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宏偉肅穆,靜靜地踞伏在初垂的暮色中。
在那西天血紅一片霞光照耀下,一陣得得蹄聲,劃破了北京城外那暮色中的寂靜,一騎健馬緩緩地馳進了那高大宏偉的永定門。馬上,是一個頎長,灑脱,超拔而隱透高華氣度的白色背影,隨着那健騎緩馳,消失在城內街道的盡頭!適時,城門一邊那屋檐下,轉出個精壯的黑衣漢子,他望了那鞍上白色背影一眼,轉身走入一條衚衕中。黑衣漢子剛隱人衚衕中,對街一處屋檐下,又出現一個蓬頭垢面,睡眼惺忪的中年要飯花子。他,頭一眼是望向那一人一騎的逝去處,第二眼是望向黑衣漢子隱人的那條衚衕。然後,轉個身,幾閃沒了人影兒。過了一會兒,那黑衣漢子出現在護國寺前,他隨着成羣的善男信女登上石階,湧入廟門,繞過大雄寶殿,直奔後院,護國寺的後院不太大,但極為清淨雅緻,有青石小徑通達禪房,花木叢中幽香飄浮,別有一番情調。這地方,聽不見護國寺前那熱鬧吵雜的一片,除了偶而陣陣梵唱與暮鼓、木魚之聲隨風傳送外,別的,是再難聽到什麼,而這種聲音並不刺耳,反之,聞之能令人心情肅穆,塵念俱消。
在那青石小徑的盡頭,面對着一片花圃,此時,正負手卓立着一個高大、魁偉、隱透懾人之威的黑大漢。
由於他面向花圃,所以,看不見他的面貌,不過,由他那高大、魁偉隱透懾人之威的背影看,此人長像必然十分威猛,而且,由他那微卷雙袖下,露出的兩段筋肉墳起,強而有力的長臂,以及那負手悠閒的神態看,此人必極豪邁,而豪邁之中,猶帶着幾分瀟灑勁兒,一陣急促步履聲打破了小院中的寧靜,是那黑衣漢子急急奔入。
黑衣漢子他在黑衣大漢背後一丈處駐步停身,然後,躬身哈腰,恭謹發話:“稟大爺,人到了!”
黑衣大漢沒回頭,只聽他“哦”地一聲,隨即以一種低沉、有力、但卻極其柔和的聲音發話道:“是麼?什麼時候到的?”
黑衣漢子話答得很小心:“稟大爺,是剛到!”
“是進的永定門?”
黑衣漢子應了一聲是。
“往那兒去了?”
黑衣漢子一怔,身子躬得更低,有點兒誠惶誠恐:“稟大爺,這個,這個,屬下不知道!”
“別急!”黑衣大漢往後擺了擺手,笑道:“我不會怪你,是我沒叫你跟,其實,對他,不跟是最好,沒關係,反正他跑不到皇城裏去,後面別外還有人麼?”黑衣漢子微微鬆了口氣,頭也跟着抬起了些,目光中,是感激,望了那魁偉背影一眼,忙道:“稟大爺,屬下只瞧見他一個,別的沒看見……”“那就怪了!”黑衣大漢頭一偏,似在沉吟,詫聲説道:“杜時遷既有了信兒,那便不會錯,他們沒理由不動他,嗯,嗯,哈!欺軟怕硬的東西,八成兒是怕紮了手……”又往後擺了擺手,接道:“人來了,你的事就算交差了,他來得好快,嗯,不管怎麼説,他總是來了,我也終於等上機會鬥鬥他了,好了,你去吧,吃喝玩樂都行,只是別給我惹事添麻煩,身上有錢麼?”黑衣漢子臉一紅,半天沒能答上話。
黑衣大漢“哈”的一笑,説道:“沒有?光了,是麼?沒有倒是説話呀,別那麼沒出息,忸忸怩怩地跟那娘兒們似的,去,找鄒總管拿去,要拿多少拿多少!”黑衣漢子臉更紅了,可也樂了,無限感激地望了望黑衣大漢背影一眼,亮喏一聲,轉身便走。“回來!”黑衣大漢突然輕喝,道:“快馬送信兒,告訴杜時遷,我謝了,有空兒我會看他去,還有,記住,千萬別讓二姑娘知……”“道”字未出口,突然改口了:“糟了,説曹操曹操就到了,這兒由我應付,你去吧!”想必,黑衣漢子也怕那位二姑娘,匆匆應了一聲,如飛而去。
黑衣漢子剛走,驀地裏,香風隨風傳到,一片紅雲忽降小院,剎時間,小院中那原有的如畫美景,為之黯然失色。
畫廊盡頭,倩影綽綽,一個身着大紅勁裝,外罩大紅風氅,蓮步輕邁,凌波而來。
她,那晶瑩、白晰、修長的玉指之上,還絞動着尺許長的馬鞭,情態既嬌又媚,更透着三分俏。
她,停身在適才那黑衣漢子站立處,一雙清澈、深邃、漆黑、流波般美目,望了望黑衣漢子的逝去處,又望了望那仍未回頭的高大魁偉背影,柳眉微揚,輕啓檀口:“是誰?金九?”
黑衣大漢道:“是他,看見了還要問!”
紅衣少女道:“幹什麼瞧見我就跑?”
黑衣大漢笑道:“那八成兒是被你那平日雌威嚇破了膽,所以,只有望風逃竄,敬鬼神而遠之,走為上策!”
紅衣少女美目一瞪,跺了小蠻靴:“哥哥,你就是這麼沒正經,説真的!”“好,好,好!”黑衣大漢聳了聳肩,道:“我是怕定了你,姑娘,你可別冤枉好人,人家有正事兒。”
“什麼正事兒?”紅衣少女揚了揚柳眉,道:“想必又是千萬不能讓二姑娘知道的正事兒?”黑衣大漢顯然呆了一呆,只聽他裝糊塗訝聲説道:“有誰敢瞞我們的二姑娘,什麼事兒敢瞞我們的二姑娘。”紅衣少女嬌靨如花綻放了,笑了,笑得好美、好甜:“別人,就是放眼北六省,沒人有這個膽,至於什麼事兒嘛,八成兒是有人來到了北京城!”一話中的,不愧高明,只不知道她是不是偷聽來的。
黑衣大漢縱聲大笑,聲震夜空,裂石穿雲:“看來,那怕是芝麻大點兒小事,我都別想瞞你,女狀元,女博土,女諸葛,我們索家的千里駒,我算是服了你了……”霍然轉身,好威猛的一副長像,環目,虯髯,獅鼻,海口,虎頭,燕頷,眉宇間更流露着一種懾人威嚴,直令人不敢仰視,他環目炯炯,凝注那一張吹彈欲破的如花嬌靨,微笑之中,帶着憐愛:“説,二妞兒,是誰告訴你的?”紅衣少女微微揚起了嬌靨,那模樣兒,有點得意,還帶點刁蠻,打瑤鼻裏輕輕地哼了一聲:“許你瞞人,許你神氣,就不許人家消息靈通!你以為我會説麼?好讓你又對人橫鼻子豎眼發脾氣麼?”黑衣大漢大笑走過來,伸手拍上了紅衣少女香肩:“丫頭,哥哥我是那麼不講理的人麼?也準你神氣,成麼!其實,天知道,咱們索家唯你最神氣,哥哥我這七尺軀,比起你來,那是隻有遜色,自嘆不如,丫頭,説不説隨你,你不説我也知道,是柳……”紅衣少女一急,脱口説道:“別冤枉人,是鄒大哥!”
黑衣大漢豁然大笑,聲震夜空:“看來,索家的千里駒,有時也不如我這匹劣馬,哥哥我腦筋偶而動了一動,女諸葛已然不打自招了!”紅衣少女呆了一呆,猛悟上當,立時羞紅了嬌靨,一跺蠻靴,方待不依,就要撒嬌。黑衣大漢臉色一沉,挑起濃眉,冷哼説道:“鄒長風好大的膽子,我是怎麼交待他的!”虎威倏發,令人觸目驚心,紅衣少女又急了:“哥哥,你可不能怪鄒大哥,是我磨着他的……”黑衣大漢忽地大笑道:“行,咱們談個條件,我不難為他,你也別衝我施刁撒嬌,要不然,你再逼我,我就找他!”紅衣少女又悟上當,紅着嬌靨,繃着那張吹彈欲破的臉兒,柳眉一挑,又要大發嬌嗔。黑衣大漢大手一落,抓上那嫩藕粉臂:“二姑娘,你就讓我一次吧,走,咱們亭子裏聊聊去!”
