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母父子御下寬厚,老主人雖死,男僕沒找到事的,仍依;日主人吃閒飯,平日也幫着做點雜事,分點賞錢。年來經元蓀弟兄四處設法,薦了好些出去,門房剩下的仍有六人,除張順是多年老僕外,餘者多是羅氏孃家遠房親故。元蘇以前受父鍾愛,言聽計從,對於下人又是賞罰嚴明,恩威並用,無形中養成下人一種敬愛之心。早來羅氏有心找岔,傳話門房,不令來客隨便登門之後,下人們便紛紛議論,俱知此難於辦到。羅氏待人刻薄,儘管這些人多是她羅家薦來,並不十分向她,一聽元蘇吩咐打掃客廳,料定有為而發,都願意他叔嫂當時鬧明,省得當下人的作難,紛紛持了箕帚毛標往客廳奔去。
厚成夫婦就住在客廳對過,中進房內羅氏自然聽見,不由大怒,心想自己才頭一次立規矩,就吃他碰了回來,不特叫人恥笑,以後這小鬼更沒法制了,有心趕出與元稱理論爭吵,無如自忖理虧,元蓀嘴極能説,精明強幹,除卻蠻來絕説不過,一被問住更是丟人。婆媳叔嫂不和只在心裏,從未公然破臉,萬一鬧翻,小兒盤算前賬,質問遺款用途,豈不更糟?想了又想,終是情虛內怯,不敢驟然發難。待了一會,隔着窗縫往外一看,下人們正在踴躍從事,隨着元蓀指揮忙進忙出,實忍不住忿恨,便令心腹丫頭萍香去喚羅福進來,並令做作旁觀,探聽元蘇辭色,對下人們有什話説。一會羅福走來,羅氏見他泥污着雙手,臉上好些灰塵,不由怒道:“什麼事要你跟人家這樣效力,看你這鬼樣子,你到底是吃哪個的飯?”
羅福原是羅氏遠房族兄,見羅氏無故惡語相加,不由發了湖南人的贛性道:“我吃哪個的飯?我吃周家的飯!二少爺是小主人,他叫我做事,還有不做的嗎?本來大客廳自上月起就沒開過門,昨天來客還是在書房坐的,就沒二少爺的話,我們今天也打算打掃了。莫非我們盡吃飯不做事倒好,這也怪麼?”羅氏見他出言頂撞,越怒道:“我今天早晨怎麼招呼你們的,老爺不在,大少爺出門,家是我當。客廳收拾完,把門跟我鎖上。是客不見,傳給他們,不聽話都滾。”羅福年老性耐,只管羅氏援引,卻不忿她近來行為,聞言越發大聲答道:“二少爺自來客比大少爺還多,老爺在日通沒説過一句,再説後面還有太大,你不許客登門,先跟他們説明了來,就這樣悄悄囑咐我們把客擋出去,當下人的沒這道理。這裏不吃飯,別家還要吃飯呢,不能壞良心,錯了規矩。”羅氏給他這麼一説,羞惱成怒,桌子一拍,剛要就勢發作,萍香忽然飛步奔人道:“京裏許總裁舅大人的二少爺來了。”
原來羅氏之父秋谷由前清起便經芝庭之父提攜推舉,在江蘇任了好幾次闊厘金。只為性情迂腐,不通世故,錢都為人中飽,並無餘資,現在江蘇候補許家是他惟一奧援,敬若神明。芝庭到前,乃父先有信來,秋谷還同了二子少谷、幼谷親往浦口迎接。芝庭年少倜儻,不耐秋谷父子寒酸迂腐,一任殷勤留住,推説早有前約,堅持不肯在羅家下榻,卻去住在鈔庫街一個父執家內,勉強到羅家吃了一次接風酒,便不再往。秋谷父子巴結不上,引為奇憾,只得把家藏一部明版《四書》和些文房四寶當着禮物送去,芝庭勉強收下,扔向一旁,看也未看。羅氏一聽他來,不由大驚,暗忖昨晚兄弟幼谷來説芝庭應酬甚忙,今晚父親請他吃飯都沒工夫,偏生陪客都是官場中的紅人,不能像上回一樣,因他道謝打退堂,白花了許多冤枉錢,還在心痛,怎會有此閒空到這裏來?芝庭小時本和自己見過,必是因親及親,不知丈夫出外,看老表姊來了。