯了呢?”
“我看不得那羣傢伙這樣欺負一個女的!”一口氣喝完了一盞木犀露,才感覺稍微緩了口氣,真嵐皇太子哼了一聲:“那個鮫人還是個未變身的孩子,能作什麼?被親一下又怎麼了?大爺我都不介意,他們抬出什麼祖宗規矩來、居然要活活燒死你!——那是什麼道理!”
“……”白瓔的眼裏驀然有説不出的神色,忽然低頭笑了,“就因為這樣?匆促決定,以後殿下會為所冊非人後悔的呀。”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説吧!”真嵐皇太子把杯子一擱,指着白塔下面黑雲籠罩的大地,“現在先要對付了那些冰夷!真是的,哪裏冒出來的這些夷人?他們的力量很強啊……”頓了頓,力戰過後的疲憊顯露在他的臉上,皇太子往後靠了一下:“真的不知道能支持多久——如果亡國了,那麼什麼‘以後’都不用談了。”
然而,那些國家大事顯然到不了女子心頭半分,心不在焉地聽着,白瓔卻是彷彿自顧自想着什麼,終於,似乎咬了咬牙,低聲開口了:“真嵐殿下……請你、請你饒恕蘇摩吧。”
“蘇摩?”真嵐皇太子想了想,卻記不起是誰。
“就是那個鮫人……”彷彿有些艱難般的,白瓔開口,“他還是個孩子。”
“嗯。”聽着唱禮官開始冗長的程序,皇太子心不在焉地點頭。
“能、能讓臣妾再見他一次麼?”有些孤注一擲地,她提出了這個非分的請求。
然而真嵐皇太子只是看了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一眼,乾脆地答應:“好!”
“蘇摩,皇太子答應赦免你了——你走吧,離開空桑。”冊封大典開始之前,徵得了皇太子得同意,她在白塔一處角落的欄杆下,把這個鮫人少年叫過來,輕聲囑咐,“是青王……青王派你來的吧?他送你到白塔上來、要你這麼做的是不是?”
然而,聽到自己那樣的罪行居然能被赦免,少年鮫人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動容,空茫的眼睛冷冷地直視着眼前這個盛裝的女子。忽然間,他開口,聲音輕忽而冰冷:“青王説,如果能破掉太子妃眉心的封印,他就燒了我的丹書、讓我自由,不用再作空桑人的奴隸。”
頓了頓,那個還只是個孩子的少年眼裏有尖鋭的光芒,嘴角往上扯了一下,笑了:“當然,對於我這個卑賤的鮫童來説,如果能勾到空桑人的太子妃,那是多麼值得誇耀的事情啊!想起來我就忍不住要笑!”
少年的眼裏有報復後的快意和多年積壓的刻毒,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蘇摩。”她怔怔看着這個鮫童,即使這幾日被下獄折磨,依舊掩不住這個少年宛如太陽般耀眼的面容——那就是鮫人一族特有的魔性吧?多少年來,那些空桑人的貴族都被這些鮫人所迷惑,她自己,也是被這樣的魔性所迷惑了麼?
大典就要開始了,一邊的宮女開始催促。然而皇太子妃對着鮫人少年俯過身去,毫無怨恨地微笑着,抬起手輕撫他柔軟的髮絲,低聲囑咐:“好了。無論怎樣,都過去了。記得要忘記啊……把這一切都忘記吧!蘇摩。”
他只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觸着他的臉,滑過——空桑人的皇太子妃忽然身子後仰,飄出了白塔頂上的白玉欄杆,向着萬丈之下的大地墜落。周圍驚亂一片,近旁的宮女七手八腳上來拉扯着她的衣帶,然而嗤啦啦一聲,兩三根衣帶居然全部如同腐朽般應手而斷。
那些織物的經線,居然都已經暗自被齊齊挑斷。
原來她早已有了準備。
連真嵐皇太子都來不及拉住她,那一襲盛裝、彷彿如同羽毛一般輕飄飄墜落,湮沒在白塔下縈繞的千重雲氣中。無論是塔上準備大典的空桑人,還是塔下隔湖圍困住伽藍城的入侵者,一齊發出了一聲驚呼。
遠處,乘着比翼鳥前來參加這場大典的雲荒三位女仙,也不由失聲。
“快去!”魅婀手指一指、座下青色的大鳥閃電般向着那一片墜落的羽毛飛了過去。
“怎麼會變成這樣?……”即使身為女仙、慧珈和曦妃也不由脱口驚呼,面面相覷。
而那個鮫人少年,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到耳邊如同潮水般迴響在天際的驚呼。
她指尖的温暖還留在頰邊,然而那個人已經如同一片白雁的羽毛般從六萬四千尺高的伽藍白塔上飄落。
※※※※※
眼睜睜看着愛女墮塔,白王目眥欲裂,再也按捺不住,拔劍砍向青王,婚典的廣場上一片混亂。多年的積怨爆發了,六部中內亂大起,青、白兩部開始不休的相互攻擊,而其餘四王因為各自立場不同,也分成了好幾派,紛紛捲入。
而皇太子真嵐對於治國之道尚自知之甚少,竟無法阻攔,只能憑着一己之能對抗外敵。
僅僅一湖之隔,外來的冰族已經攻佔了雲荒大陸上其餘領地,從四方完成了對湖心伽藍聖城的包圍,連聖城對外唯一的通路葉城也被攻佔。
雲荒大地烽火燃遍,十年後、空桑國亡於外來的冰族之手,整個民族徹底消亡。
但是,那時引起“傾國”之亂的那個鮫人少年已經不在那片土地上。
大婚典禮被打亂後的不久,真嵐皇太子堅守了他的諾言,將這個引起舉國動盪的鮫童放走——他帶着人偶離開、站到了天闕山頂,雙手雙腳因為摸索而流滿鮮血。雖然看不見,他依然在山頂面朝西方,最後一次回望這一片土地,暗自立下誓言。
然後,在他翻越慕士塔格絕頂的時候,都不曾再回過頭來看上一眼。
百年如同白駒過隙,而今,在這樣一個即將破曉的黎明裏,已經成為男子的他回到了這裏。久久凝望那座佇立於天地之間的白塔,依稀間,彷彿還能看到那一剎墜落的白羽。
然而,終究是一切都晚了……都完了。
其實,九十年前在星宿海中修成占星之術的時候,他望向西方盡頭、就已經隱約看到了空桑王氣的消散。那一場浩大的流星雨起於天權,宛如一場風暴劃落,預示着上萬的生靈在瞬間消逝……空桑人建立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終於還是歸於一夢。
她、她也在那一場流星雨中隕落了吧?
但是,總要聽到作為她摯友的鬼姬也親口承認,心裏才真正的相信。
然而其實在那之前、在從六萬四千尺的白塔頂上一躍而下的時候,她應該就已經真正的死去了……她是死在自己眼前的,然而他什麼都看不到。
抱着懷中的人偶,他睜着空茫的眼睛看向黯藍色的天空。懷中的人偶不知何時已經裂開了嘴巴,做出了一個冷嘲的表情,和着主人一起翻起眼睛看着天空。
忽然間,傀儡師和人偶的神色都變了——
破曉前的黯淡天幕下,有六顆星由北而東、劃破天際,向着天闕方向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