拉起紅衣少女,邁開大步,徑往花圃旁那座朱欄碧瓦的小亭中行去,紅衣少女跟他一比,更顯得嬌弱,只有皺着眉,任他拖着走了。
坐定,黑衣大漢環目炯炯深深地看了紅衣少女一眼,搖搖頭,“嘖!”“嘖!”有聲地首先笑道:“看來,我這雙招子是不靈了,到這時才瞧清楚我們二姑娘這身花不溜丟的俏打扮,簡直能傾倒整個北京城嘛!”紅衣少女乍喜還羞,美目一瞪,剛要開口。
黑衣大漢不讓她有開口的機會,揚了揚眉,笑道:“妹妹,那兒去了,放鷹,打錯,賽馬?”紅衣少女橫了他一眼,搖頭説道:“什麼都不是,你也別打算顧左右而言他,説吧,索家的老虎,對他,打算怎麼辦?”“厲害,厲害,看來我這隻笨大蟲是永遠鬥不過千里駒!”黑衣大漢搖頭一笑,忽地滿面愕然又裝糊塗:“妹妹,他字用得好,他,誰呀?”紅衣少女又急了,跺腳説道:“你,哥哥,你敢裝糊塗,蕭涵秋!”
黑衣大漢楞了一楞,裝得更徹底:“蕭涵秋?你是説那位聖手書生,南方白龍?你聽誰説他是蕭涵秋?鄒長風説的?還是杜時遷説的?”可惜他碰到了厲害的對手,紅衣少女美目一轉,一偏螓首:“這麼説,他不是南龍聖手書生蕭涵秋了?”黑衣大漢心中一鬆,道:“沒人説他是蕭涵秋!”
“那就好!”紅衣少女看了他一看,點頭説道:“那麼哥哥,話我可説在前頭,我要惹他,你可不許管!”黑衣大漢一急,脱口説道:“妹妹,你不行……”
“怎麼不行?”紅衣少女挑了挑眉,那模樣兒傲得讓人心折:“他既然不是蕭涵秋,你還擔心個什麼?換個人,北六省內,誰能接得下我三馬鞭?”黑衣大漢傻了臉,皺了眉,苦笑説道:“妹妹,我説過,笨大蟲終究難及千里駒,我算是服了你,是,是,是,是蕭涵秋,成不成!”紅衣少女笑了,笑得好得意,略一眨動那雙大眼睛道:“那怕你不承認……”柳眉忽挑,接道:“是蕭涵秋,那正好,我就是要惹惹那百無一用,卻自命不凡的書生,看看他到底有什麼了不起!”
“百無一用?”黑衣大漢“哈”地一聲,揚眉笑道:“蕭涵秋奇才第一,胸羅萬有,藝比天人,論文學,能使本朝那些個飽學老儒自嘆不如,談武,聖手書生威震宇內,天下獨尊,這該夠了,至於自命不凡,那倒非自命,而是他確屬不凡,他鐵膽無懼,智勇無匹,鄒長風既然告訴了你,他不會不告訴你個完全,一招之下,錦衣衞喪膽,更難得的是,他那捉狹手法,令人擊節,還有,他那連皇上都不放在眼內的豪情盛概,恐怕比你那目無北六省的武林傲氣,有過之無不及,還有,在這欽命緝拿,天下齊動的當兒,他敢隻身單騎,一個人闖上北京,這膽力,可不同於你那不知天高地厚,還有……”
“哥哥,你有個完沒有!”顯然,黑衣大漢一番猶難及事實十一的話兒,是用錯了,這不但未能收到阻嚇之效,反而激發了這位天性好強的美姑娘那向不服人的傲性,那對北六省武林不屑一顧的傲性,她未等話完,便自高挑柳眉,冷冷地截了口,接着又道:“哥哥,你是要想用這些個字眼嚇我,那你就錯了,蕭涵秋他不是無所不能的超人,我不相信……”
黑衣大漢一笑説道:“妹妹,錯的是你而不是我,説他超人只怕還委屈了他,我以為,用天人兩字才更妥當!”
一句話更刺傷了美姑娘的自尊心,她冷笑一聲,道:“哥哥,捧人要適可而止,別太過分,也別太肉麻,我就不相信他能強過咱們索家的老虎!”黑衣大漢環目炯炯凝注,虯髯一陣抖動,突然豁然大笑:“誠如你所説,捧人要適可而止,別太過分,別太肉麻,對我,你不但未適可而止,而且也太過分,太肉麻了……”笑聲斂住,神色趨於鄭重,接道:“至於他比不比我強,那要看怎麼説了,除了我個頭兒比他粗壯外,別的,他恐怕要樣樣令我服嘆不如,自慚渺小!”
紅衣少女笑了笑,道:“哥哥,那是恐怕!”
黑衣大漢聳肩一哼,道:“事實上,他恐怕也令我……”
“哥哥!”紅衣少女道:“那仍是個恐怕!”
黑衣大漢環目炯炯,掀眉笑道:“你是不服?”
紅衣少女傲然説道:“北六省內索家獨尊,哥哥你未必服了!”
黑衣大漢環目中威稜一閃,大笑説道:“好,好,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妹,小妹,倘若我服了,杜時遷便不用報信兒,金九他也不用城門口苦等,咱們也根本用不着來北京了!”
紅衣少女也笑了,好白的一口貝齒:“所以嘛,我是跟哥哥一塊兒來的!”
豪邁,狂放,那絕不意味糊塗,這話,黑衣大漢懂,濃眉一皺,道:“小妹,爭長論短論英雄,這是男人家的事兒!”
這句話可大大地不悦耳,紅衣少女柳眉一挑,冷笑道:“哥哥,別把你們男人家看得那麼了不起,也別以身為男子而自傲,紅粉之中有烈士,巾幗之中也未嘗沒有英雄,男人家不一定人人如哥哥你,昂藏七尺偉丈夫,鬚眉丈夫男子漢,有時候也會比不上一個女兒家,試看北六省武林中那些男人家,那一個比得過我這個女兒身?”
黑衣大漢臉一紅,赧笑説道:“小妹,我知道,事實也如此,你由來愧煞鬚眉,不讓昂藏七尺偉丈夫,但,小妹,那究竟只是你……”
紅衣少女冷然截口説道:“哥哥,要不要我跟你數數幾位古人?如今跟你來北京城的,也不只是小妹,也不是她一個!”
面對犀利詞鋒,黑衣大漢他只有啞然苦笑,半晌,他方始聳肩搖頭:“小妹,別的不説,就這一點兒,我便不如你,你能讓我這做哥哥的自嘆不如,那麼,閣下,你很夠了,火裏水裏也去得!”
紅衣少女道:“那是哥哥誇獎,事實上,我不讓任何人,但哥哥例外,火裏水裏我不去,只要哥哥別再瞧我這女人家不起就行了。”他,終於點頭了,也終於低頭了,目前,能使這位蓋世豪雄,鐵錚奇男低頭的,放眼天下也只有乃妹紅衣少女1美姑娘她嬌靨上掠過一絲喜悦,也帶着無限驕傲,本難怪,誰教她有個別人所沒有而值得傲誇宇內的哥哥。沉默了一下,黑衣大漢忽地皺起眉鋒:“小妹,你説説,為什麼官家給他扣上那麼一頂帽子?”“誰知道?”美姑娘淡淡説道:“北京城裏的這班人做事兒,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種罪名莫須有,連朝廷大員都難免,何況被他們視為亡命之徒的武林中人?不過,這件事不能不叫人置疑,蕭涵秋多年未現蹤跡,他們也未能肯定高碑店那位書生就是南龍聖手,也就是説,蕭涵秋至今仍下落不明,那麼,我難懂他們為什麼會把一個不知下落的人,扣上這個罪名!”
黑衣大漢低頭蹙額,沉吟不語。
美姑娘望了他一眼,又道:“問問一個人,也許能知道,權傾當朝的重臣虎將,小温侯紀奉先,他身為總督,內調京畿……”
黑衣大漢濃眉一挑,道:“提他幹什麼,我由來瞧他不順眼,不錯,他身為總督,內調京畿,朝廷倚重,權傾當朝,炙手可熱,但是他鞭長莫及,管不了錦衣衞的閒事……”
紅衣少女道:“管不了,打聽起來總比咱們這既是布衣,又是亡命之徒的武林人方便得多,官官相護,氣息相通……”黑衣大漢搖搖頭説道:“錦衣衞以勳戚領之,宸容身為恭王,承襲父蔭,少年得志,一向是趾高氣揚,目中無人,他未必肯賣紀奉先的帳!”紅衣少女淡淡一笑,道:“可是你要知道,紀奉先不同於一般總督,他柱石重臣,兵權在握,就連皇上也讓他三分!何況宸容一個恭王!”黑衣大漢道:“宸容是皇室宗戚,他在大內的寵言,無論如何不下於紀奉先再説,統領京都錦衣衞,其地位也猶勝於領天下兵馬!”紅衣少女揚了揚眉,道:“我總以為紀奉先他必能問得出,甚至有可能已知此事!”黑衣大漢軒了軒濃眉,道:“那是他的事,我懶得理他!”
紅衣少女道:“難道你不想弄清楚?”
黑衣大漢環目中暴閃威稜,冷哼一聲,道:“什麼事兒瞞得了我?日子一久,我還愁不知道!”虎威懾人,便是美姑娘也心驚,一時未敢再説些什麼,沉默了一下,她正要找別的話兒。突然,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傳送過來,前院,低垂暮色中,轉出一個黑衣漢子,是那名喚金九的黑衣漢子!他亭外駐步,一躬身,恭謹説道:“稟大爺………”黑衣大漢一擺手,不耐煩地道:“什麼事兒,簡要直説!”