想不到他年紀輕輕這麼周到,真是可感,請還請不到,哪有擋駕之理?可恨丈夫不在家,雖然便宜對頭,也叫他見識我孃家也有闊親戚。只顧驚喜交集,也沒細想,口早忙着説道:“羅福,許總裁的表少大人來了,快招呼二少爺代我陪一陪,我換完衣服就出去。該死的東西,你們只顧盡吃閒飯,客廳閒着也不打掃,書房裏盡是書,陳設都沒有,多小家子氣。”一面急喊:“王媽打洗臉水,把少爺們找來換衣服。萍香快到前頭去招呼他們,叫少爺怕他見怪,京裏來的,要叫大少爺,快端煙茶點心,外邊沒有的到我房裏來拿。”
羅氏這裏手忙腳亂,羅福已從窗縫裏瞥見芝庭是與張凌滄同來,另還同有一個少年,由元蓀迎向客廳以內,知是來訪元蓀的,因憤羅氏斥罵,也不説破,聽她出爾反爾,本心還想還問她幾句,羅氏忙着把話説完急步往裏套間走去,只得氣忿忿退向門房,告知下人們,俱都竊笑不置。其實元蓀本意事先點破,將來客是誰説出,還沒等到機會,羅氏便把羅福喚進,隔着天井發出惡聲。元蓀覺她太下不去,心想好在高、張二友總角至交,無話不説,今日留他吃飯,本欲以家事相托,無所用其避諱。芝庭雖然初交,總還投契,他正是羅氏的孃家親戚,如來撞上,使知羅氏為人也好,索性等她對面鑼鼓明鬧出來再作計較,便把氣沉下去。明見萍香在側,下人們偷偷互使眼色,只裝不聽見,一言不發,依舊從容指揮羣僕整理几案。
剛把客廳收拾完竣,忽然門房一個住閒的僕人持着名片跑進,恰巧萍香探看不出動靜,又聽上房主僕吵鬧,正由廳房走出,迎頭撞上。那僕人原是羅家薦來的,一見萍香忙道:“許總裁大人的二少爺來了,快跟少奶回一聲。”張凌滄是來熟了的,高成基雖和元蘇闊別了一年,但也是通家世好,自來不用通報,只芝庭是初次登門,萍香刁鑽靈巧,頗認得幾個字,見名片只有一張,名字又與主人連日所説相似,急於討好,口問得一聲“在哪裏”,人早甩開大腳往上房跑去,報完喜信便領命跑出,裏外傳話,見人便説許少二大人來了,你們還不如何如何。見了周奶媽,把眼一斜,嘴一撇,彷彿主人來了闊親戚,她也跟着光輝,長了身價似的。她這裏得意忘形,正在廚房裏向廚子傳話,一面向後院中洗衣的女僕們照着平日所聞繪影繪聲説得天花亂墜,又約定等少奶請客,進到內庭時,再去偷看二少大人穿什闊衣服,是和洋鬼子一樣不是,誰知韋人羅氏業已啼笑皆非,説不出的苦。
原來羅氏一邊忙着梳洗更衣,先想二表弟難得光降,理應備席款待,只不知他應酬那多,留得住不。又想還是一邊挽留,一邊着人僱一快車與孃家送信,將父親兄弟找來。
留得住不特面有光輝,父親也必誇讚自己能幹,留不住他,也可和他説些話,求他寫信與總裁表舅,請他給省長去信,催催父兄所求的差事早日發表,省得老要自己賠墊家用,只白便宜老二跟着白吃一頓席,有點美中不足。想到這裏,忽想起心腹丫頭傳話未歸,別的女僕又説不清,罵了一聲“死丫頭”,正要着人去找,忽然過廳一陣腳步之聲,命所用楊媽:“看”,回報説是二少爺陪了許二少大人和常來的張大少爺,還有一位高大少爺,同往上房給太太請安去了。羅氏聞言又驚又怒,以為元蓀先令打掃客廳,必有所約朋友,也在此時走來撞上,怒罵:“老二真該萬死,來了狐朋狗友,不避開反倒拉攏在一起。二表弟是知禮的,不知堂上不是親婆婆,按着京裏規矩故意客氣,説要登堂拜母,他拿人家屁股當臉,也不怕折他母子的壽,就實受了。幸而他娘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