黑衣漢子一哆嗦,忙道:“是,稟大爺,皇城中有人求見!”
來頭不小,黑衣大漢濃眉一揚,道:“誰?”
黑衣漢子道:“錦衣衞!”
黑衣大漢神情一震,目注紅衣少女,詫聲不解地道:“他們怎知我來了北京,而且在這兒?”
紅衣少女揚了揚柳眉,道:“誰知道,總之,人家有能耐找到了這兒!”
黑衣大漢臉色一變,冷哼説道:“不差,好靈通的消息,好敏鋭的耳目,……告訴他,我沒空,有什麼事找鄒長風談去!”
黑衣漢子應了一聲,但腳下沒動。
黑衣大漢濃眉方挑,紅衣少女一雙欺雪賽霜的柔荑已撫上他一雙鐵掌。美目深注,柔聲説道:“哥哥,你常告訴我,不遷怒,也另難為自己人……”
黑衣大漢赧然一笑,斂去威態。
美姑娘轉註黑衣漢子,道:“為的什麼事,説!”
黑衣漢子早就嚇出一身冷汗,聞言如逢大赦,忙應了一聲是,道:“稟二姑娘,鄒總管問過了,可是……”抬眼望了望那隱透懾人神威的魁偉身軀,沒敢説下去。
美姑娘笑了笑,替他接了下去:“可是,他們非要面見大爺,是麼?”黑衣漢子忙又應了一聲是。
剛敏的威態,重又陡現,黑衣大漢臉色一變,環目暴睜,冷笑説道:“他們太看得起我索某人了,告訴鄒長風,我今兒個心情不好,叫他們少惹我,假如執意要見,也可以,讓他們闖!”黑衣漢子一哆嗦,略一猶豫,黑衣大漢勃然變色,紅衣少女連忙柔聲説道:“哥哥,又來了,他們既來找你,那必然有事兒,何妨見見?幹什麼動輒發那麼大火氣?”黑衣大漢威態稍斂,擺手輕叱:“去,告訴鄒長風,我就在這裏見客!”黑衣漢子如奉綸旨,鬆了一口大氣,轉身如飛而去。須臾,前院中再傳步履聲,後院那月形門內轉入了三個人,並肩行來。
最左一名,是個像貌清癯,五綹長髯飄拂的青衫老者,腳下穩健,一望而知是位內家高手。另兩名,是一名身材瘦削的錦袍老者,與一名身材矮胖的錦袍漢子,正是那專管緝捕捉拿的“錦衣衞。”那錦袍漢子倒難看出什麼,但那錦袍老者面目陰沉,目光鋭利,一望而知,此人不但功力頗高,而且極工心計。青衫老者領着這兩名錦衣衞,亭外駐步,然後,他跨前一步,恭謹地躬下了身軀:“稟大爺,貴客到!”黑衣大漢緩緩站起虎軀,環目中威稜閃射,輪掃二錦衣衞,矮胖漢子一懍低頭,瘦削老者卻乘勢抱拳:“老朽奉命謁見索大俠,有事面陳!”“豈敢!”黑衣大漢冷冷説道:“山野草民,粗賤武夫,何敢當官家差爺們這謁見二字?兩位降尊紓貴,我只有受寵若驚,深感惶恐,閣下什麼稱呼?”工心計的人都機靈,錦袍老者不答前半段話,嘿嘿一笑,道:“有勞索大俠下問,老朽馬雲飛,忝為……”黑衣大漢“哦”地一聲,淡淡説道:“原來是當年稱霸一方,威震川陝武林的百臂殃神,索某人我失敬了,馬大俠如今任職大內,官同三品,飛黃騰達,衣朱紫,食俸祿,操生殺予奪大權,在朝側目,在野喪膽,較諸當年,更神氣多了!”這番話,明捧暗損,馬雲飛出了名的老奸巨滑,自然懂,只是他心智深沉,喜怒不形於色,心裏從不是味兒,懾於黑衣大漢稱霸北六省,威震天下的威名,卻不敢有絲毫流露,老臉一紅,乾笑説道:“馬雲飛當年不容於道,難在川陝立足,蒙恭王爺不以草莽見薄,降恩擢用,馬雲飛不敢不盡掬肝膽,答報知遇,同時,能為朝廷盡點心力,馬雲飛也以為應該,倒教索大俠見笑了!”“豈敢!”黑衣大漢軒眉淡笑:“難怪獲官家賞識,馬大俠難得的赤膽忠心!”馬雲飛老臉又復一紅,一時未能答上話來。
黑衣大漢淡淡一笑,道:“馬大俠降尊紓貴,折節下顧,我無茶無酒院中待客,既失禮,又怠慢,論起罪來不輕,馬大俠千萬海涵!”“豈敢!”馬雲飛忙乾笑説道:“馬雲飛斗膽打擾,驚動虎駕,來得魯莽,索大俠諒宥!”黑衣大漢笑了笑,沒説話,突然揹着手,邁動腳步在小亭中來回走動起來,走了兩步,忽地停步笑問:“馬大俠,你們那位恭王爺,似乎很看得起我這個草莽野人,粗魯武夫,何事非找我不可,請吩咐吧!”他簡直就沒把這威懾朝野的錦衣衞當回事兒!
馬雲飛的神色有點尷尬,也有點難看,但他到底還笑得出來,忙道:“不敢,老朽奉命斗膽驚動,冒昧求見,是有事相求,這裏是恭王爺的名帖!”話落,翻腕自袖底取出一張帖子,出雙手遞了過去。黑衣大漢沒動,紅衣少女向青衫老者施了個眼色,青衫老者連忙上前代為接過,然後轉呈與黑衣大漢。黑衣大漢這才伸手接過,只一眼,立即縱聲大笑:“我又要説了,恭王爺真看得起我,我是受寵若驚,深感惶恐,馬大俠,有什麼吩咐,説吧。”按理,那位統率錦衣衞的恭王宸容,見寵大內權重當朝,不論見任何人,他也沒有遞名帖的必要,這不是官家禮,而是常禮。那麼,別説是一個布衣平民,便是當朝的大臣,見帖如見人,也該整衣拜跪來接才對。而,眼前這位,他不但沒有跪接,甚至自己都懶得動手,足見此人傲得可以,硬得也夠。
在官家眼中,那是囂張狂妄,大膽得不知死活。
是故,睹狀,馬雲飛臉色一變,陰鷙目光連連閃動,但及至聞言,他卻又立即堆起滿臉虛假笑容:“索大俠領袖北六省,統率黑白二道,不會不知道,既來京師,更不會不曉得那天下告示,欽命緝拿叛逆蕭涵秋一事!”
黑衣大漢環目冷電一閃,向着紅衣少女投過一瞥,道:“這等大事我那會不知道,如何?”
馬雲飛道:“此人日前曾現跡高碑店,如今更大膽地潛上京師……”
黑衣大漢“哦”地一聲,詫聲截口説道:“馬大俠弄錯了吧,據我所知,蕭涵秋已失蹤多年,至今武林未見俠蹤,這個人,只是他的朋友!”
馬雲飛嘿嘿——笑,道:“這個,這個,此人既是蕭涵秋的朋友,那足見也是叛逆一黨,論律該與叛逆同罪,是故……”
黑衣大漢揚眉笑道:“是朋友便屬黨羽,該論同罪,那麼,蕭涵秋的朋友多得不可勝數,我只怕官家要抓不勝抓了!”
馬雲飛呆了一呆,旋即笑道:“索大俠該已知道,此人在高碑店代蕭涵秋拒捕,並折辱錦衣衞,這不是叛逆一黨是什麼?”
黑衣大漢狀若恍悟地點頭笑道:“我明白了,不過,我也有點糊塗,馬大俠找我,莫非也認為索某人是那所謂叛逆一黨不成?”馬雲飛一震忙道:“索大俠誤會了,索大俠神勇蓋世,名重武林,大名更震動朝廷,上達天廳,別説馬雲飛不敢,就是……”黑衣大漢縱聲大笑,其聲懾人:“看來,索某人何止榮幸,簡直是天大的造化,不枉此生,雖死何憾,馬大俠,我是急性子,你何妨直説!”馬雲飛乾咳了一聲,道:“馬雲飛遵命,是恭王爺得知索大俠英雄本色,豪傑天性,為人任俠,義薄雲天,唯恐,唯恐……”黑衣大漢倏然一笑,道:“馬大俠,你這不是捧我,是罵我,我索某人何來天膽,敢管官家的事,敢助朝廷欽犯?索某人雖不畏死,但卻不能不為我這個妹妹及北六省武林着想!”馬雲飛一張老臉剎時間漲的通紅,忙道:“索大俠千萬別誤會,馬雲飛可不敢這麼説,不過,聽説索大俠明日晚間要借‘朝天樓’那……”黑衣大漢這回倒真的呆了一呆,訝然接口説道:“馬大俠,我請客的帖子剛發出去沒多久,官家好靈通的消息,好敏鋭的耳目,馬大俠是怎麼知道的?”馬雲飛陰鷙目光一轉,面上微有得色,嘿嘿一笑,道:“面對索大俠,馬雲飛不敢相瞞,那人一進永定門便被……”笑了笑,住口不言,其實,不用多説,餘話是“跟蹤”二字。黑衣大漢環目炯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想起來了,官家又是怎知我索某人已來北京?馬大俠又是怎麼曉得我索某人借住在護國寺後院的?”
馬雲飛嘿嘿笑道:“索大俠俠蹤如神龍,錦衣衞可沒那麼大能耐,也不敢相瞞,索大俠人京及借住此間的消息,來自東西兩廠!”
黑衣大漢一聲,搖頭笑道:“看來,索某人一舉一動,悉在人家監視之中,所幸索某人沒什麼不軌行為,否則豈不被立收囹圄?”
馬雲飛乾笑一聲,道:“索大俠明鑑,東西兩廠也不敢捋虎鬚,驚虎駕,犯虎威!”
黑衣大漢濃眉一揚,淡淡笑道:“那麼,我可以給馬大俠一個答覆,就請馬大俠把我這個答覆帶回去,我不能不交朋友,也不能不宴客,我請我的客,這跟朝廷捉拿欽犯該是兩回事!”
馬雲飛神情剛松,黑衣大漢臉色一沉,又接道:“不過,有句話,我不得不説在前頭,朝廷捉拿欽犯要是在我宴客後,我不管,要是在我宴客之前動我的朋友,莫怪我索某人翻臉無情,給官家惹麻煩,言盡於此,馬大俠請吧!”
按説,沒這種事,與官家談條件,這還得了,姓索的這話也不該説,無如,馬雲飛他竟點頭答應了而且如釋重負,滿懷欣喜,一臉堆笑地拱了拱手。
不過,他剛轉身,黑衣大漢突又説道:“馬大俠,請留一步,我還有話説!”
馬雲飛停步回身,陪上譎笑:“索大俠還有什麼吩咐,請只管交待,馬雲飛一定帶到!”
黑衣大漢笑道:“豈敢,馬大俠這是罵我,我請教,蕭涵秋何罪?”馬雲飛略一猶豫,道:“不敢欺瞞索大俠,他勾結北敵餘孽,企圖造反……”
黑衣大漢濃眉一軒,道:“馬大俠,何證何據?”
馬雲飛呆了一呆,乾笑説道:“馬雲飛只是奉命行事,至於證據,那得問上面!”
黑衣大漢目閃威稜,淡笑説道:“馬大俠是欺我不敢闖皇城,見見那幾個?”馬雲飛神情一緊,忙又陪上笑臉:“馬雲飛不敢,索大俠蓋世英豪,威名遠震,神功無匹,別説皇城,就是大內禁宮,馬雲飛以為……”“這是笑話!”黑衣大漢擺手截口,説道:“我只有一個腦袋一條命,錦衣衞、東西兩廠,盡羅武林一流好手,挑那最弱的一環,索某人也難是敵手……”眉鋒忽皺,環目凝注,接道:“馬大俠,索某人忝為北六省老大,北敵倘有什麼不軌行動,絕難瞞過索某耳目,怎麼我一點兒也不曉得?”馬雲飛乾咳了兩聲,道:“這個,這個,想必是叛逆門行事機密……。”黑衣大漢一笑説道:“這麼説來,我北六省武林耳目是夠遲鈍的了!”
馬雲飛一震,一時未能答上話來,也不知該説些什麼好,楞在當地,老臉好通紅,好窘迫!
黑衣大漢淡淡一笑,突揚輕喝:“長風,送客!”
那裏是送客,分明是逐客,可憐身為錦衣衞,一向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馬雲飛,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那本難怪,誰教他今夜面對的是領袖北六省武林,跺跺腳能震動天下,威名懾人的蓋世奇豪。
憑良心説,他今夜來此,確屬冒昧,無奈負的是上命,不得已,只有硬起頭皮,豁出性命跑來!抱的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土一去兮不復返”的心情,不過,沒當年人家荊軻那麼悲壯罷了!
要不然,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敢來,所以,今夜他認為還能雙腿來扛着吃飯的傢伙回去,已屬天大的僥倖,已屬福命兩大造化大,他還敢説什麼。
青衫老者躬身領命,一擺手,道:“馬大俠,請!”
馬雲飛趁勢拱手,笑得心驚膽戰:“那麼,索大俠,馬雲飛告辭了!”
黑衣大漢淡淡笑道:“恕我不能相送,馬大俠走好!”這簡直;是把官差置於無地。馬雲飛道:“豈敢,怎敢再勞索大俠相送。”實話,他已經該滿足了!
又一拱手,隨同青衫老者,帶着那名錦袍漢子轉身行向前院,轉眼消失在月形門那一邊。黑衣大漢望着馬雲飛背影轉過了月形門不見,那步履聲也漸漸遠去,突然發出一聲冷哼,收回了目光。紅衣少女適時也揚柳眉:“好奸滑的東西,我瞧他就不順眼!”
黑衣大漢如蝟虯髯一抖,笑道:“放什麼馬後炮,你剛才幹什麼來着?”紅衣少女立刻反唇相譏:“虧你身為北六省武林魁首,怎麼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有道是:‘兩國交戰不斯來使’,何況彼此目前還談不上一個‘戰’字,再説,我也得顧哥哥你的面子!”“好話!”黑衣大漢笑了笑,只説了這兩個字。
紅衣少女沉默了一下,美目凝注,突然説道:“哥哥,你真的不管?”
黑衣大漢濃眉一揚,道:“你擔的什麼心,錦衣衞、東西兩廠都算起來,也難是他聖手書生之敵,人家根本沒把這些京師鐵衞放在眼內,要不然,他敢上北京?那用得着咱們……”“哥哥!”紅衣少女剛一跺腳,黑衣大漢已然淡笑接道:“小抹,那要看他自己,那要看是他能服我,還是我能服他,只要他能讓我服子他,北六省武林從此聽他的,懂麼?”紅衣少女挑了挑柳眉,但沒説話。這小院中,立刻陷入了一片沉寂。
又一天過去,又是北京城萬家燈火的時候。
順天樓上燈火輝煌,光同白晝,門前,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順天樓,是北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樓,不但建築豪華,擺設都麗,招待親切,便是那掌灶師傅的手藝,也是京師其他酒樓所望塵難及。
平日裏,這時候早已人聲沸騰,座無虛席。
而,今夜,儘管燈火輝煌,光同白晝,卻不聞一絲那猜拳行令、吆喝談笑之沸騰人聲。
由外內望,樓上太高,看不見,樓下一目瞭然,雖已杯箸放列整齊,卻空蕩蕩,靜寂寂,不見半個人影。
無他,那是因為有人假此宴客,把整個的順天樓全包了,包樓宴客作東的,來頭極大。
不是朝廷大員,也不是豪富巨紳,而是——領袖北六省武林,黑龍江畔,索家寨寨主,北虎鐵膽神力霸王索飛,響噹噹的硬招牌。
索飛,鐵膽神力,俠骨柔腸,沒奢遮的一條鐵錚硬漢子,為人更是豪邁剛直,義薄雲天,算得上頂天立地,蓋世奇男大丈夫,不但北六省武林共尊,便是天下武林,一提起他來,也莫不肅然起敬,雙挑拇指。
除了文武雙絕,功力高不可測之外,更難得他胸襟灑脱,氣度超人,索家寨富可敵國,但偌大產業有一半以上,都被他雙手送給了北六省的貧苦朋友。
包樓宴客,這種事,除了官家之外,在北京城中,可説是絕無僅有之事,但儘管如此,儘管地屬京畿,儘管北京城卧虎藏龍,卻沒人敢正視他一眼,更沒人敢出來干涉。
平日裏那些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錦衣衞,東西兩廠的爺們,今夜全沒了影兒,沒一個敢露面1而更怪的,是順天樓前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川流不息,卻沒人敢走近順天樓五丈以內。
那沒別的,只因為鐵膽神力霸王名頭兒太響亮太嚇人,也因為順天樓前站着的三個人太懾人!
那三個,最前一個五綹長髯飄拂,面貌清癯的青衫老者,除了目光犀利外,別的倒沒什麼。
而他身後那兩名黑衣大漢,看在人眼裏,感受可就不同了,那兩個,身八尺,腰十圍,站在那兒好似半截鐵塔!尤其那長像,更像那廟裏泥像搬家,走出來的捉鬼鍾馗,眼似銅鈴口似盆、別説碰了,他兩個瞪上一眼,就能嚇掉人半條命,誰還敢走近。
世人都怕鬼,可不能説沒有大膽的,有,只有他,那既呆又痴,永遠不知天高地厚,永遠不知死活的書呆子白衣書生。
也許,子不語怪力亂神,是孔夫子給他壯的膽。既不是怪力亂神,那麼便是人,你是我也是,都是有胳膊有腿的,你不比我多長兩個眼睛,有什麼好怕的!真是,你不瞧,書生他正從順天樓對面那條街上揹負着雙手,一搖一晃,神色悠閒地往這裏走過來。他左顧右盼,東瞧瞧,西瞧瞧,沒當回事兒,可是那站在路邊的行人,卻都替他暗捏着冷汗。憑他,那弱不禁風,沒四兩力氣的雞筋骨架子,不説別的,門口那兩個就是吹吹氣也能把他吹出老遠。
書生,他偏偏直奔順天樓,而且是直邁那青衫老者與那兩名黑衣壯漢面前,青衫老者剛拱起手。書生他已淡然發話:“閣下便是那鐵膽神力霸王索飛?”
好大的膽子,竟敢直呼索霸王名諱!兩名黑衣大漢為之臉色一變,但沒動,青衫老者及時再拱手,笑道:“老朽鄒長風,忝為索家寨總管,代主迎客……”書生淡然一樊,截口説道:“請帖之上,署名的,似乎沒有閣下這大名三個字!”鄒長風呆了一呆,道:“老朽説過,老朽是代主迎客……”
書生又截了口:“貴主人還沒來?”
鄒長風道:“做主人的,那有後客遲至之理?未敢勞客人等候,敝東家早已到了,現在樓上,請閣下登樓!”一擺手,側身讓了一步。書生他沒動,淡淡一笑道:“貴主人他好大的架子,閣下,我知道,會無好會,宴無好宴,今夜順天樓上這一席,無殊鴻門宴,他如果想借機會折辱我一番,那今夜天機會多得是,似乎不必在酒宴之前,有失待客之道,有失武林禮數地顯得小家子氣,那會弱了他鐵膽神力霸王的名頭,你上去告訴他一聲,最好他下來迎接我,否則別怪我扭頭就走,讓他丟人!”鄒長風這可為難了,上去,他不敢,不上去嘛,眼前這位他又得罪不得,紅着老臉,正自遲疑。驀在裏,一聲震天豪笑透樓而出:“不必上來請了,寧可委曲自己,莫讓武林笑煞,不敢怠慢,索飛這就下樓恭迎貴賓……”話鋒微頓,只聽他又道:“小妹,聽見了麼?這第一陣咱們便栽了,走吧,別讓人家笑咱們北六省武林不懂禮數,小家子氣!”接着,一陣樓梯登登連響,黑衣大漢威態若神,當先而下,身後,緊跟着那千媚百嬌,豔絕塵寰的紅衣少女。一見黑衣大漢與紅衣少女聯袂下樓,鄒長風與二黑衣壯漢立即讓路躬身,一派恭謹。黑衣大漢衝着鄒長風擺了擺手,笑道:“旁邊去,這不怪你,只怪我沒有看清人,自找沒趣!”鄒長風又一躬身,退去一旁。適時,黑衣大漢一雙炯炯環目落在書生那張金黃色面孔上,這一雙目光,曾令多少人望之喪膽,不敢仰視,而書生他昂然卓立,視若無睹,毫無懼色!黑衣大漢,他突然間笑了,笑得虯髯亂抖:“索飛偕舍妹恭迎俠駕,請!”側身讓路,舉手肅客。紅衣少女下樓後的第一眼,便落向書生,眼見書生一張帶着三分病色的金黃面孔,她微微地呆了一呆,嬌靨上,突然掠過一絲失望之色,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也許,人皆好色,都愛美,女兒家尤甚,都以為讀書的書生,該有一張唇紅齒白,潘安宋玉般的俊俏風流面貌!她直盯着書生瞧,書生卻未看她一眼,這,又使她覺得這書呆子傷了她的自尊,索飛話落,她沒等書生動,突然開口説道:“哥哥,該為我介紹介紹,我久仰聖手書生大名!”
説完,柳眉兒一挑,一雙清澈、深邃的美目,逼視書生,一眨不眨!那模樣,刁蠻,似乎是非看看你怎麼辦不可!
豈料,她又找了沒趣,碰了個軟釘子,又損了她的自尊心,使得她怒,發不出火,想哭,擠不出眼淚。
索飛望着她笑了笑,一句:“這是舍妹,索霜!”
書生他氣煞人地只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拱了拱手:“索姑娘好,我久仰!”那平淡得就像説話的不是他,那麼一位美豔無雙,風華絕代的人兒,就好像不是站在他眼前。
索飛明白了,但他沒在意,反而望着她直樂:“小妹,這是第二陣,咱倆到底是兄妹,自討沒趣,一人一次,人家沒厚彼薄此,咱兄妹也不分高下!”
美姑娘臉上掛不住了,那張嬌靨吹彈欲破,比什麼都薄,女兒家究竟是女兒家,小性子隨時能來,一跺蠻靴,一陣香風過處,她當先上了樓!本來,她可以出門而去的,可是她沒有。索飛搖搖頭,笑了:“閣下,為你,我惹了禍,今後三天內,我別想有好日子過,還等什麼請上樓吧!”又擺了手。這回,書生笑了,那口牙好白,還好紅衣少女沒瞧見,否則她非得着惱不可,帶着不好意思,一拱手進了門。到了樓上,書生他不由一楞,樓下座頭空空,樓上卻是座無虛席,黑壓壓的一片,清一色的武林人物,北地豪雄!個個目射精光,氣宇軒昂,而且個個高大魁偉,充分表現了那燕趙男兒那七尺昂藏的強悍威猛。武林人物的本色,是狂放豪邁,北地豪雄,燕趙男兒尤特為然,而,在座的卻個個眉宇間流露着凝重端肅之氣,嶽峙淵停,端坐不動,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之概。這,使得書生大感意外,暗暗地,也頗為心折。
樓上那一百張八仙桌,成環狀擺着,正中央另有一張圓桌,那似乎是專為主客所設,可不是,美姑娘就坐在那兒。每一張桌子的佈置,應用器物,全都一樣,銀壺,銀盃,牙箸,玉盤,既豪華又考究。索飛舉手肅客,讓客徑上中央圓桌!書生淡笑點頭,泰然舉步入座。
坐定,索飛一揮手,鄒長風立即揚聲:“開席”!
樓後,應聲走出一隊黑衣漢子,人手一盤,盤中,是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的紅燒塊肉,塊肉之上,是一柄亮晃晃,光芒森寒的解腕尖刀。
而,頭一盤的盤子特別大,刀柄上也繫着一方紅綢,直送中央席上,這,似乎像一般幫會中所謂的霸王肉!以索飛的身分、聲望,他似乎不該來這幼稚的一手。
書生,他臉上卻毫無異容,這一盤霸王肉擺好,索飛執起銀壺,親為書生把盞斟了酒,然後銀盃一舉,滿座一致站起,索飛環目炯炯,逼望書生:“閣下,水酒,粗餚,不成敬意,請先幹此一杯,聊表寸心,索飛還有後話!我先乾為敬!”説着,一仰而幹。
滿樓豪雄也舉杯盡飲。
書生,他毫不猶豫,也喝了個點滴不剩。
飲罷落座索飛突又站起,仰天大笑,聲震屋宇,滿樓燈火為之一陣劇晃,他抬手一指書生面前玉杯説道:“閣下,你可知道,你喝的是什麼?”
書生穩坐不動,淡淡答道:“香醇佳醪,醉人美酒!”輕輕淡淡地八個字。
索飛鋼虯戟張,虎目一睜,再度大笑:“閣下,你錯了,那是點滴斷腸的慢性要命毒藥!”
點滴斷腸,那還得了,換個人必然驚慌失措,魂飛魄散地變色霍然躍起,而書生他不但神色不變,便是連眼波也未抬一下,淡然説道:“是麼?”“是麼?好話!”索飛三次大笑,一把抓起銀壺,順手掀起壺蓋,往書生面前一遞,道:“閣下何妨自己看!”
書生卻懶得投過一瞥,根本無動於衷地道:“我不用看,我知道,那是製作精巧,古往今來,不知害死過多少人命的‘鴛鴦壺’,不過,據我所知,這種東西,在朝庭,存在於當道奸佞之手,用以殘害忠良,排除異己,在武林,存在於下九流黑道宵小手中,用來毒害白道俠義,因為這東西歹毒、卑鄙、可恥,在朝忠良,武林俠義,皆深痛惡絕,不屑用之,想不到領袖北六省武林,素稱頂天立地的鐵錚奇豪,蓋世英雄鐵膽神力霸王索飛也屑此物,也用此物!”
這番話,份量夠重的,索霜嬌靨上變了色,滿樓北地英雄豪傑,燕趙男兒也皆怒目而視。
而,書生他偏偏視若無睹,自己提壺斟酒,一仰脖子又是一杯。
索飛原意本在折人,卻招來了一頓譏諷,大臉一紅,好不尷尬窘迫,濃眉微揚,乾笑了兩聲,道:“罵得好,無如這點滴斷腸的慢性毒素,閣下已兩杯下肚,奈何?”
書生笑道:“難不成還要我跪地求饒,向你討取那獨門解藥?
索大俠,我奉告一句,那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可以肝腸寸斷,七竅流血,可以死,但只怕我這血灑在北六省這塊土地之上,你索大俠永遠洗之不掉,只怕他日被天下武林嗤之以鼻,譏笑指罵,不齒不屑的,是你索大俠而不是我,我什麼時候倒下去,你索大俠那‘鐵膽神力霸王’六個字也將同時跟着我倒下去,你信不信?”
索飛,他直了眼,傻了臉,怔住了,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我不在乎,虛名能換得閣下一命,也值得!”
書生冷冷説道:“那是你索大俠自貶身價,妄白菲薄,既如此,又何必擺出這‘鴻門宴’以圖折辱我!武林人,尤其俠義英雄,個個視聲名重於性命,索大俠既能不惜那得之不易的聲名,我又何惜於刀口舐血、隨時可丟的一條性命?”
索飛,沒了輒,他紅着臉,搖搖頭,苦笑説道:“閣下當知,壺是鴛鴛壺,酒卻是毫無二致,半點未參假的自醇美酒,閣下可以饒人了麼?”
他低頭了,書生也讓了一步,淡淡一笑道:“我這條命不值錢,索大俠名聲卻闖來不易,我為索大俠賀,不過,索大俠也該知道,我品酒的能力還不太差!”
索飛又復一怔,苦笑不語。
索霜黛眉一挑,突然冷冷説道:“閣下既然早知酒中無毒,幹什麼借題發揮亂罵人!”書生連看都不看她,道:“那要問你們索家的人了,借題發揮,也得有題可借,姑娘該問問令兄,是誰給我的題!”索霜明知理屈,但她何曾向別人低過頭!尤其這個一見面便令她“惱火”的大男人,她簡直恨不得馬上讓他在自己面前汗顏曲膝,低頭求饒,嬌靨一紅,她避開鋭鋒,改了話題,冷冷説道:“我知道你口舌犀利,很會説話,可是我要告訴你,這可不是你賣弄口才,耍嘴皮子的地方!”
書生一笑説道:“我只會據理力爭,不敢當姑娘謬獎,至於後者,我看不出這兒有什麼特殊來!”
索霜挑眉説道:“你不要忘了,這兒是北六省武林地盤!”
書生揚眉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靠地頭蛇之威,仗人多之勢欺人,不見得怎麼高明,似乎也不能稱之為英雄!”
索霜變色而起,皓腕一抬,“砰”地一聲拍了桌子:“你的膽子不小,憑我兄妹手下這些人,要殺你容易得很!”
書生掀眉失笑,道:“還是被説着了,姑娘沒聽見麼,仗人多欺人,那似乎並不能逞什麼英雄,另外我還要告訴姑娘,士可殺而不可辱,我不會屈於威武,若是怕死,我也不來了!”
人家侃侃而談,一派不在乎,索霜她又羞又氣,如何能下得了台!那圓瞪的美目,微有紅意,那罩着一層濃濃寒霜的嬌靨上,也有點詫然,失色的香唇,還帶着輕顫,她剛要再拍桌子真發作。
索飛突然擺手笑道:“好了,妹妹,適可而止,見好便收,否則咱們只有多找沒趣,更下不了台,你請坐下歇歇吧!”
連自己的哥哥都幫着這個“可惡”的外人,索霜她還有什麼好説的,兩行羞惱委屈淚,差點兒沒奪眶!
可是她自己明白,這是下台的最佳時機,倘若錯過了,她恐怕永遠別想再找到台階了,狠狠地瞪了書生一眼,倖幸然坐了下去。
索飛心中瞭然妹妹委曲,皺着濃眉轉向書生,道:“閣下,你這是何苦,對我,那是我自己找的,你怎麼説無可厚非,對她,鬚眉漢子大丈夫,何妨讓一步!”
書生淡笑道:“索大俠錯怪我了,非我無容人之量,索大俠人在這兒,看得清楚,聽得清楚,我是被迫的,不得不招架!”
索飛呆了一呆,搖頭苦笑説道:“你這一招架不要緊,他日受罪的不是你,懂麼,閣下!算了,別委曲,這叫什麼,你我心裏都明白!”
書生道:“罪過罪過,我要是早知道,我寧可委曲自己!”
索飛臉一紅,窘笑説道:“好啦,閣下,路要讓一步,味須減三分,能放手時便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你是不知道我這位妹妹”
的厲害,相識日久,往後你會領教得到的!”
書生望着他笑道:“我跟你索大俠不同,我惹不起總還躲得起!”
索霜臉色剛變,索飛已然大笑道:“一母同胞,生為手足,照你這麼一説,我可要倒黴一輩子了,閣下,你要是早知道躲不就沒事了麼?”
書生道:“只怪這順天樓太小,令我無處可躲!”
一句話聽得索霜立時紅了嬌靨,她以酒掩窘,連忙舉起了面前玉杯,但是那雙美目卻不聽話地瞟了過去!接着,更忍不住插口冷冷説道:“閣下委實狂得可以,更有些自以為了不起!”
書生聳肩笑道:“彼此,彼此,我有同感,不過我這狂,傲,了不起,一向是因人而異,絕不佔便宜,也絕不吃虧!”
美姑娘索霜向來自詡口才,今日始知遜人多多,道:“你要知道,我哥哥今夜宴設順天樓,以禮邀客,並不是要你來跟我兄妹……過不去的!”
書生道:“那豈敢,我以為真正跟人過不去的,是賢兄妹而不是我,見面就給人下馬威,且咄咄不饒人……”
眼看二人又起舌戰,索飛連忙截了口,岔開話題:“閣下,我妹妹説得對,我今夜宴設順天樓,不惜驚動整個北京城,可是以禮邀客,為的是……”
書生飛快接口説道:“當眾折辱我一番,好顯顯你鐵膽神力霸王的威風煞氣。”
索飛大臉一紅,皺眉瞪目,道:“夠了麼!閣下,我這個人,生平不慣作虛語,説實在的,當眾折辱你,以顯我威風煞氣,我確有此心,不過那是附帶的,真正的目的,咳,咳,不説也罷!”
書生卻不肯放鬆,雙眉一揚,道:“鬚眉男子丈夫氣,那來的婆婆媽媽經?鐵膽神力霸王也作忸怩女兒態,豈不令人笑煞!”
索飛臉更紅,濃眉皺得更深,道:“你閣下是存心要我丟醜,要我難堪……”
忽地一麼臉色,挑起了濃眉,瞪圓了虎目,凝注書生,道:“閣下,你真要我説,是麼!”
書生道:“倘若索大俠真引為丟醜,引為難堪,我不敢!”
“你不敢!你什麼不敢!”索飛忽地縱聲大笑,道:“難得由你口中説出這兩個字,你會把我索飛這‘鐵膽神力霸王,六個字放在眼內?只怕天下沒有你閣下不敢的事兒……”
書生微有窘意,笑了笑,沒説話。
索飛卻倏地笑聲斂住,正色説道:“閣下,老實説,今夜我順天樓的宴客的本意,是要當着北六省武林之面,向閣下問個罪!”
書生呆了一呆,道:“索大俠,我不明白,我何罪之有!”
索飛道:“閣下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
書生苦笑説道:“索大俠明鑑,我實在滿頭霧水,一片茫然!”
索飛皺眉笑道:“那越發顯得我索飛小氣了,閣下,你由南北來,既人北六省武林地盤,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
書生恍然大悟,暗暗搖頭,笑道:“索大俠,你錯怪我了,杜掌櫃那兒,我只差沒遞名帖!”索飛一怔,道:“閣下,你認出他了?”
書生笑道:“我第一眼便認出他是北六省那條沒奢遮的好漢,你索大俠麾下的悍將‘神眼夜鷹’杜時遷!”
“好眼力!”索飛瞪目叫道:“比起你閣下,只怕他那一雙神眼只有望塵難及,自嘆不如,可是,閣下,我要判你一句,強詞奪理!”
書生道:“怎見得?”
索飛道:“我請問閣下,南七北六,是從那兒分的界?而且,設非適巧碰到那回事,閣下未必會向杜時遷透露行藏吧?”
書生沒話説了,但是他不服輸,眨眨眼,笑道:“索大俠,我還有個不便出口的理由……”
“説,閣下!”索飛叫道:“難不成要我還那六月裏的債,馬上就以你的話回敬你麼?”
他指得是那句:“鬚眉男子丈夫氣,何來婆婆媽媽經!”
“不敢!”書生笑道:“我久仰大名,但沒聽説過你索大俠是個小氣人!”
索飛紅了臉,一巴掌拍上桌子,震得杯盤亂顫:“那更可惡,你這是罵人……”
書生突然仰首長笑,霍地離座,整衣而拜:“夠了,索爺,我自知理屈,這裏且賠上一禮,諒必為時不晚,你索爺請恕我這個!”
索飛連忙站起,伸雙手相扶,大叫如雷,道:“那更該打,你這是存心要我少活幾年,硬的是你,軟的也是你,你使我見了頭痛,我算是服了你……”
舉臂一揮,沉聲喝道:“鄒長風,把這些丟人現眼的東西撤了,如今用不着了!”鄒長風不敢怠慢,應了一聲,立即揮手傳令。
黑衣健兒走動如飛,剎時間把各席霸王肉撤個精光1緊接着又端上山珍海味,珍饈佳餚!索飛拉着書生落了座,一把握住書生那白晰修長的雙手,環目灼灼,真誠流露,道:“論年紀,我恐怕要痴長几歲,我放個臉,託個大,稱呼你一聲老弟,老弟,你是我索飛生平僅見的-位出奇人物,我久仰大名,杜時遷也有詳報,但耳聞是虛,眼見是實,你的膽識,傲氣,談吐,氣度,令我心折,以往我無緣拜識,今宵……今宵,我借這順天樓方丈之地,當着北六省的朋友們,要好好兒結交結交你這位百無一用的書生……”書生目射敬佩,難掩激動,卻淡淡笑道:“索爺,你這般不恥折節,前倨而後恭,令我有點受寵若驚,私心忐忑,難測禍福!”“夠了麼?老弟!”索飛赧然笑道:“過去的,咱們不提了,你書讀萬卷,學富五豐,無論胸羅、所學,都強我百倍,讀聖賢書當知謙讓之道,別得理不讓人、沒完沒了,能交上你這個朋友,應該是我的榮幸,我不多説了,我生性放蕩不羈……”書生一笑説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我跟你索爺差不多,也好不到那兒去!”索飛濃眉一軒,大笑説道:“好一個唯大英雄能本色,老弟,憑這一句,咱們便該共浮三大白,看來咱兩個是臭味相投,來!”
親自把盞,斟酒兩杯,徑先一仰而幹,虯髯上,猶掛着幾顆酒珠,一抖動,豪邁無限,真誠感人,又道:“老弟,不瞞你説,我先前打的是這主意,也跟小妹商量過,今夜,在這席酒宴上,要是你不如我,那你倒黴,要是我服了你,從此北六省聽你的,老弟,如今,這北六省便是你的地盤,那索家寨也是你的家了,自己的地盤自己的家,你隨時來去,以後天大的事,便是泰山崩下來,我替你頂着!來,喝酒!”一仰脖子,又是一杯。
書生,他着實地感動,由衷地感激。
過分的激動,使得一向擅於辭令的他,一時卻不知該説些什麼好,同時,對於那豪邁無限,樸實無華,剖心置腹的真誠,那辭令不但用不上,也只有顯得虛偽。
他沉默了一下,始道:“索爺,這份情,我領受了,交朋友,貴在真誠,我不敢言謝,不過,泰山崩下來,你索爺只管去頂,至於我來北京的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過問……”
索飛濃眉一軒,瞪了環目,道:“老弟,你是瞧不起我?”
書生忙道:“索爺,我怎敢,只是索爺該知道,你不比我……”
索飛環目暴睜,縱聲大笑:“我知道老弟是個出奇超人的不凡人物,怎也有這種庸俗念頭?你是説我比你多了個妹妹,還是説我比你多了份產業!這兩者,你都不必為我擔心……”
抬手一指索霜,接道:“你既知我索飛,便該知我索飛有個可以引以為傲的妹妹,她,巾幗英雌,絕代紅粉,素心鐵膽,豪情不亞你我,至於那什麼產業,老弟你北六省中試打聽,我索飛可曾放在眼內過,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身外俗物,誰稀罕誰拿去,所以,休説北京城裏這兩個衙門,便是他朝廷傾天下兵馬,我索飛也一隻手擋了它……”
這話,甚至連“皇上”都不放在眼內的書生也心驚,道:“索爺,你是想造反,還是想跟我一樣地被人扣上一個‘叛逆’罪名?”
索飛濃眉雙挑,環目中威稜一閃,道:“我不是造反,我也不在乎誰給我扣上什麼罪名,只要他們敢,我索飛讓他們扣,我只是心中不平,要查明此事真象,這,別説是老弟你,便是換個任何無辜人,我也不會坐視!”
書生皺了皺眉,還想再説。
索飛臉色一整,已震聲又道:“老弟,少廢話,我只問你要不要我這個朋友?”書生也正色點頭:“索爺,我的命可以不要,但你這個朋友我是要定了,無如,索爺,你不能讓我真有個造反的事實!”索飛神情——震,道:“老弟,你怕……”
書生目中冷電一閃,大笑説道:“索爺,你把話説錯了,我生平從不知‘怕’為何物,泰山崩了,我能頂它一角,面對天下武林,我能毫無懼色,倘若我真有造反心,今夜皇城之中便不會那麼安穩,但咱們身為清白無辜小民,卻不能任人誣衊,更不能自造造反事實,索爺若是愛我,那麼請三思!”索飛神情震動,默然不語,良久方皺眉説道:“好吧,老弟,我不讓你落他們個造反事實就是!”卻沒點頭,也沒説不管!書生奇才第一,自然胸中雪亮,他暗暗皺眉,方待再説。索飛一擺手又道:“老弟別逼我,我只能這麼説,也只能這麼做,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老弟,這件事就此打住,行不……”書生不便再説,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索飛咧嘴一笑,道:“這才是,老弟,究竟是怎麼回事,可以對我説説了麼?”書生毫不猶豫,道:“在座沒有外人,自無不可,不過,我請索爺你下個令,別讓大夥兒都跟着咱們空着肚子乾耗!”索飛愕然抬眼,可不是,滿樓北地豪雄都靜靜地坐着,沒一個舉杯,沒一個動筷,菜都快涼了!他啞然失笑,一揮手,道:“鄒長風,你們吃喝你們的,別管咱們怎麼樣!”只聽鄒長風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是,羣豪這才舉杯動筷,但卻未發出意料中的喧騰囂鬧,依然保持着鴉雀無聲,充其量不過偶而幾聲招呼性話語。
書生看得暗暗心折,對索飛又增了幾分敬佩。
羣豪那方動筷舉杯,書生與索飛這方面也開始了掬心暢談,暢談中,索飛他藉着三分酒意,問東問西,問的俱都是文章武學,他似乎是有意考考書生的胸藴到底有多少所學。
那知不問還好,一問之下,使得一向以博聞強記自負的鐵膽神力霸王索飛,驚為天人,深慚渺小,自嘆不如。
書生,他武學固然的確曠古絕今,奇奧博大,文才,也果然能使得當今朝廷幾位大學士望塵莫及,甘拜下風。
這,便是美姑娘索霜也禁不住美目中連閃奇光異采,嬌靨上悚然動容,但,她卻是更不服氣了。
書生,他無意炫露,無意賣弄,所答均極中肯扼要,可是,任何人不能否認,書生他確是一位驚世奇才。
索霜不相信當今武林之中,有人能強過她,更不相信當今武林之中,有人能強過她那蓋世無匹,文武雙絕的哥哥!而事實上,不但確有這麼一個人,而這個人就在眼前。
索霜如今相信了自己哥哥的話了,索飛曾對她説過:書生他並非自命不凡,而是書生他確乎不凡!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連索霜她自己都難懂,她明知道遜人多多,但她卻打心底裏不肯服氣。
她有一股強烈的征服欲,她希望書生無論在那方面,都要向她低頭,甚至於像北六省的一些自命不凡的英雄美男,年少俊彥一般地對她笑臉阿諛,唯命是從,要他向西他不敢向東,而事實上,她自己又知道,那似乎是絕不可能的。
因之,她不服,大大地不服,不但是不服,而且她看着書生就有氣,就惱火,甚至於覺得他可惡,可恨!然而,每每她又禁不住為書生那談吐,那氣度,那一切的一切吸引,不自覺的想要多看他一眼,兩眼……這矛盾的心理,索霜她不是不懂,而是她強的天性,與女兒家與生俱來的矜持與自尊,使得她咬着牙硬撐,死不承認。為什麼會這樣,真正的理由,那恐怕要問索霜自己了,因為每一個女兒家都有她自己的心事,這心事又都是隱藏於心靈的深處,而每二個女兒家的心,更是玄奧難測的。她眼見兩個人談笑甚歡,甚是投機,大有惺惺相惜之概,她眼見自己那位文武雙絕,蓋世奇豪的哥哥,那種對書生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樣子,她不看不聽還好,越看越聽就越有氣。同時,越有氣就越不服,因之,在這當兒,她大煞風景地突然插口冷冷地問了一句:“哥哥,你服了?”索飛沒留意妹妹那異樣神情,立刻眉飛色舞地挑起拇指:“妹妹,哥哥我不但服了,而且是五體投地,無以復加,你閣下悉入耳目,聽的清楚,也看的清楚,難道你不服?”索霜毫不留情地澆了乃兄一盆冷水,冷然説道:“我不像哥哥你那麼容易服人!”對這話,書生處之泰然,聽若無聞!
而索飛卻呆了一呆,詫聲説道:“妹妹,你這是……”
索霜黛眉一揚,截口説道:“我沒有那麼多理由,我不服就是不服!”
索飛環目之中飛快掠過一絲詫惑異采,隨即,目光緊緊凝注,虯髯一張,突然縱聲大笑:“對了,我怎麼忘了,索家的女狀元,女博士,女諸葛,千里駒,愧煞鬚眉、叱詫風雲、氣吞河嶽的巾幗英雌,幾曾服過人!妹妹,説罷,要怎麼樣你才服?”
索霜聽了前半段話,有點嬌羞,入耳那最後一句,頓又黛眉雙挑,脱口説道:“他呀,一輩子都別想我服……”
書生當真可惡,他眨眨眼,齜牙一笑,用意不明。
索霜心頭一震,猛覺自己這話有點……書生也笑得令人着惱,嬌靨刷地飛紅,冷哼一聲,繃緊了嬌靨:“笑,有什麼好笑的,誰跟你笑了?”
書生幾乎忍俊不住,但他到底還是忍住了,連忙解釋道:“姑娘,我並沒有惡意,我只是覺得姑娘很……。”
“你敢再説下去!”索霜突然瞪圓了美目,急急説道:“我不管你有沒惡意,我説的話就是不許你笑!”
書生雙眉方挑,但一觸及索飛那雙含着焦急神色的目光,隨即聳肩攤手苦笑:“不讓笑就不笑,成了麼,姑娘!”
美姑娘滿意了,嬌靨上紅潮退去,氣怒之色也隨之消斂,橫了書生一眼,沒説話,那一眼,似乎是説:你到底還是聽了我的。
殊不知,人家全是看她哥哥的面子。
索飛投過感謝一瞥,神情一鬆,展顏道:“老弟,我的話沒錯吧,如今你不就領教了麼,誰要打算交我這個朋友,誰就得準備着受我這位妹妹的氣……”言罷,哈哈大笑,抓起了面前酒杯,接道:“來,咱們喝咱們的,別理她,反正咱們兩人都服了她啦!”書生強忍笑意,也樂得就此下台,剛待收回目光。
“慢着!”索霜突然又是一聲嬌喝!索飛濃眉一皺,停杯未飲。
書生目光凝注,毫不在意地淡淡説道:“姑娘,還有什麼見教?”索霜冷冷説道:“我怎敢當天下第一奇才南龍聖手書生蕭秋涵這見教二字?我正有事想向你閣下請教一二!”“那是姑娘看得起!”書生淡淡一笑道:“天下第一奇才,那是武林謬許,南龍,那也是朋友們抬愛,聖手書生那四個字,只怕姑娘也沒把它放在眼內!”索霜唇邊浮現一絲難得笑意,突然插了一句:“你很有自知之明!”
索飛兩道濃眉又復一皺,書生卻毫不在意地接着説道:“請教二字,我更不敢當,保證知無不言,姑娘只管問吧!”索霜深深地看了書生一眼,道:“我所看到的,是閣下那本來面目麼?”書生揚眉笑道:“姑娘,何謂本來?人人一具臭皮囊……”
索霜輕抬皓腕,一擺手,道:“別跟我談佛家語,我不懂這些,且答我是與不是!”書生欲避無從,也明知瞞不了人,只得搖了搖頭:“不是!”
索霜嫣然一笑,道:“我聽説,你也是當世第一美男子!也頗以此引為自傲!”武林兒女究竟不同於世俗,她竟敢大膽如此説法!
書生笑得從容,道:“姑娘,那是道聽途説,不足採信,至於頗以形貌自傲,那是姑娘你説的,子都如今安在,潘安宋玉也不過朽骨兩堆,一具臭皮囊,有什麼可自傲的?何況,我這副容貌實在乎庸得很?”索霜她不肯放鬆,眨動了一下美目,道:“既然平庸,又何必藏於面具之後,吝於示人?”書生道:“就是因為太過平庸,才羞於示人。”
“這理由牽強!”索霜笑了笑道:“人,面貌平庸的多,奇特的少,倘若人人如閣下,普天之下,豈不是難見一個真面目了?”書生一怔説道:“我還有個理由,我這趟北來,是為查明一件奇事的真象,這件事,有關我本身,所以……”“這也不成其為理由!”索霜接口説道:“而且,這理由更有點欠通,人人都不難知道你是誰!”書生呆了一呆,聳肩笑道:“那麼,我沒有理由了!”
索霜道:“沒有理由就該拿下那膩人的面具!”書生道:“可是,姑娘,也沒有理由非讓我拿下面具不可!”
“有!”索霜揚眉説道:“你是怕?”
“怕?”書生笑道:“我不以為我怕什麼,也不以為有什麼值得可怕的!”索霜早已準備好了一句話,但是這句話到了唇邊她又改了口,淡淡説道:“有沒有你怕的你自己明白!”書生笑道:“我明白,姑娘,我不怕什麼,我也奉勸姑娘別妄費心機,別激我,因為那沒有用!”被人一語道破心思,索霜那吹彈得破的嬌靨上,倏地湧現一層難禁的羞意,旋即嬌靨一繃,道:“我也明白,激,也許對你沒有用!”書生挑了挑眉,道:“我可以告訴姑娘,任何辦法都沒有用。”
索霜臉色一變,動了三分氣,道:“我不相信拿不下你臉上那張面具!”書生笑道:“那要看怎麼説了!”
索霜道:“怎麼説都該一樣!”
“不,不一樣!”書生搖頭説道:“假如我願意,就是三歲孩童,他要取下我這張面具,那也易如反掌吹灰,假如我不願意,恕我斗膽直説一句,別説是姑娘,就是任何人也沒辦法!”索霜臉色又復一變,轉望索飛,冷笑説道:“聽見了麼?哥”,“我不聾!”索飛聳肩攤手,一副無可奈何神態:“而且字字清晰入耳,可是人家説的不是大話,事實上的確如此,別找我,我愛莫能助,也不想自找沒趣!”分明,他不是糊塗人,不上美姑娘這個當。
這一下,美姑娘有了六分氣,一跺蠻靴,冷哼説道:“沒人要你幫忙,也沒人稀罕你幫忙,我自己有手!”書生火上澆油,道:“我不以為閣下能強過我,我更不以為閣下待會兒能下得了台,為自己,我奉勸你閣下最好……”
美姑娘陡然增到了九分氣,但是她冰雪聰明,玲瓏剔透,卻為自己留了退路,指着書生,道:“對他,我還懶得自己動手,樓上這麼多人,我只要……”
書生淡笑截口,道:“姑娘,不是我太狂,太傲,我奉勸姑娘趁早別下這種令,否則那是姑娘給北六省武林朋友找難堪,姑娘不信且試試看,有誰能取下我這張面具,我立刻雙手奉上這顆人頭!”
這話氣人,這勺油,也比適才索飛澆的更厲害,美姑娘心火一下增到了十二分,“砰”地一聲拍了桌子,霜地站起嬌軀,眼看就要弄僵,索飛,他連忙打了圓場,一伸手,忙道:“老弟,你這是何苦,何妨就……”
書生不等話完,隨之站起,淡然説道:“索爺,對你,我不便説什麼了,但索爺你若逼我,我馬上就走1”
索飛呆了一呆,皺眉苦笑,搖頭道:“怎麼我碰上的都是難纏難説話的!好,好,好,老弟,你坐着,我不敢逼你,行了麼?”
書生微微一笑,又坐了下去。
索飛他忙又轉向了美姑娘索霜,苦着臉,道:“妹妹,你也真是,明知道他是怎麼一副長像,又何必……”;索霜一揮玉手,高挑着黛眉,瞪圓了美目:“哥哥,你別管,我是非要看看不可!”
索飛這可大大地作了難,正當他束手無策,不可開交,萬分着急之際,樓梯一陣登登震響,一名黑衣大漢飛步跑過來,樓梯口住步,恭謹躬下身軀:“稟大爺,樓下有客人求見!”
索飛聞報一怔,可着實鬆了一口氣,招一手,道:“過來説話!”
黑衣大漢應了一聲,舉步走了過來,至席前,又一躬身,雙手恭恭敬敬地遞上一張名帖。
索飛接帖在手,立即皺起濃眉,略作沉吟,轉望書生道:“老弟,皇城裏來的昔日故人,你見是不見?”
皇城裏來的人,還得看他見不見?
書生,他似乎不欲表示意見,當即淡笑説道:“索爺,這你不該問我!”
索飛皺眉不語,索霜卻冷冷問了一句:“哥哥,誰?”
索飛沒説話,隨手把名帖遞了過去。
索霜皓腕輕抬,接過名帖,只一眼,美目中立閃異采,飛快向着書生看了一眼,道:“哥哥,他如今紅極一時,炙手可熱,有些事,他也該知道,此時來得正好,何妨見見?”索飛又復沉吟了一下,然後向着黑衣大漢揮手説道:“讓他上來!”
黑衣大漢領命而去,索霜卻又向着書生投過一瞥,那似乎是説:“哼!暫時便宜了你!”